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 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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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外春意暖,共許白首約
◎郁馥

蹣跚學步的時候,王獻之第一次見到了郗道茂。那日,母親攜了他的手,指著身邊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讓他喚“阿姊”。他不做聲,只是沖著她笑,笑得純真而甜蜜。
春日里的建康城,風中夾雜著些許桃花香氣。那樣清新的氣味無端讓人生出幾許溫柔的感覺來。自懂事以來,王獻之就知道,他這一生的溫柔必定要全給予那個駐足花間,獨吟一闋“榮華若桃李”的姑娘。
郗道茂比王獻之年長一歲,是舅父郗曇的女兒。年少時光總如一曲輕攏慢捻的清歌,唱盡了多少情不自禁卻欲說還休的美好情愫。那時的他們常常一塊在書房讀書,不約而同地抬首時,兩人四目相對,旋即又低頭,只留下嘴角一縷了然于心的微笑。
世間最美好的情意不過是心照不宣,卻彼此深深懂得。和父親一樣,王獻之很小的時候就顯現出對書法與繪畫的天賦來。他總愛畫郗道茂的像,畫得端莊秀美,栩栩如生。畫完便仔仔細細地將它們藏起來,那般誠惶誠恐,仿佛做了什么負心事一般。阿姊,縱使再精妙的畫筆,亦描摹不出你的容顏。他這戰戰兢兢的心思,唯有對月說了。
可就算藏得再好,這般情竇初開的默契還是讓兩家父母知道了。他們原就是姻親,親上加親的美事,自然是樂見其成了。很快,王家便托媒人下了拜帖,正式聘郗氏為婦。
郗道茂滿目柔情地望著那張合婚庚帖。王獻之的字愈發好了,飄若浮云,矯若驚鴻。那日,王獻之曾帶著五分玩笑五分認真對她說,他愿撐一葉扁舟,自在遨游于天地山川之間,如此過一輩子便也罷了。她癡癡地聽著,仿佛已然看到,在那個霧靄朦朧的清晨,小舟經行過湖面時蕩起的漣漪。
王獻之便是這般灑脫孤高,不愛富貴浮華的男子。郗道茂記得,年幼時阿爹帶著他們一起去拜訪名士謝安。謝安一見王獻之便十分喜歡,不禁開玩笑問他,人人都道小公子的書畫有令尊之風,不知將來的成就孰高孰低?王獻之神色淡淡,有種超乎他年齡的坦然自若,只道,我與父親自是不一樣。
如此從容不迫的回答不由令謝安額手稱奇。郗道茂站在阿爹身后,打量著這個似乎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表弟,心頭情不自禁地綻出朵朵小花。王獻之轉而望她,露出一絲得意洋洋的笑容。原來那樣小的王獻之就已明白,成熟與自信是給外人看的,率性與任情則是留于自己人的。
郗道茂的嘴角彎起一絲弧度,慢慢收起那些深埋于心的回憶?;槭录榷ǎ坏戎埰谟H。那無數次小心翼翼勾勒著的美好畫面終是要成了真,郗道茂的心里是歡喜的,歡喜中又帶著些即將為人妻子的羞怯與慌亂。
時值四月天,已過桃花盛開的季節。簌簌落花爭先飄散于她的衣襟,她腳步輕盈地走到小池旁邊,抖去滿身零落的繁花,很快就被流水帶去不知歸路的遠方。郗道茂嘆息,凝視許久后方才依依不舍地轉身離去,卻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別人眼里的風景。
王獻之笑說,阿姊看得好生入迷,竟不知鬢間一縷青絲已然散亂?她撫一撫面,不覺竟有些灼熱。王獻之執了她的手坐于石凳上,將她的頭發繞過玉釵,輕輕地綰好。他們相對而坐,殷殷低語。很多年后,他們已然忘卻了那時那地所談的話語,卻記得沾落在他們衣襟上的桃花是何等明麗嬌艷。
可是,落花終究無情,流水終究無義,有情有義的只是桃花簾外的兩個惜花人。
許是應了那句“好事多磨”,不久后,王父和郗父先后病逝。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深深刺痛了沉浸于小兒女情愛中的兩人,仿佛是在頃刻之間,他們驀地意識到,再親的人也會有分開的那日,生離死別是世間最深切的傷痛。然而也正是這傷痛讓他們懂得,并且珍惜這情緣。
守孝期滿,在族人的見證下,王獻之與郗道茂完婚。紅燭搖曳,新嫁娘的眸中隱隱閃著淚光,嬌艷如一朵帶著清露的桃花。他們將手緊緊握在一起,唯愿此生不分離。
青梅竹馬,兩情相悅。故事到此本該結束,只留給后人一段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佳話。好似說書人講完這皆大歡喜的結局之后一拍醒木,滿座叫好。
可惜故事終究只是故事,故事可以修改任何不完美的結局,以迎合那些渴望尋得心靈慰藉的看客??涩F實往往總在眾人迷醉之時下了一場驟雨,解了一場夢境。原來,那雙溫柔綰了青絲的手亦會撫了他人的面。原來,那曾許下的一生一世不過也只是短暫如一年花期。
起初的時候,一切都如他們想象的一般,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彼時的王獻之才貌雙全,冠絕當世,更難得的是,這般風流人物不蓄歌姬、不納侍妾,一心一意只與她相伴相守。如此深情,是郗道茂的福,亦是她的禍。
月色朦朧,王獻之握著郗道茂的手,卻怎么也溫暖不了彼此心頭的冷冽之意。幾日前,皇帝正式下了旨意,令王獻之休妻,與皇姐新安公主成婚。
他婉拒過,也抗爭過,然而所謂高門望族,不過是皇帝手下的一介臣子。
后來王獻之貴為駙馬,官拜中書令,看似風光無限。而誰又知道,當他懷揣著對一個女人的癡心,面對著另一個女人同樣的癡心時,到底情何以堪?
至于郗道茂,不過是個小女子,無力反駁,更無法逃避。案上的錦盒中,是王獻之與她分開不久后寫給她的信:“雖奉對積年,可以為盡日之歡,常苦不盡觸類之暢。方欲與姊極當年之足,以之偕老,豈謂乖別至此!諸懷悵塞實深,當復何由日夕見姊耶?俯仰悲咽,實無已無已,惟當絕氣耳!”
那是他留給她最深的一縷情絲,亦是她帶著此生執念度過一個個孤寂夜晚的唯一寄托。曾記得那年少無憂的歲月,曾記得那清澈無邪的眼神,曾記得他鼓足勇氣將手覆于她掌心時的溫熱。
日復一日,她已習慣這樣清靜的日子。不是沒有過怨懟,不是沒有過心痛,然而當年華逝去,她已不怨不痛,唯留下縈繞于心間的那抹少年情動的回憶。她轉而望向天邊那輪明月,微微一笑,明媚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