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回憶著爸媽講過十遍、百遍的故事,也回憶著爸媽常說的:小燕子戀奶娘,像上輩子娘欠你的。
小燕子來到奶娘家半年后,長得黑胖黑胖,一個小嘴胖得窩進去、眼睛瞇成一條縫。這自然緣于奶娘整天風里來雨里去,靠力氣吃飯、黑些糙點,奶水極好、身體絕棒。有幾分“小資情調”的燕子媽,看著越長越像奶娘的女兒,心里愁:這奶水怎么比血緣還強大?
燕子媽抱著孩子,悄悄去找讀過許多古書的老先生,想給孩子改個名能順著漂亮長。老先生提議順著“沉魚落雁”的絕美去,可半路上還在琢磨“漂亮”的燕子媽,自作主張,改成“鮮艷”的“艷”。她一門心思要跟奶娘的奶水“較勁”:讓“黑不溜秋”的女兒白白胖胖地長回來。
但燕子媽只能永遠失望了——親生女兒鼻子往下的嘴唇、下巴、臉型,一輩子都像了奶娘!
就這個“像”,為日后相認作了直接的鋪墊。
2015年1月9日,燕子來到益陽,第一次見妹妹和大哥,一種生命中的眼熟,讓他們直盯著對方看。旁邊她的表姐突然冒出一句:“你們……怎么長得好像啊?!?/p>
再不用多說一句話,眼里的淚水,熟悉的氣息,一奶之娘乳汁喂養所打下的生命烙印,已讓他們認定對方就是自己要找的親人。
早就該相見的,可就是見不到。好好的,燕子與奶娘怎么就失散了?失散了怎么就找不到?原本可以雙方都找,至少不會拖到現在,為何只是燕子家苦苦地尋?
還是與“干娘子”這稱謂有關。
益陽稱奶娘為“干娘子”?!案赡镒印薄ⅰ案赡镒印?,燕子媽就一直這么叫著,居然連奶娘姓啥名誰都沒問。這一無意中的疏忽,造成近半個世紀的失散,也釀造了一連串凄美的故事。
三年困難時期剛過,停薪留職的燕子媽在益陽市印刷廠做了一份臨時工,將每月28元的薪水如數給了辛苦的奶娘。白天,外婆在奶娘家帶。晚上,燕子跟奶娘睡。路途遙遠又忙碌的燕子媽就只是周日那天來。
11個月很快過去,燕子媽要回地質隊上班,剛滿一歲的孩子要離娘。那一天啊,奶娘含著淚喂了一次又一次,似乎要讓懷里寶貝將后面日子的食都吃夠填足。眼看要抱走了,奶娘摟著小燕子親了又親看了又看,就是舍不得交手,嘴里還喃喃地絮叨:“我的燕子乖,回去莫哭。媽媽那里有好吃的,我們不挑不揀。長大點就回來看……干娘?!币慌缘难嘧計屃髦鴾I替女兒點頭,可小燕子啊,還像往常一樣望著娘笑,以為還能天天等著娘回來,拱在娘溫暖的懷里吸吮甘甜、手舞足蹈地快樂。
可是,那最原始的生命快樂永遠地——再沒回來。
其后,媽娘帶燕子來看過兩次奶娘。但由于地質隊流動性大,309大隊從寧鄉搬遷到永州藍山縣的大瑤山里,回益陽的機會就少而更少了。
在大瑤山里,燕子伴著青山綠水長大了,也懂事了,老吵著要找奶娘。11歲那年,爸爸媽媽帶她回益陽,滿懷欣喜地去看奶娘?!笆裁?,早搬走了?搬哪兒您知道嗎?”隨著被問人的搖頭,小燕子在一旁哭了……原來,動蕩的文革,物是人非,奶娘家幾經搬遷,不知去了哪里。爸媽帶著燕子在街頭巷尾比劃著打聽詢問,內疚的燕子媽格外細致:大約1米53的個子,圓而短的臉,頭發一邊一個夾子,比我大五六歲的樣子……但人家一問姓啥名誰,燕子媽就啞巴了。小燕子就在一邊不停地流淚埋怨:“怎么連名字都不問嘛?怎么就不會留一個地址給人家嘛。”埋怨歸埋怨,終歸還是找不到。后來,爸媽又托住在離向家碼頭不遠、在將軍廟主的姨媽去找,找不到。再托住在大碼頭的表姐去找,也找不到……
1992年,也當了母親的燕子,遺傳讓她同樣沒奶水喂兒子。初生孩子的月子里,她也嘗到被饑餓孩子空吸的疼痛,那是乳腺牽扯全身每一根筋撕裂般的疼。當年,奶娘一陣緊一陣倒抽的痛苦,年老的媽媽曾說得形象:“沒奶的干吸,疼啊。你那是吸奶娘的——血!”
就在愧疚撫養兒子的艱辛中,在無論多好的食品也給不了孩子最好的虧欠中,尋找恩重如山的奶娘,就成了燕子日益強烈的愿望。思念辛勞一生的奶娘,思念那份濃濃的愛,掂量那份厚重博大的情。燕子下定決心:今生今世永不放棄這份尋找!
然而,一次次尋找,一次次徒勞。感恩成了無奈,無奈成了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