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豬和驢做成藝術
3月,左小祖咒來深圳文藝圈辦畫展。在接受完一圈媒體記者的采訪后,他踱步來到展覽場地,大家紛紛拿出自己的物品請他簽名。
他埋頭在一堆場地宣傳冊、衣服、包包、書和唱片里奮筆疾書,當一位粉絲遞給他一張毛爺爺時,他驀地抬頭:“這我可不能簽,你不是害我嗎,在錢上面寫字是犯法的。”
墨鏡背后是一張揶揄的笑臉,四周發(fā)出一陣哄笑。
當代藝術光怪陸離,以跑調歌手聞名的左小,搗鼓起藝術更不同尋常,譬如他的成名作《為無名山增高一米》:那是1995年的北京東村,25歲的左小和其余九個藝術家裸體在荒草山頭朝下趴著,層層累疊,堆出一米的高度。這個作品以照片的形式在不久后的威尼斯國際雙年展上引起轟動,肉團和荒郊野嶺形成奇妙比照,色調純凈而安謐。
“它無與倫比,真的很漂亮,因為表現(xiàn)了荒誕、無聊、對自由的逃避和渴望”,左小這樣評價道。當年拍的照片里有一張被蔡康永以五萬塊的價格買走了,“他買到張冒牌貨也說不定,可能嫌自己錢多吧。”
更早的時候,左小和朋友以賣打口磁帶為生。“他主要負責賣,我在旁邊放風,防止便衣進來把我們抓進去。”某天有個農民模樣的英俊小伙騎著二八的大自行車路過,好奇地停下來看,左小認為他還不大懂音樂:“我們的磁帶也賣不出去,就賣了兩盒最差的給他。”這個人就是畫家張洹,后來他邀請左小到北京郊外居住,和一幫隱遁在那的藝術家成立了“東村”。
從那時候起左小搞起了行為藝術。王小波曾經在《2015》中描寫過當時畫家村的生活:“藝術家穿著燈芯絨的外套,留著長頭發(fā),蹲在派出所的墻下……藝術家與口袋的區(qū)別是:口袋絆腳,你要用手把它挪開;而藝術家絆腳時,你踢他一下,他就自己挪開了。”
S:這次在深圳的展覽名字叫做“藝術養(yǎng)殖戶”,你是把藝術看作牲畜嗎?
左:如果有陌生人進我的工作室的話,會很難把我這個人跟藝術對上號。第一眼看過去會像個兒童,因為屋子里有很多動物。我會把豬做成平面作品或雕塑,把驢放到一個桃花島上作唱片封面,這樣一捋自己的創(chuàng)作吧,覺得我還真是個養(yǎng)殖戶——原因就這么簡單,我不可以騙大家說我很深刻。
S:我很少看到展覽提供酒水,而你這里供應茅臺。
左:我的畫之前到世界各地的大型美術館參展過,但我其實更喜歡小型畫廊或藝術館展覽,就像15年前我做地下演出一樣,不是在大舞臺上,我跟大家很近,F(xiàn)ans過來了,我就帶點酒給他們喝喝。
S:展覽里知名度最高的是《我也愛當代藝術》,它的創(chuàng)作場景和《為無名山增高一米》是一樣,不過用豬換成了人。你能不能講講創(chuàng)作過程,它是你最自豪的作品嗎?
左:豬是我岳父在在江蘇養(yǎng)的,曲折地弄車捆到北京。我把10只幼豬艱難地扛到了山上,至于是打麻醉針、涂膠水還是用膠帶,我不能告訴你,這是商業(yè)秘密。2007-2014年的時候這個作品到處展,弄得策展人都不好意思了:“左小你能不能做點別的,我們也不能老展這一件作品。”可是我只能回答他們,我最大的才華就是做這頭豬,別的作品我還做不出來,超越不了它。我的德國藝術家朋友告訴我,推特和Fcebook上有好多人用它當頭像呢。
S:你好像還做過聲音裝置,播放一首很特別的搖滾歌曲?不過沒有在這次展覽出現(xiàn)。
左:那是《方法論》,1997年適逢中共中央召開十五大會議,每到類似這個時候,你打開電視機通篇都是領導人講話,所有的報紙也都在宣傳啊,自己就覺得特別有意思,上街買一張《人民日報》,我想我能把它做成一首搖滾歌曲。
我把江澤民老師講的話的核心部分用紅色的筆劃出來,然后排練、演出,最后定了一個不到九分鐘的版本,大概唱了十年,到2008年才將這個作品收錄在我的專輯《你知道東方在哪一邊》中出版。2007年的時候我把它做成了一個聲音裝置,喇叭里播放的是我演唱的江澤民十五大報告詞。
這次展覽只展出我一些“架上作品”,就是照片啊油畫啊這些,沒有把裝置運過來。
S:以前做行為藝術,怎么就搗固起畫畫來了?
左:因為我的老婆孩子們喜歡我在家做這些東西,尤其我的兩個寶貝女兒,特別喜歡我擺在架子上的這些作品。
S:你會教她們畫畫嗎?
左:我們家小孩一兩歲畫畫,三歲就賣畫了。有人到我家來說這畫能賣給他不,200塊錢,我說500,照樣賣掉了,我這是告訴女兒怎么做生意,告訴她畫畫這個事情她將來可以做。我在美學方面的選擇是商業(yè)的,我看的東西都是可以賣錢的。
S:你和竇唯都是歌手,竇唯畫畫,不展也不賣,就是送給朋友,你的畫卻拿出來賣?
左:就像唱歌出唱片,畫畫不去賣我很難受。如果不賣掉的話我沒法再創(chuàng)作。
S:那你怎么也不送給朋友啊?
左:我可不會上這個套!你們有誰想要我的畫嗎?
S:東、西方的文化因素對你的當代藝術創(chuàng)作風格哪個影響更大?
左:我沒受過東方文化的影響,我是徹底西化的。我沒讀過什么書,沒受到過什么中國傳統(tǒng)、體制的教育,也沒讀過任何藝術學院。在二十歲的時候我開始聽西方的音樂,開始翻了西方一些美術的東西,讀了一些翻譯體的小說,我就開始創(chuàng)作了。那個時候我也沒出過國,我還自認為我是個華僑。如果說我受過東方文化的影響那也是潛移默化的,因為我從小生在這里,也生活在這里,要感謝上蒼的。

S:你的音樂里有很多批判現(xiàn)實的成分,是不是曾經的牢獄之災對你有影響?
左:1997年后我開始積極發(fā)聲,因為我再不出名的話,再被抓起來我就被黑了,一個無名小卒無聲無息地從地球上蒸發(fā)了。我積極地做下去之后,就像進入黑洞一樣,無數(shù)個黑洞,里面有桃花有桃果,果子下一個美女,美女突然說我被稱為大師了,我也不能拒絕這個事兒。
能經過黑暗沉淀過來的人都是大師,就這么簡單。我是一個人,是一個有欲望的、要保護自己的人,這才讓我通過藝術生存下來,而且我寫的這些東西恰恰是我的訴求,是一種荒唐透頂?shù)臇|西。
S:你認為喜歡你音樂的人都具有哪些特性?
左:喜歡我音樂的人,大部分比較敏感。喜歡爬山、走路的比較多,或者看過的藝術、電影作品比較多,相對而言對藝術欣賞品味比較高。其實還有兩種人,第一種人,他們是跟風來聽我的音樂的。另一種則是不跟風的,都是喜歡我早、中期的作品。但有一些人只喜歡我的電影配樂或者女聲合唱的部分,他們品味不能說有多高,完全是因為那些音樂都比較好聽。
S:你的一些音樂被主流媒體使用,有沒有想過有一天真的可以上春晚?
左:人人做夢都要上春晚,只是上得了上不了的事。等我能上春晚的時候可能是另外一種情況了吧,那時候的春晚應該沒人看了。或者我上春晚唱一曲《野合萬事興》也挺好的,在新年鐘聲敲響之際,多么有意思。像我們這種充滿娛樂精神的人,太少見了。
S:與你合作過的女歌手聲音都很柔美,比如曾軼可王韻壹,你分配給她們的歌曲有不少是輕佻的。你會不會有點大男子主義?
左:她們清新一點的聲音,才能跟我惡魔般的聲音,產生越強烈的對比,越強烈的反差我才需要。我的作品我非常清楚找誰來演奏誰來演唱合適,在我的音樂世界中我是老大,我不是大男子主義,我是暴君,我除了愛我家人和我內心認可的朋友以外,我很少讓人在我面前嘮嘮叨叨的,連機會都沒有。
S:張曼玉也跨界唱搖滾了,她的跑調和低沉的嗓音跟你好像有些接近。
左:她唱歌很好聽,有個性,了不起。她只是缺少一個有頭腦的制作人為她包裝而已。
S:你出道以來一直特立獨行,在生活方式上卻挺傳統(tǒng)的,我是說,結婚生子。
左:我骨子里是一個很傳統(tǒng)的人,總是十一點睡覺早上六七點就醒了,這個習慣保持了十多年。很多人看我覺得我是個吸毒的人,其實我還鍛煉身體,喜歡游泳呢!
S:你還寫過兩本書。歌手、藝術家、寫作者,你比較喜歡你哪一個角色?
左:對一個東西不可能老喜歡,你記住這句話:對一個東西持久地保持熱情是一個假話,你再愛一個東西也不可能。人類為什么產生愛情?是因為熱情產生的。很多熱情消失的時候,所謂的愛情仍然是存在在那里的,只是沒有了熱情而已。那對待藝術也是,你不可能一直充滿熱情,但只有你的熱情比別人多,你東西才會創(chuàng)作得更好。如果你做不著,就換種新的方式做。重要的是你要多才多藝,而不是干一行毀一行,干一行要樹立一個標準——這東西賣出去了,多么勵志的行為啊!
S:不論你以何種身份出現(xiàn),總是戴帽子和墨鏡的造型,家里會不會收藏了很多帽子墨鏡?
左:家里的帽子一般般,不是很多。那幾年戴帽子是因為南方人剛到北方的時候感覺太冷了,而且不習慣被太陽曬。戴墨鏡是因為我青少年時期就喜歡,就是說我沒干這行前就是這個樣子,我就是這個樣子的才干上了這行,所以干得還不錯。有的人他就根本不是這樣的主,于是干了這行有點力不從心。像我就是滿嘴說話跑火車,有的人喜歡聽我滿嘴跑火車,所以跑來跑去就跑成了歌跑成了藝術。
歌手的娛樂精神
左小祖咒是個傳奇,至少在我眼里是如此。
他出生于一個船工家庭,原名叫吳紅巾。紅巾軍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起義軍(現(xiàn)在看來,這名字多少預言了左小未來的價值觀和審美力)。他15歲離家北漂,曾參軍入伍,流落街頭,搞過藝術;一度被當局懷疑是特務,甚至當過東方化工廠爆炸案的嫌疑犯,被關押在昌平收容所二十一天;成名后也曾因拆遷的事把社會輿論弄得沸沸揚揚。
他的額頭有傷,據(jù)說是年輕時與人斗毆所致。因為好斗的個性,“不適合留在南方,而且搖滾是屬于北方的。”國內一般的搖滾藝人,有修養(yǎng)的樂迷可聽出其師承,左小的音樂卻誰都不像,盡管他強調自己必須向Nirvana、Bob Dylan、Joy Division、Velvet Underground等西方巨匠領恩。他的唱法恰如其分地詮釋了“荒腔走板”,雖然歌詞被韓寒稱贊為詩,卻幾度成為社會敏感詞。
他從社會底層發(fā)出聲音,最終成為一個不可忽視的存在。準確點說,左小已經成為國內文藝界的大腕。“在20年前,他們覺得我的歌很痛苦。像狼嚎鬼叫一樣,但時代不同了,我引領了一個新的潮流,上電視不跑調還得不到關注,獲不了獎對吧?”這種身份轉變充滿喜感,穿梭其中的娛樂精神,意味著他出生在一個最壞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好的時代。
“我是一個有娛樂精神的人,也希望有一個更加幽默的人生。”左小在采訪里這樣定義自己,我不禁想起余光中說過的一句“幽默是荒誕的解藥”,沒有積累到一定閱歷與智慧的人是很難做到的。幽默能剝開現(xiàn)代生活荒誕的一面,左小的音樂便是一種“深情的挖苦”:有《苦鬼》那樣沉重的發(fā)泄,也有《錢歌》里鬧情緒催朋友還錢,更有露骨又自然的情歌,像《野合萬事興》,無一不是在嬉笑怒罵里劍有所指。
當人們把崔健認作中國的“搖滾之父”時,歌迷把游蕩于體制外的左小推為“搖滾教父”——雖然他并不領情地說:“我只是兩個女兒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