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許花期，誰書別離

◎大梁如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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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許花期，誰書別離

◎大梁如姬

圖/溟夕九月

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

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腸斷。

要見無因見，拚了終難拚。

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愿。

——宋·樂婉《卜算子·答施》

她叫樂婉，是錢塘江畔的風塵女子，深處紅塵萬丈，她本獨看花開花落，不管流年暗度。在迎來送往中，她早已看慣人聚人散，覽盡燈起燈滅，嘗遍世情冷暖，不再信話本戲臺上的愛情，只愿做個淡漠的紅塵看客。

可命定的緣分到來時，躲也躲不過。那位姍姍而來的公子像是她的劫難，一步步敲開她故步自封的心。

他叫施酒監，是一位詞人。春日里鶯啼燕舞，花香盈路，他孤身一人來到西子湖畔，探尋詞曲靈感。湖中綠波輕輕拍打兩岸，春煙、斜柳、重樓……人間天堂的蘇杭真是讓人一來就恨不得在這兒終老。施酒監一面觀賞十里湖光，一面思忖著約上一艘客船，游到湖中心，醉在木蘭舟。

天空忽然飄起蒙蒙細雨，俗語說“晴西湖不如雨西湖”，細雨中他依然雅興不減。然而天不遂他愿，雨越下越大，施酒監再沒有心思停駐觀望，一路狂奔，終于來到一處屋檐下，此時春衫已濕了大半，幾縷頭發蕩在眉間，好不狼狽。他忙不迭地將發絲拂上鬢角，一抬頭，忽見對面樓上一位女子正注視著自己。

施酒監略有尷尬地笑了笑，欠身施禮，女子卻不回避，反而向他招手道：“公子可上樓來避雨。”

他向她道謝后踏上臺階。她為他準備了干衣、熱茶，還有爐前炭火。他起身感謝她的盛情款待，恰好瞥見案幾上她尚未完結的半闋詞。施酒監驚訝于她的才情，心中贊嘆，樂婉似是看出他的心意，說道：“妾心思寡陋，文采粗鄙，公子可否將它續完？”

施酒監思忖片刻，大筆一揮寫了后半闋，將樂婉前半闋詞中失意無望的心神拂得煙消云散。一瞬間，這場風雨似乎不再那么教人厭煩，倒像是上天特意為他們安排的。兩人才草草聊了數句，春雨來去匆匆，已有一彎七色彩虹掛在天邊。有新燕飛來，在屋檐上嘰嘰喳喳地叫著，兩人反倒沉默了。新晴天高曠，他再沒有留下的理由，她也無因系君住，施酒監起身謝過樂婉便要告辭。真是風雨送人來，風雨留人住，草草杯盤話別離，風雨催人去。

送他離開后，樂婉一陣慌亂，心中從未如此失落。原來自己的心并非波瀾不驚，只是過盡千帆皆不是，至此才遇到那位蕩起胸中層層漣漪之人。只片刻，霧水蒙上雙眼，她黛眉緊蹙，那句“何日君再來”終究沒有說出口。目送他下了階梯，樂婉回到屋中，酒樽已空，金爐炭火也燃盡了，只剩些殘煤寒灰。如果不曾相逢，也許心緒永遠不會凝重，可真的失之交臂，怕是一生難得輕松。她自此患上相思病，樓下稍有聲響，她便開門去看，希望是他再次登門。如若遇到其他故日恩客，她便以身體欠佳為由揮手謝罷。

一連數日過去，高樓回首，暮云盡遮，他唯一留下的是載滿他身影的空舍。煙雨樓上，簾幕閨中，金爐炭前，均是思君處。她每日或倚欄無語，獨立長天暮，或在燈前寫下相思小詞無數，卻不知傳與誰看。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也罷，一番風雨而已，春日終須晴好。正當她決意收回心神，將此離恨分付庭前柳時，那個叫施酒監的公子又一次出現了。原來，上次一別后，他急匆匆回了京都，停留數日后，終抵不過相思的羈絆。京都縱有神女嬋娟，他的心卻始終系著煙雨樓上的她。先人曾說，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西湖。于施酒監而言，西湖雖美，尚不如那場風雨里對他施以援手的溫婉女子。

這次，他與她詩詞唱和，訴盡胸中意。兩人攜手春日游，蘇堤春曉、曲苑風荷、平湖秋月、斷橋殘雪……他們一一踏過；花港觀魚、雷峰夕照、雙峰插云、南屏晚鐘、三潭印月……他們一一看過。楊柳拂肩過，杏花吹滿頭，此時此刻，春湖、暖日、和風、佳人，還有什么比這更讓人心醉？他想，即便能夠飛升成仙，也不如此刻擁抱人間。

但愿蒼茫人世間，此景常駐；但愿倥傯流年過，此情長久。一番縱情相知之后，困境也隨之而來——她是風塵女子，身份低微，他是官宦之家，門第軒昂，何況已有妻室。露水情緣，逢場作戲，父母尚可視而不見，可若想帶她登堂入室，父母斷斷不肯同意。他們之間注定存在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一道永遠緊閉的門扉。哪怕她有足夠的資本為自己贖身，也洗不掉曾經的名聲和經歷。

幾次據理力爭之后，他終于筋疲力盡。她是聰穎的女子，不愿強迫他，更不愿讓他為難，于是離別也就成了必然。

依依惜別之際，能否還有笑顏相對？能否音容如昔，不帶哽咽？他為她賦詞，詞曲婉轉，深情款款，才情一如初見，可當初來到西子湖畔尋詞覓句，從未料想有這般結局。

才相逢便情深，這便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吧！他跋山涉水，見過千千萬萬人，終沒有一個可以與她相比。但相逢不是太早便是太晚，哪有那么多剛剛好？千萬人中，零落癡情人，空悵惘年年歲歲。

他終于還是別了她，踏上遠行之路。從前他離開，并未有只言片語，她卻憑著綿綿不絕的希望殷殷等待；如今他清清楚楚地告訴自己，恨不相逢早，此番再無歸期，此后再無消息。悲痛之下，他寫了那首《卜算子》：“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識盡千千萬萬人，終不似、伊家好。別你登長道，轉更添煩惱。樓外朱樓獨倚闌，滿目圍芳草。”

樂婉讀罷此詞，傷感入骨，淚珠盈上眼眸，一切都變得模糊而遙遠。樂婉提筆，寫下一首《答施》相贈。世人都說海水深，可海水的深淺終究可以度量，相思卻無涯無畔。今宵離別后，你我所有的過往便如天邊一樣遙不可及。我多想與你再見一面，多想拼了一切隨你走，可天下事多半無能為力。若是前生的我們沒有修這一世的緣，使得我們不得不分開，那么此后三生三世，我們再來續此情緣吧。

人間事常難遂人愿，且看明月又有幾回圓？這一世情深緣淺，終究羅帶同心結未成，只待重結來生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