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污染的長期危害

袁越

最新研究表明，空氣污染對于健康的危害可以維持很長一段時間。

2016年2月出版的《胸腔》（Thorax）雜志發表了一篇論文，發現空氣污染對于健康的負面效應可以維持30年以上。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人在30年前曾經呼吸過一段時間的臟空氣，這段經歷在30年后依然會增加他的健康風險。

《胸腔》雜志于1946年創刊于英國，是一家老牌醫學期刊，被公認為是呼吸醫學研究領域的核心期刊，可信度很高。這篇論文的作者來自著名的倫敦帝國理工學院（Imperial College London），同樣是相當靠譜的。這個研究小組從英國和威爾士選取了36.8 萬名研究對象，他們全都出生于1971年以前，其中一部分人一直生活在空氣很干凈的城市，另一部分人曾經在空氣污染嚴重的城市生活過一段時間。研究人員分析了他們當中死于2002-2009年間的那部分人，然后和這些人的生活環境加以對照，得出結論說，那些曾經在空氣污染嚴重的地方生活過的人的死亡率比對照組高出14%。

這個數字聽上去很恐怖，但其實一般正常人群的死亡率是很低的，所以增加14%并沒有那么可怕，當然也不容小覷。這項研究最可怕的地方在于科學家們首次證明了空氣污染的危害是長期的，甚至可以說是伴隨了一個人的一生！要知道，1971年之前的英國環保法很不健全，一些城市的空氣污染程度是現在的5倍以上。但1971年之后，隨著英國環保法的逐步完善，以及各種清潔技術的應用，英國絕大部分地方的空氣質量都達標了。換句話說，所有這些人都已經在相對干凈的空氣中生活了將近30年，但這30年“干凈”的生活并沒有徹底消除空氣污染的影響，這些人30年前呼吸到的臟空氣陰魂不散，仍然能夠殺人。

難道說人的肺真的有記憶力嗎？

肺當然不會記事兒。這個研究結果說明，空氣污染所造成的健康危害有很長的潛伏期，如今這一代中國人很可能一輩子都要為最近這幾年的空氣污染買單，即使中國的空氣質量很快有了好轉也逃不掉。

必須指出，空氣污染的危害完全可以是急性的，當年的倫敦霧霾事件就導致上萬人直接被送進了醫院。但這里所說的空氣污染主要是指直徑小于2.5微米的固體顆粒物，也就是大名鼎鼎的PM2.5。這類污染物主要有兩大危害，都是慢性的。這其中大家首先想到的一定是肺部疾病，尤其是肺癌。眾所周知，癌癥的發生通常較為緩慢，一個人接觸了某種致癌物，幾年之后再發病一點也不稀奇，但延遲到30年后再發病就有些奇怪了。

看來問題主要出在PM2.5的第二種危害上，也就是心腦血管疾病。事實上，如果從致死率的角度計算，心血管疾病才是PM2.5最大的危害。著名的《柳葉刀》（Lancet）雜志曾經發表過一篇論文，統計了空氣污染致人死亡的各種原因，得出結論說室外空氣污染致死病例當中有80%是死于心腦血管疾病，包括缺血性心臟病和腦卒中，剩下的20%當中呼吸系統疾病和肺癌大約各占一半。

PM2.5為什么會導致心血管疾病呢？原來，這種微小顆粒物體積實在是太小了，能夠很容易地穿透肺泡進入血管，刺激血管壁發生炎癥反應，導致動脈粥樣硬化，從而誘發心臟病和中風。

讀到這里也許有讀者會問，既然發病的時間推遲了這么久，發病率也并不高，科學家們是如何知道這些病真的是由于空氣污染所引發的呢？這就必須提一下“流行病學調查”這個概念了。事實上，很多因為環境污染所導致的健康問題，以及由于生活習慣差異所導致的健康問題都和空氣污染一樣，具有發病率低，發病周期長的特點，科學家們如果想確切地知道病因，必須招募大批志愿者，長期跟蹤他們的生活，才能得出較為可信的結論。前文提到的這項研究一共招募了36.8萬名志愿者，跟蹤了他們30年才得出結論，這就是典型的流行病學調查。這樣的調查研究必須要求科學家有很大的耐心才能做到，難度是很高的。

歷史上第一個證實PM2.5危害的研究也是這么做出來的。1970年，美國聯邦政府通過了一部新的《清潔空氣法》，但該法只對PM10提出了要求，沒有提PM2.5，因為當時美國的政治家和老百姓對這種微小顆粒物的危害缺乏認知。美國哈佛大學的幾名學者認為PM2.5的健康危害被低估了，應該想辦法引起大家的重視，但這就意味著必須拿出過硬的證據來才行。于是，以道格拉斯？多克里（Douglas Dockery）博士為首的一個科研小組決定在美國選取6座具有代表性的城市，研究一下城市居民的壽命和PM2.5暴露水平的關系。這個研究小組跟蹤了受試者將近20年，分析了海量的數據，并將分析結果寫成論文發表在1994年12月出版的《新英格蘭醫學雜志》（NEJM）上，這就是國際環保界非常有名的“六城市研究”。

研究結果令人震驚，PM2.5暴露程度每上升10微克/立方米，死亡率便增加1.5%，大致相當于平均壽命增加0.61年。這樣算下來，這6所城市當中污染程度低的城市的居民平均要比污染程度高的居民多活2-3年，這個增壽幅度的顯著程度幾乎和癌癥被攻克差不多了。

這篇論文一經發表立刻在全美國引起軒然大波，直接導致美國環保署（EPA）于1997年通過了一項修正案，把PM2.5納入了清潔空氣管理系統，制定了PM2.5的國家標準。此后這個標準一降再降，現在的美國聯邦政府PM2.5標準為年平均濃度不得超過12微克/立方米，單日平均濃度不得超過35微克/立方米，如果不達標就要受處罰。美國駐京大使館當初之所以要購買專門的儀器測量北京的PM2.5濃度并定期公布結果，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為了提醒美國政府依法給使館員工發放專項健康補貼。沒想到此事最終引發了中國公眾的廣泛關注，導致了中國歷史最大的一次環境事件。

這個案例說明中美兩國政府對待科學研究的態度有著根本的不同。美國政府根據科學家的研究結果制定相關政策，而中國政府不信任科學家，對于來自科學家們的警告毫不理會，直到事情演變成了一次政治事件后才不得不做出反應。可惜為時已晚，遭殃的是中國的普通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