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灼灼，怎堪梧桐葉落

◎絳　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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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灼灼，怎堪梧桐葉落

◎絳魄

圖/南宮閣

都城鎬京長街上的梧桐開出淺紫色的花朵時，西周迎來了一位新主人。周幽王姬宮涅即位時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尚且稚嫩懵懂就被推向了至高無上的王座。萬眾恭謹的朝賀聲綿綿無盡，他的王后——申后，于修葺一新的宮殿中盛裝華服，綺麗翻卷的暗紋在裙角盛開出象征富貴的花朵，少女清麗的面容上是如湖水般的沉穩端莊，靜靜等待幽王歸來。

無論之后的時光如何更迭，申后仍記得大婚那夜，芝蘭玉樹的少年行至她面前，眼角眉梢帶著三分桀驁，她暗暗抿唇，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她知道他娶她是因為什么，她的父親是申國國君，手握重兵，她自小便是眾星捧月的王族女眷，這樣身份高貴的女子是下一任王后的最佳人選。

不為兩心相知，也沒有山盟海誓，姬宮涅與她被命運的紅線牽在一起，狹路相逢，無從選擇。彼時發飾上的累累珠玉擋住她的視線，少女抬起頭，看見那年少的夫君對她微笑，眼睛明亮，燦若星辰。

申后早已聽聞姬宮涅的風流，也清楚他本無意娶一個從未謀面的女子，可因他的一笑，她的心就這樣悠悠地落在他身上。這一刻，她期望能與他攜手白頭，就算無法成為他的唯一，也要做最特殊的那個。

而今，她終于等到了姬宮涅登上王座，也等到他親口下達封后的旨意，普天之下，她是唯一一個有資格與他并肩而立的女子。

姬宮涅出生時無端被父親周宣王疑心為不祥之兆，甚至想要將他遺棄。姬宮涅仿佛偏要與父王作對，自小頑劣不堪，申后明白他的心痛，本分地履行著一個妻子與一國之后的責任，盼著終有一日能治愈他的傷口。

初時兩人也有靜好的日子，閑暇時姬宮涅愛聽她彈古琴，樂聲從她的十指間泠泠流出，他緊鎖的眉頭終于有了片刻舒展，仿佛十數年嚴苛的閨中教習只為在他面前奏出這悠揚的一曲。

他在她的宮中遍植梧桐，每到花期時，滿園都是淺紫與瑩白的花朵。他說鳳棲梧桐，這理應是與王后最般配的植物。

那時他們已有了可愛的兒子宜臼，是西周決無異議的太子，孩子的出生穩固了她的后位，也拉近了他們的距離。她在花開花落中細數流年，以為這樣安穩靜好的歲月永無盡頭。

直到那年，姬宮涅與褒姒相遇。那個冰雪一般的絕色美人卷走了姬宮涅全部的熱忱，他為了讓她一笑費盡心思，恨不得將天下所有珠寶珍奇堆在她腳下，祈求她展顏一笑。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姬宮涅，她知道他偏愛嬌媚如花的美人，不喜歡自己太過端莊持重，但褒姒又何嘗不是清冷如月的女子，可見世間情愛果真沒什么道理可講。

放在角落的古琴落了薄薄一層灰，她已記不起上次他的到來是在何時，申后站在偌大的宮殿里，突然覺得無比寒冷。

她嫁給了姬宮涅，陪他一起走到稱王封后的至尊之位，她以為他會很快厭倦褒姒一成不變的冷漠，就像從前他看膩了別人的千嬌百媚就能回到她身邊。可這次她只等來了廢后的旨意。

不僅是她，連帶他們的兒子也被廢黜，姬宮涅迫不及待地立褒姒為后，立褒姒之子伯服為太子。這時她才知曉，就算身為申國國主的掌上明珠，就算身份尊貴無可比擬，在姬宮涅心里，還是不配成為他此生的唯一。

他明明知道她的身后有強大的家族勢力，卻對此毫不在意，她宮門前的梧桐被盡數除去，這樣古板無趣的植物與褒姒的美麗顯然是不相稱的，他命人移植了大量嫣粉的桃花，只為討褒姒歡心。

昔年相濡以沫的情意一朝斷送，在宮人的勢利冷眼中，在一次次饑寒交加的尊嚴掃地中，在他對另一個女子的深情款款中，申后終于死心了。

一個被廢棄的王后不再擁有旁人太多的關注，她帶著宜臼逃出王宮，離開那個霜寒露重的宮殿時，她最后一次回頭看隱藏在夜色中的鎬京城，那里曾經有著她少女時代對愛情的全部向往，如今的結局卻比如水月光還要寒涼。

她帶著被廢棄的恥辱回到申國，她的父親申侯氣惱幽王冷血無情，她卻只看著窗外的景色發怔。自己還有哪里不夠好呢？她幼承祖訓，溫婉賢良，大度端莊，以聯姻之名為他穩固王座，也為他誕育嫡長子——她恪盡王后之責，他為何不喜歡她，不顧天下悠悠之口也要廢棄她？

沒人能回答她，穿過長廊的風裹挾著命中注定的求而不得從耳畔吹過，梧桐樹花期已至，她還記得那份清香，卻再也沒有理由回到那座宮殿。

她嫁給他時還是個言笑晏晏的少女，被他廢棄時也正當青春，可她的眼底已滿是疲憊和蒼涼，仿佛這段婚姻已耗盡她對愛情的所有期許。

她一次次阻止父親攻打西周，夫妻一場，她固然怨他恨他，卻依然掛念著他。只因他不僅是她曾經托付終身的男子，也是她孩子的父親。

之后，周幽王千金買一笑，烽火戲諸侯的荒唐之舉傳來，西周將亡的傳言愈演愈烈，她獨自坐在庭院中，聽見宜臼朗朗的讀書聲。這次，她沒有阻止父親聯合犬戎發兵。

姬宮涅不配做一個夫君，一個父親，如今也不配做一國之君。

不久，申侯聯合周邊部落發兵攻打西周，西周諸侯因為之前幽王荒誕無稽的玩笑拒絕出兵，孤立無援的幽王一路潰敗，帶著褒姒與伯服倉皇逃至驪山，卻還是沒能擺脫被殺的命運，褒姒被擄，犬戎攻入鎬京，曾經空前輝煌的西周在動亂中走向滅亡。

天氣轉冷，梧桐樹葉在地上堆起厚厚一層，申后站在樹下，聽聞了姬宮涅死亡的消息。這個年輕的君王沒有給黎民百姓帶來任何惠澤，死后也只留下荒唐之名。不知在彌留之際，他是否還記得自己曾娶過一個端莊溫良的妻子，是否后悔對她冷酷無情，他總以為她是順從的，所以從未顧及她的所思所想。

來日史書工筆，有人恨他暴虐，有人嘆他深情，周幽王與褒姒的傳奇被反復渲染書寫，而申后，這個一開始就出現在幽王生命中的女子，只不過是那場盛大愛情中一筆帶過的微塵。

鎬京的梧桐被戰火燒成了枯木，天地在歷史的洪流中從未停下更迭的腳步，種在她心里的那棵樹，再也沒有等來遲遲未至的花期。

蒼涼一夢，倦盡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