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培群
摘 要:蟬作為文學表現的一種,經常被運用于日本古典文學作品中。繼905年日本最早的一部和歌集《萬葉集》成立之后,在敕選和歌集、歌人的私家集以及近世的俳句等中蟬仍然被大量吟唱。近年來,關于和歌中蟬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萬葉集》,而本文在此基礎上主要著眼于平安時代到鐮倉時代初期,由天皇敕命編撰的最早的八部敕選和歌集,考察其詠蟬歌的相關特點。以此得以窺知古代歌者由蟬而營造的詩歌世界,而后進一步與萬葉集做對比,明確其對萬葉的繼承與發展。
關鍵詞:八代集;蟬;萬葉集
八代集中的蟬有“せみ”和“ひぐらし”兩個物種,不同物種出現的季節不同,但本文對其不加以區分,按照同屬蟬科的動物統稱為蟬。其次,八代集中根據蟬的表記不同其表達的意思也有所區別,在考察詠蟬和歌之前首先需進一步明確本文的考察對象。
一、具體考察對象
八代集中關于蟬的不同表記有“ひくらし、ひぐらし、うつせみ、せみ”四種。在分析上述各表記之前,需明確和歌中經常使用的兩種修飾手法。首先是“枕詞”。據《日本國語大辭典》的解釋,枕詞多為5音,以固定形式冠于特定的語句上,修飾該成分,調整句子語調,與整體思想并無直接關聯。而“空蟬の”作為枕詞的一種,轉自 “現人”,表示現世及現世的人,在此基礎上使用空蟬、虛蟬等表記,發展成含有蟬蛻、蟬以及無靈魂時身體的虛脫狀態等意。作為枕詞,因上述表記而含有人生無常、世事無常之意,多冠于“命·身·人·空·世”等前。
另外,關于“空蟬”,《奧儀抄》中有觀點為:空蟬不僅指蟬蛻,也指活著的蟬。對此,山本健吉認為:歌中吟唱的“鳴き暮らす”等,表面上是指活著的蟬,但意思是蟬蛻,也僅僅是由蟬蛻聯想到其實體而已,說同時表示活著的蟬,不過是在理論上企圖將其合理化而已。因此,本文參照眾歌集的評釋,引用山本健吉的觀點,將本文研究對象確定為在自然界中具有生命意義的蟬。根據此觀點可排除作為枕詞、蟬蛻以及靈魂離去后的身體等含義的和歌,具體為:古今 73 443 448 716 831 833 1003;后選192 794 804 805 897 972;新古今1146。
其次是“掛詞”,即雙關語,用于同音且意義不同的詞,使一詞包含多重意思。在上表所示的和歌中,主要為“ひくらし”及“ うつせみ”同時在和歌中兼有“ひぐらし”及“空蟬”之意。此類和歌參照評釋,由于其和歌吟唱的主旨大多與上述考察對象并無直接關聯,除古今771與拾遺370外,其余不作考察。具體有:古今424 425 1101;后選265 ;拾遺 371 372;新古今1800。
最后,在上表所示和歌中,共有5首包含了“蟬の羽”,因其主要作為比喻意義,指像蟬羽一樣輕薄的夏衣,在此不作考察。因此,本文以有生命的蟬為對象,在排除上述和歌的基礎上,對其余部分進行分析。
二、詠蟬歌的主題取向
按上述方法,筆者共整理出下表所示34首考察對象,其大多被收錄在各自的夏、秋、戀卷中,另有少數收錄在雜卷。本文將選取其代表示例,對不同的主題取向進行分析。
歌集 古今 后選 拾遺 后拾遺 金葉 詞花 千載 新古今 計
歌數 6 10 4 1 2 1 4 6 34
(一)借蟬抒戀情之苦
從古至今,戀情是文學作品中永恒的主題。以歌言情,蟬作為文學對象,同樣與歌人的感情世界緊密相連。如下例:
蟬の聲きけばかなしな夏衣うすくや人のならむと思へば (古今·715)
蟬鳴宣告了夏季的到來,聽聞其聲總覺得難過,身穿輕盈的夏衣,我所愛的人,他的心會不會也像這夏衣一樣變薄變淡呢。歌者聞蟬而生悲,更是因為心中唯恐愛情逝去的擔心與憂慮。而蟬鳴也恰好反映了歌者的心聲,聽者傷懷,愁人更愁。像這樣,此類和歌大多表現了在愛戀時的傷心與難過以及對戀人的相思之情等。對戀情這一主題的吟唱逐漸被確定下來,在古今集之外的歌集中也多有體現。
(二)以蟬襯夏之清涼
夏日的蟬鳴往往會給人一種聒噪的感覺,但在有水、有風、或雨后的夏日,伴著蟬鳴,酷熱的夏天也讓人覺得涼爽舒適。八代集中關于將蟬收在夏卷里的一共有8首,筆者根據其特點,其中共有3首描寫了夏季蟬聲音的清爽,給人一種清涼之感。
風吹けばはすの浮き葉にたまこえて涼しきなりぬひぐらしのこえ(金葉·154)
風吹過,露水如珠滑過浮動的蓮葉,傍晚的涼爽伴著陣陣蟬鳴襲來。這首和歌名為“水風晩涼といへることをよめる”,說明了歌者在傍晚的荷花池旁,看著景色,清風徐來,聽著蟬鳴,更有別樣涼爽的風情和雅趣。
(三)以蟬詠秋之意境
秋是日本和歌中的傳統主題,而蟬是營造秋之意境的重要文學對象之一。與秋相關的詠蟬和歌在八代集中多達40%以上。蟬聲渲染的秋意濃濃,而秋景、秋情更在一代代歌人的吟唱中得以豐富鮮明。筆者對其內容進一步歸類如下:
1.秋到 古代歌人對季節的敏銳感知在眾多文學作品中均有所體現,并逐漸形成了日本人獨特的自然觀。秋蟬斷斷續續的嘶鳴恰似宣告了夏之逝去、秋之到來,這種季節的變化流轉,更引發歌人們的無數感嘆與秋情。
庭草に村雨ふりてひぐらしのなくこえきけば秋はきにけり(拾遺·1110)
驟雨過后,夏季的炎熱慢慢褪去;蟬鳴陣陣,原來是秋天到了。晚夏初秋、雨后蟬鳴催發季節變換的無限落寞,秋情正是在這聲聲蟬鳴中日漸濃厚。
2.秋寂 秋季萬物的凋零與夏季的繁盛形成鮮明的對比,山家、日暮、秋風、蟬鳴等元素的相互組合,更是給我們描繪了一幅幅余韻悠長的秋景圖。
秋風の草葉そよぎて吹なべにほのかにしつるひぐらしのこえ(后選·253)
秋草的枯葉隨風搖曳,在萬籟俱寂的秋景中,風聲和隱約傳來的蟬鳴互相應和,更平添了秋的蕭瑟和寂寥。此類和歌樸素卻耐人尋味,雖是對景物的直接描寫卻給人留下鮮明的印象,至今讀起來仍歷歷在目。然而,歌人更多的是以景寄托自我的感情,在秋天的無盡蕭瑟中抒發內心的孤寂。景的寂寥與人的寂寥彼此滲透,情景交融。
ひぐらしの鳴く山里の夕暮れは風よりほかにとふ人もなし(古今·205)
蟬鳴陣陣的山家,傍晚時分,除風之外無人來訪。山家、日暮、蟬鳴、秋風、無人來訪,所有引發秋之傷感的景物被組合在一起,總給人以無限的惆悵和孤寂。歌者從蟬鳴中聽出了無盡的寂寞與秋涼,同時融入了自己落寞的情感,是景物在歌人心中引起共鳴的最直白表現,達到了情和景的完美融合。與此類似的和歌在八代集中多有體現。
另外,如金葉·604無法判斷是否與秋相關,以及被收錄在夏卷中的后選·194、新古今·270,這三首和歌雖不能歸為秋之寂寥,但由景的寂寥與蟬聲引發的人孤寂之情卻是相通的。在此便不再一一贅述。
3.秋天的憂郁 體現秋天歌者內心的憂慮、沉思以及倦怠之情的有以下兩首和歌。
心ありてなきもしつるかひぐらしのいづれも物の飽きて憂ければ(后選·256 )秋天的傍晚,蟬鳴的無精打采恰似我自身的倦怠,對身邊的任何事物都感到厭煩。秋天的悶悶不樂因為蟬鳴而進一步加深。以及如新古今·369所示,“ひぐらしの鳴く夕暮ぞ憂かりけるいつもつきせぬ思ひなれども”直敘由于秋天日暮的蟬鳴,更加感到秋的凄涼,自身也因此生出無盡的憂郁。
如上述三類分析所示,蟬與秋之意境在歌人的吟唱中被日漸豐富。蟬作為詠秋和歌中常用的意象被確定下來,不僅僅是因為蟬特殊的季節特色,更是因為聲聲蟬鳴恰似歌者內心的獨白,寄托歌人心中的種種心態與感悟。
(四)借蟬嘆生命的無常
無常觀同樣是日本文學作品中鮮明的主題。自佛教傳入日本后,其無常的思想便滲入到各類文學作品中。諸行無常,生命也是無常及短暫的。
つねもなき夏の草葉におく露を命とたのむ蟬のはかなさ(后選·193)
蟬以夏草之上的露珠為食,而露珠易逝,本已無常,依靠露珠延續生命的蟬本身又是何等的縹緲與短暫。歌者感嘆蟬一生的虛幻,有何嘗不是對人自身生命無常的認同。蟬的這一寄托,突出了歌者的主題感受,而蟬鳴聲聲,也仿佛對這種短暫縹緲的生命的悲嘆。
秋近きけしきの森になく蟬の涙の露や下紅葉染むらん(新古今·270)
秋意漸濃,鳴蟬因生命漸盡流下的悲傷的淚水染紅了滿樹的紅葉。歌者以奇特的聯想及表現,將蟬鳴理解成是對生命盡頭的悲嘆,其深刻的哀傷更觸動我們對自身生命稍縱即逝的感傷。
(五)其他
拾遺·467“あさぼらけひぐらしのこゑ聞こゆなりこや明け暮れと人のいふらん”是一首根據描蟬生活習性所創作歌,語調輕快簡明,雖單純樸素卻仍不失其韻味。 佛曉時分,蟬聲傳來,據說這個蟬啊,一天到晚都不住聲。體現了歌者對身邊景物的細微捕捉與自得其樂的生活態度,別有一番清新的趣味。
三、對萬葉集的繼承和發展
筆者對八代集中的有關詠蟬和歌作了如上5個歸納與總結,當然,每首和歌中體現的感情與意境并不能單一而論,很多情況下是彼此相輔相成的,在此只是根據其主要的主旨進行劃分。按同樣方法,筆者對萬葉集中的相關詠蟬和歌進行了分類。如下表:
戀情 思鄉 夏的憂郁 季節推移 秋
1982 3589 3617 3620 1479 1964 3655 2231 3951
與第二部分進行對比可知,在繼承方面,八代集對蟬意象的運用總體上還是延續了萬葉時代的風格,只是思鄉之情未曾體現,然而在某種層面上看,筆者認為對家鄉的思念也可歸為戀的范疇,只是對象的不同而已。至于,其對象發生改變的原因仍需結合當時的社會情況做進一步考察。同樣,雖然關于憂郁情緒描寫由萬葉的夏季轉到秋季,只是時令的不同,其主旨是相通的。
在發展方面,首先,八代集在寫景上的創作更加多樣化,夏日的風情,雨后的蟬鳴,山家秋景的寂寥,而后與自我內心的孤寂加以結合,其歌風較萬葉集的樸素更注重情趣與意境,形成了多元化的詩歌世界。
其次,在于對蟬意象與生命無常的組合運用。詠蟬以抒發生命的短暫無常,筆者認為有兩個原因。其一,由于蟬的一生是十分短暫的,蟬的這一特點與歌人的情感巧妙地引起了共鳴。其二,與“空蟬”的用法和意義不無關聯。奈良時代的“うつせみ”其意義并未直接用于表示佛教的無常觀;但在奈良時代末期到平安時代隨著佛教的推廣,“空蟬”逐漸產生表示蟬蛻之無常的語感,成為“無常なこの世”的枕詞。又《萬葉代匠記》(精選本)中有“空蟬ノ世云如く、常無キ人トツヅケタリ”,所以,無常觀的滲透最終產生了這種枕詞的用法。進而因為空蟬又轉意為蟬,所以筆者認為由此蟬在某種層面上也繼承了其無常的語感,表示生命的無常。至于其最早在何處使用、是否受中國蟬詩的影響仍有待考察。
四、結語
蟬作為審美對象經常被日本歌人用于古典和歌的創作。其主題取向多樣,表達的審美意境也情趣深遠。在八代集中最多被用于描寫戀情和秋兩個方面,各占了32%與44%左右。這兩個主題是對萬葉集的繼承,但在此基礎上各自將主題意境加以豐富,形成了許多優美而又值得稱贊的作品。另外,日本歌人對季節變換的敏銳把握也不容忽視,這種對季節流轉,萬物變遷的纖細的感受性逐漸被延續,形成了日本人獨特的季節觀念。最后,蟬與生命的無常以及蟬聲似是對生命盡頭的悲嘆在八代集的被歌人吟唱,形成了萬葉所沒有的獨特主題。
蟬的豐富內涵使其逐漸成為文人情感和心靈的載體,由于篇幅限制,筆者無法在此對中國蟬詩和日本詠蟬和歌之間的關系進行探究,故將至作為今后的考察課題。
注釋:
日本大辭典刊行會編《日本國語大詞典》(縮印版).小學館,1987年.
《カラー図説 日本大歳時記·夏》.講談社,1981年.P323
和歌為“今こむといひてわかれし朝より思ひくらしのねをのみぞなく”,與拾遺370內容相同。竹岡正夫編《古今和歌集全評釋》中對此評論“「ひぐらし」を単に物名式に読み込んだ程度にしか解していないのは淺薄である。『正義』の言うように、「ひぐらし」に寄せた歌と解すべきである?!?/p>
竹岡正夫(編).《古今和歌集全評釋 上》.右文書院,1981年,P391,
《巖波講座·日本文學和佛教》<第4卷·無常>.巖波書店,1994年,P10~14,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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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巖波講座·日本文學和佛教》<第4卷·無常>. 巖波書店,1994年.
[10]竹岡正夫(編).《古今和歌集全評釋·上》.右文書院,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