季瑩 孔令斌
摘 要:美是藝術永恒的命題,與形態相關,也與功能有關。美以躍然于漢字,琢磨于文本,升華于意蘊的方式,展現了漢語文學的生命長度、胸懷寬度和闡釋高度等三大維度,構筑了漢語文學的大美空間。
關鍵詞:美;三維;漢字;文本;意蘊
中圖分類號:I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6)02-0196-02
一、美是什么
“美”是什么?柏拉圖說美是困難的,孔子說盡善盡美,黑格爾認為是理念的感性顯現……古今中外,詩人、哲人、藝術家們給出了無數迥異的解答,至今沒有定論。其實,美無定論,亦不應該被定型,美可以是客觀實在的,如山水花鳥、人物市井,也可以是主觀變幻的,如愛恨情仇、豪壯凄婉。對于美的認識,確應是一件因人而異的事情,我們所能做的,不是界定美的內核,而是為了便于觸摸其光芒,感知其溫度,對諸種關于美的描繪進行歸納演繹,發掘美在藝術對象中的獨特顯現。
首先,美與形態相關。美就像是一場旅行。當我們在旅途中見到了如畫的景色、異域的風情時,韓愈“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正是這種迷醉情懷的抒發,在這里,美是優美;抵達高山腳下,抬頭仰望,肅穆和壓迫感交迭襲來,我們此時的心境與柳宗元“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江雪》)不謀而合,在這里,美是崇高;開始登山后,百轉千回、奇崛險峻的路程,會讓我們發出和李白“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蜀道難》)類似的感慨,在這里,美是困難。
其次,美與功能相關。與前文相對應,優美的旅途會帶給人從感官到心理的舒適,才會讓李白“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此時的美,是愉悅;對高山、星空等崇高事物的景仰,會觸發內心對人生的感悟,甚至哲學思考,如同蘇軾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題西林壁》),此時的美,是感動;當你跨越困難,征服險峻,終于成功登頂時,胸中難免不會涌起杜甫“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望岳》)那般的豪邁之情,此時的美,是成功。
無論是形態的美,還是功能的美,在文學中都可以得到充分的展現。躍然于漢字,琢磨于文本,升華于意蘊,是美在漢語文學三個維度上的顯現方式。
二、漢字之美:以《彈歌》為例
“斷竹,續竹;飛土,逐宍。”
這首《彈歌》出自《吳越春秋》,是記錄原始先民狩獵生活的二言詩。文學藝術是“由人在勞動中創造的”,“只能是人的創造物”[1]。以今天的眼光看,《彈歌》的可貴在于以短短八字,既呈現出華夏先民們的非凡想象力,涵蓋四大造字法其中之三,又通過漢字特有的個體形態,讓這幅生動形象的狩獵全景圖一氣呵成,躍然而生。
象形,是漢字最基礎的造字方法。“人類文字起源有共同的規律,即文字脫胎于圖畫”[2]。與其他文字經歷的嬗變相比,漢字擊退了拉丁化的進攻,經受了簡體化的改造,將這種圖畫屬性較完整地保存到今天。漢字更加強調視覺認知,很多字本身就是一幅圖畫,因而漢字的書法能夠成為獨立的藝術門類,這對于那些表音文字是無法想象的。《彈歌》八個字中有半數來自象形。第一個是“竹”,屬于對竹子這種植物的形象描摹;第二個是“飛”,其繁體“飛”表現出物體上升過程中前行的運動姿態;第三個是“宍”,為“肉”的古字,以形體特征來指代飛禽走獸。象形,繪出了漢字的形態之美。
象形也有其局限之處,即抽象概念的表達,于是指事和會意應運而生。這兩種造字法盡管有所區別,但都是在圖畫的基礎上進一步表意,通過字符組合來引發想象,仍屬于形象思維的范疇,與表音文字完全不同。詩里的指事字為“土”,是以地面矗立的物體或指示箭頭,來反指土地,從中搓出泥丸或者挖出石子進行發射,這樣一系列的意義表達,非象形所能勝任。會意字有三個,分別是:“斷”,由絲繩和斧斤組成;“續”,由絲線、器皿和錢財組成;“逐”,由腳步和走獸組成。三者均是在不同圖形間建立聯系,用以暗示可能發生的動作。指事和會意,凸顯了漢字的涵義之美。
在我們今天使用的漢字中,形聲字占了絕大多數。形聲出場時間最晚,它汲取了圖形表意的精髓,融入了語音的功能,從而方便造字,增強了漢字對主客觀事情的表現力,又保證了形體不至于過分繁復。《彈歌》中雖無形聲,卻關系緊密。如“宍(肉)”專指飛禽走獸,形聲造出專指人的“肌”,就是表意功能的充實和細化;如會意字“逐”,其追趕的“豕”是象形字,將捕獲的獵物捆綁起來就成了指事字“豖”,當瀕死的獵物絕望掙扎時,“豕”則簡化為偏旁,衍生出形聲字“狂”。隨著語音對造字的大量介入,平仄、四聲逐漸成型,在進一步區分字義,擴大表意功能的同時,使漢字在編排組合中產生抑揚頓挫的韻律美感。
三、文本之美:以《虞美人》為例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首《虞美人》以珠圍翠繞之表,包裹凄清苦痛之里,如泣如訴,似悲實美。文本之美,無論重形還是寫意,無論綺艷還是素樸,都離不開琢磨之功。
先說“琢”,即詞句的雕琢。單個漢字的表意功能已經非常豐富,而詞句是由若干漢字疊加,便具有了無限的意義生成空間。從最簡單的漢字組合方式來說,如修飾,“雕欄”和“玉砌”,將原本普通的木頭磚石賦予了華麗的裝飾,從生活中提煉出藝術的美來;稍復雜些,如互文,“春花秋月”,以“春秋”來觀照“花”和“月”,映襯出歲月的悠長變遷;再繁復些,以“何時了”來進行完整的情緒表達,表現出對禁錮生涯的不耐與苦悶。遣詞造句雖不是漢語獨有,但這般精工細作之后又顯得渾然天成,“好像無縫天衣,只是一塊一塊地硬湊起來,湊起來還不讓它有痕跡,其語法是軟的,富于彈性的”[3],漢語最擅長此道。
再說“磨”。如果說詞句的雕琢是物理作用的話,那么,句與句、層與層間的搭配磨合,便可以產生化學反應。“春花秋月何時了”,至多是一句尋常的牢騷,遙想“雕欄玉砌應猶在”,情感有了寄托,意境立刻升華了;從“了”到“少”,從“風”到“中”,從“在”到“改”,從“愁”到“流”,句子間的兩兩押韻,讓原本冰冷無情的客觀景物在韻律的撫摸中悄然融化;句子間抑揚頓挫的音調對比、錯落有致的句式搭配、如歌如畫的聲畫關系、自問自答的邏輯結構,將作家的獨特氣質液化為流淌的情感,段落間情景關系、時空關系和總分關系,則是將作者四溢的情感凝固成有機體,完整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文本的琢磨與繁簡無關。修辭的繁麗能使文章婉轉多姿,情深意重,修辭的簡約能使文章空靈廣闊,氣韻生動,都須對文字有著精到的把握。杜牧的七絕《清明》本已素樸,被精簡為五絕之后,“清明雨紛紛,行人欲斷魂。酒家何處有,遙指杏花村”,仍是叫絕之作。這首《虞美人》應屬繁麗之美,在做了更大幅度的簡化之后,“何時了?知多少。問東風,月明中。雕欄在,朱顏改。幾多愁,似水流”,卻也不失簡約之美。濃妝淡抹總相宜的寬容度,是漢語文本的氣質所在。
四、意蘊之美:以《再別康橋》為例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云彩。……”
漢語語境下文學創作的高度,由意蘊的厚度來決定。這首《再別康橋》之所以膾炙人口,歷久難忘,在于其精致考究的詞藻格律背后,蘊涵著從情感、風格到文化的層層升華。
詩中流露的情感可由淺到深分為三層。最淺表的,是對劍橋柔波旖旎、星輝靜謐的不舍離愁;深一層的,是對逝去戀情、物是人非的憂傷感懷;最深層的,是對青春不再、年華老去的人生嗟嘆。寫作讓人沉靜,閱讀使人溫和,文學能讓人的種種情緒得到理性地宣泄,這種自我節制、層層抒發的情緒,散發出中庸的和諧美感。
情感會因主體的不同、時光的變遷或對象的轉換而改變,產生迥異的行文風格。從題目可以看出,作者不是第一次告別劍橋。早在六年前的1922年,徐志摩結束留學生涯之際,深情寫下了一首《康橋再會吧》,用細碎鋪陳的方式,記錄劍橋生活的點點滴滴和心路歷程,雖有離愁,更多卻是青春豪邁的壯志情懷。歲月滄桑,再次回到劍橋的詩人,簡潔凝練的筆觸背后,是強忍悲傷的故作瀟灑,是歸于平淡的成熟智慧。風格由情感匯聚、提煉而成,情感愈真摯,匯煉出的風格愈美好。
有趣的是,徐志摩只寫下了英文版的《再別康橋》,我們所熟知的中文版卻非他所譯。對比一下這兩個版本,能從中發現漢英語言文化的些許差異。例如原文中的“the floating-heart growing sludge”一句,在中文版里被譯成了“軟泥上的青荇”,“sludge”原意為污泥、爛泥,英文詩可以毫不介意地用來它構筑意象,但漢語詩講求用字的音色、形態、意蘊三者皆美,因而翻譯成“軟泥”,更符合我們的審美標準。當然,文化間也不乏共通之處,例如對美的理解和描述上,全詩采用移步換景的手法來描繪劍橋晚景,不正是中國古典園林的建筑特征嗎?在差異和互通的張力作用下,作家的身份閱歷和人生體驗被淋漓展現,文化之美也油然而生。
漢字生生不息的生命長度、文本海納百川的胸懷寬度、意蘊深厚綿邈的闡釋高度,構成了漢語文學的大美空間。
參考文獻:
〔1〕聶珍釗.“文藝起源于勞動”是對馬克思恩格斯觀點的誤讀[J].文學評論,2015,(02):22-30.
〔2〕班吉慶.漢字學綱要[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
〔3〕王力.中國語法理論[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84.
(責任編輯 孫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