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秘密我只告訴你

在剛剛過去的那一年，寶寶，我們身處的這個國家又在鼓勵二胎了。

你會問我二胎是什么。就是從前你找我要過，現在又堅決拒絕的，妹妹那樣的物種。之前我跟你一樣有點動心，妹妹這個搖頭晃腦的詞匯總讓我腦袋里有個畫面，一個小東西光著屁股躺在云端，它對著刺眼的太陽像吐瓜子殼一樣丟出一顆骰子，等著它穿透云層，墜人大氣層，順著發熱的氣流，晃晃悠悠落入黑暗中某處亮光，那光就是她準備恃寵而驕，哇哇大哭的地方。

我允許自己想象，但果斷打消了再來個把妹妹的念頭。

當然不是因為你的拒絕，在這件事上，你沒有決定權。這種小事，國家意志自然更影響不到我們。他們一會命令只準生一個，說一個最好，沒有更好，可是接受這種意志的我的媽媽還健在呢，他們突然又說，應該再生一個才是完美。比你還善變。赫拉利在《人類簡史》這本書里說，制度是人類用想象構建出來的秩序，它會根據人類的再想象而繼續變化。所以說起來，只有生物意義上的繁殖和進化是最客觀的了。因為客觀才持久，因為持久才安全，因為安全，人類才放松啊。

嚴肅點說，一個孩子賦予成人的幸福有很大一部分來自于繁殖的安全感，另一部分來自于養育的充實。

你聽不懂吧，寶寶？而我想到了兩件小事。

我喝水壺里的水，常常會發出一聲慘叫，因為你外婆倒給我的水，永遠是她認為最合適的溫度。當我和你被這個永遠正確的溫度燙到嗷嗷叫的時候，開始是惱怒，后來是相視一笑，有種天涯同命人的宿命感。

至于另一件事，我目前還無法讓你感同身受。它們是每天熄燈前我給你念的那些書，我已經念了五年，寶寶，并且還將念下去。小的時候你要求我念十遍，再大一點，大到現在，你總有辦法讓我多念一頁，再念一頁，念到我惱羞成怒，再后來就心無雜念，倒頭就睡。就這樣，我毫無征兆地開始早睡，且不再失眠。

我想等我老了，每天做這兩件必須要做的小事時，時間會一刀切過我的空間，讓我在端起的杯子和失眠的靜夜里看到現在的你和我的母親。我甚至確信，那一瞬間擊中我的不是思念，是被具化卻永不再來的細節。

人生無大事，是細節在平靜地完整意義。自我的母親到我，再到你，仿佛植物結果，養育讓細節變得具體，變多，而且每一段都飽滿緊實。

是一代賦予一代的意義。

生活在這個想象構建的秩序里，意義又是什么呢？你一歲多的時候，深夜喝最后一瓶奶，咕咚，咕咚的聲音浸泡在黑暗里，遠處，很遠很遠處的深南路有一棟金色的高樓。它的電子屏亮到足夠穿越空氣，樓房，窗戶，玻璃，然后照亮你的臉頰。隨著屏幕顏色的變化，你臉蛋上鍍的光層深淺不一，喝完奶，用一勺一勺的水給熟睡的你漱口，還不能等到白色的漱口水變清，電子屏就在某個時刻驟然熄滅，那是12點。

12點沒有睡的人有很多，重點不是這個，而是就算從前睡得再晚，我也無從得知電子屏熄滅的時間。只有等待的人，才能意識到時間的流逝。我浸入更深一層的黑夜，全然不覺得累，反而像懷揣一個只告訴了我一個人的秘密，特別得意和滿足。

這就是意義。

它的作用是用來抵御漫長，抵御人類秩序的善變，復雜和混亂。就像你成長領域里關于教育的那些爭論，應試和素質，名校，國際化，這些不斷衍生的界定，在一個母親看來真是一葉障目。教育真正的界限在父母手里，何必過度解讀社會教育的道德感和價值觀，除了讓家長們更累，不會有其他作用了。

節省體力吧——一直以為活著靠智商，沒想到歸根結底還是靠體力。這個秘密我只會告訴你，至于我，只能省著點用了。養育你的這六年，我對自己的體能有了清晰的認知。

人人都說財力決定孩子的數量，又不是開養雞場，要強調規模化。在一定的經濟基礎之上，體力才是決定孩子數量的關鍵，養雞場可以請人，而每一個孩子都意味著親力親為。你可以把衣服交給洗衣機，把衛生交給鐘點工，再退一步把廚房交給阿姨一現在有一種親力親為叫媽媽做的飯，剩下來的，是一場兩個人的漫長體力馬拉松——除非你認為生孩子就是孵蛋，一窩孵完就咯咯答地風光去了。

大腦會自動過濾掉很多過程，卻對某些片段畫面般深刻。當確定你最終上哪一個幼兒園的那個上午，走向停車場，我像走向春天的機場一樣輕快，陽光和風都要將我衣服飛起來。因為這之前，我幾乎走遍了這所城市和自己養育觀念接近的幼兒園。另一個上午，我停在你即將去上學的那所小學的馬路邊，小葉欖透過光飛下來，活生生的歲月靜好。因為這之前，我們為你的小學求證，選擇，籌備了整整一年。再有一個畫面，畫風則遠沒有前面輕快，凌晨3點你發燒，爸爸出差，在港大醫院迷路的我，一圈一圈找自己停的車，要被自己蠢哭時，看見你小小的一只，和外婆站在避風處等我的安靜，于是我就高高興興地哭了。

所有心智上的消耗，最終都將變成體力上的消耗。

這場馬拉松因為精力上的傾巢而出，處處有了讓體力和心智上都沒見過世面的我驚嘆的好風景。想到我高中跑800米的痛不欲生，再看看養育的漫漫前路，我也是蠻愛自己的。所以寶寶，因為揮霍得足夠干凈徹底，我們不打算，或者說不需要再來那么一次了。據說老二會是全新的一次體驗，可是孩子這部魔幻小說，對于我來說，讀過一見鐘情的那部就是經典了。你給得這么完整，也真是個天才。

至于剩下的珍貴體力，去做做其他身而為人要做的事情。它們是什么，以什么方式到來，我不清楚，但我想不至于到來的時候，我卻體力不支，像800米一樣，幸災樂禍地看著別人跑完，畢竟，800米不足貴而生可貴。

所以，你和我一樣，也將成為一個人長大的小孩。大人們愛說，一個孩子太可憐了。仔細回想起來，他們也太自以為是了，我小時候看別人家小孩打架搶一顆糖，還覺得他們可憐呢。有些時候，看別人的姐姐給妹妹帶巧克力會孤獨吧，可是你的爸爸就算一路和他的弟弟演警匪片長大，他也常常孤獨啊。后來就漸漸明白，怎樣的人生都有缺失，缺失令人孤獨。就像人類這個物種飛奔在地球上，速度帶來的缺失令我們孤獨。

你終將有你的孤獨，一想到到那個時候，我和你在這件事會比你爸爸有共鳴，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