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英雄惜英雄，二訪劉永福

廣西全境初步安定下來后，馮子材這時騰出手來，處理一件十分棘手之事。

原來朝廷急召馮子材赴廣西就任，首要解決的問題并不是廣西這些大大小小的農民反清組織，而是有一件十萬火急的事要立馬處理。這件頭等大事，就是吳亞終領導的反清武裝已經成勢，上年收編了上思州人劉永福活動在歸順州化垌圩的二百人馬，經過廣西巡撫帶隊圍剿，這批人現在占據在廣西與越南交界的太平、南寧、鎮安三府。最近被官家擊敗，干脆通過多如牛毛的邊疆通道退守至越南，把越南的文淵、洛陽等地占為己有。清兵一時無暇顧及，越南派兵驅趕了幾次，幾員大將都戰死，吳亞終更加不把越南放在眼里，在越南設卡收稅，如同國中之國。

越南古代在中國版圖內，但叛服無常，到了宋朝，才宣布獨立。在越南丁氏王朝開國之初，就表示對中國臣服，因此這才有了九百年的中越宗藩關系。

這次吳亞終入越，越南打，打不贏，趕，趕不跑，萬般無奈，只得向宗主國搬救兵，呈上文書要清廷派兵鎮壓。據《越南世系沿革》稱，同治七年春，越南國王“咨乞廣西巡撫蘇鳳文代奏，請兵救援。”

吳亞終的人馬如果不及時剿滅，發展下去，這些反清武裝隨時宣布獨立，既不利于中越關系，還有分裂國家的危險，這是清廷絕不允許的事，所以才急急下旨馮子材到任廣西提督，并“上命提督馮子材率三十營共一萬二千一百八十員名進攻。”

馮子材到任后，看到廣西的亂象，認為：“攘外必先清內。”

于是用了一年半時間掃清了廣西境內的各路農民武裝，這才將工作重心轉到對付吳亞終的事上。

同治七年十月三十日，朝廷見馮子材還沒動靜，再次下旨：“逆匪吳亞終勾結越南降匪謝靜川等憑險抗拒，勢甚披猖。前諭蘇鳳文等迅督官軍會合夷兵夾剿，克期殄滅。”

馮子材便組織部隊日夜兼程奔赴越南，途中，獲悉吳亞終的人馬打了個回馬槍，又潛回到憑祥、安德、歸順等處作亂。

馮子材部隊行軍至歸順時，停止了行軍，在歸順準備攻打流竄到此的吳亞終人馬。

馮子材歷來行軍打仗，必做到知己知彼才下手，這是取得戰爭勝利的關健。一支農民軍，讓整個清廷坐臥不安，肯定里面有幾個能人，他要調查清楚。

在歸順扎營后，馮子材派人四處打聽吳亞終的底細，一打聽，便查到了劉永福。

據以前曾在劉永福手下干過的人透露，這劉永福貧苦人家出身，從小練武，智謀過人。咸豐七年（1857年）蓄發加入天地會，投身于農民起義的行列，走上反抗壓迫剝削的道路。最初劉永福在天地會首領吳凌云的部屬鄭三手下任先鋒。他率部打垮巫必靈為首的地主武裝，隊伍迅速擴大。后來，清廷加緊對廣西農民起義軍的“清剿”，吳凌云戰死。同治六年（1866年），劉永福帶領二百余人加入吳凌云之子吳亞終領導的農民組織，經過擴充整編，組成一個旗，劉永福被任為旗頭。由于劉永福“膽藝過人，重信愛士”，深得部下愛戴和擁護，不久就成為吳亞終農民軍中坐第三把交椅的“三哥頭”。劉水福著手操練士兵，整肅紀律，選擇人才，統一軍令。當時他扎營于歸順州（今靖西）安德圩的北帝廟，看見北帝神像傍邊的周公像手執著一面繪有“北斗七星”圖案、鑲有狗牙白邊的黑色三角旗，就仿造黑旗作為自己隊伍的旗幟。從此以后，這支隊伍就常舉黑旗作戰，人們稱之為黑旗軍。吳亞終表面上坐第一把交椅，但其人是個平庸之輩，這支搞得清廷不得安寧的隊伍，靈魂人物是劉永福，另外一個首領則是黃崇英。

馮子材聽到黃崇英的名字，內心一沉，他想起那個跟著自己多年的師弟，黃錦泗的侄子黃崇英，他希望這是重名，他已經和黃錦泗刀槍相見過一次，在這個風雨飄搖的年代，他不希望再次發生師兄弟刀槍相見的場景。

他派人繼續探查黃崇英的經歷，及時查清此黃崇英是不是他早年認識的那個師弟黃崇英。

馮子材作了一個決定，他在密鑼緊鼓準備攻打吳亞終隊伍前，他要會會劉水福。

現在正是用人之時，如果能說服劉水福歸順，對國家和劉水福都是好事，他愿意給這個老鄉機會，如果不能為己所用，就要及時除了，以免后患。

打定主意后，一面派出總兵謝繼貴率兵4000人組織攻打，一面派王士林、黃思宏兩人當說客前往劉永福大營勸說劉永福起義。

這王士林也是農民起義軍出身，有一段時間還做過劉永福的頭領。憑著這點關系，帶著500大銀去見劉永福。

大兵壓境之際，劉永福本來拒絕見任何外人，但看到這王士林曾經是自己的頭領，有點過不了人情關，便允許他們進入營房。

王士林見了劉永福，勸說道：“現在你老鄉馮子材親率幾萬人馬（實為4000），把你們包圍得鐵桶一般，越南又派出兵馬配合，都說識事務者為俊杰，劉將軍不如趁這機會，反了水，以后跟著馮提督吃香喝辣，為國效力。”

劉永福一聽，肺都氣炸了，罵道：“馮子材這狗官，自己也是貧苦出身，卻專門和農民軍過不去，要是讓我看見，不大斬他十八塊就不是人。要我反水，除非太陽從西邊出，吳大哥對我有恩，做人不能忘恩負義。你們走吧，念在曾經情義上，我不殺你們。”

說完，往地下丟了一支鏢：“拿著這個，你們可以出關。”

王士林看到他在氣頭上，怕他突然反悔殺了自己，連忙給黃思宏使了個眼色，兩人倉皇逃出劉永福的大營。

跌跌撞撞跑回馮子材的大營內，王士林如實報告說：“馮提督大人，劉永福說如果見了你，要把你斬成十八塊，這人看來一條道走到底了。”

馮子材說：“我看他有什么本事將我斬成十八塊。”

馮子材便按照不能收為己用就及早殲滅的思路行事，對吳亞終人馬發起了進攻。

這歸順州屬于喀斯特地形地貌，峰叢林立，峽谷眾多，洞穴廣布，吳亞終的人馬就藏身在大大小小的洞穴中，漫山遍野的洞穴藏著數不清的吳亞終手下，要想一時剿滅，實比登天還難。

但怎么難也要攻打！

戰斗打響后，馮子材的官軍居高臨下，不時向各個洞穴開炮，而很多洞穴前面還有湍急流水，炮彈打過去激起幾串水花便丟進水里了。根本轟炸不到吳亞終的人馬，官軍只是浪費炮彈。看看這樣的打法實在得不償失。于是，馮子材派參將劉玉成站在箭射不到的山頂上喊話：“吳亞終各大小首領聽到了，只要你們放下武器，馮提督保證你們平安回家，愿為朝廷效力的，另有重賞，識事務的，趕快歸順。”

吳亞終聽到喊聲，怕手下人發生動搖，連忙對劉永福說：“你聲音大，回罵他們一頓。”

劉永福迂回到官軍的對面山頭，破口大罵：“清廷的狗奴才聽好了，為虎作倀，死路一條，若要保命，請快快放下武器，加入我“延陵國”（注10），吳王將保你們榮華富貴，共享太平。”

馮子材遠遠看見一個身手驕健的小伙子躍上山頂，拉開嗓門和劉玉成對喊，不由贊嘆道：“好身手，此人是誰。”

王士林回答說：“此人正是劉永福，他每次打仗，謀定而動，從來不失手，而且膽略過人，像現在，兩軍對壘，在毫無保護的情況下居然敢站在山頂上罵我們。”

馮子材聽了，忍不住對著劉永福喊道：“劉將軍，子材愛惜人才，只要你肯放下武器，我保你馬上封官，你何須為一個馬上就要被剿滅的烏合之眾搭上自己的性命，回頭是岸。”

劉永福聽了，也不動怒，只高聲說：“誰是烏合之眾，讓我這箭說話。”

說完，對準馮子材，拉弓射箭。

周圍的親兵看見了，急急撲倒馮子材，劉玉成右手肘部卻被一箭射穿。

眾人蜂擁而來，架起陳玉成，退回安全的地方。

劉永福在山頂那邊看到官軍如此狼狽，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馮子材，你這狗官，不殺了你，老子誓不為人！”

馮子材這下真的見識了劉永福的膽略，都說惺惺相惜。這樣的人才實為國家的棟梁，馮子材要親自會會這個黑旗軍頭領。

于是帶著心腹、副將楊瑞山喬裝打扮成傳令兵，混過了道道關卡，來到劉永福帳外。

此時，正是殘陽如血的傍晚，經歷了白天一天的拉鋸戰，兩軍人馬都在埋鍋造飯。山上輕煙裊裊，投林的鳥兒正站在枝頭梳理著羽毛，吱吱喳喳歌唱。

劉永福站在帳前，凝望著帳外峰巒疊翠的山山壑壑，陷入了沉思。

眼看官軍層層疊疊包圍，一時雖然奈何不了農民軍，但官軍憑借著強大的國家機器，加上越南的傾國財力，要對付這支只有不到兩萬人馬的農民軍，就算自己人馬拼死殺敵，殺死前面的4000，后面的4000又補上，清廷會采用車輪戰術，一直到殺光農民軍才罷手。自從束發參加天地會，他就抱著一死的決心，他死不足惜，人生自古誰無死，天王洪秀全死了，楊秀清，陳玉成，很多很多的太平軍優秀將領都戰死了，自己又何珍惜這頭顱。

但任由事態發展下去，很多的部下就會接二連三被殘忍的清兵所殺，吳亞終雖然對自己有恩，對自己言聽計從，但綜觀此人的素質，成不了什么大氣候，而另一首領黃崇英從對抗清朝的義士已經慢慢蛻化為只為自己謀利益的土匪，道不同不以為謀，自己多次建言吳亞終要對此人保持警惕，吳亞終卻被綠林好漢的情義迷惑，遲遲不肯和黃崇英分道揚鑣，這個膿瘡遲早要流膿。

下步應該如何走，他陷入了苦思冥想。

正在此時，衛兵通報，有人求見。

劉永福不想被不相干的事打斷思路，于是說：“我不見人，請來人回去吧！”

衛兵傳話：“劉將軍不見客，請來人回去！”

一會兒，衛兵又進來，貼著劉永福耳邊耳言了幾句，遞上一張條給劉永福。

劉永福看了一眼字條，對衛兵說：“請他們進來吧！”

劉永福看見兩個傳令兵打扮的人進來。

一照面，劉永福對著年紀五十左右的男人說：“提督大人就不怕我把你殺了？”

馮子材原來以為劉永福沒有認出自己，因為白天相互喊話的時候，離得很遠，他只看見對面山頂上有個大個子，嘴巴眉毛卻沒法看清，想來對面山頂上劉永福也不會看清自己。想不到劉永福的眼力如此了得。

馮子材聽見問話，連忙說：“久聞劉將軍大名，特來見上一面，兩軍爭戰，不殺來使，這些道理相信劉將軍懂。”

劉永福不客氣地說：“就算我不殺你們，我的手下就不好說了，現在人也見了，你們快走，再不走，就出不去了！”

馮子材動情地說：“我們各為其主，為主盡忠，是做人的基本品質，但人常說，良禽擇木而棲，吳亞終擾亂邊境，殘害生民，又不時潛入越南生事，為這樣的主人賣命，于我的淺見，這叫愚忠。何不及早醒過頭來，為國盡忠。”

劉永福聽了，哈哈大笑說：“這不是擾亂邊境，這叫官逼民反，‘予惟天下者中國之天下，非胡虜之天下也；衣食者中國之衣食，非胡虜之衣食也；子女民人者中國之子女民人，非胡虜之子女民人也。慨自有明失政，滿洲乘釁，混亂中國，盜中國之天下，奪中國之衣食，淫虐中國之子女民人。而中國以六合之大，九州之眾，一任其胡行，而恬不為怪，中國沿得為有人乎！自滿洲流毒中國，虐燄燔蒼穹，淫毒穢宸極，腥風播於四海，妖氣慘於五胡，而中國之人，反低首下心，甘為臣仆。甚矣哉，中國之無人也！妖人反盜神州，驅我中國悉變妖魔，罄南山之竹簡，寫不盡滿地淫污，決東海之波濤，洗不凈彌天罪孽。清廷濫殺的無辜，何止千千萬萬，你只是一個高級狗奴才，有什么資格對我說三道四，念著同鄉之情，這次我就網開一面，下次相見，不是你死，就是我死。送客！”

馮子材想不到劉永福把洪秀全的檄文背得滾瓜爛熟。這人好記性，好眼力，好箭法，好身手，果敢決斷，一個成大事者所應該具備的本質他全部擁有，馮子材真的喜歡上了這個男人。

馮子材知道這次談不出什么結果，在罵聲中，只好掃興而回。

馮子材走后，劉永福思慮幾天，最后拉上了自己的人馬，和吳亞終和平分手。

跟著吳亞終這些年，他對吳亞終的一些做法不以為然，作為貧困農民出身，他對弱勢貧民有著以生俱來的惻隱之心，不論多困難，從來不搶劫農民，無業者，而吳亞終和黃崇英在軍餉充足的時候還能對貧苦人民手下留情，軍餉艱難時就如蝗蟲過境，所過之處寸草不留，這是他無法忍受的。因此，為了自謀生路，避開清軍主力，他拉走了自己的人馬闖入越南保勝，再相機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