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春雷
所有的臺階,自然是能上也能下的,這才叫臺階。但是莊子的臺階,卻只能下行不能上行,這就有點怪了。
其實也沒什么好奇怪的。對于人來說,都有一種欲望,爬到別人的頭上,把一個人結結實實地踩在腳下,那感覺是夠爽的。所以,幾乎所有的人都拼命往上爬。元曲里有個詞叫“蟻陣蜂衙”,說的就是大家一窩蜂往上爬,往上擠,擠不動就往旁邊亂撞的人生圖景。有人被撞倒,從臺階上掉下去了,也許下面就是深淵;有人被踩在了腳下,張著嘴喘氣,像涸轍之鮒;當然也有人爬上去了,趾高氣揚,躊躇滿志。
莊子站在臺階外面,冷眼看著這一番世間奇景。他不趕這個熱鬧,他也沒力氣在人窩里擠和撞。他的人生,是“游刃有余”,他要找人世的罅隙,哪里有罅隙他往哪里鉆。
不趕這個熱鬧,自然就被邊緣化。因為只有順著臺階爬上去的人,才是英雄。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哪個不是這樣的主兒?爬上去了,就成了塵世的主宰,呼風喚雨,睥睨天下。說句公道話,他們爬得實在是累呀,好不容易坐穩了江山,恣睢一下,也不是完全沒有理由。
但莊子只有冷眼。
那種只能往上爬的臺階,他不要。他自己制造了另一種臺階,這臺階,讓他從從容容往下走。
于是,這世間就真有了看頭。一群人一窩蜂地順著臺階往上爬,嚶嚶嗡嗡,宛若捅破了一個馬蜂窩。然而,另一條臺階上,清清靜靜的一個人,芒鞋竹杖,從從容容往下走。臺階邊上,一帶清溪,纏著他的足跡,叮叮當當往下流。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是人生的固有模式。但這種模式被人打破,就失去了它的莊嚴。就像競技體育中,再偉大的世界紀錄,一旦被人打破,基本上就分文不值了。莊子很促狹,他把那個被人們尊為鐵律的固有人生模式打破了,使它變成了一地雞毛,風一吹,就煙消云散了。莊子真是個促狹鬼。
而人,也是可以往低處走的。
躲開了喧嚷的一群,躲開了爭先恐后的一群,躲開了競爭白熱化的一群,人其實還是可以從從容容,有另一條路可走的。
下行一段,就停留一下,像黛玉當年“埋香冢飛燕泣殘紅”一樣,也給名、利、勢、位、聲、色、犬、馬這八樣東西,每樣筑一個冢,把它們埋掉。埋在山上,也就相當于從心底用刀剜掉,徹徹底底,鮮血淋淋,在所不惜。
莊子一步步走下山來,提著哨棒,像當年景陽岡上打虎的武松。欲望的大蟲已經被他打死,徹徹底底留在山上。他干干凈凈下山來,心空得就像黃昏寺廟的一口鐘。
這樣的一個莊子,輕輕一碰,就是金石之聲,響徹天地間。那樣的洪鐘大呂,世間誰人能比?
莊子下山了,那臺階還掛在山上。
那是莊子留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