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柴焱
我和外爺馬繼棠的往事
文柴焱

前排右一為馬繼棠和作者
我1953年生于西安,因父母在甘肅工作,我從小在外爺家長大。外爺身材頎長,面頰清瘦,蓄著胡子,說著一口改良過的陜北話。那時,外爺已有了4個外孫子(女),但3個都隨我二姨在北京,只有我一個在外爺膝下,故深得他老人家寵愛。我四五歲時還可以隨意跨上外爺的肩頭或在床上把他當馬騎,說我是他的掌上明珠,一點也不過分。以后雖說妹妹弟弟相繼來到這里,但我受寵的地位從未動搖過。外爺雖然寵我,但卻從不嬌慣我,他有空就會給我講一些為人處世的道理和要求,講得最多的還是他們當年在陜北農村生活的艱難、所受的壓迫和對新社會的熱愛。他發自內心對毛主席共產黨的熱愛和感恩之情,深刻地影響了我后來的人生判斷和生活選擇。
當時我們住在坐落于二府街中段的市中級人民法院,院子中間有一個廣場,周圍是一圈審判室,后院是干部們辦公的地方,院子的最后還有一個看守所。后院里長著幾十棵高大碩壯的槐樹、梧桐樹,夏天基本見不著太陽,從那里走過能感到絲絲涼意,也使整個院落顯得寧靜幽深。在審判室門口,時常能看見一些神情憂郁哭哭啼啼或悲痛欲絕大哭大鬧的人,偶爾也能看到要槍斃犯人時臨刑前那戒備森嚴的情景。我在10歲以后,才發現在槍決人的布告上有外爺的簽字,從此知道外爺是法院院長。但院長意味著什么?家里無人提及,自己也不大懂。只是從那以后,我突然能夠感受到院子里的叔叔阿姨對外爺的客氣和尊重了。從當時一個兒童的眼睛來看,法院是一個評判公理,伸張正義,懲治邪惡并能決定人生死的地方,所以這個院子的寧靜中帶有幾分威嚴,幽深中透出一絲神秘。
1966年,平日寧靜的大院突然變得喧嘩起來,鋪天蓋地的大字報給外爺羅織了叛徒、走資派等等名目繁多的罪名,使我和家人內心充滿了恐懼,家里的空氣也變得非常沉悶,一些原本和藹可親的叔叔阿姨也變得兇神惡煞起來。于是外爺把我和外婆搬到了龍首村的一處住宅,他自己只身留在法院。然而窮追猛打的造反派又把大字報貼到了我們在龍首村那個家的角角落落。大樓外墻和樓梯上,寫滿了“打倒、油炸黑幫、叛徒馬繼棠”的標語,我每天都要踩著外爺的名字上樓,并且在鄰居、同學異樣的目光與指指點點甚至是辱罵中艱難地生活著。每當看到外爺的人格和尊嚴受到如此侮辱,我心如刀絞般地痛苦。但與此同時,這些標語的內容也慢慢滲入我的心靈,開始了人生第一次深刻地思考:“外爺到底是什么人?”說外爺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我不信,因我從未聽外爺講過毛主席一句壞話,怎么會反對毛主席而走資本主義道路呢?對于“叛徒”,我立馬會聯想到《紅巖》中的甫志高,我也非常鄙視和痛恨這些出賣靈魂和戰友的人。但我無從考證外爺是不是叛徒,同時我深信文化革命是毛主席發動的,所以是對的。我用外爺長期以來教育我的信仰和感情,選擇了毛主席和共產黨的路線。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內心充滿著無法用言語表述的痛苦,不知是該愛還是該恨外爺,這種思想也影響到我的行動。記得有一次,我去給外爺送吃的,在大門口例行了檢查后(以前,我經常能看到武警檢查犯人家屬所送物品,從沒想到我也會有“犯人家屬”而被審查的待遇),見到了外爺,原本就患有胃潰瘍的他身體更加消瘦。外爺見到我很高興,問過外婆和家里人的情況后,他想把我攬到懷里,但我卻下意識地回避了,并且冷冷地看著他,這時外爺的臉上出現了既尷尬又痛苦的表情。這是我們爺孫間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的冷漠。后來當我明白了事理就經常地反省:在外爺人生最低谷最艱難最需要溫暖的時候,我那個冰冷的眼神,那種來自于自己最鐘愛孫女的冷漠,可能會比那些造反派的大字報,比那些批判斗爭更傷害他。也正由于此,它成為我內心的一份創傷,并在心底長久的深深的刺痛和折磨著我,讓我始終不能原諒自己。
1968年夏天,飽受折磨的外爺終于被送回了家。他那時腹部已經積水,肚子鼓得如馬上臨盆的孕婦,并且不能躺著睡覺,只能半躺半靠地休息。送去醫院后也沒人敢接收救治,所以在1968年7月20日,外爺含冤去世,終年僅64歲。
70年代,我主動要求去了“三線”,修建襄渝鐵路。1973年,我入了黨,還被選拔為國家干部,分配到西安市市級機關工作。隨著年齡的增長,特別是經過林彪事件和一系列黨內斗爭的學習教育,我逐漸成熟了,我覺得“外爺到底是個什么人”的問題也該有個答案了。那幾年,我把自己幾乎所有的業余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了調查外爺的問題上。我和家里的3位長輩一起開始了為外爺的平反進行申訴。由于我在市級機關工作,有一些便利條件,因此收集資料、反映情況都由我去具體落實。由于“文革”的慣性及具體的政治生態等現實原由,使得申述與平反的路上困難重重。我尋找資料和證人時,常常遭白眼、吃閉門羹甚至冷言惡語,但這些都阻撓不了我為外爺申述與平反的決心。我曾把市法院領導在為外爺平反的工作中不作為的情況寫成書面材料,遞到一年一度的市委工作會上,被編輯成《會議簡報》印發,促進了平反的進程;我還參與撰寫了給中央組織部上報的《申訴報告》。在這個過程中,我也逐步了解到:所謂的“叛徒”問題,主要是外爺30年代入黨后,一度因故與組織失去聯系,后又于40年代重新入黨,這個歷史問題,黨組織早在建國初期就進行過調查,并有具體結論,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問題;所謂的“走資派”問題,主要是指外爺在1964年長安社教中面對上報案件中存在的種種疑問,立即選派得力干部下鄉復查案情,在抓了10個典型案例解析后,得出了“尖子不尖,定性不準,量刑過重,打擊面過寬”的結論,并將情況及時如實向上級反映,因此在文化革命中,就被扣上了“包庇反革命壞分子”的帽子。
在我們家屬不間斷的呼吁下,在省市委領導的關注下,在一批老同志和有正義感的同志們的支持下,特別是在時任市政協副主席的李萬春同志的幫助下,外爺的問題終于在1979年7月被平反了,那時外爺已含冤去世11年了。外婆是原陜甘寧邊區的勞動模范和老共產黨員,她從不相信外爺是“叛徒”“走資派”,但她至死都沒有等到為外爺平反的消息。
在多年的如同煉獄般的求證過程中,外爺高大的形象在我面前清晰起來:他剛直不阿,堅持原則,實事求是,捍衛正義,不隨波逐流,敢于為人民負責,廉潔勤政……。這位老法官用鮮血和生命照亮了我的人生征途,給了我終生的影響,之后在我40多年的工作生涯中,每當遇到一些工作矛盾,面臨處理一些小人物與強權及正義與邪惡等問題時,我都會選擇公平和正義,哪怕為此犧牲一些個人利益、蒙受一些損失甚至影響到“進步”,我都無怨無悔,因為外爺的靈魂已經融入了我的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