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豐十年(1860年)真正是個多事之秋。3月19日清晨,太平軍通過挖掘地道爆破轟塌了杭州清波門城墻,李秀成率軍攻入城內(nèi)。3月22日,江南大營傾巢出動,調(diào)動1.3萬余人赴救杭州。李秀成在城內(nèi)大擺迷惑陣,全城插滿旗幟。但在24日夜間,全部太平軍偷偷撤出。清軍此時以為太平軍還在城內(nèi),正在謀劃圍攻之策,中了李秀成布下的空城計。
李秀成率部撤出杭州后,突然殺了個回馬槍,沿天目山小路,取捷徑直奔天京,途中與李世賢部會師,兵分五路進軍天京。4月底,太平軍五路大軍集結天京城外,總兵力約十萬余人。4月27日,開始對江南大營發(fā)起總攻,內(nèi)外夾擊江南大營。當和春知道中計,為時已晚。
時任湖南提督幫辦和春軍務的張國梁率部連日拼殺,但南路李秀成、東北路李世賢、西路陳玉成、南路楊輔清等部還是攻破了孝陵衛(wèi)清軍。
江南大營被攻破后,和春與張國梁不得不退守鎮(zhèn)江,不得立足又退守丹陽。當張國梁聽說馮子材在鎮(zhèn)江未敗,立刻率兵出城尋找馮子材的軍隊來援救。不料在城外遇到了太平軍,清兵一觸即潰。張國梁負傷策馬逃走渡河時不幸溺斃于古運河,時年僅37歲。馮子材永遠不會忘記張國梁向福興推薦自己的知遇之恩,現(xiàn)在斯人已逝,他怎不痛哭流涕。
督戰(zhàn)杭州的和春由于中了李秀成的空城計,杭州、蘇州、常州,十幾個州縣通通易幟,羞愧難當。5月26日逃至滸墅關(今無錫)吊頸而死以謝罪。和春雖然為人嚴苛,但一直對馮子材高看一眼,幾次危急的時候,都及時派兵救援馮子材,讓馮子材幸免于難。這些救命之恩,讓馮子材銘記一輩子。
而一路提攜他的向榮,早在1856年8月9日已經(jīng)病死。
早年,馮子材在福興麾下效力,福興因江寧大營潰敗被革職,馮子材成了向榮部下。向榮由于屢戰(zhàn)屢敗,被太平軍打得屁滾尿流,咸豐帝龍顏大怒,曾在向榮一份奏折上痛罵:“汝在江南,勞師糜餉,日久無功,任賊紛紛竄逸,蔓延畿輔。雖立斬汝首,尚不足蔽汝一人之罪,稍泄數(shù)省積忿萬人之心。第一時乏人,姑念汝自廣西至今,情形尚熟,暫留汝項上之首,以待汝奮勉立功。若每次奏報仍不過敷銜塞責,是汝無福承受朕恩,自速其死。”
外有太平軍步步進逼,內(nèi)有咸豐帝雷霆之怒,向榮連年征戰(zhàn),疾病纏身,打,打不過太平軍,退,無路可退,在病憂交加中死去(一說是自縊身亡)。
不到幾年,福興被革職,向榮間接被咸豐帝罵死,張國梁戰(zhàn)死,和春吊頸而死。他的上司,提攜過他的人,一個個離他而去,他像個孤兒又像個棄兒,他不知這場戰(zhàn)爭有什么意義,不知為誰而戰(zhàn)。但作為軍人,他知道,他必須以服從為天職。
被太平軍擊潰的殘兵敗將惶惶不可終日地逃回鎮(zhèn)江,整天城門緊閉,人人自危。退,無處可退,逃,插翅難飛。
此時,馮子材的手下還有3000人,張國梁、和春兩部的3000敗兵在主將死后,自動投靠馮子材,這就是當時駐守鎮(zhèn)江的總兵力。
這時鎮(zhèn)江,由主持鎮(zhèn)江防務的京口副都統(tǒng)巴棟阿督戰(zhàn),這君看見守城無望,稱病而去,并推薦馮子材督辦鎮(zhèn)江防務。其實是把爛攤子全丟給馮子材。
馮子材看著這6000人馬,心里悲喜交集。悲的是,清兵當年由廣西提督向榮、廣東高州總兵福興兩路三萬多兵力,以浩浩蕩蕩的陣勢圍堵太平軍,經(jīng)過多年慘戰(zhàn),現(xiàn)在能派上用場只有這6000驚弓之鳥。喜的是,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思路來管治指揮這樣一支6000人的部隊,王侯將相無種,馮子材要開始自己的時代。
其時,以清廷的老班底部隊在與太平軍多年鏖戰(zhàn)中喪失殆盡。
有一個人在等待時機,他馬上就要登上中國近代史的舞臺,這人就是曾國藩。其弟弟曾國荃,在他的授意下訓練的五萬湘軍,馬上就要在歷史的大劇中正式登場,成為太平軍的死對頭。
清軍死的死,逃的逃,清廷無人可用。雖然一次二次派出魁玉、海全,欲取代馮子材。這些人都不爭氣,無法勝任。這時上海戰(zhàn)事又告急,正白旗軍頭都興阿在咸豐十年任江北督辦、江寧將軍時,早就想獨霸大江南北的軍權。馮子材偏偏插在鎮(zhèn)江,成了他的眼中盯。便借這個機會,上奏極力游說清廷把馮子材調(diào)往上海。由于曾國藩極力阻止,這事才作罷。
折騰了一番,清廷萬般無奈下,于同治元年(1862),正月十七日下旨,給了45歲的馮子材一個體面的實職官職:廣西提督,督辦鎮(zhèn)江防務。也就是說,鎮(zhèn)江的對敵作戰(zhàn),全由馮子材說了算。
鎮(zhèn)江古時稱京口,宋朝大詩人王安石有《泊船瓜洲》詩為證: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shù)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京口與南京相鄰,與揚州隔江相望,地理位置十分重要。當時鎮(zhèn)江轄金壇、丹陽、溧陽等四縣,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
清廷對鎮(zhèn)江的重要性十分清醒:“以鎮(zhèn)江一府孤懸,必須竭力保全,為進窺蘇常之地。”
馮子材對鎮(zhèn)江的總概是:“鎮(zhèn)江一城,西連句容,南接丹陽,東鄰江陰,賊巢環(huán)匝,皆在咫尺之間,惟北枕大江,為一線江南命脈。”
鎮(zhèn)江城府周圍十三里,三面群山環(huán)繞,一面濱臨運河,時稱甕城,易攻難守。
馮子材現(xiàn)在有職有人,君命難違,難守也得守。
咸豐十年四月初二日,工事還沒有筑牢,探子飛馬來報,太平軍糾集數(shù)千人攻打鎮(zhèn)江來了。
馮子材召集手下開會商量對策,參加會議的有總兵馮日坤、副將向奎、參將蘇如松、協(xié)領鹿鳴、都司王玉林等。
參將蘇如松首先發(fā)言:“鎮(zhèn)江一面臨江,其余三面都是太平軍的堡壘,敵人乘勢而來,氣勢上已經(jīng)壓倒我們,左右都是死,不如作殊死一搏。”
馮子材問:“如何搏?”
蘇如松回答:“兵法有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們就向全體守城兵勇宣布,反正都是死,不如拼個魚死網(wǎng)破,還有一線生機。”
馮日坤從馮子材組建十友社,就一直跟在馮子材身邊,憑戰(zhàn)功一步步從兵勇提拔為總兵。由于跟隨馮子材多年,得到馮子材真?zhèn)鳎娛律弦呀?jīng)日臻成熟,有了自己獨立的軍事思想,考慮問題比較細致。
聽了蘇如松的話,他說:“形勢也沒有參將說的這樣慘,只要我們攻防得當,打敗太平軍不敢說,但守住城還是有把握的。都說驕兵必敗,賊人一連攻下十幾個州縣,他們的死對頭張國梁、和春又沒了,肯定輕敵,我們主動出擊,打他個措手不及,就算不能取勝,也挫挫賊人的銳氣。”
向奎則說:“提督大人,我就向你要個明示,戰(zhàn)斗打響時,我有決斷權。”
馮子材說:“好,戰(zhàn)斗打響,各人可相機行事,不要什么都請示。”
大家七嘴八舌提出了很多意見。
馮子材最后定下了對付太平軍攻城的策略。
當馮子材這邊調(diào)兵遣將之時,太平軍人馬早已經(jīng)如潮水般涌向城墻,炮聲,吶喊聲驚天動地,煙霧彌漫。
領兵攻打鎮(zhèn)江的是太平軍黃飛虎部,太平軍開始搭梯攀登城墻。
總兵馬占魁、都司張得龍看大事不好,已經(jīng)棄城逃跑。兵勇看見頭目逃跑,也紛紛尾隨而逃。一時間,城門口熙熙攘攘,兵勇拼了命往城外奔逃。
向奎帶領三百兵勇,前來堵截奔逃的兵勇。他對手下三百人高聲宣布:“殺死逃跑的軍官一人獎勵白銀一百兩,殺死逃跑的兵勇一人獎勵白銀五兩。”
喊完,手起刀落殺了幾個狂奔亂跑的官兵。那些逃跑的官兵看見向奎手上血淋淋的大刀,嚇得雙腿發(fā)抖,連滾帶爬退回陣地。
兵勇潰逃,被向奎這一殺,總算鎮(zhèn)住了。
馮日坤統(tǒng)領三千兵勇分守城墻,在太平軍進攻最激烈的時候,突然各個城頭同時樹起幾百面“張”字大旗。
這“張”字就是張國梁的旗號。
張國梁是清兵的一員猛將,所到之處,太平軍聞風喪膽。太平軍原以為張國梁在丹陽戰(zhàn)死,突然看見張字旗,攻城的太平軍怕中埋伏,紛紛退了下來。
而此時,馮子材帶著自己的三千嫡系部隊,已經(jīng)悄悄開了城門。
一時間,刀光劍影,殺聲陣陣,火光映紅了半邊天。
馮子材躍馬揚鞭沖向敵陣。
突然,太平軍的隊伍中殺出一員大將,他躍馬而來,手舉長矛,威風凜凜。
兩人一照面,雙方都愣住了。你道此人是誰?原來這人正是馮子材苦苦尋找多年的黃錦泗。
自從劉八老巢一別,黃錦泗便在人間消失。馮子材多次深入白州、靈山尋找,一直沒有音信。在剿滅劉八時,他還一個個檢查了戰(zhàn)死的農(nóng)民軍,心想如果戰(zhàn)死要找到尸首,生不能報恩,死也要厚葬。
想不到多年后,兄弟竟是如此見面。
黃錦泗看見馮子材,立馬揮矛直刺,一邊大罵:“黑四,你個狗奴才,清廷殺我漢人,奪我漢家江山,干盡了壞事,人神共憤,你為虎作倀,死期到了,我要殺了你,替死去的弟兄報仇!”
罵著罵著,眼眶里全是淚水,這矛刺到馮子材面前時,突然偏了方向。
馮子材叫了聲:“錦泗,你聽我說。”手上的刀嘎然而止。
“你手上沾滿了太平軍的鮮血,有什么好說?我要殺了你。”
黃錦泗又舉起矛直刺而來。
馮子材舉起倭刀架開矛,傷心地說:“錦泗,清廷的三萬多人馬也給太平軍殺了大半,這是國家之痛,你如真想殺我,就殺吧!”
“我要殺了你。”
黃錦泗的矛對著馮子材的喉嚨刺來,馮子材也不避開,只是雙眼盯著黃錦泗。眼神充滿了悲喜交集。
黃錦泗的矛突然停了下來,流著淚說:“黑四,我和你恩絕義斷,下次相見,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說完,撕下自己衣角的一塊擲給馮子材,人已經(jīng)殺往他處。
此時的馮子材百感交集,如果不是太平軍作亂,本是好兄弟的他們,怎么會成刀槍相見的敵人?黃錦泗的割袍絕義,讓他痛不欲生。
馮子材痛恨戰(zhàn)爭,是戰(zhàn)爭,把兄弟變成了敵人。
兩員各為其主的好兄弟以敵人的姿態(tài)相見在戰(zhàn)場,兩人沒法交手。而戰(zhàn)場,又容不下半點的猶豫,兩人沒法交流,沒法話別,只有提起武器沖入敵陣。
這次太平軍攻城,由于馮子材應對得法,向奎以非常手段阻止官兵逃跑,馮日坤扯虎皮作大旗,成功威懾太平軍,兵勇在退無可退的情況下,為了活命拼命殺敵,太平軍沒有占到什么便宜。清兵也沒有能力擊敗太平軍,雙方算是打了個平手。馮子材爭得了片刻的喘息機會。
對于馮子材來說,這是他親自督戰(zhàn)后的第一次攻防,意義重大,非常值得慶祝。
當守城兵勇歡呼勝利時,馮子材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里難過。
自從在戰(zhàn)場上遭遇黃錦泗,他就一直內(nèi)心絞痛。
黃錦泗是他最好的兄弟,是他依靠的左膀右。想到在劉八大營,他冒著被殺的風險為自己求情,想著他放倒哨兵放走自己,他的心就在流血。
他們兩人都是欽州的本份民眾,如果沒有戰(zhàn)爭,兩人本來可以像很多普通百姓一樣,過著雖然艱難但生命有保障的生活。但這戰(zhàn)爭,把一切都毀了,不但毀了城市,毀了鄉(xiāng)村,連兄弟情也毀了。他不知道下次相遇,他能否能拿起大刀向自己的兄弟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