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駿
樹中的老人
很多年之前了,我披一身秋風,坐于一棵樹下,靜心篤思。殘葉飄零,沒有風。樹是孤獨的,我也是孤獨的。
我第一次聽見樹的喘息聲,很沉痛。我繞著樹轉圈,目光觀察著粗糙的樹桿,渴望聆聽到更多關于一棵樹的內心秘密。整整一個下午,我都在為一棵樹的事冥思苦想。樹,給了我想象力不能抵達的深度。像我的祖父,一個年逾八十的老人,成天坐在院壩里自言自語,講述他一生的經驗和閱歷。盡管祖父把自己的一生都梳理得如此明白、透徹,可在我的眼中,他仍然是個謎。
我觀察一棵樹,實際是在尋找那棵樹與我的祖父相同的部分。
那個下午,我看到樹枝上的黃葉是怎樣一片一片墜地的,聽見樹的喘息是怎樣一聲一聲變微弱的。遺憾的是我始終沒能進入一棵樹的內心,就像我未能進入我祖父的內心。
時間靜止,與我同樣未能進入一棵樹的內心的,是幾只不知名的鳥兒,在樹枝上蹦跳、高叫,將天地喊得蒼涼。
我坐于一棵樹下,體驗了衰老,卻與死亡無關。
父親的心事
父親放心不下他肩上扛著的那把鋤頭,像放心不下母親,放心不下我。
父親這輩子,有太多他放心不下的東西。
田里的麥子,他是每天都要去看的。他擔心那些討厭的蟲子,會在暗夜里分享他的勞動成果,占了便宜,還四處唱贊歌。父親的心,很慈善。明知那些蟲子會偷吃糧食,他也不噴灑農藥。每天就那樣在田邊干守著,他說,生長于暗中的動物,都是值得憐憫的。
屋檐下的那條狗,跟父親很多年了。他也不放狗出去見見世面,頸項上,總給人家拴條粗粗的鐵鏈子。父親說,世界太繁雜,現今的人,得罪不起。狗再好,也是畜生,放它出去,咬了人,就闖禍了。若咬的是窮人,別人會罵它“狗仗人勢”。若咬的是富貴之人,被罵“瘋狗”不說,人家肯定找上門來,狠咬你一嘴。若真碰上這樣的事,讓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被狗咬,痛一時;被人咬,痛一世。
父親還放心不下村莊。沒事的時候,他提著鋤頭,去鏟荒地上瘋狂生長的野草。他怕有一天,野草淹沒村莊。他必須替那些離家的人,守住一個家園。哪怕是精神家園,也好。
父親有時也放心不下城市。他說,城市里的人那么多,無地可耕,無田可種。既不生長麥子,又不生長大米。那些人,會不會有一天坐吃山空?
父親的擔心,遭到很多人的嘲笑。從城里念大學回村的侄兒說,大伯,城里人早就不吃大米了,人家喝牛奶、吃海鮮。你在杞人憂天。
父親不懂“杞人憂天”這個詞。他沉默半晌,然后說,我就不信沒了土地能活命。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東西,父親都放心不下。
父親放心不下的東西,最終,全成了我放心不下的東西。
大地母親
我一直在回憶母親的樣子,像回憶養(yǎng)育我的那片土地。
每天清晨,母親都起床很早。當她起床的時候,整個村莊還在沉睡。母親這一生,習慣了走在生活的前面,就像雪,最早感知寒冷。母親是迎接日出最多的人,可她從來不知道,日出是什么樣子。日出時,母親正在擔水、劈柴、挑糞、燒火,為準備上學的孩子準備早飯。
迎接日出最多的人,最先被太陽曬老。
我是順著母親額頭上的皺紋,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些皺紋,多像我童年爬過的山路,曲曲折折,遍布荊棘。山路上的每一個腳印,都是一道傷,滴著母親的血。
母親這輩子,走過很多泥濘路,碰過很多壁,忍受過太多的風雨、黑暗和委屈。這些,母親都不曾怕過,不曾哭過。再難走的路,母親都走過來了。再貧瘠的土地,母親也能種植出玉米和高粱……
但有一天,母親哭了。她趴在村莊的脊背上,淚流成河。母親的傷痛,不是因為貧窮,而是比貧窮更可怕的空虛和惶恐。母親說,她做了個夢,夢見偌大一個村莊,成了她一個人的墳墓。
母親,我多災多難的母親啊,你為何直到暮年,還走不出自己靈魂的孤獨呢?
母親的孤獨,是鄉(xiāng)村的孤獨。
母親的痛,是鄉(xiāng)村的痛。
母親的模樣,是鄉(xiāng)村的模樣。
(選自《文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