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應是長相守

◎西　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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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應是長相守

◎西泠

圖/南宮閣

當于謙行色匆匆地趕回老家時，迎接他的是愛妻的靈堂。那日，細雨淅淅瀝瀝，曾以為會相攜一生的人自此就要與他陰陽兩隔。沉沉的鐘聲響起，他哀慟俯首，為她立誓，愿來生能拋下凡塵愚念，只為她織一個深情的夢。

于謙出生于仕宦之家，自小便才名遠播，備受關注。隨著年齡的增長，于謙沉寂許久的情緣終于來臨。名士董鏞非常欣賞于謙筆墨中袒露的英雄氣概，想將女兒許配給他。董氏熟讀詩書，性情端莊，在外亦有一份美名。對于這紙婚約，于謙既期待又忐忑。

兩人初見之時便將彼此放在了心上。那日，于謙去董府議事，在長廊的轉角處看到了著緋紅色衣裙的她。董府遍植梨樹，此時恰值隆冬，枝葉凋零，只余一些光禿禿的枝丫。她經過梨樹時，被斜伸出來的樹枝勾住了頭發，她站住去解頭發，動作優雅輕盈，怕把枝丫碰斷。于謙靜靜凝視她的側影，心底泛起漣漪。她似有感應，轉過頭來清淺一笑便款步離開。只見她儀態嫻雅，舉止從容，頃刻間奪走了于謙的心。當得知這正是與自己有著婚約的董氏時，于謙心頭更是驚喜萬分。她的回眸一笑自此占據了他的心。

他滿腹詩書，她才貌雙全，兩人攜手走過亂世紅塵，經過時光的細磨精雕，終于有了琴瑟合一的夫妻之名。新婚之夜，隔著鳳冠珠簾，于謙迎上董氏滿含深情的雙眸，向董氏許諾，今宵之月絕不西沉，從三千青絲到白發萬丈，他們要長相廝守。

婚后，于謙和董氏恩愛非常。他們品性相投，一起吟詩作對，形影不離。董氏喜歡下棋，于謙亦然，兩人經常對弈到深夜，室內只聞落子聲，偶有涼風過境，吹得窗外樹葉沙沙作響，兩人時而相視一笑，比花解語，比玉生香，無限溫情。于謙的才情令她欽佩，而她孝敬長輩、敦睦鄰里，更深得于謙的喜歡。

有年花燈會，于謙攜董氏一起去放花燈。天色微涼，于謙攬著董氏，在遍地燈火中，在她發髻上插上一枚精致的梨花簪，疼惜之情溢于言表。他還說了什么，只是轟然一聲煙火綻開，淹沒了他的聲音。

她到底還是聽到了。他說，此生唯愿與子偕老。得此一人，還有何求，董氏的眼里燃起比燈火還明亮的火焰，這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人生中最大的幸福。

然而，于謙不僅僅是她的丈夫，更是一個念蒼生、憂天下的政客。那年，于謙被任命為山西道監察御史時，他無比興奮，從此可以在仕途上大展宏圖了。只是興奮之余，想到要與妻子兩地分居，內心不免有些憂慮。

董氏看他愁眉緊鎖的樣子，便知他的憂慮。聰慧如她，定不愿阻礙夫君前進的步伐，她溫婉一笑說，她既可以和他并肩立在船頭，淺酌低唱兩岸風光旖旎，也可以在驚濤駭浪中堅強獨立，照顧好自己和家人。彼時，任何語言都描摹不了于謙心中的起伏輾轉，妻子的理解與支持給了他莫大的力量，他不由握緊了她的手。

一個偉大的男人背后往往有一個溫婉賢惠的妻子。于謙就此告別家人，帶著一腔熱血與抱負步入仕途。于謙為官清廉，偶有錢財也救濟百姓，于家生活清貧無依。賢淑的董氏沒有抱怨，她勤儉持家，盡心照看老幼，生活里的悲苦心酸從不訴于他聽，免了于謙的后顧之憂。

于謙無法陪伴妻子，虧欠她的情實難彌補。所以他在外任職期間一直潔身自好，即使身邊圍繞著諸多鶯鶯燕燕，也不曾納妾。這世上最寂寞最煎熬的就是等待。于謙對妻子唯一的安慰便是寫信，他情真意切地對她說“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他義正詞嚴地向她保證，今生不會再為誰枉生執念。

在于謙為官的19年里，那些書信越過千山萬水，一次次溫暖著董氏的眼眸和心房。多年操勞令董氏染上沉疴，后來竟纏綿病榻。不知不覺中，她豐潤的臉頰瘦了，明亮的水眸變得混沌,膚色泛著病態的蒼白。

而董氏沒有告知千里之外的丈夫，依然獨自支撐著。她以為堅持一下就會痊愈，誰知病情很快惡化。家人只好瞞著董氏寫信給于謙。

家書傳到時，于謙正在指揮抗洪工作，他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飛回家中。但眼前災情嚴峻，不容他離開。于謙悲愴之中生出一點微弱的希望，想妻子年紀尚輕，定能好起來，便決定留下來抗洪。

只是不久后，當他快馬加鞭趕回家時，才發現燈火闌珊處人影渺茫，他的妻子再也不能出門迎接他了。董氏的病情發作得突然，幾日前撒手人寰。雖然最后一刻丈夫不在身邊有些遺憾，但他的愛沒有分叉沒有支流，完完整整地都給了她，便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

風塵仆仆的于謙望著愛妻的靈堂，渾身顫抖，如同溺水的人，越陷越深……他緩步走進靈堂，只有他自己知道究竟花了多大力氣才克制住自己不匍匐倒地。腦海中與妻子的往昔仿佛貫穿半生光陰，他悲愴而鄭重地許下了此生不復娶妻納妾的誓言，而后鼻頭一酸，淚水潸然而下。

董氏的離逝對于謙打擊很大，在內疚和悲痛之時，他寫下《祭亡妻淑人董氏文》，“言有盡兮，哀無窮。身雖遠兮，情弗忘”，此后他陸續寫了《悼內》詩十多首，字字帶淚，無盡的哀思化為沉重的筆墨。

皇上欣賞于謙的才華，念及他清貧，賜給他一棟府邸，可他仍然住在老房子里。這是董氏一直生活的地方，每每下雨時，她會撐一柄傘在門口迎他；閑暇時，她會歪在榻上繡著鴛鴦；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她親手種的……所有關于妻子的零碎片刻清晰地在腦子里浮現出來，他悲傷地想，妻子的魂就在這里，自己怎能搬走呢？

光影無聲流轉，花開了又敗，朝霞聚攏了又被風吹散，暮色起了又落下……紅塵萬千繁華，他只默默守在家中，一遍遍體會曾經她對自己的苦念。無數個夜晚，他輕輕念叨起她的名字，眸間暗藏洶涌深情，卻又那么悲傷。

霞光、歲月、閑云、清風……萬物為證，他在夢中候她溫柔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