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亭霖
摘 要:烏桓人,崇武尚氣力,驍勇好斗,尊母親而輕父兄。這些特點不僅局限于烏桓人,歷史上許多游牧民族也都存在類似的現象,這種共通性的聯系,是在歷史發展的長河中積累演變并相互滲透而成的一種特有的文化烙印或文化符號。
關鍵詞:烏桓人;崇山;原因
中圖分類號:K8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6)10-0019-03
一、關于烏桓的名號與山川崇拜
關于烏桓部族的來歷,說法不一,主要有以下幾種:
一是從語系角度觀察,認為烏桓人的族屬和語系更近似于突厥人、蒙古人以及通古斯諸部族,故有人認為烏桓與這些部族或民族存在很密切的淵源關系。但這種觀點至今未形成較有說服力的定論[1]。
二是烏桓人的族稱來自其發祥地烏桓山。史料記載,西漢高祖元年(公元前206年),匈奴冒頓單于出奇兵攻打東胡王,致使東胡部落群團潰散而逃,其中的一支就逃亡至烏桓山(即今內蒙古自治區赤峰市阿魯科爾沁旗北部大興安嶺山脈南側)附近,并在那里居住下來。于是部落即“因以為號”。這里的“因”就是“借用或利用”的意思。就是借用烏桓山的稱號作為部落自身的名號。這也是自司馬遷以來關于烏桓族源的主要觀點[2]。
此外,又有一種觀點,認為烏桓、鮮卑不是因山而得名,而是以族名轉化為山的名稱。譬如后來出現的烏丸川等地名,就是因烏桓人而得名。因為,烏丸(即烏桓)之名,戰國時即已出現,而非匈奴冒頓單于破滅東胡王的結果。如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曾記載:燕地,
北鄰烏桓、夫余,東縮穢貉、朝鮮、真番之利[3]。
說明戰國之際,烏桓人已經存在于燕山以北地域。因此,有人以此為依據推論烏桓人的來歷,認為其名號乃部落大人(即首領)之名引申為部落的名稱[4]。
但是,根據眾多史料關于烏桓族源的描述,烏桓人因地名而為族名的可能性遠遠高出于因人名而為族名的概率。例如晉代陳壽所作《三國志》征引曹魏時期王沈所作《魏書》關于烏桓人的記錄為:
烏丸者,東胡也。漢初,匈奴冒頓滅其國,余類保烏丸山,因以為號焉。俗善騎射,隨水草放牧,居無常處,以穹廬為宅,皆東向。日弋獵禽獸,食肉飲酪,以毛毳為衣。貴少賤老,其性悍驁,怒則殺父兄,而終不害其母,以母有族類,父兄以己為種,無復報者故也。常推募勇健能理決斗訟相侵者為大人,邑落各有小帥,不世繼也[5]。
就是對烏丸族稱來源于烏丸山的信之不疑的闡釋。同時也可以看出,三國之際的烏桓人對于部落“大人”的態度確是存有敬畏之心,但沒有嚴格的世襲(即“不世繼”)依賴觀念,說明敬畏的程度還沒有達到影響部落名號的地步。又據南朝人范曄所作《后漢書》記載:
烏桓者,本東胡也。漢初,匈奴冒頓滅其國,余類保烏桓山,因以為號焉。俗善騎射,弋獵禽獸為事。隨水草放牧,居無常處。以穹廬為舍,東開向日。食肉飲酪,以毛毳為衣。貴少而賤老,其性悍塞[6]。
這種相對原始的游牧生活習性,也很難找到烏桓族因部落大人得名的確鑿證據。
古代著名學者王沈,晉陽(即今山西太原)人,主要生活于曹魏政權時期(即3世紀前期)。當時,烏桓族已經大規模南遷至陰山以南及燕山、恒山南北地帶。由于家居地域以及朝政關系等方面原因,當時已與烏桓、鮮卑諸族發生密切的軍政聯系,王沈本人也曾親歷烏桓內徙時期的諸多歷史事件,因此由其撰寫的《魏書》關于烏桓的記載也比較翔實可靠,并被后世眾多史料所引用。王沈曾這樣描述曹魏時期南遷的烏桓人的生活狀況:
數百千落自為一部,大人有所召呼,刻木為信,邑落傳行,無文字,而部眾莫敢違犯。氏姓無常,以大人健者名字為姓。大人已下,各自畜牧治產,不相徭役。其嫁娶皆先私通,略將女去,或半歲百日,然后遣媒人送馬牛羊以為聘娶之禮。婿隨妻歸,見妻家無尊卑,旦起皆拜,而不自拜其父母[7]。
所謂“以大人健者名字為姓”,說明當時南遷的烏桓人現實生活中已經對部落首領(即大人)衍生出近似頂禮膜拜的崇拜現象;所謂“其嫁娶皆先私通,略將女去”,說明其婚姻社會發展程度仍然保留有較為原始的部落“搶婚”習俗。其中關于以部落大人名字為姓氏的記載,表明烏桓族社會發展程度已經達到以部落首領名字為標志的階段,但這已經是曹魏時期即3世紀前期的事情了,距離匈奴單于以奇兵擊破東胡王的時間已有近500年的差距。這又是一個對于烏桓族因人名而得名說法的強力否定。
通過史料辨析,烏桓族人對于部落大人(即首領)的尊敬程度,最初雖有敬畏之心卻并非很高,只是到3世紀前期時才有明顯轉變,即部落首領的名字成為氏族的標志。同時,東胡族系原本信奉對于天地山川的自然崇拜傳統,而且這種傳統對于后世烏桓人的影響比較深遠。因此,烏桓人以山名作為部落名稱的可能性,也遠遠高于因人名作為部落名等其他各種說法。
另外,提出烏桓族稱來自人名的部分學者們最為經常引用的支撐材料,就是由西晉時期人司馬彪撰寫的《續漢書》。《續漢書》的作者以為烏桓名號,本為部落大人名號演變為部落之名,但其可信度在學界遠不如王沈《魏書》那樣高。因為,《續漢書》作者同時也在書中有東胡的一部分人退居烏桓山,以其山名而作為部族名稱的記載。
可見,烏桓名號來源于山名是有歷史依據的。首先,它體現了游牧民族對于自然崇拜的本體詮釋;其次,體現了游牧民族對于歷史文化傳承的重視,特定的民族名號往往成為事關自身源流的根深蒂固的記憶。因為,一個民族的稱呼或代號,形式上只是一種簡單的指代作用,但蘊蓄于歷史表象背后的深層次的精神與文化線索的聯系,則比詞匯本身更具豐富的歷史意義。
由于烏桓人所保留的特殊的源流意識,決定著他們也與同時期存在的東部鮮卑以及拓跋鮮卑等部落集團,在語言習俗、文化現象以及具體的社會規律俗約方面仍然保持著非常密切的聯系,因為它們擁有共同的起源經歷。烏桓和鮮卑原本屬于東胡部落集團,《后漢書·烏桓鮮卑列傳》記載,鮮卑語言習俗與烏桓同[8]。因此,烏桓作為東胡部落集團的重要組成部分,自匈奴擊破東胡王后,即遷徙至西拉木倫河以北的烏桓山。公元前120年,隨著漢武帝對匈奴的打擊與分化,烏桓族歸附漢朝并逐漸走出最初聚集的烏桓山,遷徙到托紇臣水(即今內蒙古赤峰市境內的老哈河)流域的赤山和白山周圍。匈奴西遷后,烏桓族再次南遷并進入漁陽、右北平等五郡塞內,向西達到鄂爾多斯草原。而烏桓南遷后,仍然出現的赤山(烏桓山)已非最初的那座赤山了,它是烏桓人南遷后又重新命名的一座山峰,是烏桓人南遷五郡塞外后對于烏桓山的回憶和想象滋生出來的新的烏桓山。
關于烏桓名號的具體含義,清代學者丁謙認為:
烏桓者,烏蘭之轉音也,蒙古語紅曰烏蘭,故《傳》中又稱為赤山[9]。
故烏桓山即赤山(紅色的山)。烏桓人在赤山得以保全并繁衍生息下來,遂以“赤山”為號,象征自己是赤山后代。據史料記載,烏桓人死后,燒其所著衣物,殺犬以殉,“使護死者神靈歸乎赤山”[10]。赤山為烏桓人祖先的故土,是最初的烏桓山,它位于“遼東西北數千里”[11];但是,至漢代中期烏桓南遷后,又有一座新的“漁陽赤山”[12]的出現,其具體地點大概就是位于今內蒙古自治區赤峰市紅山區東北部的紅山。但是,又經歷了數百年的發展后,烏桓人對于故鄉的記憶,仍然沒有完全的消逝。據《遼史·地理志》記載:
烏州,靜安軍刺史,本烏丸之地,東胡之種也。遼北大王撥剌占為牧,建城。后官收,隸興圣宮。有遼河、夜河、烏丸川、烏丸山。統縣一,愛民縣[13]。
可見,遼代的烏州,已經兼有烏丸名號和烏丸地名(烏丸山、烏桓山、烏丸川)的二重含義了。同時,也由此可知:這里曾經是烏丸人的居住地,或者說古代的烏桓人即曾經分布于此。
因此,烏桓人對于“赤山”的留戀與崇拜,是具有相當深厚的歷史文化內涵的,這與他們后來所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崇山現象有著深刻的必然聯系。
二、烏桓崇山習俗的形成及其原因剖析
薩滿教是古代北方民族普遍信仰的宗教形式,它產生于原始母系社會的繁榮時期。后來,被盛行阿爾泰語系的諸族以及烏桓人所共同繼承。在阿爾泰語系諸族盛行的薩滿教,舉行祭祀儀式時,主祭的祭司是介于“人”與“神”之間的媒介,他所起的作用就是溝通或代言神的旨意。從宗教傳播的角度分析,作為游牧民族的烏桓人,渴望天地之間的順利溝通,唯一能夠依賴的主要方法,就是通過自然界存在的山川來表達自己的主要意念。這個現象并非孤立或偶然,如今藏族仍舊對雪域圣山心懷崇敬,其思想背后是人類行為局限的一種體現。從生存環境分析烏桓的先世,據古本《竹書紀年》記載:
后芬即位三年,九夷來御。曰吠夷、于夷、方夷、黃夷、白夷、赤夷、玄夷、風夷、陽夷[14]。
其中,赤夷尚赤,居于東方,或與烏桓人有關?答案不可得知。但在烏桓人生活習俗中,確實存在著穹廬門戶皆東向,并將天地、日月、山川、風雨、雷電等統統奉為神明。這對于生活在北方寒冷地帶的烏桓人來說,日色近赤,能給人以光明和溫暖,對于自身以及萬物的繁衍生息都具有十分重要意義。
在烏桓人的祭祀活動中,特別是烏桓人對死者的祭祀活動,一般都邀請薩滿祭司親臨現場施法唪誦或指引途徑;烏桓人的葬俗,盛行以一犬牽系死者,企圖使死者魂靈在良犬的庇護下,能夠歷經險阻,回歸到生死向往的圣域赤山。這似乎與“落葉歸根”的意念不謀而合!在烏桓人后來的歷史發展過程中,它吸收了諸多民族的優秀文化成果。曹魏時期人王沈曾在其撰寫的《魏書》中,描述了當時的烏桓人的處置喪葬與祭祀的具體場景:
斂尸有棺,始死則哭,葬則歌舞相送。肥養犬,以采繩嬰牽,并取亡者所乘馬、衣物、生時服飾,皆燒以送之。特屬累犬,使護死者神靈歸乎赤山。赤山在遼東西北數千里,如中國人以死之魂神歸泰山也。至葬日,夜聚親舊員坐,牽犬馬歷位,或歌哭者,擲肉與之。使二人口頌咒文,使死者魂神徑至,歷險阻,勿令橫鬼遮護,達其赤山,然后殺犬馬、衣物燒之[15]。
烏桓人日常生活中所實行的這種祭祀方式,究竟是經過中原文化記錄渲染后的產物,還是烏桓族原本已形成的固有模式?筆者傾向于后一種,它屬于烏桓族固有的習俗模式。正如《后漢書·烏桓傳》所記載的那樣:
婦人能刺韋,作文繡,織氀毼[16]。
這種生活方式非常像中原漢人男耕女織的生活習慣,但卻是典型地道的烏桓族固有的生活習俗。從中可以看出,烏桓人在宗教方面所體現的崇拜意識及其對于天地神祇的敬仰等,都是通過“山川”這個有形而巨大的載體來付諸實施。在烏桓人舉行的整個祭祀儀式以及相應儀式演繹的過程中,“山川”都始終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即使當烏桓族團整體式微之后,雖然分支眾多,但無論哪一個分支,都會找到與其駐牧地非常相近的新的圣域——“赤山”;并且在這些眾多的分支中,他們的祭祀活動及其儀式規模等,也都仍舊保持著非常雷同的基本特征。
將烏桓族崇尚自然的薩滿信仰與其起源傳說相比較,不難發現:史書中所謂
怒則殺父兄,而終不害其母,以母有族類,父兄以己為種[17]。
這種存在于烏桓人社會生活中的重母輕父現象,依然與其崇山習俗相聯系。因為,相對原始狀態下的烏桓人的社會生活,為了躲避經常發生的戰禍,其實經歷著以山為母、因山存活的客觀形勢,高山大川就是它們生存的依賴。因此,烏桓人的“崇山”便是“尊母”,崇山或者尊母都是牢記不忘生存所需重要而唯一的客體的依托。崇山即尊母,祭山即敬祖。
因此,根據如前所述的有關烏桓人社會生活的基本狀況,再結合其宗教祭祀活動的基本內容,大致可以得出以下幾個結論:
首先,東胡部落集團崩潰后,其中一部分逃亡至“赤山(紅色的山,烏桓山)”,既可以躲避戰禍,又可以在此繼續繁衍生息。因此,“赤山(紅色的山,烏桓山)”就成為了后來出現的烏桓人的守護神,而薩滿信仰觀念與現實生活緊密結合的突出結果,就是導致山川崇拜基礎上的“神山崇拜”觀念的形成,并且此后依然在烏桓人動蕩的移徙生存中發生重要影響。
其次,烏桓人是古老的東胡族團的苗裔,其以信奉山川崇拜為主的宗教形式,也有其特定的歷史傳承,并將東胡族團的這種傳統予以發揚。東胡素有崇拜或祭祀神山的習慣,烏桓人的宗教傳統與東胡人的祭祀習俗存在密切淵源。據王沈《魏書》記載,烏桓人
敬鬼神,祠天地日月星辰山川[18]。
由此可見,烏桓人全部繼承了古東胡族系自然崇拜的基本內容,不但這樣,而且11世紀同樣源出東胡族系的契丹人,也基本如此。據《遼史·禮志》記載,契丹人的祭山儀:
設天神、地祗位于木葉山,東鄉。中立君樹,前植群樹,以像朝班。又偶植二樹,以為神門。皇帝、皇后至,……皇帝率孟父、仲父、季父之族,三匝神門樹,余族七匝。皇帝、皇后再拜,在位者皆再拜[19]。
祭祀山川只是一種尊敬鬼神以及自然萬物的具體儀式和基本象征,山川就是自然環境的基本象征。古代人類對于天地山川崇拜的一切活動方式,都是來源于古樸自然的“認識世界”的基本需求。一切宗教活動或祭祀儀式的本身,體現的就是一種極具象征意義的集體活動,它所承擔的既有精神寄托,也有現實期待。
綜上所述,可以說烏桓人是“山”的后代,他們在烏桓山定居并繁衍生存下來,沒有烏桓山也就不會有烏桓人,這種“山佑人”或者“山育人”的特殊經歷,造就了烏桓人山川崇拜的歷史背景;與其說烏桓山是曾經給予這個特殊人群以庇佑的“神靈”,毋寧說它是給予這個人群新生之“母親”!
三、結語
始興于山,故崇拜于山。由于特殊的歷史及地域關系等具體條件的限制,雖然烏桓族在歷史上曾經是一個長期存在過的游牧民族,但它并未成為北方民族歷史上曾經盛極一時的強大部族(或政權),因此,至今關于這個民族的歷史記錄和相關的學術研究并不豐富,與它相關的文字和文化等都已經無法與以細致的考察。因此,對烏桓的研究,也只能是在浩如煙海的史料中去尋覓相關的記載,進而能夠盡力地去還原其歷史的本真。
迄今能夠尋覓到的具體資料顯示,對于烏桓族的研究還不能夠有效地揭示其歷史文化傳承的具體線索,只是在有關烏桓人祭祀崇拜儀式的相關方面進行探索,試圖通過游牧民族文化傳承過程中普遍存在的共性關系(尤其東胡民族系統的諸民族,更是如此),考察其宗教文化領域所賦予或顯現出來的基本特征,并從具體的民族特征入手揭示具體的宗教文化所賦予各個民族的不同的歷史特點。
總之,烏桓對于山的崇拜與其起源的歷史經歷密切相關,更與它的東胡系統的民族“出身”息息相關。具象地表達,其實“烏桓山”扮演的角色,更像是一件宗教儀式所必備的“禮器”,它代表的是對于自身起源與衍生的尊敬與崇拜,這也是后來烏桓族眾散居各地以后,仍然還要自發地尋找或寄托附近的高山來代替以前曾經有過的“烏桓山”的根本目的與原因。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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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元)脫脫.遼史·卷49·禮志一[M].北京:中華書局,1974.834.
(責任編輯 賽漢其其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