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
1
一位從來不碰股票的朋友,第一次進場就賠了錢。“本來想賺一筆,沒想到,才買就大崩盤,趕快認賠殺出。”朋友低著頭說,“可是才賣,隔兩天又漲了。”聽聲音,他幾乎要哭出來,“你知道,我就這么一點兒錢,一下子賠掉1/3,氣得真想跳樓。”
“你當時為什么不等兩天,看看情況再脫手呢?”我問。“我就是后悔,如果等兩天,不但不賠,現在還賺了。”他狠狠地敲自己的膝蓋。我拍拍他:“如果時光倒流,你完全不知道后來會漲,現在又回到崩盤的時候,我問你,你是不是就不賣了?”
他想了想,抬起頭,盯著我說:“我還是會賣。”“為什么?”“因為我年歲大了,孩子還小,我不能不為孩子留個老本。”他突然變得很肯定,“我不能冒險。”
“這就是了。”我說,“時光倒流,你還是一樣,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他先沒說話,突然笑起來:“是啊,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2
以前辦公室有位女職員,長得很漂亮,但是命很不好。
“要是當年我爸爸不那么早死……”總聽見她對同事說,“我也不會休學,不那么小就去做事,不會碰上那個渾蛋,不會19歲就帶個孩子,不會又被甩了,成現在這個樣子。”
她很聰明,學東西很快,又有耐性。幾個主管常私下講:“她要不是高中都沒畢業,真可以讓她升上來。”
最近又遇到她跟幾位老同事,我就請大家一起去喝杯咖啡。算賬的時候,我把賬單搶過來。她在桌子另一頭已經算出錢數。“我很聰明的。”她歪著頭,“你不是早知道嗎?”
“是啊!”我感慨地說,“當年要不是你父親死得早,說不定今天當教授了。”她沒搭話。別的同事卻接過話:“她現在不談以前了。”
她說:“我兒子剛考上布朗士科學高中,有了他,我很滿足。”想了想,又加一句,“如果重新來過,也不會有這個兒子,不是嗎?”
3
有一年暑假,我擱下臺北忙碌的工作,飛到安克拉治,與從紐約飛去的太太、兒子和女兒碰面,再一起游阿拉斯加。不知是否在桃園機場吃壞了東西,從上飛機就開始胃痛,而且一路痛下去。特別是夜里,痛得渾身冒冷汗,濕透了睡衣和床單,但我忍著沒吭聲。就這樣,我躲在厚厚的羽絨服里,陪著一家人,從安克拉治坐汽車、坐火車、坐船,游了一個又一個冰河,去了北美的麥金利山,再轉往北極圈的費爾班克斯。
十幾天的旅行結束,回紐約看醫生,才知道是膽囊炎。“早不犯晚不犯,”我對醫生抱怨,“為什么難得一家人旅行的時候犯了?”“很危險,當時要是破了就麻煩了。”醫生笑,“不過,你不是也玩下來了嗎?”
轉眼,兩年過去了。常想到那次“痛苦之旅”,常把當時拍的照片拿出來看。每一次按快門,記憶中似乎都是在疼痛中按下的,攝下了妻子兒女的笑。妙的是,我居然沒有漏過任何精彩的景色,即使在風雪中游冰河的那天,仍然站在甲板上拍下許多很好的畫面。
我開始自問:我漏掉了什么?有什么遺憾?我只是少吃了幾餐美食,少睡了幾個大覺。其實什么壯闊的風景,我都沒錯過。也因為我忍著劇痛,做了犧牲,使我對家人更多了一種特殊的愛。
想起有一次跟朋友打網球,正巧以前的教練經過,我就問他:“你覺得如何?”“很爛。”他扮個鬼臉,“很多該接到的都沒接到,很多該贏的沒贏。”接著他說,“但是很精彩!”
“這是什么意思?”我追問。“有些人的球打得好,兩邊在底線抽來抽去,好,但是不精彩。”他笑道,“你們兩個雖然技術不好,卻很拼,所以跑來跑去,很精彩。”
我常回味他的那句話——打一場很爛卻很精彩的球。我也常回味那次阿拉斯加之行,覺得那就是一次很爛卻很精彩的旅行。人生就像這么一場球、一次旅行。我們可以遭遇很壞的情況,命很苦,表現很差,該贏的都沒贏。但是,在那苦難中,我們也堅持到底,度過幾十年的歲月。看著大時代的變遷,看著戀人的來去、子女的成長、世事的繁榮與蕭條。無論甜或苦,我們都走過來了。如果有悔,想想,再來一次,只怕還是一樣;如果有恨,想想,那恨的人與事也將隨著我們凋零。
我們確實可能打了一場很爛的人生球,幸虧它很精彩,回憶中一點兒也不比別人遜色。
人生啊,就是如此,已經完滿,何必重新來過?
(聶勇摘自《唯奮斗者得功名》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