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 S E 庫尼
有句古話是這樣說的:
“千金難買真相,酒后卻吐真言。”
千萬不要相信這句鬼話!酒中無智語,皆是廢話連篇。我不怪罪老爸的惡意預謀,但我還是指望他說話前過下腦子——特別是這件事!生活已經夠辛苦了,現在他還要把獵妖團招惹進來。
老爸已經喝得醉醺醺的了,他絮絮叨叨念著各種謠言。酒吧的客人沒有幾個關心他的醉話,大家都各自喝著自己的酒。不過,冬災寺的大修道院獵妖團對這類流言蜚語可是非常感興趣,他們當即把他的話牢牢記下,并跟著他回了家,被他帶到了我的面前。
“這幾位善人又是誰啊,老爸?”我問道。老爸醉步蹣跚地走進我剛打掃干凈的廚房,獵妖團跟著他一擁而進,然后站成一個半圈。他們把大門擋住,大拇指扣在腰帶里,盯著我。
“這些都是我朋友,歌蒂!”他打著酒嗝說,“是你能找到的最好的朋友!”
如果這些是他的朋友,我寧愿現在就從后窗翻出去見他的敵人。這混賬酒鬼,喝到這個地步,全世界都是他的朋友了。
我勉強優雅地行了個屈膝禮,他們勉強回了個笑容。老爸直接倒在了床上,有節奏的鼾聲透過枕頭在空氣中回響。我又把目光轉向獵妖團。毫無疑問他們是第一次來歡悅林,但只要是沒喝醉的人一眼就能認出他們。他們每人都穿著肩帶,肩帶里別著一排針;屁股上掛著一副鐐銬;靴子上裝飾著銀鈴和猩紅色的小花,保護他們不收驚奇妖族的傷害。
“小姐。”他們說。
“先生們女士們,”我說,“要喝點什么嗎?我們有剛擠出來的新鮮牛奶,還有歡悅林最上等的井水。”
我不讓老爸在老媽的屋子里放酒。要是他還想我給他縫衣服、管他一日三餐,酒就不能進這屋子。說真的,這家伙會以老媽的名義做任何事情。老媽的死不是他酗酒的原因,而是老媽活著才能讓他不敢亂喝酒。
獵妖團的首領擺了擺戴著金屬手套的手,回拒了我的好意。她帶著鮮紅的隊長帽,帽子下面的頭發整齊地梳向后面,露出一雙俊俏的大耳朵和結實有力的脖子。她的相貌非常好看,但哪怕是在其他場合見到她,我也不會喜歡她,因為她態度傲慢,瞇眼看人時目露寒光。
她說:“你尊敬的父親一直在夸耀他的獨生女兒。”
我從來學不會她那招一根眉毛挑起的表情。每次想學這個表情時,還沒等我眉頭皺起來,兩根眉毛就一起飛上天去了。
“如你所見,沒什么值得夸耀的。”我說。
“或許是因為你艷壓群芳的美貌?”其中一個女獵妖師說。
我不屑地哼了一聲,有幾位獵妖師還點頭附和。我不是什么大美人,只是普通的漂亮而已,前提是有燭光的映襯,還要有一雙不挑剔的眼睛。
“又或者是因為你養牛很有一手?”
“安娜特是歡悅林最好的奶牛,”我立刻回嘴,“聰明又溫順,漂亮又多產。馬努這頭公牛一頭頂三頭,它到現在還很聽話,所以一直沒有騸它。這兩頭牛都是我在對岸石英鎮的一個農場里買的,用的是老媽留給我的錢。”
“是啊,”那個女獵妖師咕噥道,“這我們也聽說了。那么你母親是做什么的呢,請問?”
“我老媽?”我問道,“她……”
會在洗碗時吟唱萬千歌曲,會在深夜里把我叫醒去看滿天流星,會在雷神擂鼓時給我們做熱巧克力。雖不能縫愈裂痕,但卻能解開拿到手的一切死結。喜歡在河岸久久漫步,也喜歡在如今已經被封禁的風霧森林流連忘返。自第一次侵略戰爭時就開始患病,在第二次侵略戰爭期間身體日漸虛弱。她輕聲說完最后的遺言,留下了她醉生夢死的丈夫,把家業交給了我來主持。我每天清晨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對她的無盡思念。
“你的母親是驚奇妖族嗎?”那個女獵妖師強調道。
“我老媽?”我又問了一遍,一臉茫然。
“她有沒有把她的妖法遺傳給她的親生女兒?”
“她不是……”
“買這些牛的錢是從哪兒來的?”
“我都告訴你了,是從……”
“我知道,你母親的錢。她肯定給你留了不少財產。那她的驚奇妖族法術是否也傳給了你?”
“你說什么?”
“你的可怕能力都藏在你的姓氏里面了。華裳小姐。”
“那是我老爸的姓!因為我爸爸的爸爸是個裁縫!他自己——”我指著躺在床上那個鼾聲震天響的老混蛋,“也很精通針線活,但后來患上了手抖病。我老媽在嫁給他之前是姓‘樵木!”
那個女獵妖師冷冷一笑。我的小廚房里越來越冰,越來越暗,要是有膽的話我一定會往壁爐里加根柴火。
“啊,是啊。現在我們說到重點了,華裳小姐。你尊敬的父親。今天晚上在拂曉酒吧,他一直向別人吹噓他的獨生女兒,貌美如夏日白云,聰慧似織網蜘蛛,十指靈巧過人,能把稻草紡成金紗。這你怎么解釋,神奇女孩?”
“我不會紡紗!”我咆哮道,“不會紡麻,不會紡棉,也不會紡絲!”
“你在撒謊。”那個女獵妖師說著便從肩帶中抽出一根針來。
我知道這是要干嗎。扎三滴血,不多不少,放進一個玻璃小瓶中,然后拿給大修道院的巫師檢驗。如果他們發現我的血甜似蜂蜜,能在黑暗中發光,能治病救殘,能讓處女在滿月之時浮空,或者能蠱惑男性只對我一人癡情,那我就完蛋了,死定了,沒戲了。
當然,我知道我的血沒有上述任何功效,但我還是奮力掙扎。我的血是我自己的,它屬于我,我屬于這里,要是他們把我抓去冬災寺,誰來照看我的牛?
“瞎了你們的眼!”我怒吼道,“我不是驚奇妖子,也不是妖換子!我是在歡悅林出生的!就在這個廚房,就在那個壁爐旁邊!不信可以去問鄰居!問產婆!我的產婆是老產婆的女兒!我連紡錘和矛頭都分不清!放開我!你們這幫天殺的黑護衛!”
我應該是咬了誰一口,我希望咬傷的是那個女獵妖師。我厲聲尖叫想喊醒老爸,但他鼾聲依舊,嘴縫里還冒著口水泡。最后,我喊起了我的牛,“安娜特!馬努!往林子里跑!往野外跑!別讓人擠你的奶!別讓人給你上軛!也別讓人給殺了!往林子里跑!去當驚奇妖族的野獸!在風霧森林里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現在回想起來,我真不該喊那些話。或者說,我根本就不敢喊出來。我應該服服帖帖的,我應該向他們揭發老爸才是鎮上唯一一個擁有特殊能力,能靠放屁點火的酒鬼。我應該給他們些錢,或者可憐巴巴地求他們,或者做些其他實際的事情。
然而我并沒有。
于是,無皇之國勒雷薩的大主教——艾維利亞斯三世的獵妖團給我套上項圈,把我丟進籠子,鐐銬加身將我運回冬災寺的圣座。
別以為我是歡悅林里唯一的受害者,大主教的獵妖團四處都有耳目。自從二十年前驚奇妖族入侵以來,獵妖團的數量和任務緊迫性與日俱增。你在任何時候都有可能撞上他們,有的是小組形式巡查我們的各個島村,有時則是在勒雷薩大陸的大型城鎮中行軍搜查。
他們曾經把一個滿頭銀發的老奶奶一路押去圣座,就因為她坐在一個搖椅里邊織衣服邊唱歌。因為她的歌可能是一個咒語:也許會打開一個驚奇妖族的青草陷阱,能在地上開個洞,讓人失足掉進去;又或者是召喚一個誘導鬼火,之前同樣的伎倆就曾讓洛雷茲國王踏上通往沼澤的道路,最后溺死在沼澤里面。(這倒沒多少人抱怨,因為洛雷茲國王人稱“老蹄鐵”,據說他喜歡用腳猛踩人脖子。)你可以想象一個老奶奶被關在大主教的地牢里,又黑又冷又餓,能活多久。
不久之前,獵妖團還把海落城的一個年輕老師給抓了,僅僅因為他同時養了一只貓和一只狗(這就很不正常了)。各種檢測都證明他確實是個普通人:寒鐵不會將他燙傷,他的血液干后就變成棕色,只給他喝花蜜,他也會像真人一樣肚子餓。可這能證明什么呢?沒用。獵妖團認為妖換子比他們的純種祖先更接近人類了,所以要對他們實施更加苛刻的檢測手段。
于是他們動用了浸泡椅,好好的一個人就被他們給活活淹死。他養的貓和狗則被從海落城的懸崖扔下,被海浪吞沒。
我知道我們應該與殺害我們國王的驚奇妖族不共戴天,痛恨他們施法將公主陷入(據他們所說)百年沉睡,痛恨他們將王子變成一頭熊。因為第一次驚奇妖族入侵帶來的盜竊與殺戮橫行,我們應該與他們永世為敵,在黎明和黃昏搖響鐵鐘將他們驅散。夏天永遠不要離開自己的房子,除非我們戴上雛菊花環出行,冬天出門則戴槲寄生花環。對于他們的第二次入侵,我們應該積極復仇。為了我們可憐的妻子、女兒和姐妹——她們只是走過一道光、穿過一陣風,行過一片野花從,就不幸懷上驚奇妖族的孽種。為了我們可憐的女人和孩子,我們必須復仇。
但是有人也在發出質疑。
驚奇妖族到底為什么要入侵人界?我們兩族自古以來和平共處,前腳吵架后腳就和好,如兄弟姐妹般相處和睦,偶爾還會跨族通婚,大部分時間則是井水不犯河水。我們的兩個世界被面紗隔開。驚奇妖族老老實實待在蠻荒的風霧森林,我們人族待在磨坊、農田和石頭城里。他們究竟為什么要入侵?為什么變得這么兇殘?還有,我們從什么時候開始自相殘殺了?
我不是質疑聲音中的一個。我不想給自己惹麻煩,但我一直在傾聽,特別是當媽媽在洗碗時,或者當她無所事事盯著窗外看時,她總會低聲自言自語。
押送我的牢籠離冬災寺越近,這些問題就越折磨我。
但愿這些問題牢牢鎖在我的嘴里,但愿我一個字也不要說出來,免得惹禍上身。但愿老爸帶著最要命的頭痛一覺醒來后,會記得去給安娜特擠奶,放馬努去吃草。不管是神明還是鬼魂還是驚奇妖族。只要能聽到我的祈禱,請保佑我。
艾維利亞斯三世面頰紅潤,一雙藍色眼睛炯炯有神。他的一頭白發已經落光了,但是禿頭和他非常相稱,讓他看上去光潤而有線條,宛如一只展翅欲飛的燕雀。他身材纖瘦,臉上只有很少的皺紋,身穿的藍色羊毛長袍樣式樸素,沒有金飾。他拿著法冠在手中把玩,像在玩一個玩具。一個身穿原色棉制見習信徒服的年輕女孩坐在他膝下的一個凳子上。她的頭發吸引了我的注意,那一頭赤褐色的頭發猶如荊棘叢一般毫不服帖,在她的肩膀上像尾巴一樣驕傲地揚起。
她看著我,我從她眼中看到了狐貍。
妖換子。我在心里想。驚奇妖子,狐貍精,換皮鬼。
她用一雙黃色的眼睛看著我,垂直的瞳孔將眼睛一分為二。這雙眼睛能看穿一切,在她的注視下我什么也藏不住:手指上的貓眼石,脖子上的吊墜,裙子上的奶牛毛。就連老媽給我唱過的歌曲,此刻全都堵在了我的喉嚨里,隨時都要唱出來。
她沖我微微一笑,我情不自禁也回了她一個笑容。但我身邊的獵妖團守衛頂了我一拳,迫使我鞠躬行禮。
“主教大人,”他說,“我們在歡悅林抓到這個人。她的父親在公共場所大聲宣稱她能把稻草紡成金紗。如您所知,這是驚奇妖族皇室血統才具備的能力。她聲稱自己的母親是一個伐木工的女兒。但是面紗女王有時也會化身普通百姓,在人界留下子嗣。這個女孩可能就是她的女兒。”
我不屑地哼了一聲。配得上頭頂那尊鹿角皇冠的面紗女王,怎么樣都不會選擇老爸這樣的廢人吧?即便老爸當年青春年少、滴酒不沾、唇紅齒白、風華正茂,他也入不了面紗女王的眼。
我感覺狐貍女又在看我了,但我不敢去和那雙黃眼睛對視。
“下午好,年輕的女士。”大主教溫和地說。他坐在巨大波浪形寶座上的身子往前一頃,兩手放在膝蓋上。我發誓他的鼻孔都張開了。
“下午好,主教大人。”
我看著他的臉,可除了關心我什么也讀不出來。這就是那張因為同時養了一只貓和一只狗就把人淹死的怪物的臉嗎?這就是那個侮辱我媽媽并且把我五花大綁從歡悅林一路押來這里的紅斗篷女隊長的最高領導嗎?
我提醒自己一定要小心,千萬別大意,不管這個大主教提問時的聲音多甜蜜多誘人,我都不能上當。
“那你真的是驚奇妖族嗎,孩子?別害怕承認,如果是真的那也不能怪你。父母干的傻事怎么能怪到我們頭上?就算你確實有點石成金的能力,那又怎樣?你還是半個人類啊,小紡紗工,你也可以用它來給人類做好事啊。”
“主教大人,”我的聲音在鑲著拼接玻璃的巨大廳堂里回響,“我沒有任何天賦,只懂安撫我家的奶牛安娜特,讓她能安安靜靜接受擠奶;只懂在我家的公牛馬努把地上的影子當成蛇時,牽著他走開。我是個擠奶工,不是紡紗工。我的老媽是伐木工的女兒,她能用樹枝刻出肖像,但我從來沒見她消失在樹林里面。我們只是普通百姓。我的老爸則是個醉酒的傻瓜,所以他才會在拂曉酒吧胡言亂語。”
大主教點點頭,把身子收了回去,漫不經心地撥弄起了狐貍女翹起的頭發。現在他的眼睛閉上了,把熱切的興趣都收了起來,但臉上還保留著一抹微笑。“她說的是實話嗎,坎蒂亞?”他問那個狐貍女。
“這個鄉下姑娘不是驚奇妖子。”她的聲音沙啞而低沉,像是出自一個幾十年煙酒不離手的酒吧女侍應之口。可她的年紀絕不超過十二歲。她的聲音和她奇異的容貌、透亮的皮膚極不相稱。“不過,她還是有點問題。”她的目光迅速移到了我的戒指、我的吊墜,還有我瞇起的雙眼上。她聳聳瘦弱的肩膀,然后把話說完:“她看上去還是很狡猾,對吧?眼神閃爍,心懷不軌,什么事都可能干得出來。主教大人,我懷疑要是她愿意的話,說不定真能把稻草紡成金紗。”
“我才不愿意呢!”我被她的謊話激怒,脫口大喊,“誰愿意啊!”
那個狐貍女臉咧嘴一笑,似乎要做出回應,但大主教扯了一下她的頭發,這個動作很短暫,但卻效果明顯。因為刺痛,她眼里涌出了淚。
“夠了,坎蒂亞。”
大主教的手上沒有戴珠寶首飾,倒是有一枚粗大無色的圖章戒指。寒鐵。不用湊近看我就能認出來。但我能感受到其中的暴戾,仿佛這枚戒指曾經打穿過一百多張臉,仿佛碎裂的骨頭和打落的牙齒的冤魂還在戒指上縈繞不散。我想知道每次被他觸碰時,這個狐貍女是否都能感受到這枚寒鐵的威脅。想必如此。
“我很高興這位女士不是驚奇妖族的子嗣。”大主教宣布道,“這可是經過了我們這只家養驚奇妖子的權威認證。”他邊說邊撓撓狐貍女的頭。“因此,我宣布這位……”
“歌蒂。”我說。
“歌蒂·華裳小姐。”大主教接著說道。
“是歌蒂·樵木小姐。”我低聲咕噥。
“——應當繼續留在冬災寺,作為我們的……我們的客人,直到關于她奇異天賦的疑問得到最終確認。畢竟,她顯然有著某項公主覬覦、獵妖師嫉妒的強大技能。如果這項能力確實不是驚奇妖族的詛咒,那便是眾神的恩賜。坎蒂亞,你能送她去她的……”
沒等他把話說完,大主教突然站了起來,目光越過我的肩膀,看著我身后的什么東西。他臉上的紅潤漸漸散去,就連他的頭頂都開始白得發光。他臉上的慈愛與關心早已消失不見,現在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只暴風雪中惱怒的火蜥蜴。我不禁往后一縮,我沒有掩護,也無處可逃。
“下午好,主教大人。”我的身后傳來一個聲音。我又下意識地一縮,因為那個聲音讓我脊梁骨一陣發涼。除了自己的體內,我已經沒有地方可以躲,我站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
大主教怒斥:“圣座不接受瞞哄之徒的祈求!”
“我不是來這里祈求的,主教大人,我來這里是為了帶走這個小變金師。我的軍隊需要她的能力。”
然后我轉過身去,希望這個說話的人——不管他是誰——指的不是我。站在我面前的,是這輩子見過最高的男人,此刻他正低頭盯著我的臉。我,他指的真的是我。
“親愛的,”這個高個子男人說,“我美麗的歌蒂娜·華裳!我是你最忠實的侍從。請允許我向您鞠躬!”他彎腰行禮,而他洋洋得意的姿勢讓我感覺受到了嘲弄。“聽說你能把稻草紡成金紗?”
來冬災寺的漫長旅途中,為了臭罵那個獵妖團女隊長,我已經耗盡了嘴里的每一星唾沫。現在我只搖搖頭,一語不發。
這個男人的頭發像映著陽光的朝露,他的眼神既冰冷又明亮又灰暗,像一把長矛將我刺穿,牢牢釘在原地。看見我的表情他大笑出聲,隨手把他的紅斗篷從肩上脫下,甩給了他的小侍從。
這個年輕的侍從把華麗的斗篷攤開,在雙手間疊好。雖然身材瘦小,但動作卻盡顯優雅。他的臉吸引住了我,如此熟悉卻又陌生的一張臉:紅色的頭發,細長的眼睛,近乎呈三角形的臉怎么看都不像是人類。
我全明白了。
這個高大的男子和他的毒舌從我心中漸漸消失,就連大主教的震怒也悄悄溜走。我的耳朵被一片寂靜充盈,只聽見兩顆心臟一齊跳動的巨大聲響。我能看到的,只有兩個驚奇妖子睜大黃色的眼睛,帶著奇異的眼神凝視彼此。如果我能想象他們眼神之中傳達的文字,那么這段對白應該是這樣的:
“弟弟!”
“姐姐!”
“你沒受傷吧?”
“嗯,沒受傷,你呢?不開心嗎?”
“不是不開心,只是少了什么。”
“你變了好多!”
“我好想你!”
“別說話。”
“不要動。”
“別看我。”
他們兩人的眼神只相交了一次,火花迸濺后又迅速消失。狐貍女透過她的睫毛鬼鬼祟祟地看了我一眼,我只能給她一個茫然的表情。但是我沒有時間理清這是怎么回事,因為高個子男人突然抓住我的右肘,而大主教一個箭步走下寶座,一把抓住了我的左肘。
“將軍,”艾維利亞斯三世說道,“我們這兒的審訊還沒有得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結果,華裳小姐必須在這兒繼續待下去,等候進一步的詢問,或者救助。”
高個子男人笑了,“我親耳聽到你那小賤人宣布這位少女是人類。既然她和風霧森林的妖精沒有關系,那么冬災寺對她就沒有審判權。”
“如果冬災寺沒有審判權,那加迪奧就更沒有!”
“不,確實沒有審判權。”高個子男人笑道,“但我身后有一支軍隊。來吧,華裳小姐,我的宮殿恭候您的光臨。主教大人,我是你最謙卑的……”他又大聲笑起來。
現在我才知道自己被夾在什么中間。在我的左邊,是艾維利亞斯三世,他和他的獵妖團及各牧區神父,想要全權控制勒雷薩的百姓與宗教信仰。而在我的右邊,擋在他掌權之路上的,是偉大的加迪奧將軍,無皇軍隊的總司令,也是勒雷薩的非正式領主。
我的鼻子又脹又塞,眼睛火燎般疼痛,喉嚨也又干又澀。難道是因為之前為了讓加迪奧將軍放我一馬,我曾雙膝跪地低聲下氣地痛苦哀求過嗎?
不。哪怕我真的哭求他,他也不會放過我。毫無疑問,加迪奧才是真正的怪物,如果你能證明他的血管里流淌的是血液而不是寒冬冰水,那我就把我家奶牛的糞便吃下去。
現實是我被關在了一個塞滿稻草的地窖,這里面的稻草之多,足以做成一支稻草人軍隊。稻草讓我的手臂發癢,鼻子過敏,我擔心再這樣下去會對稻草產生強烈的恐懼癥。稻草的量再足一點,時間再長一點,就真能把我殺死。
但我并沒有那么長的時間。
如果我不在黎明前把這些讓人噴嚏不斷,吸引蜜蜂筑巢的東西紡成金紗,那么按照那個滿頭金發的笑臉男的旨意,我將會被倒吊在一棵鐵樹上,被亂石投擲、群鴉啄食,直至體無完膚。到那個時候,我就再也感受不到痛苦歡樂了,正如那句老話所說:“死人沒有痛苦”。
蜷縮在堆成山的惡心稻草之間,我感到憂心忡忡。
我該如何度過生命中的最后幾個小時?祈禱?還是詛咒?
第一個選擇可以排除,我太氣了,氣到不想向神祈禱。那些神明當自己是誰?居然安排加迪奧和艾維利亞斯這樣的人掌權?這些人除了溺狗殺人還做得出什么好事?是神明害死了我的媽媽,他們用漫長的低燒折磨老媽,一點點把她臉上的微笑都奪走。也是神明把獵妖團領到歡悅林,讓他們把我擄走,把我的奶牛留給老爸那種醉鬼去照看。愿眾神身上都發紅疹!我寧愿做一個異教徒,像驚奇妖族一樣歌頌風霧森林的美好,也不要向神祈禱。
那就詛咒吧。
于是我抓起一把稻草分成兩束,把它們十字交叉疊在一起,然后用裙褶上扯下來的線把這兩束稻草緊緊綁在一起。又扯了另外一根線從十字架形的身體上勒出一個頭來。我用左手攥緊這個人偶,并將它高高舉起,兩眼噴火,對著它低聲詛咒:
“加迪奧將軍,無皇軍隊之統領,吾詛咒汝之戰事皆不能勝,云雨之歡皆不能得,哦,還有,”我急急忙忙補充,把詛咒的規范用語也拋在了腦后,“既然什么都做不好,你會對打仗和交合都失去興趣,最后終日懨懨、病入膏肓。等你死的時候,我希望你一身怨氣,死得毫無尊嚴!你個蠢豬!”
我對著這捆稻草一通暴捶,直到捆線被打松,整團稻草全部松散開來,落了一地。我重新抓起一把稻草,又扎了一個無臉人偶。
“艾維利亞斯三世,冬災寺之大主教,吾詛咒汝,愿汝桎梏之女寵傾覆汝之統治,伊將逃離枷鎖,高舉紅狐大旗,率人神共起,重奪勒雷薩歸予自由之民。吾詛咒汝葬身寺中深牢,尸骨爛于其中而無人曉知,汝死之后,大主教一詞僅用以杜撰故事恐嚇頑童,再無他用。”
我對著人偶狠踢了一腳,它飛過我的頭頂,不知道落在了我身后的什么地方。我擦擦鼻涕,繼續下一個。現在我真的沒其他事情可以做了。
要是我真能把稻草紡成金紗,我早就紡到手指麻木了。我真的嚇慘了。冰冷的恐懼讓我過敏發癢到尖叫的皮膚都變得麻木。不過估計奶牛安娜特很快也要被抓來這里紡紗了。我彎腰又扎了一個稻草人偶,抓著它又搖又掐,直到感覺脖子上的肌肉都要爆出。憤怒堵住了我的嗓子,讓我的聲音變得更加粗啞。
“獵妖團女,刺吾身取吾血,貶損吾母,將醉酒之語奉為真理,吾詛咒汝迷失風霧森林。無花楸漿果長靴與銀鈴護身,汝終遭災禍降臨。愿汝被押至面紗女王足下接受審判,汝賜予吾之慈悲,愿女王悉數奉還!”
我對著人偶吐口唾沫,然后把它的頭擰下來,再把人偶扔地上,一腳跟跺碎。
還得扎一個,最后一個,扎完就收手。我已經累了,雖然我很肯定地窖外面還沒到傍晚。另外,要是我再扎下去的話,我身上唯一的裙子就要被扯沒了,到時候埋下去的樣子實在不雅觀。當然加迪奧也不見得會把我好好安葬,這點我很肯定。說不定把我的尸體示眾一段時間之后,就直接一把火給燒了。
“老爸。”我剛一開口,就停住了。我的眼里滿是淚水。這些該死的稻草,要是我能打出個噴嚏,應該會感覺好很多。
“這到底是為了什么?老爸?她都已經去世了,離開了我們,不是嗎?她去世之后,什么災禍都無所謂了。可憐的老混賬。等你這醉鬼哪天醉到開始吐血時,我希望你死時臉上能掛著笑。就這么多。”
我把這個小人偶輕輕放在地上,然后把它蓋起來。
“這樣有用嗎?”一個聲音問道,它從角落里傳來,就在紡車附近。
我的頭轉得太厲害了,憋了許久的噴嚏就是在這時候突然來襲。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七個!這七個噴嚏打得實在兇猛,把我掀翻在一堆稻草上,這堆稻草又將另外一堆更大垛的稻草碰翻,直接壓在了我的身上。灰塵與碎草填滿了我的鼻子和嘴巴,我驚慌地雙手亂舞。但一雙手抓住我的手腕,用力一拉,把被活埋的我一把拉出,拍打干凈我身上的塵土和稻草,把我安放在一張小凳子上,然后沖著我微笑。
這時我才發現,面前正站著一個我有生之年見過最丑的男人。
我不是看不起長得丑的人。如我所說,我自己也不是什么豐收選美小姐,能全身裝點著水果與藤蔓,坐著堆滿南瓜的馬車周游村莊。加迪奧將軍應該是我目前為止見過最英俊的男人,但要我用火燒了他那棱角分明的下巴,我也非常樂意。
眼前這個男人比我矮一兩寸,骨瘦嶙峋。歪歪扭扭的肩膀上頂著一個讓人目不忍視的駝峰,破爛不堪的雙袖中伸出兩只手腕。頭上一團黑發亂蓬蓬地打著結,一張不規則的臉上爬滿傷疤。他的嘴,呃……應該是在笑,笑里帶著同情。雖然他的牙齒良莠不齊,有些極為鋒利,有些不見蹤影,但其他長在原位的牙齒似乎在黑暗中熠熠閃光。
除了牙齒之外,真正暴露他身份的是他的眼睛。那雙眼睛細長而狡黠,黑得發光的眼珠子沒有一絲眼白。
“你是驚奇妖族!”我驚訝地說道。
“我?剛剛給四個人偶下咒的可是你啊!”他說。
因為我原本就大汗淋漓,滿身紅疹,說不定他看不出來我臉紅了。
“老媽一直告訴我詛咒只有當自己被施過咒時才能有效,”我解釋說,“要把對象的東西放進人偶里,像指甲啊,頭發啊,或是他們的一些……你懂的,液體啊。另外,首先你得懂魔法。可是我不懂!”
“普通到骨子里的凡人。”他一邊同意一邊微笑。他一笑起來,整個臉都好像不見了。有些人笑起來確實會這個樣子。他的聲音很好聽,不像那個狐貍女的煙嗓一樣沙啞,而是充滿著青翠、自由,仿佛被陽光催熟。如果我是普通到骨子里的凡人,那他的聲音就在我骨子里回響,讓我全身顫抖。
他從袖子里掏出一個稻草人偶,提著線把它吊起來。那個人偶不是老爸就是大主教,具體是誰我分不清,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它拿到手的。
“這些家伙做了什么值得你這么咒他們?”
“偽君子!”我鼻子一哼,“一個個都是偽君子。是他們害我和我的奶牛分開,用謊言誹謗我,不給我東西吃,不給我水喝。再過幾小時,他們中的其中一位就會把我殺死,因為我不是他嘴里所說的神奇少女。在他殺死我之前,天知道他還要對我做什么。”
“他說你能干嗎,神奇少女?”
“能紡紗,”我告訴他,“能變金子。是被神明送來,賜予加迪奧的軍隊,要將他們所有的稻草全紡成金紗。”我張開雙臂,像我們村的參事做演講一樣姿態浮夸。面前這個陌生人的嘴咧的更寬,扭曲的笑容變得更加扭曲。“如此一來,無皇軍隊的士兵便能個個披堅執銳,出征討伐驚奇妖族惡魔,為勒雷薩鏟除邪惡,保一方平安。我呸!”我用力吐口唾沫,雖然我嘴里已經沒什么東西可以吐得出來。“我要是有一把榔頭,一塊火石,一些鐵具,我定要把這臺紡車砸成碎片,拿它來引火,讓這個地方化成灰燼,把我也一起帶走。我生下來可不是讓他們吊死的。”
那個小黑人哈哈大笑。從他的手掌突然騰起一團綠色火焰,火星四濺,嚇得我直往后退。他對著那團火焰輕輕一吹,火焰旋轉著從掌心散至指尖,他就在手指上把玩起了火苗。
“只要你開口,女士。如果死亡是你的心愿,我有能力替你實現。”
剛才一番豪言壯語的我,現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只聽他又是一陣大笑,然后讓綠色的火苗躥上了他的手臂,繞過脖子,爬到臉上,又蹦上頭頂,在上面開心地繞著圈子跑。在火苗詭異的亮光映照下,整個地窖看上去就像一個巨大的海底世界,成山成堆的稻草像海藻般發出幽幽的銅綠色,輕柔地呼吸著。
“你不想點火自焚了?那好吧,你有什么愿望?”
“我想回家,回到我的奶牛身邊。”
“加迪奧的士兵還是會找到你,然后把你抓回來。說不定他們會先把你的奶牛都宰了,逼你吃它們的肉,讓你親口品嘗抗命的滋味。你到底有什么愿望?”
“我不知道!”我用力一揮手,“能讓這一切都消失嗎?”
我指的是目前為止所發生的一切,從老爸在拂曉酒吧作死的吹噓,到現在和這個陌生人的神奇相遇。小黑人拾起一根稻草,撩起了我的鼻子。
“那你想去哪?總會有另一個牢房,另一臺紡車……”
我把稻草一把擋開:“阿——嚏!”
“神明保佑。”
“謝謝你。”
他嚇得往后一縮。
“哦!”我驚叫一聲,“抱歉,老媽教過我的,我知道我不該向驚奇妖族道謝。她說大聲說出這些話就像給了他們一個大耳光——我是說,給你,和你的族人——但是她沒有告訴我原因,不管怎樣,這事兒我都忘了。你沒事吧?”
他擺擺手,“沒什么。一下就過去了。我打賭就像被獵妖團的針刺過的感覺一樣。”
我按了按自己的大拇指,三周之前,就在我家冰冷的廚房里,獵妖團用針在上面扎出了血,現在還有點酸疼。突然間,我很想知道大主教的巫師們知道我不是驚奇妖子之后會怎么處置那瓶血。毀了它?喝了它?還是放進一個稻草人偶控制我?
我打了個寒顫。
“你有什么愿望?”那個小黑人第三次問道。他的聲音幾乎是在低語。
我一跺腳。
“唉!好吧!我希望把這些垃圾變成不會讓我打噴嚏的東西。”
“比如金子?”
“對,金子。”
“這個我能做到。”
“真的嗎?”我瞪著他,心里記起獵妖團曾經對大主教說的關于驚奇妖族變金師的事。說驚奇妖族皇室血統能夠點石成金。說我老媽一定是面紗女王本人,才能生出像我這么天賦異稟的孩子。雖然那個孩子不是我,但有沒有可能是他?
“你為什么想幫我?”我問。
他聳聳肩。對于長著這樣肩膀的人來說,聳肩肯定不是什么輕巧舒服的事情。他肯定會覺得疼。
“我聽到些消息,”他說,“是熟人告訴我的,雖然真假難辨,說你身上有我要的東西。”
我能感到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手上,此時我已經來不及把手遮住了。忽然間,戒指上的貓眼石仿佛被他的綠色妖火點燃一般,開始綠得發燙。
“這是我媽媽的戒指!”我大聲抗議。
“在那之前是我媽媽的戒指。”他反駁道。
“它——你說什么?”
“一個擠奶工要這么個小玩意兒有什么用?”
“為了留著它,為了回憶。”
“你知道這寶貝叫什么嗎?”
“知道——叫什么之眼……女王之眼。”
“你媽媽告訴過你戒指是從哪兒來的嗎?”
“她說這是一個禮物,是一個朋友給的。”
“你的媽媽是我媽媽的朋友。雖然她是人類,無知又平凡,但在我媽媽需要幫助的時候,她給予了仁慈。不是一次,而是兩次。把那個寶貝給我,我就幫你把稻草變成黃金。”
“出于友情?”
他又聳聳肩。這個小怪物干嗎老是要折磨自己,我真的不知道。對我來說他是一個陌生人,但如果他像我一樣思念自己的媽媽,那我們就是一家人。
“好吧。”我深吸一口氣扯了一下戒指,想把它弄松一點,“反正老媽也不看重這些錢財。她寧可自己不穿鞋,也要把鞋子送給碰上的第一個乞丐。”
“我知道,”駝背的小個子說,“所以在那個寒冬的夜晚,我的媽媽才有鞋子穿,才沒被嚴寒凍死。”
聽到他的話,我扯得更厲害了,但是戒指怎么也脫不下來。我之前從沒試過把它取下來。事實上,在我面對艾維利亞斯三世和他狡猾的狐貍女之前,我幾乎都忘了手上戴著這枚戒指。和媽媽送給我的吊墜一樣,這枚戒指仿佛懂得如何隱藏自己。我從來不記得在洗盤子、擠奶或是擦地板時被它礙過事。
現在它在我手指上發燙,卻一動不動。
我無奈之下,幾乎要哭出來了,但是那個小個子握住我的手,讓我安靜下來。就像安娜特一樣,我心里想。在她煩躁的時候,我撓撓她的耳朵背,她就會平靜下來。
然后他彎下脖子吻了一下那枚火燒般的戒指,又吻了一下我的手指和關節相連的地方,第三次則吻在我的掌心,那是我最敏感的地方。他的舌頭輕輕一碰,所有的東西都松開了。還沒等我回過神來,那枚戒指已經在他手上了。
“你很勇敢,但你太單純。”他看著我說。哪怕老媽遺贈與我戴滿手指腳趾的珠寶,我也會在這一刻拱手全部交給他。
他把那枚銀戒套在了自己的大拇指上。
“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你可能看不到了。做個好夢,樵木小姐。”小個子說,然后他揉了一下貓眼石,仿佛是祈求好運。
那枚貓眼石發出一聲炸雷般的響聲以作回應。隨著一道流星般的閃光,我被一團綠色籠罩,陷入了黑暗。
我知道這是什么,我還有時間思考,這是驚奇妖族青草陷阱的聲響。
他打開了一個陷阱把我吞沒,我會不會像故事里那些落入青草陷阱、進入風霧森林的人類一樣長眠百年?會不會有一圈的蘑菇從我身邊長出來?外面再圍一圈火?等我醒來的那一刻,他會不會把我拉出來……
“燒他的手腳煮他的皮,
切開頭骨屎尿里浸,
挖他的眼珠毀他的權!
加迪奧萬歲!絞刑索高懸!
王朝覆滅眨眼間!”
這些押韻都是我即興發揮的。在這滿是灰塵的房間里,除了我之外找不到第二個可以說話的人,只用那些文縐縐的詛咒用語未免太無聊了。
我在加迪奧的倉庫里面跺著腳踱著步子,或者該說是艱難前行,因為地上鋪著厚厚的稻草,我一寸地板也看不見。齊膝深的稻草本來就讓我步履維艱,更別說那身厚厚的緞裙。我已經丟了一只鑲著珍珠的拖鞋,因為我假裝把一堆稻草看作是躺下睡著、毫無防備的加迪奧,于是起腳把他踢到死,沒想到把拖鞋給踢沒了。我不在乎丟了一只拖鞋,我只是難過自己踢得太忘情,把腿踢抽了筋。
這個月發生的事情太多了。無皇軍隊終于有了他們的國王。在他把我關進去紡紗的第二天早上,谷倉里出現了堆成山高的金紗。加迪奧將軍用這些金紗給自己買下了勒雷薩的皇冠,以及大主教的祝福(或者該說是表面的祝福。一想到大主教氣得發紅流汗的禿頂,還有他緊攥著我的手,我就對他的真誠表示懷疑)。
加迪奧國王決定不入住先王洛雷茲的宮殿,那片皇城早已是一片廢墟。勒胡城現在已經是一座鬼城,一座溺水之城。他們說在第一次入侵戰爭后,有一位深海領主用一波巨浪將整座城市摧毀。而在第一次入侵當中,王子被人用魔法變成一頭熊,他的妹妹則陷入了百年長眠,洛雷茲國王本人被鬼火引入沼澤,并最終淹死在里面。
不知道深海領主掀起巨浪是為了協助他們陸地上的驚奇妖族親戚,還是因為國王死后沒有人按往常的時間和地點貢稅而震怒,沒有人知道答案。
加迪奧可沒那么傻,他不會重蹈老蹄鐵國王的覆轍。他在內陸建起了他的宏偉寢宮,這里環境安全,遠離荒野,就連流經的河流也無比溫順。他帶著我,跋山涉水,遠離我出生的小島。在森嚴的警備和重重的枷鎖之下,讓我穿上雍容華貴的禮服,戴著能把我勒死的珠寶首飾,讓我成為沿途眾人的嫉妒對象。加迪奧喜歡這樣招搖過市。
我會用充滿怒火的眼神把人群都瞪回去。我的臉已經凝結成了一種冰冷無情的表情。在獵妖團闖進我家前,我也許是個有點倔脾氣的姑娘,但在鄰居眼中,我依然是一個心懷善意的姑娘,面帶微笑,歡聲歌唱,為作為老媽的女兒而感到自豪,并且盡心盡力維護她的名聲。
但現在,我的名字可能已經變成了石心紡織女,因為我的心已經像石頭一樣冰冷。我希望我能用上膛的大炮而不是眼睛看著這世界,我想把每一個瞪大眼睛看著我的路人全都崩到面紗的另一邊去。
我不是孤身一人。他們說乞丐不能太挑剔,作為加迪奧的奴隸,我至少過得比乞丐好。不管是誰,聽到我把這家伙喚作自己的朋友也會感到不可思議。但他確實是我在加迪奧寢宮中唯一的朋友——當然前提是一個擠奶工能管一只狐貍叫“朋友”,而且能保證自己不會被它劃開脖子。
加迪奧的小小侍從塞巴斯蒂安,也就是大主教膝下見習女信徒的雙胞胎弟弟,有時會跑到關押我的房間里,給我送些外面的消息。心情好的話,他還會給我帶來一些水果或者面包和奶酪,附送他聽到的各種八卦。加迪奧堅持要我嘗嘗這世間少有的美味牛排和葡萄酒,但我沒胃口吃這些東西。
“國王陛下很快就會叫你再紡一次金紗。”塞巴斯蒂安最后一次來看我時對我說。
當時我滿臉驚訝:“上次那些金子都夠他過三輩子了!”
塞巴斯蒂安很享受我怒氣沖沖的樣子。他咧嘴一笑,露出滿口尖牙。他用他關節奇異的手指在我房門的鐵欄上打起了拍子。“我這輩子見過不少沒腦子的農民,但你肯定是最沒腦子的一個,我親愛的擠奶工。你還不明白嗎?國王陛下一拿到你的金紗就趕緊賣了,生怕它們會變成灰燼。”
我的眉毛高高揚起:“如果驚奇妖族的法術會現形,那一晚上功夫不就現形了嗎?我以為這是規矩。”
塞巴斯蒂安聳聳肩。他長著瘦骨嶙峋的手肘,皮膚白得像脫脂牛奶。鐵銹色的頭發亂糟糟地搭在前額,像一團余火。
“具體得看施咒的人是誰。有些驚奇法術撐不過一個小時,但有些能持續一年,還有些法術直到施咒者死后才會消失。這不好說。”他的前額皺成一團。在很多方面他都還是個孩子,但是額頭皺成那個樣子,讓他的表情變得極富城府。
“你這是什么表情?”我問道,“還有什么問題嗎?”
他點點頭。“傳言說你肯定是驚奇妖族,不管大主教喊得多大聲說你只是天賦異稟。老百姓都想在廣場上把你分尸,讓你在四巖上暴尸,我還沒見過被五馬分尸的巫婆。他們殺你的時候,能讓我去現場看嗎?”
“你個天殺的臭小子!”我一邊罵著一邊湊到鐵欄前把他的手指都撬開,“你和當兵的在一起太久了!就連你姐姐坎蒂亞都說我是普通人!”
他捏住我一撮亞麻灰色的頭發,在他給我的頭發打結之前,我趕緊把頭發扯了回來。
當塞巴斯蒂安咧嘴笑的時候,他的臉上就會閃過狐貍的影子。啊,再過幾年時間,給這小侍從穿上一件紫色的正裝,配上一把銀色的劍棍,放他進城轉悠的話,方圓數里沒有哪個少女不會想讓他那口利牙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咬上一口。
“坎迪嘴上說的和心里想的從來都是兩碼子事,她嘴里沒幾句真話,有時是出于報復,有時只是為了好玩。特別是在大主教揪她頭發的時候。她討厭被人揪頭發,一直都很討厭。也許她純粹是為了找樂子才撒謊。沒人說得清,連我都看不透她。”
“你也像你姐姐一樣喜歡騙人嗎?塞巴斯蒂安?”
“國王陛下不允許我騙人。”這狐貍小子給我看了他一根緊緊箍在左手腕上的細鐵鐲。我也有一個這樣的手鐲,不過是金子做的。那是用我給他紡出來的金絲做的,他給我戴著這個手鐲,讓我明白自己的處境。
“而且我不能變形,不能用驚奇妖目看穿面紗兩邊的世界。否則的話,他說他會用鞋跟把我踩死。”
塞巴斯蒂安的黃眼珠子和細細的豎直瞳孔提醒我絕不能相信這家伙。雖然他可能喜歡我、可憐我,但他天生反骨,而且比我當了更久的囚徒。
“那你覺得我到底是什么?”我問他。
“我知道你是什么。”狐貍小子帶著滿不在乎的神情聳聳肩,“給你個警告,歌蒂,你馬上又要去紡紗了。”
他說的沒錯,就在這次對話結束三天之后,我就被送到了這里。這個倉庫里堆滿了稻草,我的耳朵里塞滿了死亡威脅。命令已經下來了,還是要金子,成山高的金子,成磅重的金子,能在大晴天里媲美一大片黃水仙的金燦燦的金子。
相比與上次被關在一個稻草多到能給巨人做個床墊的地窖,這次的工作環境并沒有明顯改善,我依然在倉庫里踱著步子打著噴嚏,不過這次我身上要干凈一點,薰衣草香皂讓我渾身散發清香,我的頭發里編著成串的珍珠,腳上穿著一雙沒什么用的拖鞋。這一次,擺在倉庫正中央的紡車是用銀子做的。不過這些于我都沒有多少幫助,黎明一到,我還是得死。
我能做的只有編些打油詩詛咒囚禁我的人。
“加迪奧萬歲!絞刑索高懸!
王朝傾覆眨眼間!
挖內臟,剁首級……”
一個我一整個月都沒聽到的熟悉聲音幫我收尾:“磨碎骨頭來解饞!”
我沒有多想就跟著大笑起來。我使勁一轉身,卻因為失去平衡跌倒下來。當我再次從一堆綢緞和稻草上坐起,循聲望去時,我又看到了他!我駝背的哥布林朋友滿臉堆笑,跨坐在紡車的椅子上,他兩只手搭在紡車上,手腕交叉,下巴抵在手上。
和我一樣,他看上去也沒上次那么邋遢了。也許在我們見面之后,他偶爾梳過幾次頭發。我的貓眼石依舊在他的手指上閃閃發光。
“是你!你怎么找到我的?我好害怕,他們把我從島上帶到這里時,我好怕你找不……你是一路跟過來的嗎?對于驚奇妖族來說這一路上太危險了……”
他的駝背聳了一下,我看著都疼,但他沒有。
“我不是走路來的。我走的是‘道。在面紗世界時間是不一樣的,對我來說并沒有過去一個月。”
我哼了一聲,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回復,希望你們面紗世界已經過了一年,你個拿火苗當皇冠戴的小妖怪,因為對我來說這里的日子就是度日如年。這番話我大聲說出來也不算失禮。
他用一根手指懶洋洋地轉著銀紡車。
“這么說,”他四周看了看,“又換了個房間?”
“沒錯。”
“嗯,更大了點。”
“大得多了。”
“還打噴嚏嗎?”
“是啊,都能打出臺風來。而且我又長疹子了。”
“又長疹子了?”
“長在以前從沒長過的地方。”
“節哀。”
“唉,把你的同情放在該用的地方吧。”
我們陷入了沉默,他轉著空蕩蕩的紡車,我雙手抱膝,在心中想著各種不敢問出口的問題:“道”是什么樣子的?他是一個人走的嗎?他在面紗世界中是否有很多朋友?他會不會在驚奇妖族的酒吧里和他們一起喝花蜜?甜味上腦的時候會不會和他們一起光著腳跳舞?劇烈的動作會不會讓他的駝背發疼?還是說他的身體只有在人界才會受傷害?我不認識他之前,他過著什么樣的生活?我死去之后他的生活又會如何?
他似乎也在思考類似的問題,至少他應該是想到了我的死。
“要是這些稻草紡不成金子的話,到了明天你會怎么樣,擠奶工?”
我想到了塞巴斯蒂安看見我在四巖暴尸時滿臉的興奮。
“反正,”我說,“反正我不是女巫。”
“確實不是,”他一邊表示同意,一邊用荊棘般烏黑的眼睛打量著我,“不過和上次比起來,你這身打扮光彩了不少。”
“是啊,”我說,“用來包我的尸體再好不過。”
“你不適合戴珍珠。”
“沒錯——我更喜歡貓眼石。”
“一個健康的擠奶工不需要任何裝飾。”
“難道一兩個小飾品也不能戴嗎?”
“你要飾品有什么用,小姐?你明天就要死了。”
“也許是吧,先生,”我怒氣沖沖地回答,“但你這么大聲講出來未免太晦氣了!”
他撓撓自己的鼻子。他的鼻子不像狐貍小子的鼻子那么鋒利,但看上去更硬,更嚇人,帶著矛隼鳥喙般夸張的鼻鉤。這么壯觀的鼻子要能穿上一個鼻環就很好看了,就像我的公牛馬努一樣。穿一個銀環,我心想,這樣才和他手指上的戒指相配。如果我想要他跟著我走,我只需要把小手指繞進去,輕輕一扯就可以了。
我的臉突然一紅,飛揚的思緒全部斷了,因為他的眼睛突然帶著驚奇睜得老大,仿佛我沒有說出的想法就一字一句地寫在我臉上。他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綠色的火苗從他的頭發里蹦出來,開始繞著他的頭頂跳舞。
“來吧,擠奶工!”他大喊著從凳子一把站起來,但身子卻挺不太直,“別這么悲傷,祈禱吧!我來這兒不就是和你做交易的嗎?這個倉庫不就是我們的私人交易市場嗎?你的命還沒有到頭。你準備拿什么做交換?”
他的嘲弄讓我哈哈大笑,但我還是搖了搖頭:“我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給你了,先生!”
“我又聽到一些消息——”
“——是熟人告訴你的,雖然真假難辨?”
“當然了——聽說你戴著一個漂亮的象牙吊墜,就用黑絲帶掛在你的脖子上。”
那個吊墜現在藏在層層的衣服之下。我隔著衣服將它緊握在手中,然后搖了搖我的頭。
“先生,你喜歡什么珍珠都可以拿走,你可以連我的辮子也一起拿走!拿走我的衣服,我的拖鞋,看到嗎?這都是國王賞賜的禮物!但請你不要拿走我的吊墜……”
“那是你媽媽的東西嗎?”他的聲音十分溫柔。
“是!”我怒視著他,“你是不是又想說它原本是你媽媽的東西?”
“是啊,”他反唇相譏,用怒視的眼神壓回來。當他閃閃發亮的眼睛分析著你時,你幾乎忘了他是一只何等丑陋的生物,“是不是要我提醒你,你媽媽從來不在乎世俗的金銀財寶?”
“你媽媽在乎?”我問道。
“我媽媽就是金銀財寶所制,只不過不是世俗的寶物。貓眼石與象牙,白銀與黃金。你要是見到她,你自然就會明白。”
“要是我明天死了,我就永遠見不到她了。”我怒吼道。
“所以嘛。”他的微笑開始充滿勸誘,幾乎變成了哄騙,“交出來吧,擠奶工,交出來你就能多活一天了。”
“誰說我想見你媽媽了?”
“你媽媽的朋友難道不是你的朋友?你在這世界上難道還有很多朋友?”
這句話他說的也有道理。在歡悅林,我們的鄰居都很喜歡老媽,但是在入侵戰爭期間,隨著她疾病纏身,身體日漸虛弱,鄰居們都疏遠了她。有時某人會在我們家門前留一籃果醬或是剛出爐的面包,但是沒有一個人愿意和這個重病的女人說話,和這個只能輕聲私語的女人說話。回憶刺痛了我的雙眼,我的雙手連忙去解脖子上的絲帶,那個小小的象牙吊墜像一個死去的心臟沉沉地吊在我的脖子上,我幾乎能感覺到它往我大腿上滴血。
“我解不下來!”我哭喊道,“它纏住了!”
然后他走到我面前。他的靠近讓我平靜下來。我的雙手垂落兩側,他抓住我的手腕,捏了一下,然后一點一點往上面握,他的手必須要抬到胸口以上才能繼續往上面抓,我可以從他的眼中看出這個動作帶來的痛苦。他的駝背顫抖著。我平時梳頭發或者刷牙時的輕松動作,卻讓他呼吸困難、優雅盡失,無比難受。
當他的手終于摸上了我的肩膀時,他已經在吃力地喘氣了。他的頭在我面前重重地垂下,他的整個身子都在下沉,但他的手卻越握越緊。我把手輕輕放在他的肋骨兩側,希望在他癱倒的時候扶住他。他的頭發散發著香草和咸海的味道,頭頂的火焰已經被汗濕打結的黑色頭發弄得微弱無力,只剩幾絲綠色的微光夾雜其中。我在他的頭頂上輕輕吻了一下。
“先生,”我對他說,“趕緊把吊墜取下來吧。你看上去很虛弱。”
他喘息著發出一聲慘笑,然后輕輕一碰,便將打結的絲帶解開。象牙吊墜落進了他的掌中,他把吊墜緊緊貼在胸前。
“讓我來吧,”我輕聲說道,“讓我來吧。”
他并沒有松開手中的吊墜,只讓我去碰露出的絲帶。我把絲帶系在他脖子上,又把他凌亂的頭發向下撫平,遮住絲帶的繩結。他的身體在打著抖。
“很疼嗎?”
“不,”他的聲音幾乎像那個狐貍女一樣粗啞,“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好了?”
我搖搖頭,然后轉過身。“你救了我的命。算上今晚的話已經是第二次了。”
“你也還了債。算上今晚,也已經第二次了。你沒有,沒有必要……”
我希望他不要說話,不要用這種斷斷續續的方式說話。我的內心瀕臨極限,就算不爆炸也要塌陷。它在向內部湮滅,想要把我所站著的地面一起吸走。在那一瞬間,我相信我的骨頭和驚奇妖族的骨頭一樣,如鳥骨般是空心的。我是那樣身輕如燕。我懷念吊墜掛在我脖子上的重量。我懷念我的媽媽。
我并沒有轉身,而是向他傾訴道:“這里沒有人在乎我,也沒有我在乎的人。我覺得我要死了。我身體里最重要的部分就要死了。哪怕你再救我一千次,對我來說也沒有意義,除非我還能……還能感受到一些……溫柔。”
“是啊,”他輕聲說道,“一點兒沒錯。”
我雙手掩面,不想在他面前抽泣。
“把我弄走吧!”我求道,“現在就把我弄走!求求你了,就像上次那樣。我真的太累了。”
這次他的青草陷阱不像上次那個雷霆隧道,充滿綠色閃光的壯麗奇景,而是更像一張蛛絲與花瓣制成的吊床,搖啊搖,搖啊搖。我仿佛置身夏夜,困倦地沉沉睡下。我發誓我聽到他一直在哼唱著搖籃曲。
又過去了一個月。和上個月一樣,絲綢太多,希望太少,只有我的狐貍小子朋友斷斷續續的造訪,才能減少這乏味而冗長的絕望。
當我被門外的腳步聲吵醒時,時間還是清晨,這可不是塞巴斯蒂安往常的探訪時間。國王邁著步子走進我的牢房,他的金色皇冠在雪白的頭發上熠熠閃光,長長的紅斗篷拖在身后,拂過綠松石和青金石制成的地磚。他走到我的枕頭邊,用一根手指從我臉上劃下,當我完全驚醒時,他露出了微笑。
“感覺如何,華裳小姐?”
我是不是該坐起來?還是用毯子蓋住全身?我該不該回答?看上去最安全的回應還是低頭行禮。他腰間的短劍離我的臉頰非常近。他并沒有看著我,而是看著毯子沒有蓋住的地方。我的衣服是絲制的,很薄。他冰冷的目光在上面打轉。
“我的小侍從經常會和他在冬災寺的雙胞胎姐姐聯系。她會告知他大主教的一舉一動。這事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我并不知道,盡管早就猜到了。
他的手從我臉上滑到鎖骨,仿佛是無心之舉。要是我有什么事情瞞著他,我敢打賭只要他的手輕輕一碰,就能感受到我劇烈的心跳。
“就在今天早上,”國王說,“塞巴斯蒂安把他姐姐的最新消息告訴了我。艾維利亞斯密謀組建一支自己的軍隊,他想要發兵征討加迪奧寢宮,搗毀我建立的一切,然后從廢墟中重建寺廟,伺奉他的神。”他靠近我,專注地看著我的臉,“但是我才是被眾神眷顧的那一個。神已經拋棄他了。神給我送來了你。”
“我?”我做不了突然受驚的動作,因為他的手掌把我用力壓進了床墊,我感覺到他的手又熱又干。
“正是你,歌蒂尼·華裳。大主教的金庫也不小,但哪里比得上我的藏寶庫?他沒法靠祈禱來給軍隊喂食穿衣,而且他今天的舉動已經證明他是個異教徒。他的玩具兵是錫做的,我的可是金子做的。”
他們不是玩具!我想大聲喊叫。他們是人!不是金子不是錫鐵,是人肉做的!如果這場大戰爆發,我們都要死在皇冠與法冠各自的信徒手上,你將成為墳墓之王。寺廟將空空蕩蕩無人祭祀,大主教也只能對自己祈禱。
但是我一句話也沒說。
首先,很明顯,加迪奧對這場大戰期待已久。就我所知,他用盡全力想要引燃戰火。其次,我很清楚(因為她的弟弟已經告訴了我,雖然他的話也真假難辨)坎蒂亞的話有一半都是謊言,只有演技超群的演員才能面不改色地聽她把話說完。再者,如果艾維利亞斯密謀籌建軍隊,那這支軍隊也不會像加迪奧自以為的那樣不堪一擊。艾維利亞斯已經有一只強大的獵妖團,以及大批的狂熱信徒。他還會招募雇傭兵團,更會毫不猶豫地使用被他掌控的驚奇妖族或者驚奇妖子的能力。他不像他看上去那么善良,正如加迪奧的正直與美貌都是假象。
國王打斷了我的思緒,把我抱上了他的大腿,我被壓得難以呼吸。
“所以,華裳小姐,歌蒂尼。”
“國王陛下?”我用兩只手撐住他的胸口,想讓我們之間保持點距離,但他卻把這當成一種親密的示好。他用舌頭舔著我的嘴、我的耳朵,吸吮我的脖子。最后挺直身子,兩手抓著我的肩膀,搖晃著我,他的指甲陷進我的雙肩,掐到指甲上開始滲血。
“所以,親愛的,”他厲聲說道,“今天你又要開始紡紗了。我已經把全勒雷薩的稻草都堆進了加迪奧寢宮的舞廳。在你的變金術奏效之前,你不得離開那個房間。在我拿到金子之前,你不能吃也不能睡,連個鬼影也別想見到。等你把事辦成了,華裳小姐——”他又把我抱入懷里,這次更加用力,讓我感受到他身軀的強大和我的渺小——“等你把金子交給我,我會給你我的名字,我的寶座,還有我的種子。你將成為勒雷薩的皇后。我子嗣的母親,人民的女神,我的妻子。”
我張嘴想要說他的要求我做不到,從來都沒能力做到,我從一開始就只是個平凡之輩,現在更什么都不是。但是他把指甲深深掐進剛才的傷口,并且又一次抓住我的肩膀搖晃起來。
“要是你敢不照辦的話,”他低聲說道,“要是你敢不照辦的話……!”
我在紡車的陰影下等待著。黃昏已至,然后是午夜,然后又是黎明。我的朋友并沒有現身。遵照國王的命令,我沒吃沒喝,沒有被子取暖,沒有訪客安慰。黃昏,然后是午夜,然后又是黎明。
或許已經過去一百年了。
他拿著一個水瓶,把瓶口湊到我唇邊。水銀?水晶?冰柱?液鉆?只是水。然后是一粒黑莓,一粒樹莓,一枚杏仁。他的指尖蘸著蜂蜜。我饑渴地吸吮起來,
“擠奶工。”他說。
“你走吧。”我的手覆上他貼在我臉上的手,把他拉得近些,“我沒什么能給你了。更何況,我為什么要讓加迪奧打勝仗?留著你的金子吧。回你的道上去。大戰就要來了,誰也逃不了……”
“噓。”他把一粒紫葡萄送進我的嘴里,然后是一粒綠葡萄,然后是一小片蘋果。他緊皺的臉上有大片大片的傷疤。
“擠奶工。”他嘆了口氣,“沒有交易我什么都做不了。就算我……可你都看到了不是嗎?沒有交易就沒用。”
我感覺更有精神了。我能坐起來了。我像一個蜷縮的胎兒直起身子,當我把腿伸直時,我能聽到它們在尖叫。
他剛才一直跪在我身邊。現在他一條腿保持跪姿,另一條腿半蹲著,支著他的下巴。這個姿勢似乎讓他很舒服。他緊皺的眉頭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疑問。
“我聽到了你被……我沒法第一時間趕來。我在面紗世界很深的地方。”他笑了笑,牙齒閃閃發光,“和深海領主在一塊,在海底的深水境界。我身上有魚的味道嗎?”
我嗅了嗅。青草,蜜糖,還有陽光,也許有一絲絲海藻的余味,但一點都不難聞。沖動之下,我把鼻子湊到他的脖子跟前,又吸了一口氣。他把臉頰貼住我的臉頰,帶著急促的呼吸低聲問道:
“擠奶工,你已經沒東西可以給我了嗎?”
我輕輕搖搖頭,以免幅度過大,把他從我身邊別開。
“你別想拿走我的奶牛!天知道你們驚奇妖族會對它們做什么!”
他主動把臉挪開,大笑起來。一想到可能要失去我的奶牛,我差點哭出聲來。
“至少比留在你家好得多。”
“呃,”我聳聳肩,假裝沒有感受到心中頓生的一絲寒意,“老爸恐怕已經把它們賣了換酒錢。”
“說不定真被他賣了。”我的朋友表示同意,“或許他賣給了一個駝背的乞丐,雖然乞丐身無分文,但為了獲得漂亮的安娜特和聽話的馬努,乞丐給了他一個永遠喝不見底的酒囊。”
光這一句話就夠我抽他一嘴巴子了,但他及時往我嘴里塞進一片奶酪。這是最好的奶牛產下的最好的奶酪。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她的身邊,在那個溫暖的牛欄里,我連續幾小時唱著老媽的歌,安娜特帶著信任的目光,在一旁安靜地看著我。
“你已經拿到我的奶牛了。”
“是啊。”
“這樣的話,就算我想和你做交易,我也沒辦法把它們給你了,雖然我也沒這打算。”
“沒錯。”
我撫平我的絲裙,積壓了三天的褶皺仿佛在嘲笑我。
“你說,時間在面紗世界是不一樣的,對嗎?”
他認真地點點頭,嘴角露出微笑。
“確實如此。”他聽上去好像滿懷希望。
“那么,既然如此,你愿意和我交換未來嗎?我是說,”我趕緊向他解釋,“如果加迪奧拿到了金子,他就會讓我帶上他的皇冠,或者是后冠,我也分不清。不管是哪樣,你到時候都可以拿走,我還會給你我的祝福,所有圍著我唱歌的天使和歌功頌德的馬屁精你也都可以帶走。”
“我不要他的皇冠。”這個駝背的小個子狠狠地說道。雖然身體行動不便,但他卻一下站起來,速度之快連我也嚇了一跳。
“所以,你是準備要嫁給他了?”他低著頭瞪著我。
哦。
這個問題需要趕緊糾正一下。
“是他要強娶我,前提是今晚的嫁妝能按時交貨。哦,你還是走吧。”我求他,“我們別談什么交易了。給我留個火絨匣,你自己開開心心回你的道上去吧。反正等我一死,什么痛苦都沒有了,哪怕稻草讓我噴嚏不斷,我也能忍受這種加迪奧的折磨。但要是他娶了我,那我可真受不了再活三十年。”
他不屑地哼了一聲。一團綠色的火苗從他的指尖躍起,在貓眼石上起舞。火光拉長了他的臉,撫平了他的皺紋,扭曲了他的嘴巴。
“我想交換你的未來。”他的聲音很輕柔,“今晚我就給你紡出國王要的金子,作為交換,你得把你的第一胎孩子交給我。”
“加迪奧的種?”我邪惡地笑了,回想起他壓在我脖子上那只又熱又干的手,“帶走吧!最好連他爸爸一起帶走!只要你的袋子裝得下。”
“你這么輕易就把自己身體里的骨肉交出去了?”
“沒人在乎我的身體。這已經不是我的身體了,我都不是我自己了!”
“擠奶工,”他盯著我,抬頭看他是種很奇怪的感覺,他突然間變得無比高大,那團綠色的火焰此刻在他的眉頭燃燒,“我有幾個好朋友是天生的騙子,滿嘴謊言,活像披了狐貍皮一般。當初他們告訴我說你比看上去還要傻,還要愚蠢無知,比嬰兒還沒腦子時,我篤定他們在撒謊。現在,我不得不相信他們了。我深表遺憾。”
“你在說什么?”我問道。
“你的身體,”他低聲說道,目光轉向天花板,“你怎么能說沒人在乎你的身體?哪怕觸怒兩個世界,我都要保護你毫發無傷。”
我的心被填滿了,一句話也說不出;我的眼睛全是淚,什么也看不見。我向他伸出雙手,當他抓住我的手腕時,我輕輕一拉,把他拉回到地板上,拉回到我身邊。
他的手指碰上了我束胸上的緞帶,緞帶本是連打了三個結,在他的觸碰下全部解開。我的襯衫從雙肩滑落。我們的目光鎖死在彼此身上。他的領口有一枚珍珠紐扣,一枚黑色珍珠。我把它解開。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穿在身上的黑色天鵝絨衣服有多華美,衣服上裝飾著精致的象牙與銀飾,他的頭發里還扎著辮子與連珠。
“你去向深海領主的女兒求愛了嗎?”我問他,“所以你才去了深水境界?我打噴嚏的聲音是不是打攪了你的好事?”
他發出的聲音好像是在說“不是”,但又更像一聲嘆息,或是一聲咕噥。然后我開始親吻他,或者是他開始親吻我。我們興奮地給彼此脫衣,無暇再多說什么,雖然我們也有說話,但當時究竟說了什么,我一個字也記不得了。
關于三天后的婚禮,我一句話都不想說。那個可怕的洞房之夜,以及隨后的每個夜晚,我都不愿回想,權當沒有發生。現在,加迪奧已經帶上他的大軍東征,去溺水之城勒胡迎擊大主教了。
雖然我從來不想讓加迪奧再靠近我,但我對小侍從塞巴斯蒂安的離開確實感到惋惜。在送他走的時候,他帶著往常的任性與漫不經心的語氣告訴我:“我可能回不來了,歌蒂。你知道嗎?”
我知道他黃色眼睛中的眼神——那是中了陷阱的狐貍準備要把自己的爪子從捕獸夾中咬斷逃跑的眼神。那根生銹的鐵鐲子在塞巴斯蒂安的手腕上不會箍太久。而且我猜,過不了幾個月,加迪奧國王就會發現這只小狐貍再也不會對他言聽計從了。
“好運。”我緊握住他的手臂,“智慧。速度。不管你需要什么,希望你都能在十字路口找到。”
“你也一樣,皇后大人。”他帶著壞笑對我說,(他臉上也做不出其他表情了)“如果我沒法在你身邊看到你被分尸暴尸,那你應該還能多活幾年。”
我撓撓他的腦背。“小小年紀就這么賤。”
“你會想我的。”
“何止是想。”
“歌蒂?”
“嗯?”
“當他來拿走他的東西時,問問你自己,‘獨眼女巫住哪里?”我不解地眨了眨眼睛。那是一首跳繩時唱的古老童謠的名字。但是塞巴斯蒂安并沒有給我時間思考。“去找她。她會告訴你該怎么辦。”
驚奇妖族說話一般都喜歡拐彎抹角,充滿謎團,不知所云。在所有模仿先知語言風格說話的人里面,他們是最惹人嫌的一群。但你別指望能從一只狐貍嘴里問出什么,它們隨時準備開溜。
我用最工整的字跡把“獨眼女巫住哪里?”這句話寫在一張薄薄的羊皮紙上。寫完之后,我按媽媽教我的方法,用白蠟木削出一個吊墜,把塞巴斯蒂安的建議放進里面,然后用一根絲帶把吊墜穿起來,系在靠近我心臟的位置。雖然它沒有象牙的分量感,但還是能給我安慰。
加迪奧離開后,隨之而來的是九個月的孕期,最痛苦的時候,我都是一個人忍過來的。
那天早上我正對著夜壺吐,一個信使來報,說大主教在溺水之城外的勒爾懸崖大戰獲勝。雙方人馬都損失慘重,隨后加迪奧撤軍,重整部隊,并發起數次小規模戰斗,進一步削弱大主教的軍隊。
幾周之后,另一位信使把我從午休中吵醒。大主教發現失蹤的勒胡繼承人在城市的廢墟中游蕩。王子殿下,死去的洛雷茲國王唯一的兒子,依然還是一頭大黑熊的形態,而且頭上戴著一頂黃金皇冠證明自己的身份。大主教慫恿黑熊王子在戰場上和加迪奧一對一空手單挑,以爭奪勒雷薩的統治權。
最后加迪奧打敗了王子,砍下了他的頭顱,并把他的皮剝了下來,然后把大主教的軍隊趕出了勒胡,趕進了維沃德沼澤。
在潰逃的過程中,神圣軍隊丟下了一件最重要的物品:一口裝著勒雷薩公主的玻璃棺材。勒雷薩公主沉睡至今,沒有任何咒語能解開她身上的詛咒。而這口棺材也是他們在溺水之城的廢墟里發現的。加迪奧把公主當成是一個戰利品,但他并沒有把她殺死,因為他已經取了他哥哥的性命。他本可以把棺材和熊皮一同送回來,但他擔心路上可能會出什么災禍。
每次看到那張熊皮我都覺得惡心,所以我盡量避開大廳,把飯拿去自己的房間吃。
當分娩的時刻終于來臨時(那天時間來得有點早,大概是在午夜和黎明之間),我把房間門插上門閂,在地毯上像狼人一樣痛苦地走動。
我誰都不想見。我不想見到御醫的骨鋸和他陰森的笑容,不想見到獵妖團產婆的銀針和讓我吮在嘴里鎖住痛苦的鐵鑰匙。我寧愿自己一個人,哪怕因此而死。老媽生我時也挺過來了,看著我帶著血與榮耀呱呱墜地。老媽看著我長到十四歲,直到她最終咬斷了生命之梭上面的生命之線,離開人世。
“媽!”我把背用力貼住床柱,“求求你,讓加迪奧的種流產吧!讓他變成怪胎。讓他變成殘疾,只要別讓我看他,別讓我愛他。我不想愛這個孩子,媽。不要讓我愛這個孩子。”
在這之后,我尖叫了很久。期間我暈倒了一次,我依稀記得被一個聲音喚醒,他告訴我這不是睡覺的時候,為了我的奶牛,我的房子,我未來的希望,能不能使點勁兒?
要是他在那番乞求當中沒有喊我“擠奶工”,我可能會選擇不理睬他。但他叫了,所以我答應了。
幾小時之后,孩子生下來了。
“把她給我,先生!”
“你確定不會把她直接丟進壁爐燒死?”
“我不知道她是你的孩子!快點!給我!她要喝奶。”
“要是我有奶的話,擠奶工,我永遠都不會把她交出去”
他妥協了,我滿臉大汗露出一個笑容。他在我的大腿上放好干凈的床單和毯子,還有一個柔軟的枕頭,然后把孩子放到枕頭上。她是個雪白的小家伙,雪白的睫毛,雪白的嘴唇,雪白的眼睛。當她看著我的時候是如此平靜。沒有人會把她誤認為一個人類孩子。這是個徹頭徹尾的驚奇妖子。
“你叫什么名字?”我問我的女兒。正在吃奶的她眨著眼睛抬起頭,與我目光相交時,她露出牙齒笑了出來。驚奇妖子天生就有滿口牙齒。
駝背小個子大笑起來:“她永遠不會告訴你的。”
“連她的媽媽都不告訴嗎?”
他把雙手撫在我的肚子上,血隨即止住了。疼痛、抽痛、刺痛、腫痛,全部消失不見。溫暖襲遍了我的全身。他撫摸了一次我的頭發,然后迅速向壁爐走去,把他的駝背對著我。我盯著他的身影。也許他只是不想看見我臉上的表情。
“哪怕你是她的親生母親也不行。”他低聲說道,“我們之間爆發了大戰。驚奇妖族學會了永遠不要大聲說出自己的名字。對誰都不能說。風險太大了。我們的性命,我們的靈魂都會有危險。”
“那你也有名字?”
沒有回答。他蹲下探近壁爐,輕輕撥動著壁爐里耀眼的綠色火焰。我腿上的孩子突然被嗆住了。
“怎么了?”我嚇得叫起來。我把她抱起,拍著她的背,“我是不是——我沒有詛咒她吧?我在生她的時候是不是下詛咒了?還是在懷她的時候?小寶寶,我可愛的女兒,我咒的不是你啊!我咒的是加迪奧的兒子,不是你啊!”
我的朋友走到我身邊:“不是詛咒,是你的母乳。驚奇妖子血脈里流動的魔法越多,我們就越難吸出人類的乳汁。”
“那她會餓死的!”
“不會的,親愛的,”他說,“我的牛欄里不是還有能產奶的奶牛嗎?”
我心中的恐懼減輕了一點:“她可以喝牛奶嗎?”
“她會含著安娜特的乳頭,像喝我們最愛的花蜜一樣喝個不停。”
“可是……”我看著孩子雪白的臉,她嘴唇上掛著奶滴,搖搖欲墜。我連忙把它擦掉,因為它讓她的皮膚泛起紅疹,而且發熱發燙。
他伸出一根手指輕碰她的嘴唇,孩子臉上的紅疹消失了。“她必須吃東西,不然會餓死的,擠奶工。這個孩子是你欠我的。”
“什么?”
“這是我們的交易。”
“你說的是加迪奧的——”
“我說的是你的第一胎。”
“你沒有說是我們的孩子。”
“沒有,但我哪里知道。”
“你!”我抓起離得最近的枕頭向他頭上砸去。然后是第二個,第三個,直到整個床上亂成一團。“你這個騙子!誘惑無知少女的小人!”
他并沒有躲閃我的攻擊。我的手臂軟弱無力,枕頭紛紛從他的黑衣服上彈開。他依舊站著,一動不動。
“把我一起帶走吧!”
“我做不到。”
“為什么?”
“你已經嫁出去了。”
“說得好像驚奇妖族在乎這些人類的鳥事!”
他聳聳肩。看到這個動作,我就知道他在乎。
“我被派來,”他輕聲地說,“是為了從人界拿三樣東西。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等我回到面紗世界,我身后的道就會關閉,再也不用呼吸這該死的空氣了。你不能跟上來。”
“為什么不能?”我責問道,“你來找我了,來幫助我,你是走的道,我可以走路。我會一直追你到風霧森林,先生,管它什么禁忌。哪怕是追到深水境界!你以為我怕淹死嗎?”
他又搖搖頭,這次更慢一些,仿佛他已經很累了。然后他走到床邊,從我懷里抱起我們的女兒。她重重嘆口氣,不知道是因為滿足還是失望,除了她誰也說不準。我的眼淚滴落在他的袖子上,一碰到他的袖子就化成了鉆石。這絕對不是我的法術,這點我很肯定。
當他準備要離開時,我抓住他天鵝絨外套的下擺,用盡全力往后拉。我知道只要他愿意,他立刻就可以化作一團青煙。但那身天鵝絨還在我手里。
絕望之下我大聲哭喊,“做交易!我要把你們贏回來!把你們兩個都贏回來!你自己說沒有交易就沒有效果!讓我……”
還沒等我眨眼,他已經轉過身來,空出來的那只手撫在我的臉上。他的手指冰涼,除了那枚滾燙的銀戒。
“歌蒂·樵木。”他說,“你有七天的時間猜出我的真名。如果到第七天你能大聲喊出我的名字,面紗將為你打開,我會把你拉到我的家里,你可以和孩子永遠生活在一起,和我永遠在一起,作為,作為我的——不管你想當什么都可以。這就是我們的交易。不要破壞約定。”
我在他的手掌上瘋狂地吻了一下。“叫出你的名字嗎?但是你說過驚奇妖族從來不會——”
一陣青煙。
驚奇妖族偷走孩子之后會留下一個復制品。我的復制品是一個小臉通紅的鬧騰男孩子,哭起來像刮臺風,把我的乳汁啜得一干二凈。整整兩天他沒讓我合眼,一直用他通紅發燙的小手撓我。到了第三天他就病了,然后全身發黑。我們把他埋在加迪奧寢宮的花園里。一株桃樹為他的墳墓提供蔭涼。不知道殘存的驚奇妖術會不會影響桃子的味道。
御醫安慰我第一胎夭折不是什么新鮮事,加迪奧剛健有力,生滿幾個托兒所都不成問題,這不是我的錯,要怪就怪他。他的笑容確實有些悲傷,而不只是陰森。他給我留下一杯安撫情緒的飲料,但我沒有喝下去。我要收拾東西,查閱地圖,整理名單,列出我所知道的、我能想到的所有名字。
那天晚上我對著自己背誦:
“艾肯、艾蒙、安沃和艾伯。
科博、科南、杰伯和蓋伯。
波頓、波利、哈賓和哈爾。
奇根、奇蘭、杰米和索爾。
希利、休伊,不管你想誰,
只要你愛我,
你的名字就叫作——”
“小噴嚏?”一只三條腿的狐貍從窗戶外爬了進來,“對稻草過敏的可不是他啊,歌蒂,你忘了嗎?”
“塞巴斯蒂安!”我從寫字桌上一把站起來,“你還好嗎?你都學會變身了!你的鐵鐲子呢?真是只漂亮的小狐貍!可是你的手!”
接下來一只雌狐貍也從窗戶的縫隙里穿進來,她一跳到地板上,就抖落身上銹紅色的狐貍皮,光著身子站了起來。她的頭發像紅色的火焰,松垮垮地散落在肩上。她身上僅有的東西是她食指上的一枚沉重的圖章戒指。我曾經見過這枚戒指戴在大主教的手上。戒指上有一股鐵銹味,我知道那是血的味道。她是從大主教的尸體上取下來的嗎?還是被她活生生從大主教手指上咬下來的?不管是哪種情況,都讓我忍不住想笑。
“坎蒂亞!”
她擺出一個防御的姿勢:“坎迪,坎迪,叫我坎迪!甜似糖漿,悍婦難敵。你好,歌蒂,我們是來警告你的。”
“警告我?警告什么?”在他們還沒回答之前,我就已經收起地圖,扣好靴子,抓起了我的棉襖和紅帽。
“加迪奧再過一天就到了,”塞巴斯蒂安說,“但是他已經放出了可怕的消息,說你從一開始就是個驚奇女巫,瞞過了大主教的眼睛,讓他以為你是個圣女。他自己的雙眼也被你蒙蔽,還被你騙婚并與他同房。”
“我寧愿割了耳朵也不要這份榮耀。”我憤憤地說道。
坎迪穿過房間,走到了空蕩蕩的搖籃前仔細檢查,然后轉頭對我說:“加迪奧說你殺了他的孩子,還準備用一個妖子取代他,給整個勒雷薩帶來災禍。”
“真的嗎?”我的目光在這對雙胞胎之間跳動,“那我也太壞了吧?”
大家都笑了。
“加迪奧還說,”塞巴斯蒂安繼續說完,“他會在這周末之前把你吊死,然后借著你火葬的火光,迎娶勒胡城的麗莎公主。”
聽到這里,我捆背包的手停下來了。
“老蹄鐵國王的女兒?”我問,“可她不是在沉睡嗎?百年長眠,就像他被變成黑熊的哥哥一樣被驚奇妖術下毒。他準備怎么叫醒她?”
“他沒把她叫醒。”坎迪說,她刀鋒般的鼻子在鼻梁處皺了起來,仿佛聞到了什么可疑的東西。她的黃色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但是如果他的孩子有她的血脈,會讓他的王位更加名正言順。”
“誰能把她叫醒?”我迷茫地問道,“我們不能讓他……我們一定要把她叫醒!”
“不是靠你來叫!”塞巴斯蒂安大笑道,“那是其他人的任務,擠奶工,那是其他人的故事。你有沒有腦子?好像你自己的未來很輕松一樣。”他頓了頓,看著我,黃眼睛里滿是狡黠,“還記得我走之前和你說什么了嗎?”
我握住胸前的白臘木吊墜,喉嚨突然變得很干,我飛快地回答:“獨眼女巫住哪里?”
“沒錯。你沒我想得那么蠢嘛,皇后大人。”
“本來就沒有!”我撓撓他的頭發,他猛地抽身跑開,習慣性的露出他的牙齒表示不快。
塞巴斯蒂安像個招魂師般搖著他那只完好無損的手臂。我注意到被他咬斷,或者被他砍斷的那只是他的右手。他的左手依然像樹枝一樣干瘦,馬鞭一樣彎曲。他讓我欣賞了一會兒這種可怕的不對稱,然后才向我解釋:
“這是坎迪幫的忙。用斧頭砍的,干凈利落。舔了一口就把傷口封住了。然后我們就跑掉了。”
“勇敢的孩子。追你們的人死了多少?”
“哦,一兩個吧。”塞巴斯蒂安說。
“十幾個!”她的雙胞胎姐姐咳嗽道。
“你們不該來這兒,”我埋怨道,“要是他發現你們在這里,一定不會放過你們。”
“我們跑得很快,皇后大人,而且比他狡猾得多。”塞巴斯蒂安回應道,“該逃走的是你,你又沒什么法術能救自己。”
坎迪看著我寫字桌上的一長串名單,那些名字我已經用標簽分好類:普通名字、冷門名字、寵物名字、有名的人類、臭名昭著的驚奇妖族。她突然對著上面寫的什么東西吃吃地笑起來。
我猶豫了片刻才開口問:“你們不會知道他的名字吧?”
“誰的名字?”兩人異口同聲,異常警惕。
“你們不是他的朋友嗎?天生的騙子,他的兩個狐貍小朋友,給他‘提供線報但消息真假難辨的熟人,你們一直在幫他當間諜,幫他撒謊,還帶他到我所在的不同的監牢。這次你們不準備幫我找到他嗎?”
“我們永遠不會說出來。”雙胞胎又異口同聲。他們披上黃銅色的狐貍皮、噠噠響的狐貍爪子、黑色的狐貍嘴、扭動的狐貍尾巴,蹭著我的腿,大聲吠叫:
“是拉格納!是雷納德!
是斯托利!是斯特恩!
是米爾福!是米莎亞!
是風騷的老黑爾納!”
他們跳出窗外。我把這些名字一個個抄下來,然后才披著一身夜色,離開了加迪奧寢宮,
那首名叫《獨眼女巫住哪里》的古老跳繩童謠是這樣唱的:
“獨眼女巫住哪里?
住在骨頭小屋里。
骨頭小屋在哪里?
搭在石頭之城里。
石頭之城在哪里?
建在汪洋大海邊。
深海領主在那里,
淹死我和你。”
換句話說,如果我對這個謎題的解讀正確的話,如果塞巴斯蒂安沒有故意用他的狐貍尾巴把我往錯誤的路上引的話,我只剩四天時間趕到溺水之城勒胡,找到一位獨眼女巫,讓她說出駝背男人的名字。
前路漫漫,我已經不像過去那么勇敢了。
要不是那個大哭大鬧的替代品吸干了乳汁,要不是那個駝背男人在我生產完后為我止血,我永遠撐不過第一天。因為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刺痛。我緊握雙拳,如果現在就放棄,那么九個月的等待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如果內亂時期的人界道路對于驚奇妖族來說會有危險,那對于孤身一人的年輕女子來說也安全不到哪里去,哪怕她穿得再樸素。第一天我就撞上了士兵。他們都是加迪奧的部下,可能是被派來寢宮做準備的先頭部隊。
“真是一個美人!”其中一個士兵說道。
“帽子挺漂亮的。”另一個士兵一把掀開我的帽子。
“送給你奶奶的食物籃子呢?”
放在一年前,我會用洗碗布直接抽在他們臉上,或是讓他們嘗嘗我罵人功力的厲害。但在一年前,正是這樣的莽撞舉動害我被枷鎖纏身,押去見冬災寺的圣座。所以這次,我睜大了眼睛,讓瞳孔周圍的眼白全都露出來。我擠出滿眼的溫柔、安逸與遲鈍。我用盡了全身力氣,假裝自己是我的奶牛安娜特。
“哞?”
第一個士兵大笑起來。“這是你的名字嗎?哞小姐?”他邊說著一邊想給我撓癢。我退后一步,用腳趾刨著腳下的泥土,然后突然往前沖刺,用我頭部最堅硬的地方撞上他的肚子。他呻吟一聲倒地,然后開始大罵。其他士兵全都大笑起來。
我后退幾步,鼻孔一張一翕,就像我的公牛馬努被蚊蟲圍攻時一臉不爽的樣子。
“哞!”我大喊一聲,又把頭低了下去。
“悠著點兒,姑娘!”一個方臉的男人大喊,他抓住我的裙角一拉,我失去平衡,踉踉蹌蹌轉過身來,又怒視著他,嘴里喘著粗氣。他微微點了一下下巴。
“她被驚奇妖族施咒了。”他對其他人說,“最好別靠她太近,否則妖術會附到你身上。你們難道想回到加迪奧寢宮,讓別人看到你們倒嚼、互相吸奶嗎?國王陛下會把我們宰了當婚宴大餐的。走吧各位,繼續前進。”
士兵們紛紛踏上我來時的路。剛才摸過我又被我撞到的人被大家疏遠開來,仿佛他隨時都會長出牛角和牛尾巴,只等他發出一聲牛叫,大家就準備逃跑。方臉男子跟在所有人后面走著,在他離開之前,他沖我靦腆地行了個禮,還使了個眼色。
一等他們離開我的視線,我就跑了。
第二天,我搭上一個菜販的車來到了海落城。我在一座橋下長滿苔蘚的堤壩上找了個空位乞討,然后像巨魔一樣就地睡下,渾身打著寒顫。從海落城到勒爾懸崖有三十里路,我在第三天的黎明開始出發,沿著海濱路一路向南。
自從勒胡城被深海領主用巨浪摧毀之后,就沒有人再來這里了。城中的道路已經無法修復,沿途有不少加迪奧的軍隊和神圣士兵留下的痕跡,亂墳像大地上一個個新鮮的傷口。在旅途的第四天,也是整個交易開始的第七天,我在黃昏時分抵達了勒胡。
到了海邊,一種撕心裂肺的思鄉之情緊緊攫住了我。海浪拍岸的節奏,舌頭上的咸腥,海風的抽打。只要我有足夠的時間在他們把我抓回去之前跳海自殺,我永遠都不要再回內陸生活。
我口干舌燥,嘴唇干裂,但還是踩著節奏一邊唱著我自編的姓名禱文一邊行走,每踏一步,腳下似乎都能起一個血泡。
“杰克·亞普,杰薩米,普丁,普爾。哥布林格爾菲,巨魔通克爾。矮人王蒂姆萊,仙子風樹,天使愛茲琳,巫師薩姆。”
勒胡的廢墟在我眼前逐漸顯現。白色的石頭里嵌著薔薇石英。參差不齊的城垛、兇險的護墻、瞭望塔和鐘塔,全都淪為一片瓦礫。每一扇野草叢生、藤蔓遍布的破窗戶似乎都是通向某個黑暗無光、令人窒息的洞穴的入口。冷風在迷宮般的拱門與石柱之間呼嘯。
我怒視著這座城市,驅散我對鬼魂的恐懼。
“都爛成什么樣子了!深海領主把你淹了,留下一堆亂石白骨,那又怎樣?來個地震也能把你毀了。這世上有旱災、林火、瘟疫等等,各種各樣的災難,更別說驚奇妖族。你見我們抱怨過嗎?”
“我挺喜歡這里的風的。”我身邊的一個女人突然說,“荒蕪的風聲讓我覺得舒心。”
她就這樣悄然在黃昏中現形,像夜空中的第一顆星星隱現般自然。她的一只眼睛是全白的,里面沒有一點瞳孔,還有規律地泛著金光,宛如潮汐漲落沖刷著她的眼球。她的皮膚像泛著光的古董象牙,她的頭發仿佛鍍了一層銀,像披風一樣披在身上。她那身樸素的長袍、從臉爬到胸口的長長的傷疤,絲毫不影響她的美麗。
女巫示意我和她一起在一塊石頭上坐下,那塊石頭以前可能是某個雕像的底座。
“我本想請你來我家喝杯茶,但我房子的建筑風格可能會影響你的食欲。”
我發出一聲感謝的嘆息坐了下來,讓背包落地。“無意冒犯,夫人,但我這輩子已經看夠墻壁了。”
女巫坐得離我很近,她手掌放在膝蓋上,腰挺得筆直,仿佛成了這個底座上的一尊雕像。我們一起看著螢火蟲在四周飛舞,然后她嘆了口氣。
“你不遠千里來到這里,歌蒂·樵木。告訴我你的進展吧。”
我把記了一路的五百零七個名字全背給她:人類名字、驚奇妖族名字、皇室名字、荒謬的名字,還有難聽的名字。溺水之城勒胡的鬼魂用盡全力想用聲音蓋過我,但女巫依舊耐心地聽完。
最后我終于深吸一口氣,停了下來。女巫搖搖頭,我知道我已經失敗了。要是我猜對了他的名字,他自然會現身:衣衫襤褸,或者身穿天鵝絨,或者披著綠色的火焰,一只手撥開面紗,一只手把我拉進去。讓我見到我們的女兒,聽到她的笑聲,知道她的名字。
我垂下頭。九個月的徒勞,等待我的是一無所有的生活。這都是為了什么?也許有人會雇我養鵝或者放羊,可我要逃多遠才能脫離加迪奧的魔掌?
“你媽媽很喜歡聽故事,”女巫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你呢?”
我的手肘搭在膝蓋上,垂著腦袋,點點頭:“老媽講的故事最好聽。”
“她最好的故事都是從我這兒聽來的。”
我鼻子一哼。難道逃到面紗這一側的驚奇妖族老媽個個都認識?這倒解釋了她在侵略戰爭期間的日子為什么不好過,居然和我們不共戴天的敵人、殺害我們國王的殺手交好!可在我去冬災寺之前,怎么一個她的朋友都沒見過?
“很久很久以前,”女巫開始說話,我的思緒也被她的故事漸漸蓋過,“在二十一年前,面紗女王摘下她的鹿角皇冠,冒險離開風霧森林。沒有哪個驚奇妖族的君主能逃離這份命運。她們注定要懷上人類情人的孩子,不斷拉近我們兩族之前的關系。因此,她盛裝打扮去見勒雷薩的國王。蹄鐵國王洛雷茲的妻子已經去世了,留下他的兩個孩子:九歲的托瓦德王子和七歲的麗莎公主。他們一直懷念的去世的母親,無法接受父王的新歡。
“說實話,面紗女王并沒太花心思去哄這兩個孩子。她要的是洛雷茲國王。他相貌英俊,蓄著威風凜凜的黑胡須,長著猛虎般的牙齒。她把自己給了洛雷茲,并且享受其中。她懷上了洛雷茲的孩子。
“起初,洛雷茲對女王和她的孩子都寵愛有加,但他的臣民們在背后竊竊私語,他的兩個孩子也怨聲不斷,很快他便龍顏大怒。有一晚,醉酒的國王帶著滿肚子怒火來到了情人的房間。手上拿著一簇花楸漿果保護自己不受妖術的侵害。他搖響銀鈴將面紗女王凍在原地(要不是被他嚇到,這種俗氣的咒語根本無法奏效),然后用寒鐵鐐銬將她鎖住,讓她無計可施。
“‘沒有哪個雜種,他宣布道,‘可以威脅托瓦德的王位。
“面紗女王眼睜睜地看著洛雷茲把她的孩子從搖籃里抓起,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如果是人類孩子,這一下早就要了命,因為他摔斷了他的背,摔癟了他的腦袋,摔折了他的脖子。但這個孩子是驚奇妖族王子,鹿角皇冠的繼承人,身上有著強大的法術,近乎神明。所以他并沒有死。洛雷茲離開了,讓母子倆在原地流血。面紗女王無法解開鐐銬,但無比虛弱的她還是設法帶著重傷的孩子坐上了一艘小船,漂洋過海,最終來到一座島上避難,躲在了一個名叫歡悅林的村子。
“村里裁縫的年輕妻子幫助了她。她幫她把手腕上的鐐銬撬開,盡她所能把孩子的傷口洗凈包扎好。他已經開始自愈了,傷口愈合的速度非常快,接下來只等骨頭重新長好了。為報答這個善良的女人,面紗女王取下了自己的一只眼睛,把它嵌在了一枚戒指里。”
“如果我的族人見到這枚戒指,”她說,“他們就會知道戴著這枚戒指的人受我的保護,他們會竭盡全力幫助你。”
“報答了救命之恩后,面紗女王回到了族人的身邊。
“她開始詛咒洛雷茲。她從山谷、洞穴、樹林、沼澤、巖石里召喚出鬼火,妖精、狼人、鴉女、哭號女妖,召喚出她的子民。她從海底的深水境界叫來了她的哥哥深海領主。他們一起發動整個面紗世界對抗勒雷薩王國。他們淹死了洛雷茲,毀掉了勒胡城。他們把托瓦德囚禁在一頭野獸的體內,以匹配他丑陋的靈魂。他們讓麗莎陷入了漫長黑暗的睡眠,以匹配她黑暗的心腸。他們派出戰士把農田變成荒野,把驚奇妖子送進人類女子的子宮。
“驚奇妖族為他們的女王奮死拼殺,但有一件事情他們不能從命。他們不愿意把一個怪物推上王座。讓一個駝背的男孩戴上鹿角皇冠?讓一個滿身是傷、形容佝僂的家伙當他們的國王?沒門。但是只要他還活著,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能夠繼承王位。一些膽子大的臣民開始迫害這個年僅三歲的孩子,差點將他折磨致死。
“面紗女王再度帶著孩子逃跑。她回到了歡悅林,希望能在這里再次獲得幫助。裁縫的妻子瑪瓦·樵木把她迎接到自己家里。在男孩康復期間,她給他削出各種木頭玩具,她把他和自己的小女兒歌蒂放在同一個搖籃里。瑪瓦懇求面紗女王叫停兩族的戰爭,但面紗女王拒絕了她的請求。
“‘你的心變冷了。瑪瓦絕望地對她說。
“‘那我就把心交給你保管了,面紗女王回答道,‘現在我要它也沒用。
“這么說著,她就把自己的心挖了出來,用一個絲帶串起來,把它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吊墜,交給瑪瓦·樵木保管。隨后,她第三次帶著自己的兒子消失了,來到了一個驚奇妖族和人類都找不到她的地方。在那個毀了她兒子的城市的廢墟中,她將兒子撫養長大。”
一陣沉默,只有風依然在厲聲呼嘯。
她就是他的媽媽。坐在離我不到一掌遠的這個女人,就是他的媽媽,我老媽的朋友,風霧森林的女王,大戰的根源。她所做的一切都可以理解,如果她的故事是真的話。
我還有人可以相信嗎?
是的,還有一個,那就是他的媽媽。
“現在”女巫接著說,“這個摔傷的孩子已經完全長大了,到了可以掌權的年紀。他聰明又善良,和他的媽媽以前一樣力量強大。但是驚奇妖族依舊無法接受讓他來戴上鹿角皇冠。驚奇妖族和人類的戰爭依舊在持續,失去統治者的風霧森林日漸蕭條,但森林子民頑固不化。
“一年前的今天,驚奇妖族王子來到女王面前。他在她面前跪下——這可是各方世界見了都該下跪的驚奇妖族王子。他乞求為了他的子民獻出自己的生命,好把王位留給其他繼承人。這是面紗女王所不能忍受的。于是她和他做了一個交易。
“‘你先去人界,面紗女王說,‘等你能拿到我的眼睛,我的心,還有繼承我們血脈的孩子再回來。到時候,王位就由這個孩子來繼承。”
女王不說話了。突如其來的答案讓我的臉徹底麻木,但當她說“剩下的故事你都知道了”時,我從石頭上一躍而起。
“不!”我哭喊道,“剩下的故事我不知道!因為我還是不知道他的名字!沒有他的名字!這一切就沒有結束!也不會有新的開始!這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個鬼故事而已!”
女巫抬起一只眼睛看著我。長長的眼白泛著金光。當她再度開口時,話題轉變之快,我差點沒一抬腳踢在她的膝蓋上。
“你們村里的孩子從來沒有唱歌的時候嗎,歌蒂·樵木?”
“有,”我大聲回答,“所有的孩子都有唱歌的時候。”
“他們沒有一邊拍著手,或是跳著繩,一邊唱歌?”
我下巴一顫,然后開始踱起了步子。“當然有。”我并沒有告訴她,我就是靠著那童謠找到你的。
“你從來沒有和他們一起唱嗎?”
我轉頭怒視著她,我說:“我?要是被老媽聽到我唱這些狠毒的童謠,非用洗碗布抽我的背不可。你自己也認識她,這你很清楚,女王陛下。”
“但是你會聽,”女巫繼續說,“你會從窗戶往外看,你會在路邊停下來聽他們唱。”
“有時而已!”
“他們唱的什么?
“他們唱的什么?
“他們,唱的,什么?”
我揉揉臉,聳聳肩,然后報出一些古老的童謠名字,“地窖鯊魚”、“狐貍吃月”、“大家一起砍了這只小貓的頭”、“獨眼女巫住哪里”。我夸張地指著周圍。“當然就是住在這兒了。哦,還有一首歌謠和這首是一起的,關于女巫的……”然后我打住了。
那只金色的眼睛瞪著我。
“關于女巫的駝背兒子。”我的喉嚨突然堵住了。那首可怕的歌謠。在老媽生命的最后幾天,她一直躺在敞開的窗戶邊,虛弱無力,小聲抽泣,低聲吟唱著這首歌。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什么也做不了。
“唱出來。”
“我不要!”
“唱出來。”
“沒門!你怎么能這么狠?你是他的親生母親!”
女巫一把抓住我的下巴,我當了加迪奧的妻子這么久,都從來沒感受過如此強勁兇狠的手指。它就像白鬼的爪子一樣冰冷,她們會纏在你的脖子上,直到你為了擺脫她而跳下懸崖。
“你不是你媽媽的女兒。你是個懦夫。你配不上他。”
“你給我聽著!”我咆哮著把她的手扇開,“勒雷薩的小孩子唱了這首歌二十年。每一個惡毒的字眼都能把他的靈魂切碎。你怎么能……你是風霧森林的女王,你心里更清楚,你怎么能讓別人這么詛咒他的名字?他說過,驚奇妖族永遠不會說出自己的名字……哪怕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也不會說。這就是原因嗎?是誰把他的名字泄露出去?是誰把金球給了那些沒心沒肺的孩子?讓他們玩到全是泥土和凹痕,看不出任何一絲光澤?二十年的嘲弄和詛咒。每次那些孩子跳繩的時候,他肯定就像被刀扎進背里一樣痛苦。”
女巫白色的肩膀看上去幾乎和他的兒子一樣駝。她低聲說道:“起初我太相信洛雷茲了。我低估了他對驚奇妖族的了解。他對我們了如指掌。背叛我們的那晚,他把托瓦德和麗莎都叫進了我們的房間。‘看看這個被囚的女巫,他對他們說,‘看看你們躺在地板上的廢物弟弟。你們看到父王為你們做了什么嗎?”
“也許是因為厭惡眼前的景象,也許是因為高興,他們臉上的表情和他們的父親一樣冰冷無情。然后托瓦德編出了那首歌謠,他一邊唱,麗莎一邊圍著地上的嬰兒跳起了舞。在那之前,他一直都很安靜,因為他驚嚇過度。當他們開始唱歌跳舞時,他便開始尖叫。他們用他的名字編著歌謠,逼著他跟著一起跳舞。”
夜晚的空氣又濕又冷,但我的皮膚因為憤怒而發燙,仿佛正站在炎炎夏日。我脫下身上的外套,從背包里翻出了一根金繩。我原本計劃如果交易失敗的話,我就把這根繩子剪成一段段賣掉,換錢買食物。要是加迪奧的士兵發現了我,我也可以用它來上吊自盡。
我的雙手在顫抖。但是我還是筆直地站著,把背轉向女巫,開始跳繩。
繩子劃一圈,我跳一下,劃一圈,我跳一下。那首古老的童謠開始浮現。我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心跳如鼓點加快。
“小里克,壞小子,
女巫的兒子真該死。
割他的駝背烤來吃,
里卡丹的肉美滋滋!”
眼淚從我臉上淌下,我的鼻子也開始止不住。我的嗓子眼被堵住,除了哽咽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多跳了幾下之后,繩子纏住了我的腿。我停下來一邊解繩子,一邊大口喘著氣。
就在我彎腰解繩子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自從我被囚禁以來,我就一直在作詩。我的打油詩基本都是詛咒,就像托瓦德和麗莎編出來咒罵女巫之子的歌謠一樣。我從來沒有編過一首反詛咒的歌謠,把害羞的人從面紗世界哄出來。對于驚奇妖族來說,歌謠是有意義的,它能引領你在穿越沼澤時走向生或死,能讓摔壞的孩子帶著劇痛起舞,能讓扭曲的嘴巴在黑暗中發出大笑。我的金繩子在月光下熠熠閃光,一喘過氣來,我就又跳起了繩。
“小里克,心腸善,
女巫的兒子來做伴。
努力得到他的心,
永遠陪著里卡丹。”
勒胡的廢墟消失了,獨眼女巫消失了(但在消失前的一秒,我看到她露出了微笑)。夜晚消失了,冰冷、疲倦也都消失了。我不能呼吸,我感覺內臟攪成了濃漿,從我的腳底板汩汩流出。然后世界穩定下來,我的身體不再搖晃。我站在一片陽光普照的牧場。我可以聞到海的味道,但我不知道海在哪個方向。
我的奶牛安娜特就在不遠處啃草,她棕色的花斑屁股在陽光下泛起柔光。我高興得心臟都要蹦出來了。
“安娜特,親愛的!你看上去好胖,好開心!”
在牧場更遠的角落,我的紅牛馬努在來回小跑,他的脖子上綁著繩子,上面騎著一個小小的白色身影,正在咯咯發笑。
現在,我知道時間在面紗里是如何不一樣了。驚奇妖族的孩子不會像人類孩子那樣成長,但是,哦,我好擔心她。她實在太小了,她的兩個世界都是如此危險。我想到了那對狐貍雙胞胎,還有其他和他們一樣的人。戰爭遠未結束,不是一里路或者一年時間就能看到頭的。國王、大主教、獵妖團、農民、驚奇妖族戰士、人類士兵……我們兩族的戰爭會在結束之前變得更加血腥。多么恐怖。要是孩子們能盡快長大成人,或許他們可以打造一個更加美好的世界。但現在他們要做的首先是活下去。
“小心點!”我大喊道,“馬努,別跑太快!”然后向他們跑去。還沒跑出兩步,我就被人扯住了裙子。人們老是喜歡這樣拉住我,我該考慮穿褲子了。
“放心,擠奶工!她不會掉下來的。我們管她叫白鴉。要是我們不在她腳踝上拴根繩子,綁在什么牢固的東西上——比如馬努——她早就飛上天了,不到餓肚子的時候絕不會下來。”
我的身體向前探著,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但是——她還——只是——”
“一個孩子,我們的孩子。已經七天大了,像大海一樣頑固。”他突然松開我的裙子。我像往常一樣撲倒在泥土里,謝天謝地,差點就碰到一堆牛糞。這和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如此相似。我大笑起來。
他低頭看著我,長長的黑色眼睛神采奕奕,他的頭發像雷雨云一樣雜亂,他的穿著打扮看上去就像個農民,但他手指上的貓眼石、喉嚨前的象牙吊墜、眉毛上的綠色火焰、讓他顯得——很有精神。他的肩膀還是駝的,他的身子還是歪的,但是眉頭不再緊皺,沒有痛苦。在我眼中,從來沒有哪個農夫或者漁民、王子或是士兵比他更加順眼體面。
“如果我們的白鴉能飛,里卡丹,那也是從你的家族遺傳的。我,我只是普通到骨子里的凡人,記得嗎?”
“再也不是了,歌蒂·樵木。”我的朋友說著,將我從地上一把拉起來。
責任編輯:虞北冥
作者自述
這個故事源于我和作家帕蒂·坦普爾頓的一次閑聊。她覺得現在各種媒體上的故事和小說把主角描寫得過于完美了。于是我決定改寫格林童話《名字古怪的小矮人兒》,想看看能不能用平凡的、甚至長得丑的主角寫出有激情、有愛情、機智又刺激的故事。現在每次想起擠奶女孩和她的妖族王子,我就會想起帕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