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子材從同治八年開始,前后多次出關圍剿竄到越南的吳亞終、黃崇英、梁天賜部。
這個黃崇英,后來查明的確就是當年那個跟隨自己的黃崇英。但此時的黃崇英卻自甘墜落,與法寇勾結危害國家,馮子材最后為了國家民族,硬著心腸剿殺了自己的同門兄弟黃崇英。
到同治十二年六月(1873年),基本肅清了吳亞終、黃崇英等農民起義軍,數以萬計的反清武裝被招安,基本掃清了活躍在廣西邊境的反清武裝,清廷獲得了暫時喘息的機會。
是年六月,他挑留十營分扎關外,交總兵劉玉成接統。自己則帶著大部隊回到廣西。回到柳州后,得知南丹土州因爭襲土官而發生械斗,他督飭總兵黃仲慶領兵往南丹土州,果斷地處理了南丹土州土官械斗。
馮子材想著自己離開廣西這么長時間,必須盡快了解廣西情況,于是決定利用這段時間,對全廣西進行巡視。
本來頭晚已經決定第一站到桂林,但第二天早上啟程時,馮子材突然對馮兆金說:“我們走上思線,第一站先到上思州。”
為什么要走上思州?上思是個邊遠的小州,當時沒有大的動亂,大家都有很多的疑問,但又都不敢問。
馮兆金帶著疑問在前頭開路,相華相榮隨侍中間,楊瑞山段后,一行二十多人,走走停停,由于此行沒有具體的任務,純屬體察民情,走走停停,幾天后的傍晚才走到上思州界。
馮子材這次走上思州,因為做了個夢。
自從41年前和師傅告別,這些年來,每當順境的時候,他就想到師傅,他老在想,要是師傅知道自己的徒弟當上了提督,一定很自豪吧!
以前在江南的時候,師傅不知道自己的情況還好理解,現在他已經回到廣西做提督,而且已經做了這么多年,這樣大的一件事,師傅肯定知道,可師傅為什么總不找自己呢?幾十年來,他能想到的地方他都派人找過了,但師傅就像在人間消失了一樣,一點消息都沒有。在廣東打仗的時候,師傅還偶爾進入他的夢鄉,到了江南,師傅就真的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但昨晚卻真切地看到了師傅,師傅就站在他的床頭,對他說:“我就住在上思,如果想找我,就到上思來吧!”
夢醒后,他心情無法平靜,坐了起來,從脖子上解下師傅當年分手時送給自己的木條,在眼前細細地觀察:這是一小段黃花梨木做成的木條,有三寸長,磨得油光水滑,看起來亮晶晶的,中間有個小孔,穿了一根葛麻做成的繩子。他是學武之人,知道這木條肯定有特殊功能,但是什么功能,一時又解不開。
想了一晚,找不到答案。
早上起來,他把木條塞進脖子下,穿了便服,突然決定改變行程,先到上思,如真能碰到師傅,遂了半生心愿,當然求之不得,如沒見著師傅,就先回欽州,離開欽州已經多年,他十分思念家里的親人。
如今眼看就要走出上思州,進入欽州邊界。他心灰意冷地想:“真是好笑,師傅怎么可能在上思,聽他的口音就是廣東人。”
馮子材正想得出神。一群牛突然橫在路上,有三十多頭,都是黃牛,牛群里有兩頭小牛,跟在母牛后面吮奶,牛橫在路上,就是因為母牛停下來讓自己的孩子吮奶。
牛的后面,有五個小伙子,十三四的年紀,穿著打扮一樣,都包著黑色的頭巾,穿著對襟貼邊的黑色上衣,下身是過膝的七分褲子。
看見有人路過,也不讓路,也不把牛趕開。
這么無禮的行為,馮兆金從來沒見過,本來想咆哮一番,但想到馮子材就在跟著看著,這個老叔是最恨手下出言不遜,以勢壓人,馮兆金都不知被老叔修理過多少次了。他只好壓著火氣放低身段說:“好兄弟,我們急著趕路,麻煩你們把牛趕走。”
有個青年說:“看你們大隊人馬的,騎的又是高頭大馬,不是官就是富,要過去可以,我家公子有規定,凡是經過我家門口的男人,先過招,算是切磋武藝。”
馮兆金一聽,心里說,看你們幾個還沒長成人的小豆芽,大爺我一拳就打扁你們了。不過,這次是護送老叔,不能惹事,我且再求求。于是說:“這里荒山野嶺的,那里就是你家門口?我們有急事趕路,煩請各位大俠高抬貴手。”
此時,有個包著青色頭巾的青年飛奔而來,到了馮兆金的馬面前,雙腳一收,穩穩地站在地上,昂著頭盯著馮兆金的眼睛說:“這位大哥不肯和我們交手,肯定是怕被打敗,其實就算這位大哥敗下陣來,只要你們不對外人說,不會有人知道,我們是山野之人,一年到頭都待在山里,不會傳出去的。”
馮兆金聽了,肺都氣炸了,把馬韁繩一扔,人已經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心里說:看來這個是頭人,我先打敗他,看其他的還有什么話說,正想說:“比就比,誰怕誰!”
突然想到這是敵人的激將法,老叔常告誡:情況不明時一定要沉住氣,不能上當。想過后雙手抱拳說:“我們素昧平生,大路通天,還是一人走一邊為好,放過我們吧!”
一直看著兩人對話的馮子材突然說:“既然這位壯士看得起你,就向他領教一下,點到為止。”
早已經手癢癢的馮兆金得到老叔點頭,雙腳拉開,擺了個獨釣寒江的武步。
馮兆金在馮子材所有親兵中,武藝最上乘,他從14歲便跟隨馮子材練武,在越南大大小小的戰爭中經歷了無數的刀光劍影,若論刀法,拳術,在馮子材的部屬中,絕對排第一名。
那小青年雙腳輕輕一點,出了一招猴子摘桃,在馮兆金左右肩各抓了一把,便遠遠跳開,馮兆金雙臂往小青年的下路一掃,意欲一招將他摔倒,豈知那青年在馮兆金的雙手到達之前,已經跳開了三尺遠,站在地上向馮兆金招手說:“過來呵,等著你呢!”
馮兆金全身的陽剛之氣碰到這陰柔之術,一下子沒了方向。
兩人來來回回斗了一百多個回合,分不出勝負,那小子面不改色,神閑氣定,倒是馮兆金感覺全身奇癢難受,沉不住氣了,對觀戰的楊瑞山說:“楊大哥你來收拾他,這人使陰招,我全身都癢死了,打不下了。”
楊瑞山也不推辭,上前拉開架勢就和那小青年你來我往地打了起來,五十個回合后,身上也感覺奇癢非常,他一邊對斗,一邊不時趁機搔幾下。
打著打著,馮子材突然發現這小青年的脖子上也掛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木條,他心里激動無比,對楊瑞山說:“你退下吧,我來會會這位壯士。”
楊瑞山提醒說:“這人整蠱,我全身都癢了,大人注意。”
馮子材雖然已經五十多歲,由于長年練武,身板結實,力道厚重綿綿,兩人交手后,那個小青年占不到什么便宜。
兩人戰到七十回合,那小青年伸出如蔥般的五根右手指,在馮子材身上多個部位點了幾下,馮子材先是感覺右手癢了起來,接著是左手,胸腹,雙腳都癢了起來。
他咬著牙,對著小青年的門面一拳揮下,到了臉上時突然手往下一按,一把扯下了小青年脖子的木條,抓在手上說:“壯士,要贏,就贏得光明正大,使陰招不是練武之人所為。收手吧!”
那小伙子臉紅若天邊彩虹,求馮子材說:“把這個還我,我就收手。”
馮子材說:“要還你容易,告訴我這木條是怎么回事,如果回答讓我滿意,就還給你。”
小青年跺了跺腳,生氣地說:“你等著。”
說完飛跑起來。
突然,一陣“啪啪啪”的掌聲傳來,一個老太婆健步如飛地來到馮子材面前說:“已經很久沒看見這樣的高手了,這位客官身手不凡,讓人欣佩,如不嫌寒舍粗陋,請隨老身到寒舍一敘,也給馬添些草料,讓隨行弟兄們吃點便飯。”
馮子材想著這里前不靠村,后不靠店,如果碰到強盜兵匪就麻煩了,便委婉地說:“多謝這位婆婆好心,我們急著要趕回家,不便打擾婆婆。”
“看來客官是不放心老太婆我了,你們要走我也不攔,但是得帶走小弟。”
馮兆金問:“哪個小弟?為什么要我們帶走?”
老太婆說:“就是剛才和你比武的小弟,她發下誓言,誰能打敗她就跟誰走。”
馮子材淡定地說:“我現在手上有你家小弟的物品,如果婆婆能說一下這木條的出處,我就把這個還給你們。”
說完,伸開手,讓木條攤在手心上。
婆婆猶豫了一下,問馮子材:“你們是什么人,可以告訴我嗎?”
馮子材不想告訴她真實身份,又不想騙她,只好說:“我們是廣東人,在外干些事,現在回欽州。”
婆婆說:“剛才你們和小弟交手的時候,老身一直在觀看,你們個個武功了得,同是練武之人,我也不想瞞你們。這個木條是我們教中師傅傳下來的,我們教是白蓮教的一個分支,名叫飛鴕鳳。剛成立時有十二個弟子,師傅給每人分發了這個木條,對我們說,只要手上有這個木條,就是自家人。這十二個木條都是傳給各分舵的舵主,一代代傳了下來,小弟的這個,是她娘傳給她的。”
馮子材急急地問:“現在所有的木條都在你們手上?”
老太婆說:“已經丟失了一個。據我家老頭說,因為當時不方便告訴那徒弟真實身份,又十分喜歡那徒弟,便把那木條送給徒弟作了信物。除了我家老頭,誰也沒有見過那個徒弟,現在這木條已找不到了。”
馮子材一聽,連忙從脖子上解下木條遞到老太婆面前問:“是不是這個?”
老太婆看見,瞳孔突然散大,大喊一聲:“你就是馮子材?”
馮子材激動地說:“正是在下。”
老太婆說:“既然是自家人,到了寒舍再說吧!”
馮子材得知這老太婆就是自己的師母,心里想著,既然見到了師母,自然能見到師傅,便對大家說:“這個是你們的師祖了,都來拜見師祖。”
大家圍了過來,馮子材向師母介紹了大家。跟著師母往家里走來。
過了一道小山梁,展現在眼著的別是一番光景,只見兩座大山之間,有一片翠竹掩映的民居,一字排開十幾間平房,粗野不失韻味,雞已經開始回籠,咕咕叫個不停,幾只鴨子還懶在屋前的水塘里自由地玩著花樣,看見大家走近,呷呷叫了幾聲,便旁若無人地繼續水塘里游著。
馮子材深深吸了一口帶著竹子青香的空氣,焦急地問師母:“我師傅在家嗎,我還不知道師傅的大名呢?”
師母平靜地說:“老頭子叫黃崇山,在山上守著竹林,快活得很。”
馮子材激動得全身都在發抖,原來師傅還真活著,原來師傅叫黃崇山。
他有些口吃地問:“師母,師傅在哪個山上,我這就去找他。”
師母指指右邊的山說:“在那邊呢,天已經快黑了,他一個人清靜慣了。現在去找他會嚇著他的。”
馮子材聽了師母的話,想想也對,師傅畢竟已經是八十多歲的人,如果突然激動,說不定出什么事。雖然見師傅心切,但師母如此說,自己也不好再次強求,只好按下激動的心情。
老太婆回到家,便吩咐趕著牛回來的幾個青年說:“你們抓緊時間煮些便飯給師叔他們充饑,叫小弟出來見過師哥。”
那幾個青年應聲走了出去。
大家分主客落坐后,師母說:“這幾個都是我的關門弟子,農忙時做農工,農閑時就練武,身子和底子都好,是我一個個親自選的,和你身邊的這些勇士有得比。”
馮兆金聽了,不服氣地說:“你的人使陰招,實打實來比,就很難說了,請師祖幫我們解除全身的奇癢。”
馮子材連忙喝住馮兆金說:“對師祖不得無禮!”
婆婆聽了,哈哈大笑著說:“兵不厭詐,古已有之,今天小弟和你們比武,看來是點了你們的騷癢穴,我先給你們止癢吧。”
說完分別給馮子材、馮兆金、楊瑞山點了曲池、合谷、血海、風市、足三里、三陰交、太沖、膈俞等穴位。
手到病除,幾人的騷癢一下子就消失了。
大家正在稱贊婆婆功夫了得,青頭巾的小伙子扭扭捏捏走了進來,對著馮子材抱拳說:“黃庭輝見過師哥。”
說完就羞羞答答地站在一旁。
馮子材看那小伙子,臉上起了一層淡淡的紅暈,眉毛如柳絲,嘴巴紅嘟嘟的。馮子材心里暗想,一個男兒身,怎么長了一張女人臉?
正在驚詫,突然聽師母說:“天天念著你師哥,現在見了面,怎么沒話說了。”
說完,對馮子材說:“你師傅一直都在關注你,經常在幾個徒弟面前提起你,早前天天罵你是清妖,說白教你武功,后來得知你為老百姓做了很多事,便不罵了。但他就是一直不肯原諒你和太平軍打仗,明明知道你到廣西當大官,就是不肯去找你。”
馮子材說:“師母,太平軍殺了很多人,我原來的兩位夫人,差點就給他們害死,太平軍并不像他們自己說的那樣為了百姓,什么均田地,享太平都是口號,騙人的。”
師母說:“朝廷比太平軍更壞,我現在也老了,早年的滿腔熱血也冷下來了,也不管誰好誰壞了。我們立教之初就是為了反清,當年你師傅行走到欽州,發現你正是我們需要的徒弟,既是孤兒,又有點基本功,你師傅便將武功傳給你。當時我們還在新會,居無定所,沒法接你來一起生活。我們在這里安定下來后,到欽州找你,你已經不在欽州了。”
說著話,飯菜便煮好了。
大家開懷暢飲著師母親釀的米酒,吃著項雞,臘肉、菊花菜,水塘里自養的草魚,談了很多師傅的趣事。馮子材聽說師傅一家現在已經不問政治,只知埋頭農耕,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他知道,只要朝廷知道有人反清,就會堅決剿滅,臥榻之旁豈容他人安睡!
從師母的談話中,馮子材知道原來和他們交手的小弟,其母也是反清義士,但生下小弟不久就病死了,其父早年投奔太平軍,直到現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小弟從小就跟著師母,師母一直把他當作己出。
晚上睡覺時,馮子材被安排在最好的貴客房住,馮兆金、楊瑞山、相榮、相華安排在馮子材左右兩間大房住。
馮子材找到了師傅激動得沒法入睡,想像著很多見到師傅的情景。
到了下半夜,他剛進入睡眠狀態,突然聽到輕輕的敲門聲。他警惕起來,馮兆金、楊瑞山多年來一直是自己的親兵,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躲不過他們的金睛火眼,現在來者能避開兩人的監視,敢來敲門,絕對不是一般人。
他威嚴地喝了一聲:“外面的是誰,如果是敵人,請你快點離開,還留下一條命,只要我這邊有點響動,兩邊的人馬上就出手了。”
“師哥,是我,黃庭輝。”
原來是他!
馮子材松了一口氣,問道:“深更半晚你不睡覺,找我干什么?”
“我有急事找你,快點開門!”
馮子材只好起來穿好衣服,把門打開。
在微暗的燈光下,穿著女裝衣裙的黃庭輝讓馮子材嚇著了,他嚴肅地說:“你既然是女的,深更半夜就更不能進入男人的房間了,男女授受不親,快離開!”
黃庭輝說:“昨天你打敗我后就是我的相公了,什么授受不親,我來是告訴你,明天我要跟你走,活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馮子材喝斥:“糊涂,我已經是五十多歲的老人,可以做你的阿公了,不要再說離譜的話,趕快離開吧,別讓我的手下看見。”
黃庭輝說:“反正我話已經傳到你處了,你心中有數就行,走了,別真的嚇著你。”
說完,突然一閃,人就不見了,馮子材暗暗喝彩:“這身輕功了得。”
第二天一早,大家吃了早餐,師母帶著馮子材上山看師傅,她手上拿著香紙,對馮子材說:“你師傅半個月前走了,昨晚剛見面,怕說了對你打擊大,沒有說清楚給你聽。他高壽82歲,我們像辦喜事一樣辦理他的后事,他走時也很安祥,留下一句話給你:“做官不貪財,做人不虧心。”
馮子材聽說師傅已經離世,從高興的頂峰跌下悲痛的深淵,當即就哭著說:“徒兒來遲了!”
師母雖然已經八十歲的人,但登高如走平地,兩人在一幫親兵和徒弟的簇擁下到了師傅的墓地,墓是用紅色磚建起來的,面前立了塊石碑:師哥黃崇山之墓。
馮子材跪下便拜,哭著說:“師傅,子材來了,不孝徒兒子材戎馬一生,未能在師傅膝前盡孝一天,愧對師傅教誨!”
師母說:“不要傷心了,我們練武之人對生與死看得很開,如果我有一天走了,我不喜歡你們哭哭啼啼。起來吧,心到了,禮到了,下山吧!”
馮子材一步三回頭地下山。
向著師傅和一班師侄告辭。
大家上山拜祭師傅的時候,沒有看見黃庭輝,馮子材心里感覺不踏實,直到大家騎上馬,走出了好遠,馮子材這才松了口氣。
回到欽州,馮子材下得馬來,黃庭輝突然閃身出來,笑嘻嘻地說:“師哥辛苦了!”
馮子材驚詫得不知說什么好。
這時,只見王氏開心地迎上前來,對馮子材說:“你師妹一路打聽著來到我們家,說了你師傅師母的事,又說了她的身世,感覺你和你師妹之間是天賜的良緣,她又會武功,還會治病,可以幫上你的忙,我同意她入我們馮家。”
馮子材生氣了,嚴厲地說:“誰同意也沒有用,你們糊涂我可不糊涂。”
不糊涂的馮子材最終于同治十二年娶了黃庭輝,結婚的時候,馮子材56歲,黃庭輝16歲,兩人相差4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