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江左無遺憾，裁軍回家鄉(xiāng)

中國現(xiàn)代戲劇奠基人，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義勇軍進(jìn)行曲》的歌詞作者、著名詩人田漢，1962年4月22日到欽州調(diào)研，憑吊馮子材墓時曾經(jīng)留下了一首膾炙人口的詩篇：

泥橋嶺畔古城東，且駐征車吊萃翁。

松嘯如聞嘶戰(zhàn)馬，花香端合獻(xiàn)英雄。

扶妖江左成遺憾，抗法關(guān)南有大功。

近百年來多痛史，論人應(yīng)不失劉馮。

多少年來，因為田漢這首詩，很多人便都替馮子材惋惜：為什么要參加鎮(zhèn)壓太平天國的活動呢，要是沒有“扶妖”的那段歷史，那該多好。

歷史不能重寫，此文也無意于糾纏太平天國和馮子材誰對誰錯。

但公正來說，如果馮子材能夠重生，任由他選擇的話，我想他不會為“江左”的風(fēng)雨歲月惋惜、遺憾。

馮子材出身貧寒，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投入綠營，通過舍生忘死的征戰(zhàn)殺伐，憑著自己的實力官至提督，是何等的威風(fēng)，何等的榮光。而且清廷還賞了可以世世代代都能世襲的官職給他：騎都尉世職，三等輕車都尉世職，可謂封妻蔭子，在欽州一千多年的歷史中，沒有一人能有此殊榮。

馮子材沒有多少文化，只讀了四個月私塾就輟學(xué)了。雖然后來拼命學(xué)習(xí)，練字，軍事知識與日俱增，還可以親自修改各種奏折。但本質(zhì)上他還停留在天地君親師的傳統(tǒng)思維里。在他心中，朝廷就是國家，皇帝代表著至高無上的天意，一個領(lǐng)著俸祿的軍人，服從國家指揮是天職。為保衛(wèi)他心目中的國家，可以殺身成仁，可以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每次戰(zhàn)斗他總是身先士卒，就可以知道他把生死置之度外。而在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下，清廷把太平天國和所有的農(nóng)民起義都定為匪、賊，成為破壞國家秩序的罪人。

馮子材出身客家，客家人最講的就是仁義禮智信，忠君愛國。在他樸厚的心中，國家的罪人就是他的罪人，幫助國家殺罪人，從大義來說是忠于國家，忠于皇帝，是忠臣。從小義來說，就是國家有難匹夫有責(zé)，那他有什么好遺憾的呢？

研究歷史，最忌以今人的觀念硬套前人。

我們知道，由于歷史的原因，也由于斗爭的需要，在上個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我們都定位農(nóng)民起義推動歷史的發(fā)展，成為推動歷史發(fā)展的動力。我們不否認(rèn)一些農(nóng)民運(yùn)動有推動歷史發(fā)展的作用，起碼起到改朝換代的作用。

但也要承認(rèn)，很多的農(nóng)民運(yùn)動對中國文化進(jìn)行了連根拔起摧殘。就拿太平天國來說，攻入鎮(zhèn)江，第一件事就是燒寺廟，毀典籍。曾國藩檄文寫有：“粵匪焚郴州之學(xué)官，毀宣圣之木主，十哲兩廡，狼藉滿地。嗣是所過郡縣，先毀廟宇，即忠臣義士如關(guān)帝岳王之凜凜，亦皆污其宮室，殘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壇，無朝不焚，無像不滅。斯又鬼神所共憤怒，欲一雪此憾於冥冥之中者也”。

太平天國對中國文化的毀滅是最慘重的，幾千年的寺廟一把火就燒了。而馮子材由于早年家窮，糊蘺屋被大水沖毀后，有好幾年寄身土地廟，對廟宇有著與生俱來的親切感。看著太平軍到處放火燒寺廟，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在樸實的馮子材眼中，太平天國真的是賊，為了國家平定賊、匪是無尚光榮的事業(yè)。因此，他更沒有什么好遺憾的。

如果沒有“江左”的歷練，馮子材就是一介村夫，根本連鎮(zhèn)南關(guān)的邊都靠不上，又何來的鎮(zhèn)南關(guān)大捷。因此，我們理解詩人的立場，但不認(rèn)同詩人的觀點。

同治三年（1864年），轟轟烈烈的太平天國運(yùn)動在曾國藩湘軍的重重包圍下，在中外勢力相互勾結(jié)殘酷鎮(zhèn)壓下，以失敗告終。

戰(zhàn)事一結(jié)束，清廷就開始裁軍，馮子材的部隊被全裁。此時，朝廷還欠著他的軍餉120萬兩。

馮子材細(xì)細(xì)思量，如要等到這筆軍餉，不知等到牛年馬月。一聲不哼就不要這軍餉又對不起沐血戰(zhàn)斗的部下。苦思多日，于時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把錢捐給朝廷，用錢來換各省增加舉人的名額。舉人分配按各省兵勇多少，欠軍餉多少定名額，合情合理。

清廷看到奏折，歡天喜地，當(dāng)即準(zhǔn)奏，分別給廣東、湖南、安徽、山西各省增加了舉人名額。

一件棘手的事，讓馮子材辦得各方皆大喜歡。充分顯示了馮子材辦事的靈活性和機(jī)動性，而且善于照顧各方利益，讓事情圓滿解決。

馮子材處理完撤軍事宜，請假三個月，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連親兵也沒多帶幾個，于同治三年（1864年）九月初六日啟程回欽州。

這一年，馮子材47歲。

此時的欽州，哥哥子清已經(jīng)成了黎家真正的主人。他的兒女也已經(jīng)長大。馮子材和貼身隨員，不好去打攪哥哥。沙尾村雖然有兩間當(dāng)年回來招兵時建的房子，但多年失修，已經(jīng)沒法住。

欽州知府李紳得知馮子材衣錦還鄉(xiāng)，早早率領(lǐng)文武官員等侯。得知馮子材要在欽州停留三個月，力邀馮子材住進(jìn)欽州知府。

馮子材想到這番回來，自己已經(jīng)是從一品的大官，身份已不同前，李紳是父母官，雖然不歸自己管（注8），如果過于執(zhí)拗，怕傷了李紳的面子。便遂了李紳的心愿，借住欽州知府的后院。

雖然路途勞頓，但馮子材回到欽州，第一件事就是為母親黃氏重葬。

按照欽州風(fēng)俗，九月九是祭祀先人，重葬的好時機(jī)。

馮子材想到30歲那年，在重葬父親時，在匾柑尖嶺遇到一個高人，曾對自己說過：“此地實乃吉垠，汝既得之，福份不淺。但三四年后，汝宜速往外省，另圖事業(yè)，不可在此耽擱，誤汝前程。”

現(xiàn)在好象一切都兌現(xiàn)了那位高人的預(yù)言。

這次母親重葬，馮子材希望能找到那位高人、那位老先生，讓他親自為母親選一塊風(fēng)水寶地。

馮子材安排親兵馮相成去找人。

說起這馮相成，這里有個插曲。馮子材在臨離開鎮(zhèn)江前一晚，家里突然有三個人要見他。原來這三個人不想離開部隊，想投靠他當(dāng)親兵。

馮子材經(jīng)過了解，三人都是欽廉子弟，思想品質(zhì)純正，能征善戰(zhàn)，便同意帶三人回欽州。他們中有個叫謝福的硬要改姓馮，馮子材便按照兒子的班輩給他改名馮相成，收為義子。

這馮相成看見義父把這么重要的工作交給自己，非常開心。接受任務(wù)后，便四處托人打聽，果然在大寺鎮(zhèn)找到了這位先生。

老先生此時由于疾病纏身，行走不便，馮相成請了一頂轎，抬著先生上路。后來，在沙埠鎮(zhèn)西南點了一穴，定于九月九日巳時重葬。

那天，秋高氣爽，和風(fēng)吹拂。

馮子材早早領(lǐng)了兒子相猷、相賢，義子相成及幾名親兵，前往母親黃氏墓地，開埕撿骨重葬。

所謂撿骨，就是人死后，先以棺木斂尸入土埋葬，待三五年或更長的時間，尸體全部腐朽后，視情況再撿骨重葬。

二千多年前《墨子·節(jié)葬》記載：“楚之南，有炎人國者，其親戚死，朽其肉而棄之，然后埋其骨，乃成為孝子”。

早年，馮子材因家窮，母親埋下后幾年無力為母親大葬，只把骨頭撿起來裝在金埕細(xì)葬，這次馮子材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厚葬母親。

馮子材流著淚領(lǐng)著一班人跪著點香祭祀，哽咽著說：“母親，兒子帶著孫子給你送錢來，今天給你建大屋，從今往后，香火源源不斷，你就好好享受吧！”

想到自己在外多年，沒能年年親祭祀父母，馮子材悲痛欲絕，大家看到馮子材哭，也都跟著痛哭。

師傅撐起一把黑色雨傘，遮擋著墓穴，開始掘地開埕。

當(dāng)金埕露出地面，馮子材悲痛得跪地大哭，原來，金埕下面已經(jīng)生滿了雜草，這草已經(jīng)突破金埕底部一直生到金埕上方。

馮子材看見此情此景，傷心欲絕地對所有人說：“如果我再遲幾年不回來，母親的骨頭肯定被雜草占滿，這是不孝的大罪呵！”

眾人一番勸解，馮子材還是不停地哭泣。

師傅開始撿骨，撿起一塊就用山茶油拭擦干凈，把骨頭擺放在鋪好的白布上，這是把金埕中的黃氏“牽起來”。隨后，師傅將遺骨按人體的結(jié)構(gòu)自下而上，屈肢疊放裝入新的“金缸”中，這些做完后，寫上黃氏的姓名、生卒年月日，將盆形圓蓋反扣在金缸上。把金缸移到新選的墓地，用磚塊、三合土砌建永久性的墳地，完成了整個大葬過程。

晚上，馮子材想著自己的身世，想著征戰(zhàn)多年的艱辛，想著在困難時期曾經(jīng)幫助過他的人，一陣陣往事如潮水般涌來。

他無法入眠，天一亮，他對馮相成說：“你帶幾個人陪我去一趟北海。”

他要到北海尋找恩人。

在馮子材發(fā)跡前，有一年冬天，他流浪到北海，遇到好心人鴨粥四叔夫妻收留他，后又資助盤纏讓他到廣東投奔團(tuán)總黃汝諧。

這一大恩，他一直沒有機(jī)會報答，現(xiàn)在母親的大事已經(jīng)處理完畢，他要趁著休假之機(jī)，當(dāng)面感謝鴨粥四叔一家。

馮子材一行用了兩天時間，傍晚到了北海。他憑記憶找到鴨粥四叔的攤位。眼著的情景讓他沮喪，原來的鴨粥棚已經(jīng)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高樓，馮子材向住家打聽四叔的去向，大家都說不知道。

北海官府聽說廣西提督大人到北海，文武官員抬著轎子一直跟在馮子材后面，現(xiàn)在看見馮子材找不到人，都勸他先住下再說。

馮子材想著自己是廣西提督，不管廣東的事，不想給北海官府添麻煩，因此委婉地說：“我這次是私人出行，辦私事，謝謝諸位抬愛，我還是住旅館好了。”

眾人沒法說動他，又不敢離開，一時都不知如何是好。

馮子材看見大家尷尬，于心不忍，只好說：“好吧，我們就暫時在衙門安頓下來。”

官員聽了，高高興興地接走馮子材。

擺平了官員的繁文縟節(jié)，馮子材終于有時間和手下在一起。他來北海原以為可以找到四叔，就沒有告訴手下此行的目的，現(xiàn)在只能依靠手下四處找人，得和他們說清這事。

于是，他把幾個手下招呼到一處，對他們說：“這次來北海，我要找到我的恩人，他叫鴨粥四叔，在我投軍前，有一年，到北海找工作，路上被地痞搶劫，身上除了一件單衣，什么都被搶光。饑寒交迫之時，看見鴨粥四叔的地攤在燒火就過來取暖，四叔知道我的情況后，收留了我，給我飯吃，給我衣穿，幫助我渡過了難關(guān)。第二年，得知我想到廣東投軍，又給了我路費(fèi)，如果沒有四叔，我的人生就會改寫，滴水之恩要報涌泉，你們幾個，無論用什么辦法，都要幫我找到四叔。”

后來，四叔被馮相成找到。

這年，四叔已經(jīng)六十多歲，生活的重壓，讓他的背都駝了。他原來的鴨粥大排檔是租別人的，后來有財主看中那地皮，主人出高價賣了。

四叔只好搬到位置偏僻的升平街，升平街位于外沙橋頭三婆廟往東至金魚巷口路段，寬約四米，長約二百米。這是新建的街道，而且都是一些新移民在此居住，人流少，生意每況愈下。

馮相成證實此人就是鴨粥四叔，畢恭畢敬地上前打招呼：“煩請隨小人走一趟，我家提督大人要見你。”

四叔一生見過最大的官就是稅官，稅官隔三差五就來收什么厘金、義谷等各種多如牛毛的稅。現(xiàn)在聽說要見提督大人，嚇得兩腿像篩糠一樣打抖，嘴巴張成“O”型，尿拉了一褲襠。

四嬸嚇得跪下來連連求饒：“請饒過草民一命，我們一家一直安份守紀(jì)。”

馮相成看見他們一家嚇成這樣，心里發(fā)笑，想和他們開個玩笑，便說：“如要求饒，你們自己對大人說去，我的任務(wù)就是將四叔帶去見大人。”

四叔以為在劫難逃，不去看來是不行了，便對四嬸說：“如果我有什么不測，望你看在夫妻一場的份上，幫蝦仔娶個媳婦。”

四叔一路哭哭啼啼被帶到衙門，進(jìn)了門，跪下就拜：“請大人饒命，請大人饒命！”

馮子材認(rèn)出了四叔，連忙走上來扶起他說：“四叔，我是子材呵，你老一向可好？”

四叔聽了，偷偷抬起頭來，大吃一驚：“這小子不就是那個在我家打小工的黑四嗎，怎么就成了提督。”

他以為自己看錯了，拼命用雙手擦眼睛。

眼前的人盡管臉比以前圓，身體更結(jié)實了，一眼給人不怒而威的官相，但那兩只碌碌滾動著的大眼，高高的眉弓，洪亮的聲音，不是黑四還是誰？

馮子材握著他的手，高興地說：“四叔，你愣什么，我是黑四！”

四叔聽到一聲黑四，和馮子材的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

他喜極而泣，對馮子材說：“聽說要見提督大人，差點嚇?biāo)牢遥肫祁^殼都想不到是你。害得我虛驚一場！”

馮子材拉著他，兩人并排入座，馮子材詳細(xì)地了解他家的情況。四叔也不多想，訴苦說：“連年打仗，老百姓都活不下了，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過一天安靜日子，鴨粥攤搬到升平街生意清淡了很多，兵荒馬亂的，我正和你四嬸商量回鄉(xiāng)下去，要是你來遲兩天，都見不到我們了。”

馮子材一聽，連忙說：“蝦仔應(yīng)該長大了吧，他現(xiàn)在做什么呢？”

四叔說：“今年20歲了，在幫著賣鴨粥呢！”

馮子材動情地說：“四叔，沒有你和四嬸當(dāng)年的幫助和照顧，就不會有我的今天，蝦仔既然都這么大了，就讓他跟著我做些事，慢慢增長見識吧！”

四叔聽了，連連搖手說：“使不得，使不得，他大字不識一個，不能在官府做事，我只有這么一個小子，一天不在身邊，就睡不熟，謝謝大人關(guān)心！”

馮子材聽了，想到當(dāng)年太舅母要收自己做義孫的事，理解了四叔的婉拒。幫助別人，也要讓接受的人感覺受到尊重，自然而然才好，如果太勉強(qiáng)就會好事辦成壞事。

因此，也沒有多說什么。

送走四叔后，馮子材對馮相成說：“給你個任務(wù)，你到各條街走走，那里方便做生意，就在那里找個房子，將他買下來，給四叔做生意。”

后來，馮子材在如今的老街給四叔買了三層樓。四叔知道馮子材真心幫助自己，也不推讓，生意也慢慢走上了正軌，蝦仔娶了賢惠的老婆，一家人過著幸福的生活，而馮子材富貴不忘貧賤恩人的事也成為美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