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江
眾眼相看 素心相待
文/許江
花俊托我為他的畫冊寫一篇短序,這令我頗費思量。為這樣一位涉獵廣泛的當代藝術家寫文,仿佛在幾個不同的業界中穿行,自忖難以說得精準。眼瞅年關已過,心里念叨花俊方正濃郁的面龐,正在那里兀自等待。我又能夠為他寫些什么呢?
和我們美院許多旅歐留學的人們的經歷一樣,花俊既有較強的繪畫造型能力,又有開闊的當代藝術視野,所以這本畫冊的跨度頗大。其中有早在上世紀90年代末在瑞典繪制的水墨組畫。SNAPS,在北歐語系中,意為燒酒,又有醉態的義涵。80年代,我曾往瑞典的哥德堡有過一次短旅,對這個沉郁的紅磚之城印象之一,就是醉漢多,甚至還有沿街乞酒的醉態少女。據說這是因為瑞典禁酒所致。了解這樣一個背景,再來讀花俊的這幅長卷,就能知道這其中的張狂與挑戰。花俊當然不是在畫反對禁酒的宣傳畫,甚至也不在刻意描繪酒吧人們的醉態。門驀然打開,幽閉的北極暖冬的密室突然被不速而來的外光刺破,在黑暗中忘情的男女懷著怨惡,本能地將目光射向來處,空氣中的酒色被拋擲過來。這不速之客是誰?這并不重要。只此一瞬,觀畫者已然在承接這種怨毒和驚詫的目光。我們已經在承接這種目光的同時,按照繪畫者的目光來觀看了。我們在承受這種醺意萬端的景象之時,被賦予了某種醉態。花俊意在醉眼。
醉眼朦朧,余光斑駁。令我驚訝的是,20年前,花俊就掌握了一整套水墨人物的渲染技藝。這種技藝直至今天,仍被許多院內院外的水墨青年自詡為原創。關鍵是花俊將這種流光逝水般的水墨印痕嫻熟地置于這種醉態之中,而賦予我們觀者以某種紛沓不羈的醉眼。也就是說,花俊畫出了醉眼的看與被看。
同樣的精彩出現在他的一系列“無酒自張狂”的人體繪畫中。這些人體好像不是模特臺上妥恰的動作,而是在醉態的空間中被捕捉到的瞬息。那裸著的不是某種身體,而是飄飛跌宕的生存本象。醉眼相看,看到的是被剝光的自己。中國人講以身“體”之,觀看之時,惻隱之間,已身化為所視之物,同時感受看與被看、畫與被畫的交錯。那人體翻轉騰挪,被躲閃和暴露著,宛然如夢。在這里,醉眼變作夢眼,夢中的自己成了被觀看的對象。

雪殤 145cm×1850cm 2012年 花俊(展覽現場)
這些如夢魘般扭曲翻卷的人體中,水墨的渲染和線條的勾勒,結合自如。影調的使用顯得自由飄灑,那流光似的斑痕,帶著某種莫名的涌動,歲月爬滿全身。身體的私處在夢中往往是焦慮的關鍵,要么蔽藏,要么敞開著,被極富質感地表現出來。靈肉的掙扎只在此處,夢眼的糾結卻與人體的描繪一樣的精當。正是依著這種人體繪畫的突出能力和某種器官的夸張顯露,花俊的《回音》特別地顯出審視的意涵和夢魘般掙扎的感人力量。

雪殤(局部) 花俊
學會觀看,是學院的使命。觀看的品質,正是我們高貴的傳統傳遞下來的基因。通過學院的訓育,我們在多樣的工具箱里發現了“觀看”的不同方式。有時我們對其中的某種方式情有獨鐘,有時我們在迥異的田園中穿梭,在不同的體驗里品嘗激越。花俊的一批石版與銅版結合的獨幅版畫作品,棄用了人體的主題,俯拾網狀的拼貼手法,制作了一批假山石的作品。與飄飛的人體不同,山石堅直地兀立著,有些如大地,有些如拔地而起的筍石。石表面鋪著不同的肌理,鏤刻著黝黑的冷洞,歲月化作撲朔迷離的苔痕,山石凝著渾樸的寧靜。花俊的眼光在此又為之一變,變作洞明自然的冷眼,變作凝著熔巖地火的堅冷。

花俊的工具箱還在變化。這一回他對鏡面——水鏡面、玻璃鏡面上的鏡像感興趣。他制作了一批《鏡花》《水月》的作品,在俯視中遙望鏡中的天穹,用反映之像來對觀看提出某種疑問。中國傳統習用水月鏡花來喻比歲月的流逝、事物的虛妄,花俊用這些作品及作品中的文字,表達視覺的反思。這是一種慧眼,帶著一種疑惑向著內心追訪,這種“慧”不是通常所指的世智辨聰,而是絕然的離世棄欲的返身觀照。進而深思諦察,離卻巧技妙言之相,于一切心行中返觀實相之理的智慧。花俊的“看”從一早的醉眼,墮至夢眼,回返冷眼,漸入慧眼,是否具有某種心性的渡筏的意思呢?
花俊的眾“眼”觀“看”、多層體驗,孕育著某種大舉動。2010年的早春清明,花俊在杭州天子嶺垃圾填埋場,在18年以來杭城市民生活垃圾填起的山坳之上,在一個埋藏萬民棄物的地方,書寫了“不生不滅、不增不減”八個巨型大字。事實上,在這之前,他在2005年“書非書”展覽的《逍遙游》裝置中,以影像的方式,回應他的老師、著名書法家王冬齡先生巨型書法“逍遙游”,已經表達了宇宙間“不生不滅”的自在逍遙。《般若波羅密多心經》中最核心的語詞即“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花俊刪去“不垢不凈”,大書“不生不滅,不增不減”。任日升日落,任風吹雨打,青山依舊,綠水長流。

八個大字,雙勾素心,莊嚴磅礴,壯若磐石,書寫在大地之上,書寫在遺忘者的堆埋之所。那書寫者有待新的填充和生長,有待春華秋實、星移斗轉,《莊子·齊物論》中有一段關于影子與魍魎的對話,其中多次出現“待”字。“待”,恃也,依靠者也,依仗者也。“有待”,即有恃,本然的依仗和依靠,“如其所是”的歸宿。本畫冊題為“看·待”,花俊眾“眼”輪轉,盡顯“看”的體察和情懷。那“待”呢?所期盼的是內心的依持,是萬物間相依相持的歸宿。一如本書扉頁中日本禪師泰根壽夫所言:“我揮臂擊碎幻象——世界一如尋常,萬物各就其位。”
許 江
2011年2月28日
西湖三窗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