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丹尼爾·波蘭斯基
第一部分
1. 一只老鼠走進酒館
雷孔基斯塔伸著完好的左手,正在擦拭吧臺,雙開的酒館大門一下被推開了。突如其來的光線刺得他瞇起眼睛,僅剩的半截尾巴習慣性地一蜷,纏在了假腿上。“打烊了。”
門口站著一個大得離奇的身影,長長的墨色影子投在松垮變形的木地板上,覆蓋了前面破爛老舊的桌椅。
“你聾了嗎?我們打烊了!”雷孔基斯塔又吼了一聲,這一回,聲音明顯有些顫抖。
來人摘下帽子,吹落帽檐上一層細細的塵土,又戴回頭上。隨后跨門而入。
雷孔基斯塔神色一變,他認出了這身影,慌亂變成了恐懼。“船長……我……我沒認出是您。”
身影走近,面孔逐漸清晰。雷孔基斯塔害怕成那樣實在難以理解。雖然船長長得高大魁梧,但身為一只老鼠,再高大也就那樣。風衣的下擺能掃到靴子,寬大的帽子扣在狹瘦的臉上。模樣滑稽,簡直讓人想笑出來。
但沒人真的敢笑。他的嘴角上掛著一絲化解不開的冷酷,一道歪歪扭扭的傷疤從額頭一直劈到右邊的盲眼。
船長確實是一只老鼠,如假包換:銀白色的毛,粉紅的鼻子,扇形的小耳朵緊貼著腦袋,一對小爪子垂在身體兩側,攥得緊緊的。可甭管他是耗子還是豹子,老鼠還是老狼,船長絕對不是一個好笑的存在。
船長徑直走到酒保面前。雷孔基斯塔天真地以為他冰霜一樣的神色會緩和,或者至少松動一下。但船長只是皺了下眉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后便走到里面的一張酒桌旁,沉默著坐下。
雷孔基斯塔也是老鼠——半只衰老不堪的褐色家鼠。他只剩下左半邊身體了。右半邊是用皮革,木頭和鐵塊模仿缺失的身體,胡亂拼湊出來的。假體做得很糟糕,但他只能將就。
“我是第一個?”船長說話像女高音一樣尖細,不過沒人敢當面告訴他。
“是,是。”雷孔基斯塔踩著假腿一瘸一拐地走出吧臺。右臂是一截木樁,他用木樁末端的鐵鉤鉤起一個陶酒罐,“咚”的一聲放在船長面前。罐子上的XXX標記令人望而生畏①。“您是第一個。”
船長拔開軟木塞,拎起酒罐,仰起頭往喉嚨里倒。
“大家都會來嗎?”雷孔基斯塔問。
船長沒有搭腔。直到火辣辣的酒把肚子灌滿,他才低下頭,把罐子放回桌上,擦了擦嘴。“他們會來的。”
雷孔基斯塔點點頭,回到吧臺準備酒水。船長從來都是對的,更多客人即將到來。
2. 鼬鼠,法國人
首先聲明,晚安先生是一只鼬鼠。有許多動物與鼬鼠長相類似,習性相近,例如黃鼬和雪貂,學藝不精的博物學家很容易混淆。但是對晚安先生來說,鼬鼠與其表親的差別猶如太陽之于月亮。把他錯認成黃鼬,甚至是低劣的臭鼬的人,通常嚷嚷一次就不會再干這種傻事了。因為他們大多再也干不了任何事情了。
鼬鼠是一種殘忍的動物,花園王國中大概沒有誰比得上他們。鼬鼠生來殘忍,他們必須殘忍——因為要捕食慈柔善弱之輩,以幼崽和鳥卵為食,這是更殘忍的大自然的安排。為此,大自然給了鼬鼠一對神出鬼沒的利爪,一雙明亮洞察的大眼睛,和一個冷酷無情的靈魂。冷酷,是大自然的惡意安排,不是鼬鼠的過錯。鼬鼠和我們一樣,只是順從天性。
晚安先生是一只鼬鼠,但他不僅僅是鼬鼠。或者說,他的首要身份是一個法國人。
任何一個法國人都會向你抱怨,做一個法國人有多么不容易,這既是特權,也是責任。要保持適度的卓越和極致的優雅,即使在法國也是很辛苦的,在殖民地更是困難得無以復加。身為一只法國鼬鼠,或多或少會遭遇自我分裂的心理危機——晚安先生經常以古代高盧人的方式,通過長篇獨白來紓解。
六周前,當船長找到晚安先生時,他在向一個熱情的聽眾說著他最喜歡的話題。當時,一只大屁股松鼠女郎坐在他膝頭,他一手攬著她的腰肢,一手心不在焉地拂過桌上扣著的撲克牌。“有些蠢家伙管我叫白貂。”他的尖鼻子來回晃悠,整個腦袋也跟著搖晃,“難道我看起來像得了白化病嗎?”
牌桌有五個座位,但只坐了三個,兩個輸家已經黯然退場。晚安先生面前堆著高高的籌碼。另外兩個玩家是一對臉色難看的灰老鼠。對晚安先生的演說,他們沒表現出太大興趣,只是在座位上煩惱地扭來扭去,不時生氣地瞪對方一眼。他們一次又一次揭起底牌,仿佛這樣能讓牌變個花色。他們可能是兄弟,姐妹,朋友,也可能是相互憎恨的仇敵。老鼠都長得差不多,所以很難講。
“要知道,鼬鼠,”晚安先生繼續在情婦耳邊調笑,“鼬鼠其實是黑色的,全身漆黑,一直黑到他的……”他捏了一下松鼠的屁股,逗得她咯咯笑起來,“腳趾尖。”
漲潮酒館坐落在一條河邊,簡直是這座破落小鎮上最凋敝的角落,但生意卻很興旺。或許正是這破敗引來了一大幫無賴、暴徒和流氓。船長進門時,這幫惡棍狠狠打量了他一番,發現他也不是善茬,便轉過頭繼續灌起了黃湯。
一場夏日陣雨打濕了船長的皮毛,他有些狼狽地竄進酒館,趕緊找了個座位坐下。這副樣子顯得比平時更加陰郁了。
“要喝什么?”侍應是一只暴躁潑辣的鼩鼱。
“威士忌。”
鼩鼱往一只臟兮兮的杯子里倒了幾滴可憐巴巴的渾酒,“我們這兒不常有老鼠光顧。”
“因為我們不喜歡尿騷臭。”船長冷冷回了一句。
賭桌上,河牌剛剛發好,晚安先生的女伴已挪到旁邊的空位坐下。一只老鼠退出了,他的錢包再也承受不起桌上的賭注。另一只老鼠還在堅持,拼著自己越來越少的籌碼,一次次跟著晚安先生加注。此刻,他得意洋洋地攤開底牌,然后伸爪抓向賭池。
“這只手可真漂亮。”晚安先生說著,利爪已如閃電般伸出,牢牢按住了老鼠不安分的爪子。“的確是只招財手。”晚安先生翻開自己的底牌,亮出一對杰克,“可這回要漏財了。”
老鼠睜大了眼睛,這兩張薄紙片一下子讓他輸光了所有錢財。他抬頭看向鼬鼠:“你今晚手氣太好了——”他的同伴從桌旁緩緩站起,手擱在腰間的手槍上,“好得有點離譜。”
晚安先生愉快而惡意地笑著。“是你的手氣太爛。”他咧開大嘴,露出滿口尖牙,“還有,我可是逢賭必贏的晚安先生。”
第二只老鼠用彎彎的蠟黃色的指甲敲打著槍柄,嗒嗒聲提醒同伴自己準備好了。見到這一幕,酒客們紛紛退避。靠近出口的趁機溜走,其他的躲進了角落。酒保縮頭躲在柜臺下,心里盤算著,要多久才能擦干凈地板上的血跡。
但過了一會兒,第一只老鼠慢慢眨了兩下眼睛,沖第二只老鼠搖了搖頭。
“我太喜歡這個國家了,”晚安先生說著,一爪把贏的籌碼掃進自己的錢堆,“人人都這么講理。”
據坊間流傳,晚安先生跟隨外籍軍團來到本地,從此再未離開。要知道,關于晚安先生的傳聞挺多,其中一些甚至可能是真的。
至少這兩只老鼠似乎是信了。他們灰溜溜地逃出酒館,那速度絕對有失鼠輩的尊嚴,但作為一貫就不太光彩的鼠輩,尊嚴也就不太計較了。
船長從高椅上滑下,走向被晚安先生和女伴霸占的大賭桌。松鼠女伴已經坐回了自己的特殊位置——晚安先生的大腿上,正聽著他的輕聲細語,歡快地咯咯笑著。
“船長閣下,”晚安先生抬頭問候,盡管船長一進門,他就看到了,“好久不見。”
船長點了點頭。
“這是一次禮節性拜訪嗎?你打聽到老朋友晚安先生的下落,于是來看他是否適應新生活?”
船長搖了搖頭。
“不是?”鼬鼠再次把情婦趕下大腿,瞪大眼睛,裝出一臉的驚訝,“真令人震驚。這么說,你來拜訪晚安先生,是另有目的?”
“我們打算再次出動。”
“我們打算再次出動?”晚安先生重復了一句,用烏木一般的黑爪撓了撓下巴,“我們是誰?”
“軍團。”
“你是指軍團里還活著的人吧?”
船長沒有回答。
“為什么我要參加這次……軍團行動呢?”
“會有一大筆錢。”
晚安先生沖賭桌上的籌碼揮了揮手。“我又不缺錢。”
“還能讓你動起來。窩在這種地方,生活應該很無趣吧?”
晚安先生氣得渾身顫抖。在他看來,自己混得可不差。“你當我是幽靈那家伙嗎,一天到晚都想殺人?再說了,哪里都有不知深淺的家伙,想要試探晚安先生的手段。”
“日漸生疏的手段。”
晚安先生蜷起上唇,露出尖牙。“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船長閣下。”
“不明白?”船長從口袋里掏出一支又短又粗、氣味刺鼻的雪茄,在粗糙的木頭椅子上劃燃一根火柴,點燃雪茄,“你身上的肥肉,快趕上你的女伴了。酒精和女人已經毀了你。看來你在這兒過得挺風光,嚇唬嚇唬本地土鱉,耍耍威風。我專程來找你純粹是浪費時間。”
船長說完扭頭就走,剛到門口就感覺喉嚨一涼,一把利刃貼了上來。“我是晚安先生,”鼬鼠在船長耳邊兇狠地說,“我咬碎過響尾蛇身下的蛇蛋,捕殺過天上滑翔的啄木鳥。在我爪下喪命的冤魂,比被玉米酒和毒餌禍害的人還多!我是晚安先生。我爪刃鋒利,腳步無聲,我深夜潛行,到過的地方寡婦哀哭一片。”
受制于人的船長神色如常,對晚安先生的敏捷也不表絲毫意外。相反,他吐出一團潮濕的煙霧,緩緩地說:“那么你算是加入了?”
晚安先生的倔脾氣又上來了,他疾步繞到船長身前。“你真認為晚安先生會安心窩在這兒,賴在這個該死的爛酒館,耍弄這些愚蠢的傻瓜,只為騙幾個小錢?你真認為晚安先生會拒絕船長閣下,會拋棄戰友,逃避一個大行動?”鼬鼠越說越激憤,簡直要冒煙了,“晚安先生的手,永遠屬于船長閣下!晚安先生的心,也永遠屬于船長閣下!有誰膽敢唱反調,晚安先生讓他當場血濺五步!”
鼬鼠揮舞著匕首,環顧四周,可惜沒有人接受這個挑戰。愣了一會兒之后,船長湊到他耳朵前,輕聲說道:“圣馬丁日。游擊隊員酒館。”
晚安先生不著痕跡地收起匕首,干凈利落地敬了個禮。這是他五年來第一次向別人敬禮。“晚安先生一定準時到場。”
3 ?晚安先生到場
身為一種安靜的動物,晚安先生的到場卻非常吵鬧。船長默默坐了半小時后,雙扇門突然就被推開了,鼬鼠慢悠悠地走進來。其實這步伐的速度絕對算不得慢。不過,晚安先生一向按著自己的節奏搖擺行進,所以依然透著一股子悠閑。他歪戴著一頂威風的貝雷帽,嘴上叼著一根又長又黑的香煙,肩上甩著一個褪色的綠帆布袋。雖然沒有佩戴顯眼的武器,但奪人的氣勢絲毫不減。
他向雷孔基斯塔草草點了一下頭,徑直走到大酒桌旁。“大伙兒呢?”
“他們正在趕來。”
晚安先生摘下貝雷帽,皺了皺眉頭,又戴了回去。“晚安先生不應該第一個到場,他是個大人物,他到場時應當有人迎接。”
船長如花崗巖般僵硬的臉上露出了一點同情。他微微點頭,拎起空了一半的酒罐,遞給一屁股坐下的鼬鼠。“他們就要來了。”他說。
4 沉默的美德
布狄卡躺在山間干涸的小溪河床里,身體半埋在溪沙中,她發現一個身影正沿著塵土飛揚的小徑從小鎮方向走來。小溪已干涸多年,但是在灌木叢的陰影下,溪底細沙仍然是方圓數里最涼快的地方。大多數日子里,特別是在炎熱夏天,布狄卡都在這里消磨時光。含一塊嚼煙慢慢咀嚼,任自由思緒緩緩流淌。
身影越走越近,離她只有半英里了,布狄卡的眉毛揚了起來。對一只負鼠來說,這個表情表示極度震驚,事實上,近乎歇斯底里。她沉思片刻,又把身子縮進了沙子里。
這意味著麻煩,布狄卡一向不喜歡麻煩。事實上,她喜歡麻煩的相反:安靜、孤獨和沉默。布狄卡渴望完美的寧靜時光,渴望噪音和躁動全部消失,就連時間似乎也靜止下來。
有時,她也會用來復槍的槍聲打破沉默。對她來說,這是信手解決的小事。事實上,布狄卡能成為偉大的狙擊手,秘訣不是沉穩的雙手,也不是銳利的雙眼——她一眼就認出了船長,在這個距離下,其他人甚至看不出那是一只老鼠。她的秘訣是等待,清空內心,期待一個完美時機,并用死亡填補那一刻。
身為專家,布狄卡一下就估算出,老鼠走過來還要二十分鐘。她開始琢磨船長是怎么找到她的。當地人很和善,會相互傳播一些小道信息,但她在山溪里的休憩地點非常隱蔽。而且小鎮位于舊界以南,是王國的最南邊,本身就處在一片偏僻的荒地中間。
布狄卡往雜草叢中吐了一口煙汁,收起了好奇心。船長可是一只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老鼠。
終于,老鼠爬上了那片小山坡,再往上走就是布狄卡的藏身之處了。一眼瞅見老戰友,船長不動聲色,就像布狄卡二十分鐘前看到他時那樣淡定。盡管烈日炎炎,小徑崎嶇,塵土一路飛揚,船長依然顯得很放松。仿佛是為了彰顯自己的輕松,他把手伸進防塵罩衣,拿出一支雪茄,點燃,叼了起來。
“布狄卡。”
布狄卡猛地拍手,趕走了一只落在肚子上的蒼蠅。“船長。”她問候道。聲音中帶著一貫的穩重,每一個音節都慢條斯理。
“在乘涼?”
“沒錯。”
這是一次罕見的談話,船長居然成了積極的攀談者。他不習慣說話,但要征募話更少的負鼠,就必須主動搭話。“你忙嗎?”
“你看我忙嗎?”
“想干點活嗎?”
布狄卡從溪沙中緩緩坐起,撣了一下粘在皮毛上的沙子。“見鬼,船長,”她說,眼神依然平靜安詳,笑容卻直咧到了嘴角,“你怎么現在才來?”
5 布狄卡到場
船長回到酒館大廳時,布狄卡已坐在了酒桌上,一頂寬檐草帽幾乎遮住了整張臉。一支來復槍立在她身后的墻上,快要趕上她高了,槍托是油亮的黑胡桃木,槍管上雕刻著精美的花紋。她安靜地聽著晚安先生講故事,不時露出微笑,仿佛已經坐了一整天——仿佛大伙兒從未分開過。
船長想說點什么,但又閉上了嘴。
6 龍穴
船長跋涉了三天才穿過林地小徑,步入一個開闊的平原。他來到了北方,盡管林中流水潺潺,草木繁茂,但氣候依然干燥,下午的悶熱阻擋著入夜的清涼。他奔波了一路,又累又渴,心中煩躁不已。旅館是一幢石頭堆砌的兩層矮樓,茅草屋頂,圍了一圈矮墻。門口掛著一塊木頭招牌,寫著“常綠旅店”。從門口望去,瘦削的店主人正在等客人上門,胖墩墩的老板娘正在燉菜,姿色平平的女兒在一旁擦著桌子。
船長沒有進門,他繞到一旁,拐進了旅店的后院。
近年來,旅店越來越少。土匪強盜四處橫行,攔路搶劫,雇不起保鏢的人們都不再出遠門了。其實,就連屋舍也會遭到劫掠,那些仍然營業的旅店都改造成了小型堡壘,院墻高聳,大門緊固,店主人端著上膛的霰彈槍迎接旅客。
而常綠旅店依舊敞開門營業,院墻依然低矮。方圓十里的亡命之徒來這里買一杯啤酒都不敢,更別提惹事了。旅店的守護者此刻正站在一個老樹樁后面,高舉著一柄斧頭。歲月把他艷麗深紅的皮膚淘染成了深栗色,但一身金黃斑點依舊熠熠生輝。除了膚色的轉變,火蜥蜴的變化不大。他伸展蹼足,站得穩穩當當,渾身肌肉光滑結實。長褲陳舊褪色,但干凈齊整。汗水浸濕了白襯衫,為了呼吸順暢,他扯松了系在細長脖子上的領帶。
船長的出現只讓他稍稍遲疑了一下,下一秒,他準確迅速地掄下斧頭,把木頭劈成了兩半。船長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你好,朱砂。”
朱砂的眼神平靜而友好,仿佛在微笑著打招呼,眼睛就像兩洼夏日的清泉。朱砂殺戮無數,這雙手堆起過尸墻尸山。朱砂的眼睛,卻似乎從未看見過那些。
“你好,船長。”朱砂答著話,手中的斧子繼續忙活。
“好久不見。”船長加了一句,好像是剛剛意識到這一點。
“時間飛逝。”
“時間飛逝,”船長點了點頭,“見到我你不驚訝嗎?”
朱砂拿起一段木頭,立在樹樁上。“不怎么驚訝,”他說著,狠狠劈下一斧,仿佛是加了個句號。
船長點了點頭。他意識到對話進行得不太順利,但為何這么別扭,如何扭轉局面,他還不太確定。他摘下帽子,扇了一會兒涼風,又說:“你是廚子嗎?”等待回答的當兒,他彎下腰,撿起一顆小石頭。
“幫廚。”
“趕了很長的路,能給我倒一杯水嗎?”朱砂盯著船長看了一會兒,仿佛在打探話中的深意,隨后點了點頭,走向擱在后門口的盛雨桶。他剛彎下腰去舀水,船長突然出手,石頭徑直飛向朱砂的后腦勺。
石頭朝著朱砂的腦袋,悄無聲息飛襲而去。
下一刻,石頭已經乖乖躺在了火蜥蜴的手掌里。但連接這兩個情景的中間環節,卻完全缺失了,仿佛電影畫面被剪掉了一幀。
“幼稚。”朱砂說著,攤手扔掉石頭。
“我得看看你是否強大依舊。”
朱砂盯著船長,眼神看似溫和,瞳仁卻陰冷無比。
“知道我為什么來這里嗎?”
“你還是放不下憤怒?”
船長站起身。他個頭不高,但努力挺直了身體。“是的,”他咕噥著說,“放不下。”
朱砂轉過臉,看著那堆沒劈完的木頭,什么也沒說。
船長的身體漸漸癟了下來,他的怒氣用光了。“你會來嗎?”
朱砂緩緩眨了眨眼。“會。”
船長點了點頭。客棧里傳來笑語。草叢里蟋蟀吱喳鳴叫。兩個老朋友默默地站在昏暗的霞光里。不過,光看這幅沉默的畫面,沒人會相信他們居然是老朋友。天色愈發黑沉了。
7 朱砂的到來
朱砂走進酒館,樣子和船長拜訪他那天并沒兩樣。褪色的襯衫上系了條黑色的波洛領帶。不過他隨身帶了很多鐵器,仿佛害怕自己會被南風刮走。雙腿上綁著兩把超大號左輪手槍,肩膀上還掛了一把小號的,靴子里塞了一把短筒霰彈槍,把靴幫擠得鼓鼓囊囊的。他轉身脫下外套掛在墻上,露出背上的大殺器:一把槍管鋸短的來復槍,綁在他的后腰,橫在尾巴上方。
“你帶夠家伙了?”晚安先生笑得胡須亂抖。
“足夠完成行動嗎?”朱砂反問。
過了好一會兒,晚安先生才鄭重回復,臉上的哂笑已消失無蹤。“得再給你找一把霰彈槍。”
朱砂點了點頭,在酒桌旁坐了下來。
8 應得的退休
大麥有點驚訝,這么晚了,居然還有客人上門。自打接管這家店鋪,他就像一個諳熟魚性的老漁夫,早已摸清了小鎮上所有顧客的脾性。今天是星期天,人們從教堂出來后會涌到他這里來。孩子們需要糖果和絲帶,大人們需要暢飲桶裝麥酒,再捎上幾樣小玩意兒。但在這之后就沒什么生意了。事實上,他本打算早點打烊,去街對面的小客棧喝一杯清涼的啤酒,再吃一塊牛排。這是小鎮僅有的另一家店鋪。現在,他慶幸自己又稍候了片刻。陽光眩目,他眼睛又不好,辨認不出站在門口的是哪一位熟客。他趕緊招了招手。要知道,大麥可是一個友善的人,至少,他最近變得友善多了。
“進來吧,還在營業呢。”船長走進門的剎那,大麥嘴邊的微笑一下子塌了下去。
“你好,大麥。”船長說著,伸出手。
大麥遲疑了幾秒,才把手伸過鋪板,和船長握了握。“船長。”
大麥是一只正當壯年的獾,一身藍灰色皮毛,身形高大,腦袋幾乎要碰到天花板。一副手掌寬大有力,和船長的胸膛差不多寬。握手時,船長的手仿佛被他一口吃掉了。
“找你真不容易。”
“我可不想被找到。”
船長點了點頭,掃視了一下獾的店鋪。店堂挺寬敞,一排排貨架上,貨物井井有條,地面也剛打掃過。總的來說,這是一家再普通不過的小店。昔日的狂暴殺手居然成了平凡的店主,船長一時難以接受。“你找了個好地方。”
大麥審視著老鼠的臉,想弄清他是不是在嘲笑自己。“謝謝。我幾年前接管了這家店。老板女兒去了東部做工,他沒有別的繼承人。”
“你喜歡這里嗎?”
大麥笑了,笑得幾乎有點靦腆。“我很喜歡。這里很安靜。自從礦井枯竭,來這里的人少了很多。我認識每一個顧客,熟悉他們要什么。他們微笑著進門,愉快地離開。”
船長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我正在召集老伙計們。”
“我不參與。”大麥說。多年來,他一直祈禱著這一刻不要到來。他害怕船長上門,擔心自己鼓不起勇氣,不能斬釘截鐵地一口回絕。現在,他發現自己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害怕,于是他決定再拒絕一次:“我不參與。你對我很好,船長,但我一直以來也對你不錯。我覺得咱倆互不虧欠。”
船長的那只濁白死眼牢牢盯著獾,臉僵冷得可怕。“我需要你,大麥。沒人干得了你的活。”
“我的活?”大麥微笑著扭過頭,沖身后貨架上的貨物點點頭。“我就賣些小東西,船長。信紙,紗線,煎鍋,全是便宜貨。你要是需要,我只收成本價。但是……”他耷拉下嘴角,緩緩搖了搖頭,“我不會去殺人。我再也不干了。我已經徹底退出了。”
“我們都殺過人,大麥。”
“我和大伙兒不一樣。你們沒有殺那么多,就連朱砂也沒……”想起昔日的血腥,大麥的嘴角不由自主耷拉下來。他使勁眨了兩下眼睛,甩掉記憶的糾纏,抬起頭對船長說:“我不想和你爭論,船長。我鄭重告訴你,我再也不會殺戮了,我有權利重新做人。”
船長平靜地點點頭,流露出一絲疲憊和感傷。“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真遺憾。”
“我也很遺憾……”大麥說到一半,只見船長把毛茸茸的手指伸進嘴巴,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兩只來自東部城市的下水道老鼠應聲走進店門,他們身上傷疤累累,肌肉如鑄鐵般堅硬。看武器和架勢,就知道他們是流竄行兇的慣犯。船長給了他們一項特殊任務。
大麥緩緩看了一眼兩只老鼠,又把目光轉回船長身上。船長也緊緊地盯著大麥,對自己雇來的兩個幫手全無興趣。
兩只老鼠是職業殺手,第一只用來復槍指著大麥,第二只則把手搭在腰間的大號左輪手槍上,從旁掩護。
“是他嗎?”拿來復槍的老鼠問道。船長點了點頭。
老鼠轉過身,對大麥說:“抱歉了,伙計。無關個人恩怨。”
“只是受人之托。”大麥應和,黑眼睛依舊看著船長。
第一只老鼠點點頭,抬起來復槍,瞄準大麥的腦袋。以他的經驗,就算近距離打中軀干,也要不了獾的命,要瞄準腦袋才能一槍打死。他扳起擊鐵。他的搭檔一動不動地站在一旁。
獾不是好動的動物,大麥也不例外。但大麥明白,危急關頭必須殘暴狠決,不可心存僥幸。他平靜的表情讓老鼠們誤以為他溫良無害。盡管殺戮無數,兩個殺手此時卻誤解了大麥的順從,他之所以態度安詳,不是因為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死亡,而是已下定決心要結果他倆的性命。
大麥突然身子一沉,四肢趴地躲進了厚厚的木柜臺。來復槍“砰”的一聲,擊中了獾剛剛站立的地方,在橡木鑲板墻上炸出了一個大洞。木屑紛飛中,大麥暴起,就著肩膀的力量,狠狠把老鼠撞飛在對面墻上。又一聲悶響,“咔嗒”,比槍聲更柔更低,老鼠的脊椎被撞斷了。
另一只老鼠驚慌失措地開了一槍,根本來不及瞄準,子彈只擦破了大麥的臉頰。大麥狂哮一聲,瞬間轉身沖向那個倒霉蛋。獾的巨大身軀看似搖搖欲墜,腳步卻如舞者般靈活迅捷。老鼠嚇傻了,耷拉著下唇直哆嗦,當場尿了褲子。大麥猛地一擊掌,整幢房子都跟著抖了一抖,老鼠的腦袋就這么碎了。
大麥轉向船長,狂怒地看著自己的老長官。他的手沾滿了血糊,一片殷紅。他有一身如繩結般虬鼓的肌肉,濃密緊致的皮毛,此刻卻包藏不住體內洶涌的憤怒。他上前一步,拎起毫無反抗的船長狠狠搖晃。還好船長骨頭硬,不然經他這么一搖,只怕脊椎都斷了。
“五年了!”狂風一樣的咆哮把船長的胡須刮得貼在臉上,“五年!沒有殺戮!沒有尸體!你干了什么!看看你干了什么!”
船長性命垂危,但表情依舊坦然鎮定,甚至露出一絲淡淡的嘲諷。“我把你變回了一個殺手。”
大麥眼睛突起,瞪得和船長的腦袋一樣大。他的嘴唇在盛怒之下不停地顫抖,似乎就要痛下殺手。
但過了一會兒,大麥松開了手掌。船長啪嘰掉落在地,他在地上躺了半會兒,然后緩緩站起來。
大麥臉上凝滿了沉重的悲傷。他直勾勾盯著墻,仿佛已經認不出這間熟悉的店鋪。
“圣馬丁日,”船長說,“游擊隊員酒館。把裝備帶上。”
過了好一陣子,大麥才緩緩地點了一下頭。船長抬起腳,跨過那只橫在地上、腦袋開花的殺手鼠,頭也不回地走了。
9 大麥的到來
大麥的體型是酒館里所有動物加起來的三倍,但當他默默走進酒館,卻沒有引起任何不必要的關注。他并沒有偷偷摸摸,要知道,鬼鬼祟祟和他的體型不沾邊。這是一種謙和的低調,勸慰他人的視線不必停留,匆匆掠過他的龐大身體即可。他手中拎著一只碩大的黑色手提箱,大概很重,但看大麥輕松的樣子,大家根本猜不透箱子里裝了什么。除了這口箱子,大麥手無寸鐵。
酒桌已沉默許久。船長即使喝著酒,也不喜歡閑聊。但與布狄卡和朱砂兩人深沉的緘默相比,船長可算得上是相當健談。一般來說,晚安先生并不把別人的沉默當作對話的障礙,但即使是最滔滔不絕的演說家,也需要聽眾的掌聲附和。今晚所有的聒噪,竟然全都耗散進了無語中,他只好放低頭,和伙伴們一起喝悶酒。
因此,當地板吱嘎作響,預示著又一個老伙計到來時,晚安先生高興地抬起頭,認出來人的身份,他笑得更愉快了。大麥也笑了,嘴角緩緩咧開,牙齒一個個露出來,最后蔓延成熱情的大笑。雖然看著不像,但在過去的草莽歲月里,這只漆黑的鼬鼠和這只偉岸的大獾確曾沆瀣一氣,合作無間。
“這頂帽子可真丑。”大麥嚷道。
晚安先生狠狠地瞪著眼睛,假裝著了惱。“這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帽子,”他一邊說,一邊指著頭上的貝雷帽,“這頂帽子是墨西哥皇帝賜予的禮物,我從一只發狂的臭鼬手中救了他一命。他懇求我留下來,擔任他的首席侍衛,但我一口就回絕了:‘皇帝陛下,晚安先生生性自由,不受束縛,即使黃金打造的籠子也關不住他。”
“墨西哥沒有皇帝。”
“這是墨西哥的不幸,所有偉大的國家都應該有一個皇帝。”
大麥哈哈大笑。雷孔基斯塔為大麥的大屁股找來了一張超大號的凳子。大麥把箱子擱在凳子旁,呼喚上酒。雷孔基斯塔又從柜臺后拎出一個酒罐,放在桌子上那一堆東倒西歪的杯子中間。
盡管大麥堅稱,他已改過自新,不再殺戮——可再次見到這幫以殺戮為生的伙伴,卻依舊其樂融融。
10 我們的老朋友,魔鬼
船長在首都的暗巷里偷摸潛行,像下水道里的廢水一樣悄無聲息。城中知道他這號人物的極少。而知道的人,也不會在這風雨交加的晚上,潛伏在碼頭北面的貧民窟堵截他。但他本性難改,明知沒有必要,卻仍然格外小心。
此刻,船長正在小巷陰影處穿行,手一直擱在腰間的左輪手槍上。他不喜歡首都,五年前那可怕的一晚之后,就再沒回來過。但還差一個老伙計才能聚齊整個軍團,他把這個家伙留在最后并非巧合。雨水滑落到帽檐,滴在他的盲眼上,順著胡須滴落。雨勢凌厲,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涉水前行。可雨水打濕了地面,卻冷卻不了空氣中的燠熱。這鬼天氣正合適此次尋訪。船長微微抽了抽鼻子。
他拐進一條不起眼的窄街,停在一幢破舊木屋前。舊屋平淡無奇,從外面看不出這里經營著什么勾當。不過門有點沉,有點厚,這在貧民窟倒是少見。船長伸出手,重重敲了三下。
門上滑開一個窺視孔,后面是一雙圓睜的小眼睛,毫不友善地質問道:“干嗎?”通過窺視孔傳出的聲音,極少是友善的。
“我要見地下人。”
看門人躲在門后,船長看不到他的反應和表情,但眼中的懼意表露無遺。“你誰啊?”
“既然這么請求,當然是知情之人。”
窺視孔關上了。鏈栓咔嗒一聲滑開,門開了,一只體型碩大的豪豬站在門前,一件剪裁精致的上等西服貼合著他多刺的身軀。每一根刺都有船長半個身子那么長。
“先生,歡迎來到落月咖啡館。依照店規,請把所有武器交給店家保管。”看門人收起了粗鄙的鄉下口音,努力說著文雅的話,但話音顫抖,仿佛一提到地下人,他就會驚慌失措。
船長交出了左輪手槍。也許他還有別的武器,豪豬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極其明智地保持沉默。“先生,請把你的請求告知酒保。”說著,他突然一把抓住船長的臂膀,突兀地加了一句:“請一定三思而行。”
船長掙脫了豪豬,一言不發走下了樓梯。
街面上那些無家可歸、窮困潦倒的可憐蟲們一定會震驚萬分,在這片蕭索破敗的街道之下,居然藏著另一番天地。幾間歪斜簡陋的木屋掩蓋著地下龐大的罪惡之城。這里奢靡頹廢,華麗腐敗。衣著暴露的妙齡女郎托著酒盤,翩翩走過撲克賭桌和輪盤賭局,在有錢有勢的尋歡客中媚笑周旋。大廳一角有一個空蕩蕩的舞臺,此刻,助興節目尚未開演。大廳另一角是一扇門,門后是一連串房間,那里提供更隱秘的娛樂,只要你口袋里有錢。
船長無視了豪華的裝潢、花枝招展的女郎和大呼小叫的酒客。他是個孤傲的人,固執得可怕。他繞過那些三五成群、狂歡濫飲的闊佬,走到吧臺前,坐上一張空凳子,向酒保招了招手。
“威士忌?雪茄?還是來點更舒坦的?”
“來點威士忌吧,”船長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點燃,“雪茄我有。”
“那更舒坦的要不要?”酒保故作誘惑地說。
船長眼神一凜。“我是來見地下人的。”
酒保剛往船長杯中倒了一點酒,聽到這話手一哆嗦,眼睛猛地瞪圓了。他忙不迭扶正了酒瓶。“她知道你要來嗎?”
“誰能猜透地下人呢?”
“確實。”緊張的酒保手忙腳亂地給自己也倒了一杯,一口灌了下去。“我現在就去稟告。要是她不想見你……”酒保聳了聳肩,“下次你最好別再來了。”
船長神色冷峻,不為所動。酒保閃身溜進了一扇后門。
吧臺邊隔著兩個座位,坐著一只母豚鼠。船長的落落寡歡引起了她的注意,他似乎并不想找人陪伴,可話說回來,在落月咖啡館,誰不是來尋開心找樂子的呢?夜晚如此漫長,攪擾一下又何妨。于是她款款走近,微微搖擺著豐滿的身體,竭力引誘船長的注意。
“不感興趣。”他冷冷說道。
她笑了。除了體重,她算得上一只漂亮的豚鼠。當然,介意體重的客人不會去找豚鼠。“放輕松,甜心。又沒讓你送我婚戒。給我買一杯小酒怎么樣?”她趁勢挨著他坐了下來。
“我不會買什么婚戒,”船長說,“酒錢我也只付得起一瓶。”他把手伸過吧臺(他不得不使勁伸直),拿了一只玻璃杯,倒了一杯,推到她座前。
她微微點頭,謝過他的酒,舉起杯子喝了一口。時間不緊不慢地流淌,她眨著睫毛,笑得嬌媚。但這杯小酒已經耗盡船長不多的一點風度,他對她的誘惑毫無反應。
她決定孤注一擲。“我能讓你快活,讓你開懷大笑,”她低聲說著,粉紅色的尾巴勾上了船長的腿。
“你辦不到。”他生硬地說,那只完好的眼睛根本沒有瞧她。
被那只濁白死眼瞪了好一會兒,母豚鼠終于明白他說的是實話。交易的希望一旦破滅,她的臉色立刻冷了下來,語氣卻自然了不少。“那你是來這兒干嗎的?”
船長又往喉嚨里灌了好幾口酒。“我來拜見魔鬼。”
她的臉上閃過一絲恐懼,又掩飾住了。“我都不知道有這號人,陌生人。”
船長再次倒滿酒杯,端起一口喝干。“每個人都知道魔鬼。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為她工作。”
豚鼠感覺喉嚨有點堵。“我完全不知情,陌生人。我只管自己的營生。”
船長臉上突然露出一絲古怪的笑意,但此刻,她寧愿他繼續板著臉。“少管閑事,也許能救你一命。”這時酒保又冒了出來,他滿心疑懼,不安地搖著頭,“她要見你,陌生人,”他伸手指了指,“沿著這條走廊走到底。”他張開嘴,仿佛要說點什么別的,也許是想勸他放棄,但最終閉上了嘴。船長一看就是那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家伙。況且自打他一進門,護衛就盯住了他。不管怎樣,他馬上就要進去見地下人了。不知道他能不能活著出來。
船長滑下凳子向后走去,撇下酒保和那位萍水相逢的女伴,沒有一句寒暄和告別。穿過后門是一條長廊,長廊盡頭是第二道門,同樣灰撲撲的,毫無特色。他捏起小拳頭敲了敲,門立即開了。守在門后的,是兩只面色陰沉的疫鼠。
一般來說,老鼠并不是什么友好的生物。而性情狂躁、傳播瘟疫的疫鼠尤其危險。但這兩只小疫鼠卻衣著整潔,舉止干練,完全顛覆世人心目中的疫鼠形象。一身黑色軍服熨帖合身,眼神冰冷,面色冷峻,比得上船長的一臉冷傲。當然,還是稍遜那么一籌,要知道,船長是世界上最冷的冷面梟雄。
這次搜身極其徹底,搜走了船長所有的武器,也損毀了船長不少尊嚴。不過,船長更在意前者。
兩只老鼠押著船長,走下另一條昏暗的走廊。三人無言地走了好久。兩只老鼠是老練的職業雇傭兵,情況不妙時,他們必須毫不猶豫地端起霰彈槍,往船長后背來上一發,所以和氣的攀談是沒有必要的。而船長,天性就不愛說話。
他們終于走到一扇木門前,木色暗沉幽深,既像烏木又像紅木,門中央有一個純銀的門把手。“她在里面,”一只老鼠說道,“我們在這里等。”
即使船長心里泛起了些許慌張,但臉上還是古井無波。他打開門,走了進去。
地下人的藏身處是一間開闊的圓柱形密室,格調幽暗清冷,與落月咖啡館的豪華鋪張相差甚遠,正如落月咖啡館的奢侈迥異于地面貧民窟的破敗。墻壁上擠滿了一圈圈書架,上面擺著成千上萬本精裝皮封書,另有一架旋梯,可供主人上下取書。地板上鋪著一張圓形的東方地毯,同心圓的花紋中間擺著一張墨黑的書桌。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一根長長鐵鏈,掛著一盞煤氣燈。正對著船長進來的門,是另一扇小門,門后應該是主人的寢室。
潛藏在悲慘凄涼的赤貧之下,隱匿于窮奢極欲的放蕩底部,一只身著東方睡袍的胖鼴鼠出現在書香繚繚的龐大密室中央。她向船長走近幾步,小小的盲眼在雙光眼鏡后面忽閃著。她雙手交叉,攏在寬袖子里,粉紅色的鼻尖微微顫抖,嗅探著來人的氣味。門外的護衛端起槍指著船長,隨時準備開火。
地下人伸出雙手,說道:“我的老朋友,我親愛的老朋友。”
船長伸手與她相握。“格特魯德。”他沖著周圍的書——或者是沖著房間——點點頭,“你過得挺不錯。”
格特魯德謙遜地聳了聳肩。“我必須給自己找點事干。你呢?過去五年你是怎么打發的?”
“我遁入了一個女修道院。”
“那你今天是來募集善款嗎?”
“不是。”
“嗯,我猜也不是。首都破敗,國家淪喪,盜匪橫行,一片混亂,你的時機來了。”她撓了撓下巴,把手擱在胖鼓的肚皮上,“你有沒有想過具體的計劃?”
“想過。”
“還是那么惜字如金。”格特魯德笑了一下,“我覺得應該先去找長王。”
船長哼了一聲。
“要是你能把大伙兒召集起來,找他就易如反掌。但找到之后怎么辦?”
船長聳聳肩,沉默了片刻。“到了那個時候,就要靠你發揮了。”
“我想我確實能幫上忙,但還有一個問題。”她走到桌旁,拿起一個磨砂玻璃酒瓶,倒了兩杯金黃色的美酒,轉過身來,遞了一杯給船長,“我有什么好處?”
船長抿了口酒,緊盯著鼴鼠。“你會得到一塊封地,成為宮廷貴婦。”
“不可能。再說了,我也不想當什么宮廷貴婦。”
“我也不想。但我不介意跟某個貴婦輕聲低語。”
“你這么說,我可不太相信。”格特魯德又喝了幾口酒,“在你心底,其實只有復仇。”
“那你想要什么?”船長不耐煩地問。他不喜歡別人探究他的心思。
格特魯德隨手指指四周,房間里的陳設淡雅而精致。“我已經有了。我們曾經渴望的權勢,我自己已經打拼到了。”
“為了過去的情誼,你愿意加入嗎?”
“意愿不大。我們這幫伙計,天天在刀尖上捱日子,都沒把忠誠當回事,再說了,你的打算極度危險,和自殺沒有區別。再深情的紐帶,也會被拗斷。”
“不管你伸不伸援手,我們都會去干,就沖這一點,你也應該加入。要是你置身事外,事情就完全由我們掌控,你會被晾在一邊。要是你不管不顧,而我們失敗了,你總會有一點后悔的。”
格特魯德咯咯地笑了:“追悔莫及。”
幾秒之后,格特魯德嘆了口氣,揮手遣走了門口的護衛。“能再見到龍也不錯。”她坦誠道,“還有,我依然想不明白,當年到底是誰背叛了我們。”
“我也不明白。”船長面色一凜,又陰冷了幾分。
11 格特魯德的到來
格特魯德穿過后門,走進酒館。此時的她完全不像落月咖啡館的地下霸主。一身東方情調的長袍換成了一條褪色的棉布裙,既樸素,又普通。
朱砂挨近船長,問道:“人都到齊了嗎?”
“還差一個。”
12 幽靈
大伙兒正在爭論。大伙兒喜歡爭論。
“那是裂唇和半眼皮特。你覺得他是怎么變成半眼的?”大麥問道。
“我一直以為他天生就是半眼。”晚安先生說。
“難道他天生就有那條刀疤,從額頭一路劈到嘴唇?”
晚安先生聳聳肩,不耐煩地噘起嘴咂了一聲。“這個問題,我覺得不值得深究。”
“我們和他們搭檔了兩年,”格特魯德發話了,“你怎么能不知道?他倆原本是情人,關系破裂時,裂唇一刀劈掉了皮特半只眼睛。”
“你們好,伙計們。”黑暗中突然冒出一句。
剎那間,朱砂已拔出左輪手槍并扣上了擊鐵。一秒之后,晚安先生抬腳往椅子下面一踢,一把利刃就到了手中。格特魯德閃身躲到了大麥背后。大麥聳身站起,高大雄壯的身軀不怒而威。布狄卡彎腰拔出了塞在長靴里的短槍。
只有船長依舊端坐,不動聲色地抿了一口酒。“你好,幽靈。”
幽靈是一只矮小的貓頭鷹,只比晚安先生高一點。一身曾經柔順的褐色羽毛稀稀疏疏地支楞著。但她的鉤喙依舊尖銳冷冽。硫黃色的圓眼像一對小茶碟,直勾勾盯向前方,一眨都不眨。她冷冷地站在那兒,兩只利爪上扣著鐵刺,銳利如情人的怨恨。槍傷廢掉了她的左翼,殘萎的翅膀佝僂著,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右傾斜。
過了好一會兒,大伙兒才收起武器,重新落座。這一回,他們沒有上前歡迎,只是冷冷清清地坐著。只有朱砂點了點頭,大麥呼嚕一聲,算是打了招呼。
貓頭鷹的臉上覆蓋著羽毛,呆板莫名,看不出任何表情。一張鳥嘴可以撕,可以扯,可以啄,卻不能咧開嘴微笑,也不能撅起嘴生氣。也許大伙兒的冷場已經深深冒犯了幽靈,只是她無法表示不滿。當然,這只是猜測。
“找個座位坐下吧。”船長說道,“讓雷孔基斯塔給你弄點喝的。”大伙兒一陣窸窸窣窣,仿佛是同時大大地吁了一口氣。
“不用了,謝謝船長,”幽靈波瀾不驚地回答,“我剛走了很長的路,我更想去外面看星星。”她動了動脖子,沖船長點了點,又沖其他人點了點,轉身走向門口。與進門時的悄無聲息不同,這一回她走得又慢又吵,爪子在木頭地板上敲得篤篤響。“對了,船長,”幽靈猛地轉過頭,一邊走一邊說,“要是雷孔基斯塔能端一碗牛奶給我,我將感激不盡。”
“當然,”船長和藹地說,“我馬上讓他端給你。”
幽靈點點頭,轉過滿月一樣的圓臉,蹣跚著走出了門。眾人一聲不吭,擔心地看著她走進黑夜。
“花園之神在上,船長,她來這兒干嗎?”
“在一切結束前,我們需要她的協助。”
“我以為她已經死了。”
“她就剩半邊翅膀,連偵察都干不了。”
“我說了,我們需要她的協助。”船長張嘴吼道。雖然只是尖利的吱吱聲,但是非常有震懾效果。
眾人安靜下來,轉身低頭捧起了酒罐。船長已經發了話,不服的只能趁早退出。不過,大伙兒的心情還是被破壞了,一個個陰沉著臉。
13 計劃
“計劃就是這么訂的。”船長補充了一句。盡管他心里清楚,這只是計劃的一部分。
布狄卡摘下帽子看了看,又放回腦袋上。格特魯德抽了一下鼻子。朱砂吸了一口煙。
“計劃完成之后,”大麥問道,“我們該做什么?”
晚安先生樂了,長條形身體顫個不停。“計劃完成之后?”他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驚天動地,滿身毫毛都豎了起來,簡直要被快活勁兒給窒息了。“我們區區七個人,膽敢對抗整個花園王國的武裝部隊,你還指望能全身而退?!別想以后的事了,朋友,我們活不到那個時候!”
晚安先生的幽默感傳染了大麥,他嘿嘿地哂笑起來。格特魯德嗝出一聲無意義的傻笑,布狄卡從頭到尾都咧嘴笑著。火蜥蜴沒有嘴唇,但朱砂的臉上似乎也帶著愉快。甚至連船長也似乎微微笑了一下。
算是笑了吧。要知道咱們說的可是船長。
14 晚些時候……
“船長的眼睛怎么了?”晚安先生悄聲問大麥,大麥正挨在桌角不停給自己灌酒。
“那一天——”
“哪一天?”
“那一天。”
“哦,對。”
“沒錯。還記得那個叫苜蓿的兔子嗎?不喜歡用槍,喜歡搞炸藥那個?”
“當然記得。他還欠著我的錢呢。”
“別指望他還錢了。也不知怎么的,墨菲提克居然策反了他。當時混戰,他趁亂點了一支炸藥。船長抬手就給了他一槍,但是……”大麥聳了聳寬大的肩膀,“不夠快。船長一只眼睛被炸飛了,雷孔基斯塔的右半身也被炸沒了。”
“我一直挺喜歡他的右半身。”
“他估計也很喜歡。”
15 再晚些……
“我記得她以前沒這么陰森呀。”晚安先生開口道。他總在大伙兒昏昏欲睡時,冷不丁地冒出一個新話題。
“她一直都不愛說話的。”大麥嘟噥了一句。
“確實,可她以前也不像這樣。”
“鳥的外表是靠不住的。”
“任何人都靠不住。”
“她痛恨背叛。”
“我也不喜歡背叛,”晚安先生爭辯道,“但不至于把我逼瘋。”
“你又沒有失去臂膀。”大麥咆哮道。
“折磨她的,不是傷口,”格特魯德也在一邊幫腔,“是傷害她的人。”
“你是說貴格嗎?”晚安先生追問道。
“還記得嗎?貴格總是和她膩在一起,一刻都不分開,無論在營地休息,還是在外面行動,無論是睡覺還是醒著,就連幽靈上廁所,他都在外面候著。”
“我記得。”
“被朋友背叛是一回事。被愛人背叛是另一回事。”
“都不是,”朱砂靠上椅背,把腿擱到了桌子上,“折磨她的是地面。”
晚安先生納悶了。“地面?”
“她不應該在地面行走。她是一個飛行家,過去五年她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朱砂的帽檐依舊遮蓋著眼睛,“無論是誰,都會被逼瘋。”
16 更晚……
船長剛撒完尿,身后突然傳來“咕”的一聲。他一個哆嗦,趕緊扣上褲子,轉過身來。“怎么了?”
“他也在那里嗎?”
“也在。”
“你確定?”幽靈的圓眼明晃晃的,像一對瘋狂的月亮,“你確定?”
歷盡風霜的船長算不得一個坦誠的人。但是一旦他放出話來,就不容置疑,就算是幽靈也不得置喙。
“對不起,”幽靈低下了頭,“我太渴望見到他了。”她畸零的殘翼緊貼在軀干上,微微顫抖著,“我一定要再見到他。”
船長回到酒桌時,步履有點蹣跚。大伙兒都知道,船長已經有點喝多了。
17 夜晚還在繼續……
空酒罐越來越多,像一窩兔子在不停產崽。酒罐有的扔在桌上,有的跌到了地上,還有的被踢進墻角,滾出了后門。
“打倒偽王!”雷孔基斯塔突然吱吱尖叫起來,“長王萬歲!花園王國真正的國王萬歲!”
晚安先生向朱砂借來一把手槍,朝著屋頂砰砰射擊。大麥使勁拍打著胸口,仿佛要把自己的肋骨擂穿。布狄卡也拔高嗓門,一聲長嘯。他們爛醉如泥,為月亮歡呼,投下賭注,祝它早日戰勝群星。
18 時候太晚了,以至于有些早……
夜色散去,壁爐里的火焰奄奄一息,無人費心再去添柴。晚安先生和大麥睡在一個角落里。鼬鼠一手摟著老朋友,一手護著酒罐子。獾鼾聲如雷,幸好布狄卡已經酩酊大醉,安安穩穩地趴在柜臺后面。格特魯德和朱砂還在桌上安靜地喝著酒。船長已不見了蹤影。
酒館如遭劫掠,但雷孔基斯塔毫不介意,此刻他正癱睡在后門廊。房屋結構沒有遭到永久性破壞,只碎了幾扇玻璃窗,地上也沒有橫倒的尸體。不過,等他醒來,還是得花點力氣收拾一番。破酒罐和空酒瓶滾了一地,桌椅七仰八翻。墻上一道道綠色的污跡,地板上一攤攤棕色的穢物,散發著廁所才有的惡臭。
“其實吧,”朱砂低聲說道,“我壓根就不喜歡長王。”
“長王幼王,我根本分不清哪個是哪個。”格特魯德坦誠道。
19 王座背后的人
信使到來時,心情不佳的墨菲提克剛走出辦公室。這些天他一直心緒不寧,身居高位,繁雜的官僚事務拖累著他。糧食歉收,稅收銳減,盜匪橫行,鄰國紛爭。五年前,當他發動政變,打敗船長,廢黜船長扶持的長王時,他本以為生活會像酒神節一樣快活,可以天天酩酊大醉,不必再為瑣事而心力交瘁。可墨菲提克發現,篡奪王權——準確地說,是操縱擁有王權的傀儡——并沒有讓自己如愿。還好,蟾蜍國王根本就是個廢物,大部分時間都被鴉片和酒精迷得神志不清,操縱起來易如反掌。
這就不難理解,當墨菲提克發現老對手不僅活著,還在積極謀劃反攻時,他的第一反應既不是恐懼,也不是憤怒,甚至連焦慮都沒有——而是實實在在的興奮。他把那封信緊緊攥在胸前,嘴角緩緩洋溢開一個大大的微笑。他從沒指望當年那個叛徒還能派上什么用場,但他留了個心眼,不時漏點小錢給他。畢竟,五年來一直沒找到船長的尸體。只有當他把最后一把塵土灑在老鼠的棺材上,心中的石頭才能真正落地。
去往內堡的路上,墨菲提克路過一面穿衣鏡,他停下來仔細審視鏡中的自己,發現自己對現狀很滿意。五年來,從沒有人挑戰他的地位;這么久以來,也沒什么嚴重事態讓他傷過腦筋,大多時候他甚至都不帶槍。但他一直保持著健碩的身材,使得面色黝黑冷峻,體臭像陳年奶酪一樣濃郁。他滿意地朝鏡中的自己點點頭。就算老鼠真來了,自己也會狠狠擊垮他。
當然,幫手可不能少。墨菲提克邁開步,繼續向內堡走去。
城堡非常龐大,臭鼬走了很久,才走進一間陳設豪華的房間:明艷的水彩壁畫,成套的古董家具,地板上散落著酒瓶。勃朗特斜躺在角落的一張沙發上,她是一只毛皮光滑的漂亮狐貍,亮紅皮毛上點綴著白條紋,爪子修剪得齊整極了,額頭上還扎著一條亮紫色絲帶。她身后,一把金銀掐絲的雙筒鐵銃靠墻立著,扳機經過改造,完美貼合她的爪子。對身材矮小的動物來說,這個大家伙就是一把霰彈槍。但拿在勃朗特手中,卻成了一把順手的手銃,鐵銃精致得簡直可愛。勃朗特喜歡在適當的時機使用這把槍,當然,很多時候,她開槍的動機都不太恰當。
在她身旁,一只花斑貓正抱著一個水煙袋吞云吐霧。貓的手表比他身上的背心還貴,貓的背心比他腳上的靴子還貴,而這雙靴子足足抵得上一幢房子。剝下他這一身行頭拿去變賣,就夠你攢足退休金了——不過要安享這筆巨款,你得有本事先殺了他。要知道,這只貓不但虛榮透頂,而且暴虐成性。
帕斯貓非常粗野,勃朗特更是狠辣,但在墨菲提克看來,要論手段之毒,三人組的最后一個才是佼佼者,此刻,這人正盤蜷著身體,棲在墻邊。這三人是他的得力干將,花園王國的治安完全仰仗他們的果敢兇悍,每一個都抵得上一支老鼠突擊隊。他們不是可以隨意呼喝的普通雇傭兵,墨菲提克進門時,他們并沒有跳起來立正敬禮,但依然點頭致意,表達了起碼的尊重。眾所周知,墨菲提克能爬到今日的高位,并不是全靠金錢收買。
墨菲提克迅速通告了船長的動向,簡潔利落,實事求是。
“盡管來吧,”帕斯貓說,他懶洋洋趴著,卻散發著危險氣息,像一把上了膛的槍,“自打進了這個死氣沉沉的內堡,我就再沒干過什么有趣的事情。”
“還是政變有趣?”勃朗特問。
“是啊,”帕斯說著,頗為遺憾地摘下帽子,“那個神父還抓著我年輕時的荒唐不放。”
“年輕時的荒唐?決斗還是雞奸?”
帕斯仔細考慮了一會兒。“說實話,我不太記得了。”
帕斯和勃朗特愉快地笑了。他們是最好的朋友,但說不定哪一天,其中一個就會干掉另一個。
勃朗特轉過身,看著墨菲提克的第三位得力干將。“你以前和他們是一伙兒的,”她問,“你覺得有把握嗎?”
貴格近來伙食很好,中間肚子那一段明顯鼓了起來。知道它吃得很飽,勃朗特才愿意跟他攀談幾句,但依然隔著整座房間,遠遠避開他的有效攻擊范圍。貴格昂著腦袋,身體一圈圈盤縮著。他仿佛沒有聽到問話,或是根本不屑于回答。沉默良久,蒼白的尾巴尖突然響起颯颯的震顫,像一陣雨點打在玻璃窗上,不過瘆人得多。
墨菲提克兀自點了點頭。他可以好好迎接船長了。
第二部分
20 南部邊界
黃鼠狼安吉彎腰從水槽里喝了幾口水,直起身來甩了甩腦袋,又眨了兩下眼睛。烈日當頭,塵土飛揚,腦漿都要被烤糊了。她瞇著眼睛,摘下帽子扇著風,回過頭扯開嗓子朝黃鼠狼貝茜喊了一聲,她的妹妹正癱坐在主屋門廊的一張吊椅上。整個莊園,只有頑強的主屋還是完好的。屋后數百步就是一座塌陷的大谷倉。貝茜嘆了口氣,繼續聽著鉸鏈的吱嘎輕響,掙扎了好幾分鐘才站起來,而此刻,船長和朱砂的身影已經能看得相當清楚了,她這警哨算是白當了。
在人們心目中,黃鼠狼是表里不一、忘恩負義的代名詞。這并非巧合,沒人會撫摸著自己的情人,深情地說:“你這只黃鼠狼。”母親把小寶貝擁入懷中時,絕不會親昵地叫他“親親黃鼠狼”。一個剛剛失去父親的兒子,也不會在痛哭流涕時如此悼念:“我最親愛的老黃鼠狼。”種種現象足可表明,文明世界里的開化公民,極其排斥這種品格低劣的狡猾和野蠻。
黃鼠狼姐妹正是這個卑劣物種的典型代表,甚至還略勝一籌。多年前,三姐妹匆匆逃離花園王國,身后攆著一大群想要絞死他們的憤怒動物。憑著如此出眾的資質,在勝者為王的南方王國,她們過得順風順水。
兩人在飛揚的塵土中走了很久,才走近主屋。船長從來就不喜歡匆忙。而朱砂雖然可以很快,極快,非常快,卻也不失穩重。黃鼠狼姐妹做事向來就是慢騰騰的,至少她們對眼前兩位客人的到來并不驚慌,甚至連招呼都懶得打。
“向你們老板通報一下,就說我們來了。”船長說道。
安吉走去敲了敲主屋的門。
“你一定就是那條龍。”貝茜說。朱砂沒有吭聲。
“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龍。”
“你見過龍嗎?”船長反問,“沒有的話,你的意見就沒什么價值。”
貝茜的眉頭迅速皺了起來。安吉嘿嘿陰笑。幸好,門及時開了,世上唯一能馴服黃鼠狼姐妹的動物昂然走了出來,穩住了局面。
船長多年未見薩帕塔,但他看上去完全沒變。畢竟犰狳老得很慢。他的板甲變得厚密了些,灰色的細鱗遮蔽著柔軟的身體。但除了這點細微變化,一只幼犰狳和一位老犰狳幾乎是一個樣。他胸前交叉掛著兩條寬寬的子彈帶,腰帶上別著兩把碩大的左輪手槍。一頂被曬得褪色的墨西哥帽遮住了他狹長的臉龐。薩帕塔給人的印象既像暴君又像小丑,仿佛他會在槍斃你之前,先逗你大笑一場。
他走向船長,伸出爪子,興奮得就像久別的愛人,就要給船長一個擁抱。見船長并不配合,他立刻放低爪子,想去握船長的手。可船長還是一動不動,他只好順勢一收,把雙手插進了口袋。臉上的陰霾轉瞬即逝,他微笑著說:“船長大駕光臨!長王的復辟者,宣判死亡的正義使者!咱們多久沒見面了,我的朋友?”
“有一段時間了。”
“他身邊站著大名鼎鼎的龍,還跟過去一樣威風!”
朱砂點了點頭,依舊一聲不吭。
“你們倆是貴客,是稀客,歡迎你們光臨寒舍。但咱們最好找個僻靜地兒敘舊,免得遭人窺探,你們意下如何?”薩帕塔朝屋門指了指。
船長望了一眼朱砂,沒人說得清眼神之間交流了什么。接著,船長跟著薩帕塔走進了主屋,朱砂則站在水槽邊,巋然不動。
主屋只有前廳還能站人,其余房間破損失修,長滿了低矮干癟的沙漠雜草。前廳里擺著一張桌子,兩把椅子,船長一進門,守在門后的一只老鼠就把門關上了。薩帕塔徑直走向正對著門的那把椅子,坐了下來,等著船長坐到椅子上去。船長猶豫了片刻,仿佛寧愿站著,但他瞥了一眼站在身后的衛兵,看到那道冰冷的眼神,他不再堅持,在薩帕塔對面坐了下來。
“我得承認,”犰狳拎起桌上一個酒罐,拔掉軟木塞,痛飲了一大口,“當你聯絡我時,我非常驚訝。”他把酒罐推給船長。
船長盯著酒罐看了一會兒,又把它推了回去。“你以為我已經死了?”
薩帕塔哈哈大笑,顫巍巍的大肚皮頂得木桌不停地搖晃,“拜托,船長,我們都知道你骨頭很硬,沒那么容易死。不過從你的右眼看來,墨菲提克狠狠擺了你一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上一秒你還是個趾高氣揚的土皇帝,下一秒刀就架在你的喉嚨上了。”
“我太輕信別人了。”
薩帕塔又笑了起來。看來薩帕塔的笑點不高(他似乎很容易被逗笑)。“你的確太輕信別人了。你的缺點還不止這個,請不要介意我直言。”
此時,船長已經受夠了犰狳的幽默感,他拒絕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笑。薩帕塔又喝了一口酒,塞上木塞,把酒罐放回桌上。“嗯,船長,對我來說,能再見到你,今天已經值了。但我猜你找我肯定另有目的吧?”
“我想找到長王。”
薩帕塔捏了捏自己的胡須根,“他可是你的老上司,我怎么會知道他的下落呢?”
“我知道政變之后,他逃到了南方。保住他的性命,符合南方王國的利益。你在新政府里有人脈,能打探到他的下落。再說,昔日老伙計一個個失去音信,到如今能指望的人不多了。”
薩帕塔鄭重地點了點頭,仿佛船長最后那句話包涵著深奧的哲理。“你說得沒錯,船長,說得對極了。還記得那場戰爭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你認為這是為什么呢?”
“這是一個危險的世界。”
“你誤解了,我不是問你為什么那么多人都死了。我是問你為什么我能活下來。”
“我想這是因為你英俊得要命。”船長忍不住拿犰狳的尊容開了個涮,當然他并不覺得這有多好笑。
可薩帕塔卻伸手狠狠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來,“我差點忘了你以前是多么風趣,船長。但原因并不是這個。我能幸存,原因其實非常簡單,因為我善于生存。”
“我難道不是嗎?”
“不,船長,你不是。請不要誤解我的意思,你的確幸存了下來,不然,你現在也不能在這里和我說話。但我不認為你善于生存,但愿你能看出其中的區別。”
“你的確應該多解釋一下。”
“瞧,老朋友,我的所作所為都順應時勢,我不追悔過往,也不擔憂將來。當南方王國國力虛弱時,我會豎起反旗,聚眾造反。當它國力變強,我會領取賞格,接受招安。風吹向哪里,我就倒向哪里。而你,卻恰恰相反。你喜歡招惹最猛烈的颶風,往它臉上吐唾沫!也許,人們會欽佩你的勇氣,甚至贊賞你的堅毅。但是,風依然在吹,不是嗎?而被濺濕的……卻是你。”
船長含糊地點了點頭。“謝謝你的建議。”薩帕塔臉上又露出了微笑,然后瞬間膨脹成了大笑,他伸手撓著自己的肚子,胡亂拍打木桌,動作夸張,極力分散著船長的注意力。混亂中,他冷不丁地給護衛遞了個眼神。
老鼠是一種奇怪的動物。他既弱又小。速度雖然不慢,卻快不過貓、狐貍和貓頭鷹,快不過任何捕食者,所以并不夠快。爪牙非常脆弱,不適合搏斗。那一身灰毛無法完美地藏進大自然。簡而言之,老鼠幾乎是地球上最無助的動物,要以幾寸的微弱之軀,對抗整個野蠻殘酷的世界。
幸好船長很清楚這一點。他知道自己太脆弱,所以早就放棄了任何隨遇而安的天真想法。自打娘胎出來,他就明白自己的卑微,學會了謹慎和敏銳。他時刻提防著盤旋在頭頂的蒼鷹,嗅探著隱藏在暗處的鼬貓。
簡而言之,當守在門后的老鼠護衛端起短筒霰彈槍時,船長立刻行動了,他狠狠一腳踢翻座下的椅子,身子往后一仰,電光火石間,霰彈掃過他剛剛坐著的位置,打進了薩帕塔肥腆腆的肚皮。落地的一剎那,船長已拔出袖中的手槍,啪啪連開兩槍,讓身后的殺手無法再次開槍。中槍的護衛老鼠跌跌撞撞倒在了墻角,奄奄一息。船長猛一扭身,把槍指向薩帕塔。只一眼,他就明白,犰狳已不再構成威脅。
船長緩緩爬起身,撿起帽子,戴回頭上。他捋直耳朵,把薄薄的耳邊塞進帽檐,然后從容地把手槍插回袖套。
外面突然傳來槍聲,一連串爆響非常密集。
那鉛制的霰彈打爛了薩帕塔的下腹。他的腸子漏了,血液和膽汁在地板上流成了一小洼。聽到外面的槍聲,他笑了。“女孩們把你的手下干掉了。”
船長走到薩帕塔對面,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坐了下來。又是一陣噼噼啪啪的槍聲,震耳欲聾。
三十秒后,槍聲停息了。船長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點燃,淺淺吸了幾口。“你確定?”
21 一個殺手的驕傲
“實話跟你說,老伙計,我的自尊受到了深深的傷害。”
晚安先生正在遠離莊園的一處沙丘上來回踱步,烏黑發亮的毛發根根倒豎,沾滿了粉色的細沙。
“懂。”布狄卡嘟噥道。她一動不動地趴在沙丘頂上,灰色的皮毛被塵土染成了卡其色。二十步開外,除了微微反光的槍桿,她的輪廓已經難以辨認了。她完全沒必要如此潛伏。設伏地點離莊園太遠,根本不可能被看到,所以晚安先生可以在沙丘上堂而皇之地踱來踱去。但布狄卡是一個專業狙擊手,專業的意思是:即使沒必要,也要堅持原則。
“晚安先生可是史上最偉大的間諜。晚安先生像月光一樣柔滑靜默,像罪惡一樣隱蔽迅捷。”
“沒意見。”
“可天賦異稟的晚安先生,現在居然淪落成了看客?要知道,眾所周知,晚安先生的能力無人能敵,即使他最大的敵手——當然,晚安先生一出手,根本沒有什么敵手能活命,這一點不必懷疑。但是,假如,僅僅是假設,有那么一個假想的敵手還茍活著,你去問他:‘晚安先生說得對嗎?他肯定會忙不迭地說:‘是的,千真萬確。哎,我剛才到底想說什么來著?”
“不確定。”
晚安先生沉思了一會兒,終于想起來:“總的來說就是,我的天才被埋沒了。”
“船長自有安排。”
“他的安排!好一個船長,他說他今天不需要晚安先生!他說今天輪不到晚安先生出場!你和那只大蜥蜴處理屋外的敵人,大麥和他的大槍管解決谷倉里的敵人。所以,晚安先生完全沒有任務。”晚安皺起眉頭,踢了踢腳下的塵土。
“挺糟的。”
“這是尊嚴問題!”晚安先生伸出一根手指,戳向空中,“這……這侮辱了我的才華,我的血統,我的家族和族群……的的確確的侮辱!”
要不是來復槍聲響起,晚安先生肯定還會繼續數落下去。
“你打中了她嗎?”晚安先生匆匆問道。
布狄卡抬起頭,露出一個痛苦的表情。
“對不起,對不起。我閑得實在是有點義憤填膺。”
“會輪到你出場的。”
22 答案都有代價
“我聽說過你。”黃鼠狼安吉賊兮兮地說,仿佛在透露一個秘密。
這似乎沒引起朱砂的興趣。他面無表情地看著主屋緊閉的前門,仿佛是想追過去陪著自己的指揮官。
“我想大家都聽說過你。”
主屋二樓的百葉窗吱嘎一聲,開了一道縫。黃鼠狼西莉亞,三姐妹中最年輕的小妹,把她的溫徹斯特來復槍架了出來。這是個壞兆頭,但朱砂假裝沒看見。
“你真的在一場撲克牌局中,一口氣干掉了高手勞倫斯和熱褲松鼠?”
朱砂不做反應,沒有言語,沒有皺眉,連呼吸似乎都沒有,只有冷血生物特有的絕對沉寂。
“我挺好奇,你真有大伙兒說的那么快嗎?”黃鼠狼貝茜一邊哼哼唧唧,一邊伸手探向腰間。
“好奇不用花錢,”朱砂說終于開腔了,聲音柔和低沉,“但答案都有代價。”
屋里的槍聲,就是行動信號。安吉表現出黃鼠狼家族獨有的迅捷和靈敏,立刻拔出了手槍。貝茜也甩出霰彈槍,動作只慢了半拍。西莉亞有些慌張,但馬上緩過神來,迅速瞄準。
科學家說,時間無限可分。每一秒,可以分成一千毫秒;每一毫秒,又能分成一千微秒,就這么永遠分下去。在無數個時間碎片之間的某個瞬間,朱砂動了,他伸出蹼掌,拔起腰間的手槍,連開兩槍。對于可憐的安吉和貝茜來說,火蜥蜴的動作根本無法察覺——在大腦處理完眼睛收集的視覺信息之前,甚至在眼睛感受到視覺刺激之前,子彈已經爆了她們的頭。
西莉亞可能有些機會。她槍法很準,而朱砂也不過是血肉之軀。但她剛要扣下扳機,遠處就傳來一聲槍響,然后,最年輕的黃鼠狼妹妹就跌出了窗外,在落地之前就斷氣了。
朱砂把槍插回皮套,沖布狄卡揮了揮手,或者說,沖布狄卡埋伏的方向揮了揮手。他注視著那邊的地平線,眼神安詳而友好。
23 死亡嘯叫
距離谷倉后墻一百五十步,地面上突然冒出一個小小的粉紅色的鼻尖,伸出地面半英寸,嗅了片刻,又消失了。幾秒之后,格特魯德爬出了地面。她立刻轉過身繼續擴大洞口,好讓身后的大塊頭伙伴也爬上來。
大麥跳出地洞,張開身體,舒服地伸直了脊椎,接著從洞里拎起一個黑色的大箱子。這箱子足有格特魯德那么大,獾悶哼一聲,奮力把箱子提了上來,看樣子里面裝的絕對不是羽毛。
格特魯德的任務算是完成了,她低下頭,開始仔細地梳理自己的毛。在土里折騰了一回,身上到處都是污垢和泥土。要完全打理干凈,看來是不可能了,可她不依不饒地爬梳著。“我會說七種語言,你知道嗎?”
大麥拉開箱子的插銷。“我信。”他打開箱子,拿出一張防水布鋪在地上。接著又從箱子里搬出一大堆古怪的金屬零件:細管子、圓柱、閃閃發光的銀色齒輪。他仔細檢查每一個零件,然后小心地放在防水帆布上。
“七種語言,”格特魯德認真地說,“我還懂數學、文學、法律、哲學、毒藥、爆破,還有間諜刺探。毫不夸張地說,在花園王國,這些領域沒有人能勝過我。”
“你非常聰明。”大麥表示同意,確認零件齊全后,他開始動手組裝,動作沉穩又迅速,“每個人都這么認為。”
“可我的第一個任務——他居然讓我挖洞。”
“何必抱怨呢?”他裝好最后一個零件,站起身。短短幾分鐘,殺人機器已經組裝完畢。“有些本事與生俱來,簡直就是我們的本能。”
這是一把重型機槍,八槍管,配有一條自動送彈的子彈帶。在長王幼王之戰期間,船長從東方購買了一批。但事實證明,這槍太重,無法在戰場上機動使用。操作一把重型機槍,需要三個動物協作。而且很難移動,容易卡殼,只能架設在固定的防御位置。
大麥悶哼一聲,把機槍扛到胸口。順手一撩,把子彈帶甩到肩膀上。
“你在把弄那種荒謬的大槍嗎?”格特魯德拈了一團芳香煙草,塞進一個岑木煙斗。
“沒有。”
格特魯德轉了轉自己的盲眼珠,自嘲道:“看來是我幻覺了。”
隔著谷倉,前方傳來一聲霰彈槍響,接著是一連串散亂的槍聲。谷倉的門隨即打開了,一只老鼠手持來復槍,沖了出來,身后是一大群全副武裝的老鼠。
大麥等待第一波突擊隊員完全走出門口,才開始搖動機槍曲柄。多年的雪藏并未減損槍的功效,也沒有磨滅機槍手的技藝。機槍嘶吼了整整半分鐘,轟鳴聲掩蓋了一切聲響:撞針撞擊子彈的咔嗒聲、彈殼跌落地面的撲簌聲、老鼠垂死的嘶叫聲、彈片撕裂肉體的唆唆聲。谷倉木墻被打得千瘡百孔,破屋搖晃的吱嘎亂響也被掩蓋了。大麥冷靜地轉動槍口,反復掃蕩整座谷倉,仿佛這只是一件平淡無趣的差事。第一個沖出谷倉的老鼠被一顆子彈迎頭擊中。他像被拉直牽線的木偶般猛地繃直身體,在空中僵了片刻才癱倒在地。只有一只躲在谷倉閣樓上的老鼠倉皇地開了一槍,但在他開第二槍之前,大麥已經調轉槍口,往閣樓甩了一梭子彈,結果了他。
戰斗就這么結束了。機槍安靜下來,只留一大堆尸體,在正午的太陽下慢慢腐爛,在谷倉的陰影里漸漸僵冷。
格特魯德敲了敲煙斗,“他們一定也想把我們一網打盡。”
大麥微微一笑,“他們是在白日做夢。”
船長找他那天,大麥曾說,他和大伙兒不一樣。
他說得沒錯,論殺戮的本領,他的確無人能及。
24 周密的計劃
三十秒后,槍聲停息了。船長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點燃,淺淺吸了幾口,“你確定?”
門上響起敲門聲,朱砂推開門,把鼻子伸了進來,“一切還好嗎?”
“挺好,”船長說,“在和老朋友敘舊。”朱砂點了點頭,又回到烈日底下。
船長吐出幾口煙,煙霧圍繞著他布滿黑色短毛的尖臉。過了一會兒,船長說道:“怎么說?”
“你真指望我會透露點什么?”
“求之不得。”
“不愧是我的好護衛,這一槍打得可真準。要不了五分鐘,我就得死翹翹,要是你再動上幾刀,我肯定死得更快。”
“你的皮太厚,沒法給你動刑。”船長說。
薩帕塔咳嗽了一聲,吐出一團紅色的唾沫。“你可真仁慈。”
“但你得跟我透露點東西。”
“我為什么要透露,船長?我為什么要幫你?”
“因為你不但恨我,也極度憎惡墨菲提克。你馬上就要踏進地獄,要是能讓我們倆打個你死我活,對你來說,絕對是莫大的寬慰。”
薩帕塔哈哈大笑,笑得肚皮亂顫——這無疑又減少了他活著的時間。“也許你們倆會一起死,”他說,“我會看著你們倆,手挽著手走進地獄大門!”
船長聳了聳肩,神學可不是他的強項。“也許吧。”
“給我來點威士忌。”
船長站起身,抓起滾到地上的酒罐,放到薩帕塔手邊。奄奄一息的薩帕塔費力拔掉木塞,把酒罐湊到嘴邊。酒剛入口,就和著鮮血,從他的腹部汩汩涌出。
“一開始,他們把他藏在零六避難所。現在把他軟禁在一輛連續行進的火車上,繞著圣特里薩,穿過無人區,不停地來回繞圈。南方王國的人認為,這么一來,既能牢牢把控長王,以防哪天用得上他;又不會得罪花園王國,直接引發外交紛爭。在荒原上耐心地等吧,你會看到一列神出鬼沒的幽靈火車。那就是你的目標。”
“好吧。”船長說完,站了起來。
“你他媽的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雜種混蛋。”薩帕塔破口大罵,又猛灌了一口酒,“我真心希望墨菲提克能把你干掉。”
船長轉身走開,把這垂死之人拋在了腦后。他沒有停留,開門走進了陽光里。
25 那天晚上……
大伙兒圍坐在火堆旁,幽靈一瘸一拐走了過來,爪子上還拽著一只死老鼠,這具尸體讓她蹣跚的步態更加尷尬。預料到她會來,這一回大家并沒有被嚇一跳,依舊表情冷淡。大多數人都暗暗希望,她已經在白天交戰時中彈身亡。
希望而已,并沒有十分期待。拿幽靈的性命打賭,勝算可不大。
她慢吞吞地走近火光,那只健全的翅膀掙扎著保持平衡。她爬上山坡頂,把死老鼠扔在沙地上,然后低下頭,開始自顧自地梳理羽毛。
“你好,幽靈。”過了好一會兒,船長開腔了。幽靈猛地回頭,鋒利的鉤喙出現在一團羽毛中。她直愣愣地盯著船長,仿佛剛剛認出他來。“你好,船長。”她掃視了一圈不太友好的臉龐,瞳仁就像黃色琉璃圓盤上的一對黑珍珠。“你們好,伙計們。”
簡短地打完招呼,幽靈又低頭理起了羽毛。
船長又一次打破了沉默。“幽靈。”
“怎么了,船長?”
“這尸體是怎么回事?”
幽靈低頭看了看腳下,微微點了點頭。“哦,他想逃跑。一共逮到了兩個,但我只帶回來一個。”
“為什么你非要把這具尸體帶回來呢?”晚安先生插了一句。
幽靈沒有回應。過了一會兒,她扭過頭問船長:“你找到線索了嗎?”
船長點了點頭,“我們明早去圣特里薩。”
“好,非常好。我要去呼吸一點夜晚的清新空氣,等想睡了再回來。”
沒有人接茬。過了一會兒,船長說道:“去吧。”
她離開篝火,還沒有走太遠時,晚安先生哼了一聲,怪腔怪調地說:“要是我每次殺人都把尸體扛回來,我早就累死了。”
“別說了。”船長說完,低頭捧起了酒罐。
和船長爭辯是沒有好處的,晚安先生只好把一連串抱怨憋了回去。他站起身,拽起死老鼠,往外走了幾十碼,扔得遠遠的。第二天尸體開始腐爛時,他們已經走遠了。
26 又是一夜宿醉
“可能是龍。” 大麥說。
大麥、布狄卡和晚安先生坐得離火堆稍遠,三人正一起安靜地喝著酒。
“不是龍。”布狄卡肯定地回了一句。
“為什么不是他?我知道他和船長交情很深,但后來……”
“你還記得那天的事嗎?”
“有什么好記得的?”晚安先生反問,“我們幾乎要打贏了,敵人只剩下小撮殘余。退休生活就在眼前,一摞摞金幣,漂亮的女人。結果那天夜里,我們待在內堡,和往常一樣喝著酒,然后……”
“然后我們的老朋友,掉轉槍口,指向了我們。”大麥苦澀地插了一句。
“變故發生時,你在哪兒?”布狄卡問大麥。
“我出去撒尿了。”大麥說。
晚安先生聳了聳肩,“我好像躺在桌子底下。我喝得太多了,幾乎什么都不記得。”
“如果你沒有出去,”布狄卡用手指著大麥,“如果你沒有喝醉,”她又指向鼬鼠,“你們就不會懷疑龍了。”
“但我的確喝醉了,”晚安先生回答說,“所以我還是得問,為什么不是他?”
布狄卡扭頭瞥了一眼火堆,火蜥蜴正靜靜地坐在火堆面前。“你有沒有發現,不管怎么喝,他從來沒有醉過。叛徒們沖進來時,只有他還是清醒的。他立刻反擊,一出手就放倒了阿爾方澤刺猬,干掉了雙胞胎松鼠。多虧了龍,否則,船長會死,我會死,你很可能也早死了。”
他們琢磨了一會兒。晚安先生忍不住又說:“這證明不了什么。他是冷血動物,和我們不一樣。他天性暴虐,殺人只是為了好玩。”
“你才是為了好玩去殺人呢,”大麥反駁道,“他可不是這樣的。”
布狄卡又說了一句:“不是朱砂。”但這一回,她似乎不那么確信了。
27 酒過半巡
大麥和晚安站起身,走遠幾步,順風撒起了尿。
“我敢肯定,叛徒不是我。”晚安先生說。大麥被逗笑了,但晚安先生沒有笑。
28 余酒僅存
“肯定不是船長,”布狄卡說,“還有,如果是格特魯德,我們早就死光了。”
“可能是幽靈。”
“不是幽靈。”
“對,”晚安先生立刻明白了,“不可能是她。”
29 酒桶見底
“你確定不是布狄卡嗎?”晚安先生輕聲問道。“不太確定。”大麥說。
“我知道是誰。”蹲在暗處的貓頭鷹突然說話,大麥和晚安先生都沒有察覺到她的存在。她的羽毛與夜晚融為一體,腳步悄無聲息。幽靈來回掃視兩人,目光凌厲。“我知道。”說完,又一瘸一拐消失在黑暗中。
晚安先生轉過頭對獾說:“我相信她。”“我也相信。”
30 睡前一根煙
夜深了,火堆奄奄一息。和過去一樣,大伙兒都睡著了,只有朱砂和格特魯德還醒著。朱砂點燃一支煙,遞給格特魯德,又開始卷第二支。“你驚訝嗎?”
“當他們背叛了我們?”
“是的。”
“沒錯,我很驚訝。”
“我也很驚訝。”
“大家都狡猾無比,沒有人能琢磨得透。”
“嗯,所有人都表里不一。”
“除了你。你確實和他們說的一樣快。”
一根火柴點燃了。兩點火星在黑暗中閃爍著。“他們為什么要那么做?”朱砂問道。
“你覺得呢?”格特魯德反問。
“我的腦子沒你那么好使。”
“別打馬虎眼。”
“一般的話,是因為金錢、女人、復仇、權力、厭倦,還有,說實話,船長太過嚴厲。”
一點火星熄滅了。“沒錯。”
“要是他們來策反我……”
“打住,別往下說了。”
“我只是很驚訝,叛徒居然是貴格。他和幽靈,曾經那么相愛……”
“和本能相比,愛算得了什么?畢竟,我們都是動物。一只動物,又怎么能長久對抗自己的本性?”
剩下的一點火星也熄滅了,黑暗覆蓋了一切。“我們的本性是什么?”
這問題太過淺顯,根本沒必要回答。
31 意料之外
當薩帕塔失手的密信傳來,墨菲提克并沒有生氣,他本來就不看好薩帕塔。這只犰狳名氣響亮,手段強硬,甚至還有一點狡猾,但他根本不是船長的對手。不過,何妨一試。手段再怎么狠辣的老江湖,挨了槍子也會死。
上次自己也失手了,不是嗎?長達五年之久的長幼王之戰,他們來回廝殺,把整個花園王國折騰了個底朝天。去他媽的長幼王之戰,換做是他,才不會取這么一個名不副實的名字。蛤蟆兩兄弟,不管是長王還是幼王,其實都一直置身戰事之外——這兩個該死的傀儡鴉片吸得太多,連自己的腦袋和脖子都分不清。實際上,戰爭爆發在他和船長之間,轟轟烈烈的廝殺和偷偷摸摸的暗殺持續了整整五年。船長本來會勝出,但是墨菲提克策反了他半數的部隊,包括一個核心部下。船長的許多品質——嗜血、冷酷、嚴厲——或許值得頌揚,但他太過傲慢,極難被取悅,很多人都對他又恨又怕,很樂意背后絆他一腳,要是背叛還能換來黃金,更是會趨之若鶩。船長最終干掉了大部分叛徒,這倒是替墨菲提克省下了不少酬金。
墨菲提克從不懷疑,只要時機對了,自己的部下也會毫不猶豫地從背后給自己一刀。他們此時躲在內堡。帕斯貓在和勃朗特玩撲克牌。看局面,好像帕斯貓快贏了,可兩人都在明目張膽地偷牌作弊,輸贏一時還難說。
墨菲提克把讀完的密信扔進了壁爐。
“他們逃脫了你布置的小陷阱?”帕斯貓問道。看到別人憂愁郁悶,帕斯貓總忍不住要幸災樂禍一番,盡管船長逃走對他也沒有好處。
“僥幸而已。”
“他們確實厲害,”貓低頭舔了舔自己頸下的絨毛,慢條斯理地說,“這么輕松就把犰狳埋進了墳墓。”
“我覺得他們不會費心埋他。”
“那條龍表現如何?”勃朗特一邊假裝也來了談興,一邊偷偷摸摸地把一張牌塞進衣服的褶皺里,“真像人們說的那么快嗎?”
“他很快。”
“有多快?”
“比閃電慢了一點,快過蜂鳥的翅膀。”
帕斯貓笑了。勃朗特意識到自己剛剛被取笑了,她想發脾氣,但又想起墨菲提克是老板,于是只好跟著訕笑。墨菲提克常想,當老板的確有些好處。拋灑了那么多鮮血,他終于熬出了頭,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再說了,反正拋灑的不是他的血。
“我的小鳥呢?”貴格突然插了一句,話音在分叉的舌頭上咝咝作響,“我那只小鳥來了嗎?我那只甜蜜的迷路的小鳥?”
帕斯貓止住了嬉笑。勃朗特早就不笑了,她本來就不是太高興。
“她也在。”墨菲提克認真地盯著蛇說道。
“你確定?”
“探子是這么回報的。”
貴格縮起昂著的腦袋,不再吭聲了。身為一條陰郁寡言的響尾蛇,他剛剛的表現算得上是高興了。
“不是我要打退堂鼓,”——事實上,帕斯貓最喜歡扯后腿了——“但我恰好注意到,船長目前的行動已經完全打亂了我們的計劃。”
“薩帕塔并不在我的計劃里。在他們的小團隊中間,我還安插了一個內應。”
“還是上次那個叛徒嗎?假如那只……老鼠,”帕斯貓狠狠啐出最后一個詞,充分表達了捕鼠世家對老鼠打心底的蔑視,“真有你說得那么厲害,我絕對不會在他面前,把相同的把戲耍上第二遍。”
“把戲已經變了。叛徒換了。”
第三部分
32 一只鼩鼱的內心世界
列車長鼩鼱對待工作一絲不茍。他剛加入公司時,還嫩得很,鐵軌也才剛剛鋪下。應聘時,他排在求職隊伍的第一個,雙手緊攥著帽子,心中充滿希望,期待能被雇傭。他應聘不了工程師,但也不想當鏟煤的粗人。其實,他對火車本身不感興趣。汽笛太吵,煙柱太濃。是奇妙的鐵路讓他心馳神往。一張鋼鐵編織的巨網,覆蓋大地,縱橫四方,且嚴格遵循時刻表,這超越了動物界慣有的自由散漫——這一切激發了他的想象力,讓他感到莫名的激動和興奮。在他最狂熱的幻想中,天空中飛揚著無數收支平衡的完美賬簿,世界上所有時針步調一致,齊聲和鳴,直到永遠。
他簽約成為一名乘務員,成了維持列車秩序的一員列兵,負責在車票上打孔,負責查看車票上的小孔并打上第二個孔。有時,小孔的樣子不對,他會抬起頭來,瞇起鏡片后的雙眼(眼鏡簡直就是列車員的標配),對乘客說:“對不起,先生,但你的行李似乎被送到了卡拉馬祖,而不是波基普西。你將在八到七十五個工作日內收到行李,一個工作日是指每周的周二或周四。”這一番最后通牒是鼩鼱最喜歡的戲份。
他忠實地履行自己的職責,職位也漸漸升高:初級助理檢票員、助理檢票員、檢票員、列車長。他從來不請病假,不遲到,不早退;從來不看望生病的親戚;不參加朋友的婚禮。兩年前,作為勤勉的獎勵,他被分配到羚羊號列車。“這次分配意義重大,”他的上司告訴他,“表明上級信任你的精明和謹慎,還有,”上司抬起眼睛,意味深長地加了一句,“你的判斷力。”
多年來,列車長不時也會納悶:為什么頭節車廂被一道巨大的金屬門關得嚴嚴實實的,還有武裝警衛時刻把守?那里面坐的是誰?這些警衛究竟是在保護,還是在監督?但列車長的好奇心并不強。畢竟,好奇不是他的本職工作。對他來說,頭節車廂的秘密讓他加倍吹毛求疵,對每一位乘客都格外仔細。
通常,他不會允許獾和負鼠上他的火車。但這只獾盡管體形碩大,卻坦然和善,笑容可掬。而那只負鼠,看起來相當無害,慵懶得像一坨緩緩流動的蜜糖。
但這只蜥蜴就大有問題了。列車長不喜歡冷血動物,尤其是這種皮膚火紅的。不,這只火蜥蜴絕對不可以放行。那只老鼠就更不行了,那道兇狠的傷疤,簡直慘不忍睹,那只呆濁的死眼直勾勾地盯著列車長,仿佛下一秒就會撲上來。
火車離站前,列車長照例要巡視一番,教育一下手下的乘務員,批評他們的小過錯,讓他們保持適度的氣惱和焦躁,但又不至于咄咄逼人。當他步入車廂,抬眼看到坐在一起的火蜥蜴和老鼠,就暗暗決定,一定要好好驗他們的票,查他們的行李,總之要找出點紕漏,讓他們坐不成這趟火車。這么做他當然會深感抱歉,但這是上司和規章制度的錯。他同情這兩個倒霉的乘客,但依舊會把他們趕到月臺上,毫不留情。
列車長正盤算著這個嚴肅而愉快的小計劃,一只坐在近旁的鼴鼠突然嚷嚷起來,打斷了他的思緒:“打擾一下,先生。打擾了!”列車長停下了腳步,可她還在大聲吱喳:“先生,我需要你的幫助,拜托!”
列車長氣得毫毛倒豎。他不喜歡在巡視的時候被攪擾,也不喜歡別人沖他大呼小叫。說實話,他不喜歡的東西有不少。不過,乘客畢竟是乘客,如果服務不好,就稱不上是專業的列車長了。“當然可以,女士,”他回話了,語氣和藹,“有什么需要幫助的?”
“終于來了個明白人。”雙光鏡后面,鼴鼠那一對盲眼顯得又大又蠢。“我問賣票的麝鼠,他說他不知道,但列車長可能知道,于是我就來問你了。你知道嗎?”
“知道什么?”
“我的行李到底在哪兒?”
“對不起,女士,我沒有經手……”
“當然,你沒有經手,我沒指望是你經手,但你肯定知道是誰經手的,對嗎?一個人在首都上了火車,當她抵達終點峽谷時,肯定想高高興興地拎著行李下車,不是嗎?假設這個人是在終點峽谷下車……我要在那里換乘……”
“當然,但是……”
“你也不希望我穿著這身衣服度過余生吧?你把我當成什么了?教堂窮老鼠?”
“不,當然不是……”
“很好。我很高興我們達成了共識。那你打算做點什么呢?”
“什么?”
“我的行李居然不在火車上。”鼴鼠夸張地大喊起來,仿佛兩人中有一個是白癡。
“請稍等一會兒,我待會兒就來辦這件事,等火車……”
哨聲響起,火車咣當一下啟動了。列車長這才意識到,無論他剛剛打過什么如意盤算,現在都晚了。他絕對不可能把乘客推下一輛行駛中的火車——僅僅因為他嫌棄別人的長相。他轉過頭緊緊盯著尖叫個不停的鼴鼠,她的行李,他真的愛莫能助。
33 火車駛過加托城
獾從座位上站起身,碩大的身軀吃力地擠過座位間狹窄的通道,向車頭走去。列車長隔著一個車廂就望見了獾,他體型夸張,大肚皮觸目驚心,是絕對無法擠進那個逼仄的衛生間的。列車長向另一個乘客致歉告退——那是一只老烏龜,從外表上看,她大概有些歲數吧,烏龜的年齡實在難猜——他剛才正在費勁地向她解釋,她手中這張未打孔的票不能上今天的車,也不能上明天的車,說真的,什么時候都不行。一脫開身,他就向獾走去,心里盤算著如何盡可能禮貌地告訴這位老兄,他得把尿憋回去,老老實實地等上三個小時。
這時他才注意到,那只令他討厭的老鼠正走在獾的身后,而老鼠后面,居然還跟著那只他特別反感的火蜥蜴。列車長不算機靈,但也沒有像榆木疙瘩那樣遲鈍。他警覺起來,今天也許真的會出岔子,打亂所有精心規劃的時刻表。列車長討厭這種混亂。
列車長掉頭向前,朝一等車廂走去。一只胖乎乎的田鼠坐在一等車廂的入口,負責盯著那些買了二等票的乘客。田鼠名叫哈羅德,活了這么久,他最了不起的本領,就是在完全昏睡的情況下依然睜大眼睛,撐高眼皮,高到能嚇退那些想混進一等車廂的窮鬼。雖然這比不上一場踏實的好覺,但任何程度的瞌睡,都好過干瞪眼的傻坐。對哈羅德來說,最美好莫過于昏昏沉沉一輩子,直到在黑暗中徹底長眠。
列車長匆匆走過,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看門人睡得正好,他甚至有些寬慰,因為只要跨過這道窄門,就能穩穩擋住獾。的確,一等車廂有著寬敞舒適的高檔皮椅,低調的貴氣撲面而來,一切運行正常,讓他心安。畢竟,有錢人的世界永遠穩若磐石。
可他高興得太早了。透過分隔車廂的玻璃門,列車長看到獾還在繼續向前,沉重的腳步聲吵醒了哈羅德,田鼠從座位上掙扎起來,剛要說點什么,就又癱坐了下去。獾的巨掌反手一摑,送他進入了更深的昏睡。
列車長當機立斷,做了一生中最勇敢的事。他尖叫著跑向火車頭,沖到那扇緊閉的小門前,拼命砸門。窺視孔滑開了,列車長不認識門后的老鼠——他從未獲準進入這節特殊的車廂,上級從未承認過這節車廂的存在。擅闖禁區違反了規定,要知道,平日里,列車長可是最重視規矩的。
“他們來了!”他大聲說。
“誰?”
列車長迅速閃到一邊,讓老鼠自己看。他沒有轉身,但是從老鼠突然瞪大的眼睛來看,身后的情況的確不妙。
門突然開了。列車長沖了進去。“砰”的一聲,門又關上了。
本以為車廂里會有兩個重裝披掛的刺猬尖兵,或者是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但列車長發現,據守這個堡壘的只有兩只手忙腳亂的嫩頭鼠,正驚慌失措地攥著來復槍。失望之余,他開始恐慌。
“我們該怎么辦?”一只老鼠問道。另一只剛剛透過窺視孔觀察過,看到獾,他什么都說不出來。
這當然不是鼩鼱期待的反應。危急關頭,他突然說:“我們得把門關緊。”說完,他暗暗吃驚。目前為止,自己居然屢次臨危不懼,不屈不撓,又聰明又冷靜。
兩只老鼠一齊點了點頭。列車長聽到腳步聲隆隆接近,他捂緊耳朵,預備迎接不可避免的沖撞。可等了好一會兒,門上始終沒有動靜。
列車長打起精神,打開窺視孔望了望。門外站著神色坦然的負鼠和獾。“這門是雙層鋼板!”列車長嚷道,竭力掩蓋心中的恐懼,“你們永遠也打不破!”
獾撓著頭上厚厚的皮毛,撓了好一會兒,才回答:“嗯,也許你說得對。”
“真的嗎?”列車長心神不寧地問。
一陣風從一扇敞開的車窗刮進來,列車長舒服地吹了片刻。要知道,今天的溫度可不低。風很清涼,可鼩鼱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更強烈的絕望。
鼩鼱身后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把門關緊,是一個不錯的計劃。能想出這樣的計劃,已經很了不起了。”
34 戰利品
晚安先生從里面打開強化鋼板門,船長立刻鉆了進來,他毫不在意地踩過橫在地的尸體。車廂三分之二處立著一道隔板,船長停在入口處,向身后的朱砂點點頭。龍伸手拉開滑門,不等門完全滑開,他就拔出了左輪手槍,指進隔間。
過了一會兒,朱砂把槍插回皮套。晚安先生從他身后冒了出來,手里夾著一根煙。“真是一個不幸的意外。”他說著,在靴底劃燃火柴,點著了煙,把煙草袋塞回貝雷帽下面。
“計劃有變?”朱砂問。
船長伸出手,拿下晚安先生嘴里的香煙,自己吸了一大口,“不,計劃不變。”他把煙遞給朱砂,沖晚安先生點了點頭,“讓大麥把他帶上。我們徒步趕回小鎮。”他轉過身,沿著車廂走廊往回走。
朱砂和晚安先生相互看了一眼。鼬鼠聳聳肩,去找大麥。船長已經發話了,總之,船長說了算。
35 一個數字問題
墨菲提克琢磨了很久,究竟應該帶上多少老鼠突擊隊。要是兵力太多,船長可能會察覺。墨菲提克的敵人中,就數船長最機靈,比黃鼠狼、鼬貓或狐貍,都要狡猾得多。要是兵力太少,船長的軍團就會殺出重圍,逃出生天。因為船長不但機靈,也很頑強,他糾集的伙計更是難纏。墨菲提克決定寧可多帶些人馬,要先確保自己的性命無虞。在花園王國,狡猾的可不只船長一個。
于是,墨菲提克帶上了帕斯貓、勃朗特和兩個老鼠突擊連隊,整整一百只表情肅穆的嚙齒動物全副武裝,埋伏在游擊隊員酒館周圍的山坡上。至于貴格,墨菲提克不知道他去了哪兒。他不能直接命令貴格,只需指出方向,然后屏住呼吸。
墨菲提克趴在地上,用望遠鏡觀察山下的小路。帕斯貓和勃朗特安靜地趴在一旁。等到天黑前最后幾分鐘,終于有一個身影向山谷中的酒館走去。墨菲提克屏住呼吸,期待著,他只希望自己的手別抖得太厲害。事實上,有那么一刻,他還以為自己撲空了。
六只動物排成一列,緩緩走向酒館,船長走在隊伍中間,他突然豎起鼻尖,往空中嗅了嗅。墨菲提克低聲咒罵了一句,他時刻準備大手一揮,命令老鼠突擊隊撲上去,倉促進攻并不明智,至少會損失一半老鼠。不過,繁殖力旺盛,恰好是老鼠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
幸好,船長甩甩腦袋,捂緊了帽子,繼續向前走去。幾分鐘之后,六只動物走進了酒館。劫掠火車后,他們一路長途跋涉,直接趕回這里碰頭。他們滿身灰塵,精疲力竭,會忙不迭解下所有的負重和武器,拼命給自己灌酒。再耐心等待一會兒,等他們完全松懈下來,墨菲提克會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我們還在等什么?”帕斯貓問道。他穿著華麗的綢緞背心和褲子。這身衣服本來是白色的,在塵土中趴了大概一個小時后變成了泥土色。他腰間還掛著一支珍珠手柄的手槍。整個裝扮活像一個牛仔小丑,但依然殺氣騰騰。
“等我的信號,”墨菲提克厲聲呵斥,“因為我是老板,沒有我發話,所有人都得等著!”
帕斯貓盯著墨菲提克的眼睛看了片刻,才重新低下頭。那一刻,墨菲提克下定了決心,就算貓能在這次圍剿之后活下來,他也不會讓他活太久。帕斯貓惹下的麻煩,已經遠遠超過他創造的價值。可能得把勃朗特一起干掉,她有一些錯誤的糊涂想法,竟然把帕斯貓當作朋友——兩個暴虐成性的反社會分子居然也能交上朋友——不過沒關系,把他倆埋進土里,種上郁金香,花園王國只會更芬芳。
但事分輕重,現在首先要干掉船長。眾人走進酒館后二十分鐘,叛徒走出后門廊,點燃一根煙,揮了一下手,又走回屋里。
“派老鼠突擊隊先沖,”墨菲提克說,“除非你們想為蟾蜍陛下奉獻生命。”
沖鋒開始了,勃朗特和帕斯貓在突擊隊的后面,看來對烈士的榮譽毫無興趣。借著地形和樹木的掩護,突擊隊小心翼翼縮小包圍圈,逐步推進。一大群嚙齒動物變成了一個緩緩收緊的絞索。十幾只老鼠悄悄爬上了屋頂,其他的則散開,把酒館團團圍住。咔嗒,左輪手槍的擊鐵已經扣上。咔嚓,來復槍也上了膛。死亡的陰云沉沉地籠罩著小酒館。
一只沖鋒鼠踹門沖進去,但立刻就退了出來。他跌跌撞撞地扭了幾步,癱倒在門廊上,激起塵土,其他老鼠一陣慌亂。勃朗特吼了幾聲,穩住陣腳。老鼠們沖著酒館一通掃射,噼里啪啦一陣亂響,好像指望里面的人會自動撞上子彈。
墨菲提克胸有成竹地轉動著望遠鏡,看向酒館前門,等待著里面垂死掙扎的人暴起突圍。不一會兒。龍第一個沖了出來,他雙手握槍,不停地還擊;埋伏在屋頂上的突擊隊員像死蒼蠅一樣一只只落進塵土。墨菲提克全身緊繃,興奮莫名,腎上腺素在血液中沸騰。他激動得快吐了。而且,他突然有點迷糊,不確定到底應該為哪一方喝彩。畢竟船長軍團的每一次成功擊殺,都令他激動不已。那只獾(到底叫什么來著?燕麥?小米?名字不已經重要,因為他撐不了多久了。)肩膀中彈,依然奮勇突擊地猛沖過去,一把抓起那只打傷他的老鼠,像揮舞鞭子一樣狠狠砸向另一只老鼠。骨頭咔嚓斷裂,藏在遠處的墨菲提克都聽得清清楚楚。墨菲提克忍不住歡呼一聲,聲音之大,足以引起身旁護衛的注意,不過他們很明智地低著頭,假裝沒聽到。
朱砂和布狄卡沖在前面,雖然負鼠擅用狙擊長槍,但耍起手槍來,也是一槍一個準。只是朱砂更勝一籌,他的確是一條散播死亡的惡龍,唯一的阻滯,是停下來裝彈的間隔。子彈如狂浪的波濤,給突擊隊迎頭痛擊。老鼠們倉皇散開,退向墻壁,趴進沙坑,尋找木板、石頭和一切能擋住致命子彈的掩體。
墨菲提克這才發現,也許他真的低估了船長。多年未見,他已經忘記了船長有多危險。要想一舉打垮船長和他的軍團,他應該再帶上一連突擊隊,應該搜羅花園王國所有的殺手,再聘用雇傭軍,征募民兵。
不過他現在的計劃也不錯。船長很可能已經開始懷疑雷孔基斯塔,畢竟這是他的第二次背叛了。但船長絕對想不到格特魯德也是叛徒。這時,船長和格特魯德也沖了出來,船長的左眼和死眼一樣慘白,他舉著霰彈槍不斷咆哮噴火,嘶吼聲和槍聲一樣響亮。突然,格特魯德偷偷靠到了船長背后,做了個小動作。墨菲提克眨眼的功夫,船長已經栽倒在地。
老鼠突擊隊蜂擁而至,疾如烈火,漫如潮涌,鼠群組成了一個巨怪,仿佛蛻變成了某種超自然的恐怖力量。有那么一刻,軍團似乎還想營救船長,但這努力并沒有持續多久。大勢已去,他們匆忙還擊,邊戰邊退,沿著小路遠遠逃遁。幸存的老鼠突擊隊想要追擊,但哪里追得到。一半的老鼠橫尸在地,他們的確盡力了。
但沒關系——軍團好比一把上了膛的槍,雖然危險,但沒有合適的人來扣動扳機,就只能當擺設。剩下的人會藏起來,過上從前的生活。沒有船長逼迫他們重操舊業,他們會息事寧人,任由墨菲提克繼續執掌王國。想到這里,墨菲提克心中涌起一陣傷感,船長一鏟除,他又將陷入永無止境的瑣碎苦差——但這是逃不掉的,眼前勝局已定。
帕斯貓把昏迷的船長拖上山,扔在泥地里。他身上的武器已經被扯下沒收。墨菲提克耐心地等著,他希望自己是船長醒來后看到的第一個活物。終于,船長醒了過來,費力地睜開那只好眼。墨菲提克如愿了。
“你好,船長,”墨菲提克微笑著說,“好久不見。”
第四部分
36 可怕的結局
臭鼬和他的部隊把遍地的死老鼠拖進一個露天葬坑,就開拔回了首都。再次背叛船長的雷孔基斯塔鎖上酒館門,掛上了“歇業”的招牌。這招牌永遠也不會摘下來了。其實他并不喜歡經營酒館,這般辛苦操持,只因為第一次背叛船長得來的賞金揮霍得太快了。這一回,他會倍加節省。他會搬去南方王國,那兒治安好,物價也低。他會買一個大莊園,雇一些老弱病殘的長工為自己種田,再找幾只大屁股的母老鼠,好好消磨最后的時日。他明白,自己的時日不多了。
咔嗒,咔嗒,咔嗒。
掛上“歇業”招牌后,雷孔基斯塔喝起了酒。喝酒并不是因為心中有愧。他對船長、對軍團的伙計們并無絲毫感情牽掛。畢竟,害他丟了半邊身體的就是船長。當時,苜蓿兔高舉起手中的炸藥,船長明明看到雷孔基斯塔就站在苜蓿兔身旁,還是毫不猶豫地對著炸藥開了一槍。當然,說服苜蓿兔點燃炸藥炸死船長的,正是雷孔基斯塔本人。策反苜蓿兔、貴格和其他叛徒的,也是雷孔基斯塔的杰作,但雷孔基斯塔可不認為這能扯平什么。
咔嗒,咔嗒,咔嗒。
必須承認,格特魯德的叛變讓他也很驚訝。他從來沒想過策反鼴鼠,也沒嘗試過船長其他的心腹。在他看來,這群傻瓜抱著忠誠的怪念頭,遲早把自己的命送進去。再說了,越是心腹,以后瓜分的財富也越多,背叛的動機就更弱。
咔嗒,咔嗒,咔嗒。
相比之下,雷孔基斯塔早就明白,他的獎賞不會多到哪兒去——噢,那些可惡的同僚,不斷取笑他,捉弄他,而他卻不夠強勢,比不上大麥或朱砂。他從一開始就追隨船長,但身為元老,卻沒能多得一丁點面包屑。跟隨船長是為了什么,不就是像土匪一樣多搶點戰利品嗎?當然,他對長王也談不上忠誠,船長軍團里沒一個是忠君愛國的。所有卷入戰爭的人,都是為了純粹利益,他只是看得更開,做得更露骨一點罷了。
咔嗒,咔嗒,咔嗒。
不一會兒,雷孔基斯塔就把自己喝得迷迷糊糊,如果非要逼問他,為什么把自己喝成這樣,答案絕對不是愧疚,他是在傷感自己的老去。今天是他的最后一仗,他再也不會感受到腎上腺素在血管里噴涌,再也不能站著俯視敵人的尸體,也沒有機會再出賣戰友了。他已經成了一個牙齒掉光,不停放屁的獨臂怪老頭,死期將近,茍延殘喘。
咔嗒,咔嗒,咔嗒。
想到這兒,雷孔基斯塔忍不住想再喝上一罐威士忌。為什么不痛痛快快喝個夠呢?還有誰會來阻擋他的酒興呢?
咔嗒,咔嗒,咔嗒。
他站起身,拖著木腿去找酒罐。他徑直走到吧臺后面,找出那把槍管鋸短的防身霰彈槍。這槍后坐力大得要命,尤其雷孔基斯塔只有一只手握槍。但準頭并不重要,霰彈打出去能橫掃一大片。你只需要做三件事,大致對準想要干掉的目標,扣動扳機,然后挖一個墓坑。當然,雷孔基斯塔一般只關心前兩個步驟。
咔嗒,咔嗒,咔嗒。
雷孔基斯塔用好手托著槍柄,右手的鐵鉤鉤住扳機,跌跌撞撞走出后門廊。他喝得太多,已經忘了害怕,總之,現在也沒有任何害怕的理由。船長被抓,很快就會一命嗚呼,他的心腹各自散去,要么逃之夭夭,要么變節背叛。
咔嗒,咔嗒,咔嗒。
他確定聲音是從屋后傳來的,但現在站在后門廊上,他的視線掠過廁所,掠過灌木叢,望向沙漠,卻什么人也沒看見。
咔嗒,咔嗒,咔嗒。
太陽西斜,灌木叢投下無數陰影,他越看越害怕,盡管肚子里裝著滿滿一瓶威士忌,恐懼卻鉆進了他的胃、他的骨頭,鉆進了他的木頭手腳、木頭身體。“誰在那兒?”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問得實在很蠢。
咔嗒,咔嗒,咔嗒。
“我警告你!”他大聲說,這又是一句蠢話,敢伏擊他的人絕不會被嚇到。
一道陰影從天而降,他一慌神,抬高槍管,胡亂開了一槍,子彈呼啦啦飛上了天,又簌簌落地,什么都沒打到。剎那間,陰影已撲到了他身上。幽靈伸出尖喙,揮出利爪,開始啄他、撓他,雷孔基斯塔放聲尖叫。
老鼠死得很快,死得極其慘烈。
37 一個新獄友
船長被投進地牢時,整個地牢只關著一只松鼠。他身上積滿污垢,年老背駝,船長仔細瞅了一會兒,才確定這的確是一只松鼠。空蕩蕩的牢房,通常意味著一個國家運作良好,民眾快樂安詳,完全不樂意摻和犯罪活動。但在今時今日的花園王國,這卻意味著,只要犯下比入店行竊稍重的罪行,就會被判死罪,并且立即執行。也就是說,很多動物進了墨菲提克的城堡地牢后,稍作停歇就會被送進地獄。
很難說清,這只松鼠茍活那么久,究竟是官僚系統的差錯,還是獨裁者的惡毒玩笑。昏暗的牢籠壓抑著松鼠活潑的天性,很快,他就瘋了。他已經忘了自己犯的是什么罪,忘了自己做過什么,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太陽的存在。
警衛把船長扔進一間空牢房,揚言很快就要提審他,便轉身離開了。船長站在那里,撣了撣身上的灰塵,皺起眉頭。他把手伸向腰間,想起煙草包也已被搜走,眉頭皺得更緊了。現在的處境都是因為格特魯德的背叛和墨菲提克的狡猾。他被捕已經兩天了,這四十八小時可真不好受。要是墨菲提克落到他手里,船長絕不會耽擱那么久,他會立刻把臭鼬埋進墳墓,拍緊封土,留給螞蟻去享用。除非必要,船長很少動刑,但他從來不留活口。
看起來,墨菲提克似乎更殘忍,也更愚蠢。“快給我講個故事。”隔壁的松鼠突然唧唧叫了起來,他攀在欄桿上,一條臟兮兮的尾巴來回搖擺,上面積攢著厚厚的淤泥、污垢和其他更糟糕的東西。“快給我講個故事,”他又高聲重復道,“快給我講個故事,不然我就挖掉你的眼睛,咬掉你的舌頭!快給我講個故事,不然我就鉆進你的牢房,把你的骨頭嚼成一團血糊!”
他高聲尖叫。可船長似乎毫不在意,他出神地注視著水泥墻。
松鼠跳到了地上。“給我講個故事,”他說,“不然我就要哭了。”
船長從來不會屈從于恐懼,也不會心生憐憫——可不知怎么的,他開口說話了:“從前,有兩個兄弟。”
松鼠叉腿坐下,雙手支楞著腦袋,像個求知心切的優等生,尾巴像一把褪色的毛刷,豎得筆直。
“這兩兄弟是一個偉大王國的繼承人。一個繁榮幸福的王國。這個王國,即使分割成兩半,依然富庶美好,是任何動物都夢寐以求的福地。”
遠處傳來一個模糊的聲音。
“但這兩兄弟,卻都不滿足于各繼承一半王國。于是,他們開始謀劃殺害對方,最終爆發了公開的戰爭。”
聲音越來越大了,不過依然模糊不清。可以肯定的是,來者不善。
“這兩兄弟既貪婪,又懦弱,手下沒有勇敢的士兵,于是他們雇用了一群殘忍、強壯、危險的動物,他們任由這伙亡命之徒在王國里肆虐。戰爭不斷升級,席卷了整個王國,直到最后,長王勢力的首領更殘忍、更強壯、更危險,勝利近在眼前。”
聲音越來越響,越拖越長。松鼠聽得聚精會神,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船長可能已經注意到了,但他早就聽夠了類似的尖叫。他開始提高音量,加快語速,似乎是要蓋過外面的聲響,又像是講得越來越高興。
“但長王軍團中出了叛徒。就在勝利的前夕,叛徒出賣了他們,推翻了長王,將幼王扶上了王位。長王軍團敗了下來,他們四散藏匿,甚至逃亡鄰國。世人都以為他們已經死了,很快就遺忘了他們。”
更多的尖叫聲、槍聲、轟隆聲響起。難道是炸藥在爆炸?
“但他們沒有死,只是遭受重創,他們藏起仇恨,這仇恨炙烤著他們的心,讓他們在寒冷中取暖,成了他們唯一的支柱。他們開始喜歡上這仇恨。當王國國運衰落,暴政橫行,國民貧困之時,長王軍團的勇士們看到了機遇。”
地牢大門突然飛了起來,咣當砸落地,大麥走了進來。他的肩膀綁著繃帶,但機槍拎在手里依然輕輕松松。朱砂緊接著閃了進來,站在一邊,開始給手槍裝彈。
“怎么才來?”船長問道。
大麥把機槍放在地上。“我也很高興見到你,船長。”他伸出雙手,握緊兩根鐵桿狠狠發力,拉開一道縫隙,足夠船長通過。
船長立刻鉆了出去。
“等等!”松鼠尖叫,“等等!”船長扭過頭。
“快告訴我故事的結局!”
船長咧開嘴唇,露出一口尖細的牙齒。要是有人以為他是在微笑,那就大錯特錯了。“血流成河。”
38 等待
距離城堡半英里,布狄卡用尾巴掛住樹枝,躲在一棵高大的榆樹上。她在黑暗中小心藏好,耐心等待著。
39 友好的微笑
墨菲提克告誡中尉千萬要看緊鼴鼠,不得有絲毫懈怠,即使他們已經把船長關進地牢。
中尉不明白為何要這般小題大做。這明明就是一只普通的母鼴鼠,肚子圓滾滾的,把裙子撐得像氣球,兩眼瞎得連自己的鼻子都看不見,一副雙光眼鏡看似精巧,卻只是擺設。盡管鼴鼠都喜歡躲在地下,啃吃蟲子,但格特魯德看起來相當無害。畢竟,她笑得那么和藹。
但中尉不敢質疑墨菲提克的命令。在警衛室里,兩只老鼠警衛徹底搜查了格特魯德,沒收了她的手槍,搜走了插在靴子里的一把迷你小刀,甚至連一支小小的筆都沒放過,難道這還能拿來當棍子使?這未免謹慎得有點荒謬,簡直是赤裸裸的羞辱,但格特魯德依然笑容可掬。兩只老鼠笑著和鼴鼠握手,中尉則依然皺著眉頭,盡職盡責地盯著格特魯德。等到終于放行,中尉走出警衛室,轉身向警衛們揮了揮手,可他們居然坐在凳子上一動不動,要么是沒看見,要么就是太懶。中尉略感不快,他扭過頭,氣呼呼地跟在格特魯德背后,走進了城堡。
城堡是首都最龐大,最堅實的建筑。在整個國家,甚至在附近諸國之間,也算首屈一指。外墻由巨大的石板堆壘而成,近距離的炮彈轟擊都能抵擋。城堡之中還矗立著一個堅固的內堡。要圍困城堡,你得調集一支大軍,軍力得是墨菲提克軍團的十倍。這還只是圍困,攻克需要更多。中尉領著格特魯德深入城堡,經過一個又一個檢查站,路過一群又一群兇狠的老鼠警衛。每到一處,中尉都得停下來,交代自己的身份,再證明鼴鼠沒有帶武器,也沒有策反自己。每到一處,鼴鼠都鄭重其事,和藹可親,甚至大笑著和老鼠警衛握手。不過,中尉仍然沒有放松警惕。墨菲提克那么謹慎,這只鼴鼠肯定有古怪。
他們終于來到了老板的辦公室門前,這是整個王國的神經中樞。五年來,中尉從來沒有見過蟾蜍——陛下本人。墨菲提克掌控著一切。但是要知道,蟾蜍依舊是國王陛下,沒人膽敢不敬。墨菲提克喜歡繼續維持表象,盡管連貧民窟的乞丐都知道幼王只是一個傀儡。
“你干得挺不錯,中尉,”格特魯德說,兩人正等在門外,“墨菲提克一定非常器重你,才派你來監視我這么一位大人物。”鼴鼠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仿佛在向他保證。“要不了明年,你就會晉升為上尉,孩子們會為你自豪的!”
中尉感謝格特魯德的吉言。他確實開始浮想翩翩,孩子們聽說他升遷,肯定會興高采烈。他一定要拿新漲的薪水,給阿魯斯買一只玩具船,給沙拉買一個布娃娃,給小托馬斯買一個旋轉陀螺……
兩只嚴厲的老鼠開了門,沖中尉點了點頭,警惕地示意鼴鼠進去。他倆如此戒備,似乎有點過頭。這一路走來,格特魯德的溫和已經漸漸卸下中尉的防備。要不了多久,她就會讓所有人猝不及防。
老板的辦公室非常寬敞,房間中央擺著一張笨重的桌子,像一個大圓石。沉重的橡木書架上擺滿了書,中尉從未見老板讀過這些書,當然,老板讀書時也不會找某個中尉來陪著。靜候了一會兒——時長剛剛好,提醒你老板就是老板,而你永遠是聽命于他的手下——墨菲提克從屋后的一個房間走出來。他站在門口,快活得滿臉堆笑,笑得熱烈又開朗,尾巴輕輕地上下搖擺。
“為什么自稱地下人?”他問格特魯德。
“而不是地下女人?”
“對啊。”
“地下人聽起來更嚇人。”
“的確,”墨菲提克表示同意,“要是我知道,你就是那個犯罪團伙的幕后黑手,我一定會……”
“殺了我?”格特魯德大大咧咧地反問,仿佛一點也沒有被冒犯,“我猜你知道了會不高興,所以我低調得很,免得有什么傳到你耳朵里。”
中尉趁著沒人留意他,伸手扯松了衣領。
“我還是挺高興,你很明智,趕在船長干蠢事之前稟告了我,”墨菲提克說,“只有遭受挫敗,那只老鼠才會長記性。”
“他不會長任何記性。你必須殺了他。”
“他的死期,現在由我們說了算。”
屋里怎么有點熱?中尉有點納悶。白天的確熱得像火燒,但現在是傍晚,應該涼快不少,至少一路走來,還挺涼爽的。但現在他汗如雨下,汗水迅速浸濕了他的皮毛。
“他居然浪費這么長時間,沉迷于毫無意義的復仇,”墨菲提克說,“船長總是改不了這個壞毛病,請原諒我的直率。他太記仇了。”
“我覺得,若論記仇,花園王國里沒人比得上船長,”格特魯德說,“所以你不必太驚訝,他只是在發揮自己的特長。魚擅長游泳,鳥熱衷飛翔,船長精于仇恨。”
“他也仇恨不了多久了。”
“要是你跟我挑明,你還安插了一個內應,我的伏擊會更順利。”
“我相信你的能力,曲折一點才更有趣。”
“是的,沒錯,”鼴鼠說著,臉上露出傻傻的微笑,“我挺喜歡挑戰。”
老板說了句什么,但中尉完全沒聽懂。如果允許中尉敞開說話,他一定會大聲抱怨熱得慌,他早就對現場的談話沒了興趣。老板又說了一句,可直到墨菲提克第三次吼他,中尉才稍微緩過神來。
“中尉!”墨菲提克呵斥道,“你他媽的怎么回事?”
“我猜是毒藥開始起作用了,”格特魯德說,“那是我自己調制的,沒有痛苦,但藥效很快。”
中尉突然意識到自己正躺在地上,他挺納悶自己是什么時候倒下的。但意識越來越模糊,他只好放棄掙扎,思緒又回到了家里,他想起了孩子們,希望他們不要太懷念自己。
墨菲提克伸手摸向腰間,格特魯德手上突然多了一根堅硬的長針。一路上,這東西毒殺了城堡里半數的警衛。寒光一閃,長針打在左輪手槍上,墨菲提克感到手上一震,手槍已經落在地板上,快得簡直不可思議。要知道,格特魯德平時系個鞋帶都要磨蹭半天呢。
兩個老鼠警衛沒有和鼴鼠握過手,這時還幸存著。但他們的反應比墨菲提克慢了一拍,比格特魯德差了一大截。正當他們手忙腳亂地拔槍時,格特魯德張開雙手,像在祈求賜福,又像是在索要擁抱。指間飛出的兩根細針瞬間取了他們的命。房間里只剩下墨菲提克和地下人。兩人總要死一個。
“你這個雙面間諜。”墨菲提克說。他已經很久沒有親手殺過人了,除了地上的手槍,他只隨身帶了一把彎刀,此刻刀已經握在了手里。
“應該是三面諜,關系很復雜,得拿一張紙畫一下。”也許格特魯德身上還藏著其他武器,但她不動聲色,緊握雙手,仿佛在禱告。
墨菲提克向左虛砍一刀,立刻轉動手腕,刀鋒偏轉,劃向鼴鼠圓鼓鼓的肚子。格特魯德根本不理睬虛招,及時躲開了掃過來的刀鋒。折騰了一會兒,墨菲提克感覺自己的對手不是一只毛茸茸、胖乎乎的鼴鼠,而是一個空氣一樣的幽靈。
“船長還在我手里呢。”墨菲提克眼看手上打不過,索性玩起了攻心計。
“你關不住他的。我要替船長謝謝你,你給我們開了路,讓我們能夠進入這個堅不可摧的城堡。要不了多久,這里就會歸我們了。”
墨菲提克咆哮一聲,一甩手,刀翻滾著飛向鼴鼠。格特魯德當然輕松躲過了。
不過,墨菲提克擲出這一刀只是為了爭取時間。他已經見識了鼴鼠驚人的速度,狠辣的毒針,自己根本硬拼不過。事實上,盡管臭鼬一開始犯了錯,輕敵大意,但他絕不是笨蛋,臭鼬是一種非常機靈的動物,而且動作迅捷,善于逃遁。
當然,機靈不是臭鼬的強項。臭鼬的強項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放臭屁,墨菲提克猛地趴在地上,搖動著粗壯的尾巴,從肛門腺中憋出一團臭氣,密閉的辦公室里瞬間惡臭難耐。
40 專家
在城堡的門重重關上之前,晚安先生伸出腳爪,抵住了門。他等了一會兒,確保格特魯德已經走遠,才跟了上去。警衛室里倒著兩只死老鼠,初步證明了鼴鼠的實力。晚安先生當然不會蠢到去質疑鼴鼠的手段。要知道,所有人都懼怕地下人。她的名聲絕不是空穴來風。
當然,晚安先生也不是浪得虛名。他卸開第二道門上的鎖,連跑帶跳地前進,身為支援,晚安先生的斗志不輸先鋒力量。格特魯德已經畫出了推進路線,晚安先生的工作,是擴大戰果。
事實上,這個任務根本不值得勞煩晚安先生。一個又一個檢查站,無數警衛已經橫死在地,臉色青紫,嘴角淌血,看來格特魯德身上藏了不少毒藥。晚安先生只需干掉幸存的警衛,打開所有的門鎖。他曾經在這座城堡里工作生活了多年,對各處門徑了如指掌。
晚安先生來到王殿的門廳——數年前這里曾是船長的辦公室。兩個警衛仍然在門外站崗,出于某種原因,格特魯德沒有殺死他們。看來鼴鼠的手藝生疏了,晚安先生開玩笑地想。一只老鼠的脖子上突然多了一把匕首,隨即悄無聲息地倒在地上,另一只老鼠還以為他暈了,彎下腰想去拍醒他。第二把匕首一下子割斷了他的咽喉,連頸椎都露了出來。
晚安先生下刀的角度非常講究,鮮血全都淌到了地上,沒有濺到墻。畢竟,他是一個專業人士。
晚安先生的任務完成了,他在走廊里溜達著,腰帶上別著匕首,背包里藏著炸藥,他急于展現能力,打算再搞點破壞。
41 等待(2)
距離城堡半英里,布狄卡用尾巴掛住樹枝,躲在一棵高大的榆樹上。她在黑暗中小心藏好,耐心等待著。
42 凡人皆有一死
晚安先生解決了王殿外的警衛,但沒有去動門鎖,要知道,船長和朱砂也都是開鎖高手。他們此時站在墨菲提克的辦公室門口,沒有伸手去開鎖。大麥出馬,猛力一沖,門一下就被撞破了。但獾立刻就退了回來,彎下腰一陣干嘔,把早餐的雞蛋、午餐的威士忌吐了個精光。墨菲提克的臭屁從破開的門洞翻涌而出,把朱砂和船長熏回了走廊。獾也跌跌撞撞跟了出去。過了好一會兒,等惡臭散開,他們才走進去。
格特魯德被臭氣噴了個正著,已經死了。她曾掙扎著爬向門口,在大理石地板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血跡。斷氣前,她奮力支起身體,背靠著墻,表情猙獰,凝固著垂死前的痛苦。她的尸體臭不可聞,但朱砂毫不在意,他跪在她身邊,摘下帽子,按在胸前。
大麥只感嘆了一句:“死得真慘。”他從來沒喜歡過地下人,特別是現在戰況叵測,可能他自己也活不過今晚。
“我們走吧,”船長說,但朱砂沒有動彈,“朱砂。”
“等一會兒。”
“我們沒有時間了。”
人人都知道,火蜥蜴是冷血動物,性情陰郁,沒有激情和同情心。沒有愛人,只有伴侶;沒有朋友,只有同盟。一旦形勢不妙,隨時翻臉。每個人都知道。
“我說了再等一會兒。”朱砂說。
船長牢牢盯著他,但最后似乎讓步了,至少他沒有向前挪步。朱砂低著頭,默默地看著格特魯德。
樓下某個地方傳來爆炸聲,震動了地板。隨即一陣尖叫。
格特魯德雙目圓整,充滿血絲和絕望。朱砂合上她的眼睛,站起身。“走吧。”他說。
43 存在的理由
晚安先生終于迎來了他的光輝時刻。
那天晚上船長來找他時,一番話說得沒錯。晚安先生一直在虛度光陰,躲在塵土飛揚的邊境城鎮,在破破爛爛的小酒館里混日子。他確實在浪費自己的天才。
在晚安先生看來,所有動物存在都有目的。蜜蜂釀蜜,鳴禽鳴囀。陽光明媚的午后,漂亮女人喜歡妖嬈地走在大街上,假裝不知道男人們正盯著她看。軍團里有些成員,比如獾和火蜥蜴,他們喜歡拔槍就射,一往無前,視死如歸。晚安先生則不同。他喜歡無聲地走進黑暗的走廊,讓人們沉睡——而不是死亡,死亡太強烈了,他送去的是永恒的安靜。這就是晚安先生的使命,是他存在的理由。順應自己的天性,還有什么比這更快樂?
言歸正傳:晚安先生終于迎來了他的光輝時刻。必須聲明,這不只是單純的快樂。數天前,他碰巧——的確是碰巧,晚安先生可以用法國人的榮譽擔保——想到,他仍然記得地下寶藏庫的位置。
晚安先生也料到,寶藏庫常年把守嚴密,即使是自己,闖入的希望也不大。但強敵當前,幾百個警衛被暗殺,可以去打探一下寶庫。有任務在身確實應當專注,但晚安先生是個專業人士,而專業人士的要價可不低。
寶藏庫依然守著幾只老鼠,但數量比往常少了許多。要突破他們的防線,晚安先生必須采取更高調的攻勢。他扔出一支炸藥,等爆炸聲過去,就拔刀撲了上去。一個老鼠開了一槍,但打偏了,沒能再開第二槍。濃煙散盡,晚安先生發現地上躺了三只死老鼠,墻上則粘著一幅彩色拼貼畫,應該是第四只老鼠的殘骸。
開鎖,花了晚安先生近半個小時。世界上沒有另一只動物能在一個小時內打開這把巨鎖,這并非晚安先生得意自夸。當然,半個小時也算不得好成績,他絕不會拿去炫耀。晚安先生支楞著耳朵,貼在門上細聽,當鎖芯“咔嗒”一聲彈開時,他的心跟著顫了一下。
寶藏近在咫尺,就像一口清冽的春泉,在呼喚一頭干渴的動物;像母親張開雙臂迎接哭泣的孩子;又像永恒的安息,在生命的盡頭等待著所有生靈。經歷了五年的戰爭,再加上墨菲提克五年的暴政,花園王國的稅收依然充裕。這是一個富庶的國家,墻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鈔票,由各大銀行和東部諸國發行。但鈔票怎么比得上一袋袋沉甸甸的八角金幣、一摞摞交叉放好的金條?而黃金,又怎么比得上無數閃閃發光的珠寶、璀璨奪目的首飾、晶瑩剔透的翡翠、紅寶石、鉆石,還有那些連名字都叫不上來的奇珍異寶?
這是晚安先生見過最美麗的景象,也難怪,他全然放松了警惕,忘情地注視著寶藏。
一時的疏忽代價慘重。
“看得眼睛都花了吧?”身后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晚安先生咆哮一聲,剛要轉身擲出匕首,就感到背心猛地一震,刺痛瞬間傳遍全身,疼痛無比劇烈,令過去受的苦都黯然失色。他倒在了地上,一只英俊無比的小白貓低頭看著他,笑得合不攏嘴。晚安先生背上血流如注。
“克倫威爾的靈魂在上,”帕斯貓說,“但愿其他人,沒這么窩囊。”
44 賽過死神
三人穿過庭院,向內堡走去。朱砂開道,船長走在中間,大麥殿后。他們加快了速度,不再小心潛行。一路走來,只遭遇了幾只老鼠警衛,朱砂出手如風,干凈利落送他們下了地獄。
剛剛走過主警衛室,警鈴就響了起來。船長瞥了一眼大麥,無須他多言,大麥已停下腳步,從背上卸下機槍,迅速架設完畢,檢查了每個零件。確認一切完好后,他端起機槍,沖船長爽朗地一笑。船長繼續向前,向內堡進發。朱砂回過頭來,向大麥匆匆揮了揮手,對龍來說,這是一種完全不尋常,也沒必要的感情流露。
大麥也沒放在心上。他正瞪大雙眼,密切注視著主警衛室,嘴角微微咧開,仿佛露出了一絲微笑。他轉了一下槍管,機槍發出熟悉的咔嗒聲,他笑了,開始慢慢后撤,退到路口,掩住船長的去路。他開始讀秒,快樂得像等候圣誕節的小狗,像迎接新婚之夜的新娘,又像一只期待血腥晚餐的餓狼。
第一批警衛手持來復槍,沖進了院子。每只老鼠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閃爍著或興奮或恐懼的紅光。下一刻,興奮就退去了,只剩恐懼。一道耀眼的火舌點亮了黑暗的庭院,火舌快速收割,老鼠們紛紛倒地。很快,主警衛室里就沒了活口,大麥的槍聲沉寂了下來。
幾分鐘后,機槍又嘶吼起來,和之前一樣耀眼、一樣殘忍。過了很長時間,老鼠們才醒悟過來,不再往院子里硬闖。要知道,足智多謀并不是老鼠的特點。老鼠的主要特征是數量多、死得快。
至少這一天死得夠快。他們開始分散兵力,占據周圍的制高點,試圖狙擊大麥。但大麥把機槍架在暗處,躲在成堆的尸體后面。過了整整二十分鐘,終于有一只老鼠開了竅,想起武器庫里有重型火炮。他找來二十只老鼠一齊使勁,把火炮推上了城垛。他們浪費了很多彈藥,摧毀了一大塊區域,才找準合適的距離。
與此同時,殺戮還在繼續。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如果要比試殺戮的速度,找遍整個歷史,也只有瘟疫、時間和心臟病比得上大麥。
這個夜晚之后,大麥永遠地消失了。或許,當戰斗結束,殺戮停止后,他扛起機槍,再一次隱退。這一回他藏得那么好,連船長都打探不到他的行蹤。又或許,老鼠們發射的一枚榴彈落在了他身旁。一聲巨響過后,不管你是獾、圣伯納德犬、還是一頭藍鯨,都會當場血肉橫飛,粉身碎骨,不必再擔憂何處下葬。
可以肯定的是,當大麥挺著龐大的身軀走進永恒的黑暗,來到所有人的最終歸宿,他的伙伴們正等著迎接他。
45 提問
朱砂穿過一個庭院,船長緊跟在后面。遠處傳來大麥的機槍聲,攪碎了夜晚的寧靜。突然,朱砂停下了腳步,船長也趕緊停了下來。
“怎么回事?”船長問道,他明白朱砂做任何事,都不會沒有原因。
“你先走,”朱砂說,“我有事。”
“需要幫忙嗎?”
“不。”
船長似乎想說點什么,畢竟朱砂是他最老的朋友。猶豫片刻,他微微皺了皺眉頭,拔腿繼續向前。
勃朗特從暗處走了出來。她塊頭不小,但她敏捷機變,要不是朱砂的感覺特別敏銳,勃朗特絕對不會被人察覺。
“剛才,我一出手就能殺了你們倆。”勃朗特說著,拍了拍綁在大腿上的鐵銃。
“你可以試試。”朱砂說著,手上突然多了一支香煙。
勃朗特見過這個把戲,但從沒見過這么快的手法。火蜥蜴仿佛無中生有,召喚出了這支煙。她好像有點緊張,話突然多了起來。
“關于你的事,我聽過很多。花園王國最致命的殺手、有史以來速度最快的神槍手……墨菲提克總是叨叨個不停。你殺了幾千幾百個士兵。黑叉鎮一場槍戰,你一個人干掉了一窩兔子。這就是傳說吧,越傳越神。現在看來,你不過是一只全身褐斑的冷血動物,戴一頂舊帽子。”
朱砂嘆了口氣。這種話他聽到多少遍了?幾十遍?幾百遍?總有一些暴徒想說服自己,說服自己朱砂并不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殺手。他已經厭倦了當一條戰無不勝的龍。如果能再活一次,他寧愿當別的動物。
朱砂點燃香煙,猛吸了一口,然后扔掉煙蒂,用腳跟碾滅。“你說的沒錯,我應該很容易被殺死。”
勃朗特微微一笑,露出滿口尖牙。“不管屬不屬實,你都聲名遠播,殺了你,我的名氣會更響亮。”她悄悄把手伸向鐵銃,“弒龍者,我喜歡這個稱號。”
朱砂沒有回答,也沒有費心去拔槍。他的目光沉靜如水,似乎正盯著勃朗特,又像是在看炮樓上方冉冉上升的白色滿月。
勃朗特拔出了鐵銃。
46 等待(3)
距離城堡半英里,布狄卡用尾巴掛住樹枝,躲在一棵高大的榆樹上。她在黑暗中小心藏好,調整了一下槍口。
47 偽法國人
晚安先生死得很掙扎。
他體型不大,心卻不小,深藏著高盧民族的傲氣。“你應該感到驕傲,愚蠢的小貓仔。”晚安先生一只手緊按著肚子上的傷口,另一只手從耳后摸出一根皺巴巴的香煙,叼在嘴上,血從他嘴里溢了出來。他抽出一根火柴,點燃了煙。“因為你殺了晚安先生,普羅旺斯最偉大的殺手。”
貓歪著頭,看了一眼身后隨他進入寶藏室的老鼠警衛,又回過頭來望著晚安先生。“你說啥?”
“我說,你殺了晚安先生,死神的表弟,黑夜的潛行者。晚安先生在……”
“這怪腔怪調你從哪兒學來的?”
晚安先生咳出一口煙,又咳出一口血。“要是你光明正大,沒有從背后刺傷晚安先生,晚安先生一定會讓你付出代價,因為你侮辱了他的家鄉。”
“你的家鄉,真的嗎?”帕斯貓嘴里突然冒出一串法語,“你這個愚蠢的小貂,你這個臭烘烘的傻瓜,你這個裝模作樣的蠢貨,你到底是哪里來的鄉巴佬?①”
晚安先生沒有回答。
“怎么?啞巴了?你是多久沒好好說話了,連自己的母語都聽不懂了?”
晚安先生仍然沒有吭聲,眼中閃爍著炙熱的光芒,這意味著深切的熱愛,或者極度的仇恨。
“難道這個國家的人都是蠢貨,居然沒人拆穿你的瘋言瘋語?這個荒謬的法國人把戲你玩了多久了?你要是法國人,那我就是土耳其皇帝了!”
帕斯貓哈哈大笑,轉向手下那群警衛,老鼠們也哄笑起來。倒不是因為他們聽懂了這個笑話,而是因為上司在笑,身為老鼠,諂媚貓是難免的。帕斯貓笑得胡子打顫,尾巴亂抖,笑得彎了腰,岔了氣,差點把胸膈膜都笑破了。
他笑得好不得意。然而,笑到最后的卻不是他。
48 回答
也許,自打開天辟地以來,的確在世界上某個地方,有一只像朱砂一樣快的動物。畢竟,花園王國幅員遼闊,歷史悠久。但這只動物絕對不是勃朗特。她剛剛摸到鐵銃,朱砂已經拔起綁在右腿上的左輪手槍,連開了六槍,子彈把狐貍的眼睛打成了兩顆火紅的櫻桃。勃朗特尖叫著開了一槍,子彈擦著火蜥蜴的左肋飛了出去。此時,朱砂已丟下空槍,拔起綁在左腿上的那支,開始另一輪射擊,六顆子彈全部打進了狐貍的脖子和腦袋。
勃朗特的速度永遠快不過朱砂,但她身軀龐大。整整十二顆子彈,都沒能放倒她,只稍稍阻滯了她的攻勢。火蜥蜴再次扔掉空槍,彎腰拔出塞在長靴里的短筒霰彈槍,這時,勃朗特開了第二槍。
沒有什么能快過子彈,但朱砂勉強可以。勃朗特的手銃剛剛發射,朱砂迅速扭身,趴在地上。如果手銃發射的是子彈,他很可能就躲過了,但霰彈鋪天蓋地,有一些打進了朱砂的肋部,他的皮膚上頓時滲出一大片血跡。
勃朗特彈藥耗盡,她丟下珍珠鑲柄的華麗手銃,狠狠撲向朱砂,想用爪牙結果他。盡管受了重傷,朱砂依然身手矯健,他彎腰躲過攻擊,回身一甩手,把一叢霰彈打進了勃朗特后背。
朱砂的每一槍都打中勃朗特的要害,但這些子彈似乎只是進一步激怒了她。她轉過身,瘋狂地嘶吼著,再一次撲向朱砂。
這一次朱砂沒有躲閃。盡管腸子漏了,但他穩穩當當地拔出背上的短管來復槍,端起槍口,對準迎面撲來的龐然大物,手指扣動扳機,把一把鉛彈打進了勃朗特的腦袋。粉紅色的腦漿、白色的骨渣和紅色的絨毛濺得到處都是,但她還在往前猛沖。“砰”的一聲,受傷后站立不穩的龍被撞翻在地。兩人抱成一團,摔在地上。勃朗特就這么死了,朱砂還清醒著,奄奄一息。
朱砂被壓在狐貍的尸體下面,動彈不得。他的帽子在激戰中落在了地上,躺在手邊幾英寸遠。他用殘存的氣力伸長手臂,抓起帽子,戴回了頭上。
然后他嘆了口氣,盯著天上的月亮,又呼吸了一次,安靜地等待死亡。
49 團聚
船長沿著高高的壘墻,孤身一人奔向內堡。大麥的槍聲沉默了,夜晚又恢復了寧靜。然而,寧靜中還藏著風暴。黑暗中響起了低沉的颯颯聲,響起了不潔的死亡之聲。
有些動物說,響尾蛇被誤解了。他們發出聲音,是為了提醒危險,祛除不幸。這想法很傻。蛇都不值得信任,尤其是響尾蛇。他颯颯作響,并不是在威脅,而是在譏笑。他震顫尾巴,是要讓你知道,只要他愿意,隨時都能取你性命,并且,這么做能讓他興奮不已。殺戮,的確是響尾蛇一生最主要的樂趣。
颯颯聲越來越響,石頭上細鱗反射著微光,緩緩浮現出蛇的蒼白軀體,活像一具失血的尸體。“船長——”貴格說,最后一個音在分叉的舌頭上打著顫,“好久沒見了,我真想念你,還有那些老伙計。”
船長上一次見到他時,貴格還年輕,鱗片亮綠,肚子鼓鼓的,裝著前一晚吞下的三只動物。這三只動物傻得可憐,把蛇當成自己的朋友,以為蛇有一顆真正的心。
船長一動不動,雙手插在防風衣的口袋里,皺著眉頭。“你真的想我們嗎?”
“可惜,格特魯德那么和善,居然第一個死了!我猜剛才的喧鬧是大麥的杰作。但現在槍聲停了,不難猜測這意味著什么。晚安先生總喜歡偷偷摸摸,但到現在為止還沒發現他的蹤影。勃朗特給朱砂準備了一個特別的驚喜,但我懷疑那只狐貍不會輕易得逞。”
“還有呢?”
“布狄卡?她根本沒進城堡。”
“還有呢?”船長追問道。
“還有?還有誰?”
貴格盯著船長看了很久。接著,他扭頭看了一眼四周,看向寂靜的黑夜。他笑了。
幽靈嘯叫著從一道墻縫中撲了出來,那叫聲曾是松鼠、田鼠、老鼠、蝙蝠、鼬貓、臭鼬等許多動物的喪鐘。她究竟是怎么摸到這里來的?要知道,她體型雖然不大,卻也不小,況且她已經飛不了了,只能拖著“咔嗒”作響的鐵爪艱難挪步。但今天晚上,她像晚安先生一樣潛行,像影子般悄無聲息。當然,晚安先生和影子,其實是同義詞。
他們的身手快得驚人,一連串虛招、殺招兇狠決絕,船長只能看到一團虛影。貴格廝纏猛撲,想束縛住自己的老情人,給她一個致命的擁抱。幽靈左閃右躲,冷不丁地發起反擊。鉤喙在月光下閃著寒光,利爪像她心中的仇恨一樣鋒利。她老了,羽毛支零,貌似很容易被蛇撲殺。但事實并非如此,過了整整四十五秒,勝負依然未定。高手過招往往一招決生死。這四十五秒,漫長得就像永恒。面對這兩個殺手,估計花園王國中的任何動物都活不了這么久。
長時間的膠著激怒了貴格,他撇開幽靈,像一顆出膛的炮彈一樣彈射出去,打算一舉擊殺船長。但幽靈拍動翅膀,箭一般地沖向響尾蛇,利爪深深扎進了蛇的眼窩。血液淌下他的臉,貴格沒有時間尖叫,幽靈的沖擊力把他撲到了地上,兩人滾作一團。這一對曾經發誓永不分離的愛人,終于得到了渴望已久的死亡擁抱。他們緊緊糾纏在一起,落下高墻,跌進黑暗中。
50 晚安
“想象一下,”帕斯貓沖警衛們揮著手,喊道,“在瘋狂的自負中迷失了這么多年,沒有人提醒,沒有人糾正!會養成何等的虛偽和狂妄?這只可憐的小貂,一直都假裝自己是個法國人,難道說話時把元音吞掉,就能抬高自己的格調?誒,這是什么聲音?”
窸窸窣窣,像沙漏中的細沙,又像是一只手掌簌簌拂過絲綢。
到底是什么聲音?帕斯貓猛地轉身,他突然發現,晚安先生手上拿著最后一支炸藥,導火索正在咝咝冒煙。
“我不是貂!”晚安說道,鮮血從微笑的嘴角溢了出來。
貓的眼睛瞬間睜圓了。他想要阻止晚安先生,可到底該怎么做呢。
帕斯貓有教養、機靈、敏捷、殘酷、致命。但帕斯貓并不明智。晚安先生的確不是什么法國人,只是一只普通的鼬鼠。身為一個法國人,可以有諸多可能;但身為一只鼬鼠,只可能有一個身份——殺手。
導火索繼續嘶鳴,只有一塊指甲那么長了,只有一根毫毛那么長了。
“晚安!”晚安先生說。
51 最后的王牌
船長孤身一人,走進內堡。他從一處陰影竄入另一處陰影,一手緊握背上的霰彈槍,雙眼警覺地觀察著。多虧晚安先生提前掃除了障礙,船長一路有驚無險,順利潛入了王殿。
這間王殿,曾經匯聚過花園王國世代的貴族貴婦,這里曾經堆金砌銀,鑲嵌過大理石和象牙,點綴過錦繡和絲綢。上方,蒙塵的彩色玻璃窗拼輟出蟾蜍王室的歷代先王,個個威嚴冷漠,俯視著后世臣民。王座之大,足以坐下一只獵狼犬,墨菲提克撅著屁股,端坐在王座邊沿,仿佛滿殿的王家氣派令他有些恍惚。他一只手抓著一瓶棕色烈酒,另一只按在一個起爆盒上,一卷彎彎曲曲的導線延伸到了陰影處。
“你可能不太相信,但我打算幫你一把。”
“是嗎?”
“千真萬確。花園王國的權柄并不是什么好東西。貨幣政策、稅收條例、官僚機構……相信我,都他媽的一團亂麻。毀掉這一切,只會令我高興。”
“幼王在哪兒?”
“這會兒,他還迷失在鴉片的極樂世界呢。他不會讓革命這等瑣事打擾自己的清福。話說回來,誰會在乎他呢?他從來都不是當國王的料。”
“沒錯,”船長同意,“我只是需要把事情做干凈。”
“我埋的炸藥可不少,足夠把整個內堡炸上月球,”墨菲提克說著,笑了,“別擔心。我們會帶著國王陛下一起上路。”墨菲提克一邊提防著船長,一邊緩緩喝了一大口威士忌,隨后把瓶子拋給船長。“在下地獄之前,再喝上一口?”
船長伸手接住酒瓶,拔開瓶塞,喝了一大口。他把另一只手舉過頭頂,使勁一揮。
52 出擊
距離城堡半英里,布狄卡用尾巴掛住樹枝,躲在一棵高大的榆樹上。她在黑暗中小心藏好,扣下了扳機。
53 建國者們
一扇玻璃窗咔嚓碎裂,緊接著,墨菲提克的腦袋不見了。
確切地說,腦袋并沒有消失,只是重新分布了一下,散落在地上、墻上、王座上。船長又揮了一下手。這個動作完全沒有必要。布狄卡透過瞄準鏡看得清清楚楚,她當然知道自己正中目標。布狄卡從來沒有打偏過。
船長喝完剩下的酒,隨手一拋,酒瓶在地板上砸碎了。他快步拐進一條走廊,向王殿后面走去。
走廊臭得可怕,越往里走,氣味越濃,船長知道自己正在接近目標。走廊盡頭有一扇門,門后面是一個房間。房間主人驚人的變化表明了一個道理:任何動物都不應該無限度放任自己的欲望。房間臭得像屠宰場,像廉價妓院,又像公共廁所。自從長幼王之戰爆發,船長已經十年沒有來拜見過這只動物了。十年來,他變得更胖更糟糕,但并沒有發生任何本質變化。
國王陛下是一只碩大無朋的蛤蟆,體型幾乎和大麥一樣。可獾的身體主要是肌肉,而國王陛下則全是肥油。沒人攙扶,他根本無法行走,就連舉起雙臂都非常困難。一個駝背、一個腫脹的肚皮、無數贅疣胡亂摻和在一起,揉成了他這個怪胎。他身上的甲狀腺腫泡,比整個殖民地所有的麻風病人加起來都多。他的眼神比礦工用的蠟燭還微弱,瞅了好久,才看清站在面前的老鼠。
“你,”國王陛下遲疑了一下,他的兩棲動物大腦長期飽受麻醉劑和烈酒侵蝕,過了好一會兒才有兩個突觸連通,“我記得你。你……你是我哥哥的手下,對吧?”
“恕我直言,其實他才是我的手下。”
幼王偷偷地打量著船長,看了一會兒,才問道:“你是真實的嗎?”
“如假包換。”
“那我聽到的那些聲音——槍聲,尖叫聲——也是真的嗎?不是我腦子里的幻覺?”
船長點了點頭。
國王陛下又琢磨了好久。“這么說,你是來殺我的。”
“你不是首要目標,”船長說,“但現在就剩你一個了。”
國王陛下沉默了好一會兒。他非常努力地思考,想要弄清楚眼前的狀況,但思考實在不輕松。十年來,除了點燃鴉片的煙管,他再沒干過什么復雜的事情。
但最終想通了。他煥發出一股意想不到的熱情,言語流暢,“哦?他在哪里?我的哥哥在哪兒?我已經好久沒見到他了。雖然他只比我早出生五分鐘,但我還是應該叫他一聲哥哥。”蟾蜍臉色可怖,即使從最佳的角度看去,也明顯充滿憎惡和嫌棄。長久以來,蟾蜍沒干過比排便和吸毒更勞累的事,剛才那段簡短的演說耗盡了他的力氣,布滿贅疣的肚皮不停地鼓起,癟下。
船長不說話,靜靜地看了一會兒使勁喘氣的蛤蟆,隨后解下背上的一個小背包,攤放在地板上。
國王陛下的眼睛鼓了出來,耷拉著下巴,蜷起的舌頭滾落到了胖鼓鼓的肚皮上。
解開的包裹上攤著一堆白森森的骨頭,最大的一塊觸目驚心,很明顯是一只蛤蟆的頭骨。
“我確信,他活著逃到了南方王國,”船長說,“過了一段時間才死去。也許是自然死亡,也許是慘遭不測。我猜想,南方王國的人覺得他是一顆有用的棋子,能對花園王國的政治穩定構成潛在威脅,只要不被墨菲提克發現,他們就會一直藏著他。”
“你說的……這些……是什么意思?”國王陛下的大下巴機械地張合。
花園王國最后一任國王痛苦地死去了,船長開了兩槍,沾著綠色黏液的細碎彈片糊滿了一墻。蟾蜍很胖,似乎失去一半體重也死不了。船長正打算填裝子彈,再來兩槍,國王陛下卻放了一個又長又濕的臭屁,氣味之惡劣,簡直不亞于墨菲提克的秘密武器。接著,他就軟趴趴地癱在了椅子上。
船長返回王殿前廳,發現窗邊站著一只衰老的田鼠。他穿著一身褪色的宮廷服,看著窗外毀壞的城堡,看著遠處即將陷入混亂的城市,看著這個難逃厄運的國家。“死了這么多,”他喃喃低語,“死了這么多。”
船長停在他面前,聳了聳肩,似乎在說,他見過死得更多的。
“到底發生了什么?”仆從問道,他經歷過太多,早已不再害怕,“城堡毀壞,國家騷亂,這么可怕的屠殺究竟是為了什么?誰來統治這個國家?誰來重建家園?”
船長從口袋里掏出一根雪茄,切掉了尖端,含在嘴里。他打火點燃,深深吸了一大口,緩緩吐出一串長長的煙霧。
“我們從不建設。”他說道。
【責任編輯:鐘睿一】
① 一個X代表一次蒸餾。XXX是蒸餾了三次的酒,度數高,烈性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