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少華
首戰不勝,金門戰役折損九千將士,粟裕驚呼“所查損失,為解放戰爭以來之最大者”,轉而研究新戰法。毛澤東兩次要林彪向粟裕取經。
毛澤東認定粟裕是指揮臺灣戰役的最佳人選。
建國前夕,中央研究華東人事安排,確定粟裕任中共中央華東局常委,分管軍事。毛澤東特地強調,“還要加上(攻打)臺灣”。從此,解放臺灣成為粟裕工作的重心,他沒有想到,攻臺的前哨仗竟然嚴重失利。
金門島位于臺灣與廈門之間,解放軍視之為進攻臺灣的前哨陣地,國民黨則把它當作保衛臺灣的最后屏障和反攻大陸的基地。蔣介石曾言“無金門即無臺(灣)澎(湖),有臺澎即有大陸”。在解放福建之后,第三野戰軍決定于1949年10月發起金門之戰。
10月,是共和國成立的蜜月。從9月中旬開始,粟裕即帶領第三野戰軍代表團參加全國政協會議、開國盛典。在這些活動中,作為華東戰場的主帥,粟裕倍享殊榮。
9月25日,他作為第三野戰軍首席代表參加了全國政協第一次會議,并發表講話。
9月27日,劉伯承稱贊“粟裕將軍百戰百勝,是解放軍最優秀的將領之一”,《人民日報》記者發表專訪,稱他為“常勝將軍”。
9月30日,中央舉行人民英雄紀念碑奠基儀式,粟裕是繼毛澤東、朱德、賀龍之后第四個參加鏟土的代表。
粟裕在京期間,三野日常工作由華東軍區黨委第三書記唐亮、代參謀長袁仲賢和副參謀長周駿鳴主持,攻打金門的事宜由第十兵團司令員兼政委葉飛負責。
9月26日,葉飛在福建泉州主持召開第十兵團作戰會議,研究攻打金門、廈門兩島的方案。作戰處提交了三個預案,一是先金后廈,二是先廈后金,三是金廈同取。會上傾向于金廈同取,即以二十八軍攻打金門,以二十九軍、三十一軍攻取廈門。
10月10日深夜(亥時),粟裕收到袁仲賢、周駿鳴轉來的十兵團方案,隱隱不安,腦海中升起兩個問號:
十兵團是否存在輕兵躁進情緒?
攻打金門的兵力是否充足?
他認為應當提醒葉飛:同意你們來電部署,依戰役及戰術要求,最好是按來電同時攻殲金廈兩地之敵。但請你們考慮:根據金廈兩地敵之兵力、內部情況(劉汝明、王修身之關系如何)及我方準備程度(尤其是船只),如以五個師攻廈門(有把握),同時以兩個師攻金門,是否完全有把握?如考慮條件比較成熟,則可同時發起攻擊,否則是否以一部兵力(主要加強炮火封鎖敵艦阻援兵與截逃)鉗制金門之敵,首求攻殲廈門之敵。此案比較穩當,但有使金門之敵逃跑之最大壞處。究如何,請你們依實際情況自行決定之。總以充分準備有把握的發起戰斗為宜。
粟裕在電報中表達了三層意思:
一是充分信任葉飛。他批準十兵團金廈同取的方案,明確表示“請你們依實際情況自行決定之”。這種放權,實際是攬責,即從領導角度承擔起金廈同取的后果。
二是力勸以穩妥為好。他有意識地重提先廈后臺方案,認為雖然存在溜掉金門之敵的可能,但“此案比較妥當”。
三是強調目前方案的軟肋。他認為五個師攻廈門是有把握的,質疑兩個師攻金門“是否完全有把握”,各種準備中船只是否充足,提出要充分準備、有把握地作戰。
其實,葉飛也感覺到了金廈同取方案的不足。大戰前夕,他緊急檢查三個團的戰備情況,發現二十九軍只有三個團的船只,三十一軍只有三個多團的船只,二十八團則只有一個多團的船只。
接到粟裕的電報后,葉飛作了兩點重大變動:
一、改變金廈同取的方案,先攻取廈門,然后再攻打金門,二十八軍負責攻取大、小橙島,并作攻取金門的準備,待攻占廈門后,再打金門;
二、增加攻金兵力,將二十九軍的主力師增撥給二十八軍。
10月15日至17日,十兵團發起廈門戰役。戰役發起前,守島司令湯恩伯吹噓“守三五年沒有問題”,結果二十九、三十一軍僅用三天即殲滅國民黨第八、二十二兵團殘部2.7萬人,解放了這座馳名中外的“海上花園”。
戰事主角移向二十八軍。
當時,二十八軍軍長朱紹清、政治委員陳美藻均因病在福州休養,戰事由副軍長蕭鋒指揮。葉飛專門把蕭鋒和二十八軍政治部主任叫到兵團指揮所,交代作戰事宜。
談話持續了兩三個小時。葉飛結合剛剛結束的廈門戰役,提醒他倆:注意敵機轟炸船只,船只要疏散、偽裝、隱蔽;注意攻占灘頭陣地,迅速構筑工事,在擊退敵人反撲后,再展開縱深發展;注意敵人的波次反攻,由于我軍只能在一個方向登陸,不能在其他方向牽制,敵軍可能集中全力予以壓制,發動二次、三次反撲。
蕭鋒表示:“堅決按首長指示辦。”
談完話,葉飛即將兵團指揮部由靠近金門的同安移至廈門。戰后,葉飛認為這是一個失策,后悔不已:
我為什么會發生這個失誤呢?這是因為輕視了金門,認為金門沒有什么工事,金門守敵名義上是一個兵團,即李良榮兵團,實際只有兩萬多人,而且都是殘兵敗將;廈門有永久性設防工事的要塞,守軍是湯恩伯集團,兵力充足,已被攻克了,則認為攻取金門問題不大了。
攻打金門的真正問題還是出在粟裕強調的兵力和船只是否充足上。
戰前,三野掌握的情報是金門島守軍只有李良榮兵團2萬人。
10月9日,二十八軍攻打大小橙島,俘虜了國民黨整編第十一師的士兵,提審時俘虜交代:“胡璉兵團已有兩個師在金門。”這一重要情報被二十八師忽略了。
10月12日,又有情報稱,原來在廣東的胡璉兵團奉命增援廈門、金門。由于在廈門戰斗中,胡璉兵團沒有參戰,十兵團對這一情報持觀察態度。
10月24日中午,蕭鋒打電報給十兵團,報告擬于當晚發起渡海作戰。葉飛馬上召集作戰處長、情報處長和參謀人員等相關人員開會。
葉飛說:“現在,胡璉兵團的動向至關重要,我要知道它的確切位置。”
“胡璉兵團已經乘船離開了潮汕,去向不明。”情報處長回答。
葉飛追問:“它是否已經到達了金門?”
“它正在海上徘徊,并未到達金門。”參謀人員很肯定。
這時,機要人員走進作戰室,遞上一份23日截獲的電報,內容是胡璉向蔣介石報告,強烈要求撤回臺灣。
葉飛分析:“胡兵團的行動有兩個可能,一是增援金門,二是撤回臺灣。最大的可能是,蔣介石命令胡璉增援金門,而胡璉不愿意,所以打電報給蔣介石要求撤回臺灣,故而在海上徘徊。”
他決定趁胡璉尚未到金門之際,發起登陸,如再延誤,金門的情況就可能發生變化。
這是一瞬即逝的戰機,也是異常危險的險棋。
葉飛同意蕭鋒開戰。
金門戰役結束后,葉飛才知道,蔣介石接到胡璉要求撤回臺灣的電報后,于24日復電,嚴令胡璉按命令趕赴金門。這份要命的電報我方沒有截獲。
24日黃昏,金門戰役按時打響。蕭鋒手上握有二十八軍和二十九軍主力師,兵力充足,但是,征集到的船只有限,一次只能運送3個團。25日凌晨2時,葉飛接到報告,先頭部隊三個團已經順利登陸,占領古寧頭灘頭,正在向縱深推進。
葉飛松了口氣,發電向三野司令部報告:
已登陸三個半團,25日晚可解決戰斗。
登陸部隊并未按照葉飛交代的先鞏固灘頭陣地,而是采取“不等待,不猶豫,向里猛插”的戰術,除留一個營堅守古寧頭外,主力分為兩路,追擊李良榮兵團,一直追出10多里,直至料羅灣。
這時,胡璉兵團登島了。他看到破綻,下令兵團主力十八軍立即實施反突擊,同時派部隊迂回攻占古寧頭,燒毀登陸船只,切斷登陸部隊的后路。
二十八軍手上還有4個團,離得很近,但是沒有船,過不了海,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登陸部隊孤軍奮戰。兵團部集中手上能夠調集的所有船只,搶運4個連上島馳援,又被包圍于湖尾鄉。登陸部隊激戰三晝夜,9086人(其中船工、民夫350人)大部分犧牲,一部分被俘。國民黨部隊也傷亡9000余人。
戰后,蔣經國上島“勞軍”,見到的景象令他心悸:“俯瞰全島,觸目凄涼,車至途中,尸橫遍野,血肉模糊。”
金門戰役原本是三野將士獻給新生共和國的賀禮,結果成了建國首挫。從戰役籌劃、部署到指揮,全然沒有了陳粟大軍一貫的嚴謹、縝密和華麗、瀟灑,幾乎成了濫戰莽撞的典型,也創造了一次戰役最大傷亡紀錄。
28日,粟裕接到金門失利的電報,痛徹心扉。他在回電中一針見血地指出:“查此次損失,為解放戰爭以來之最大者。其主要原因,為輕敵和急躁所致。”他要求十兵團深刻剖析教訓,收容失散人員,周密準備各項事宜,在有絕對把握時再行攻打金門。
毛澤東認可粟裕的觀點,將他的電報轉發全軍,并指出:“當此整個解放戰爭結束為期已不在遠的時候,各級領導干部中,主要是軍以上領導干部中,容易發生輕敵思想和急躁情緒,必須以金門事件深以為戒。對于尚在作戰的兵團進行教育,務必力戒輕敵急躁,穩步地有計劃地殲滅殘敵,解放全國,是為至要。”
10月30日至11月2日,十兵團黨委召開擴大會議,分析檢討戰役完敗的教訓。葉飛列舉了輕敵、草率、急躁的四種表現:第一,兵團組織金廈戰役的開始,戰役指導上就犯了重廈門輕金門的思想;第二,24日發起攻擊時,胡璉兵團全部到達大小金門,兵團沒有果斷下令停止攻擊;第三,對金門守敵抵抗和反撲的頑強性估計不足;第四,在渡海作戰中,船工、風向、潮汐等因素非常重要,尤其是船只要保證充足,而此次作戰,船只嚴重不足,來回使用都很困難。
葉飛和二十八軍副軍長蕭鋒向三野和中央軍委發電報,請求處分。
陳毅定了調子:“現在不是處分什么人的問題,而是接受經驗教訓。”
粟裕把責任攬了過去,并將第三十四軍一○一師全部劃撥給十兵團,補充上次作戰的損失,還詢問道:“你們對金門的作戰兵力,依十兵團現在情況,是否夠用?”
按照原定計劃,11月將進行旨在解放舟山群島的定海戰役。
為防止重蹈覆轍,粟裕決定由時任第七兵團司令員王健安、副政委吉洛與時任第八兵團司令員宋時輪共同指揮定海戰役。
集中兩個兵團的首長,指揮一個中小型戰役,這在三野歷史上從未有過。
不僅如此,他還不厭其煩地交代:定海作戰必須充分準備(特別是船只),集中優勢兵力,有把握有重點地實行逐島攻占,確實掌握敵情、水情、風向、氣候的變化,嚴格檢查部隊的作戰部署和各種準備工作,防止領導上的官僚主義和指揮上的粗枝大葉。
11月1日,粟裕又電囑:“力戒輕敵驕傲,弱敵當作強敵打。”
可惜,大勝之后的自滿再次忽略了這些叮囑,第七兵團首戰登步島即受挫。
登步島,位于桃花島東北,是舟山群島東南弧形防線中的重要一環,原有兵力1個團又1個營,島上設置水際照明彈、鐵絲網、地雷,構成立體工事。
11月3日22時,第七兵團第二十一軍第六十一師發起渡海作戰。第一梯隊3個營(7個半連)從桃花島出發,沖上登步島,殲滅守敵8個連,俘虜500余人。到4日天明,控制了島上四分之三的地區,將殘敵壓縮到北部雞冠礁一帶。7時,國民黨4個團的援軍乘軍艦登島,分作兩路反撲。登島部隊傷亡慘重,一八三團第一營子彈打光后,用刺刀拼、鐵鍬砍、石頭砸,全營只剩下40余人,營連干部只剩下政治指導員魏國民一人。堅持到晚上,第六十一師第二縱隊兩個營和3個師部直屬連上島增援,激戰一天,雖然殲敵3200余人,自身傷亡也達1488人,且陷入重圍,被迫撤出戰斗。
這次戰斗失敗的直接原因仍然是兵力投入不足,船只運送能力不夠。
連續兩戰失利,失利的原因都出自輕敵,粟裕非常自責和內疚。15日,他給毛澤東發電:
關于金門、登步兩島戰斗失利,雖由于該方面之高級干部犯輕敵驕傲與急躁等毛病,但職未盡到檢查與督導之責亦不能辭其咎。除已于十四日酉時及十一月十四日兩電(均發中央)給各該部指示并多加注意對他們的指導外,今后當遵鈞示執行。
粟裕用一個星期的時間總結兩次戰斗失利的原因,研究制定新戰法。七天后,他將研究成果報告給毛澤東和中央軍委。在報告中,再次承擔責任:“金門、登步兩島作戰遭受損失,雖由于該方面之高級干部輕敵驕傲與急躁所致,但職未能及時予以指導與教育,亦應負其責咎。”
粟裕的研究成果集中體現在毛澤東嗣后給林彪的信中:
渡海作戰完全與過去我軍所有作戰的經驗不相同,即必須注意潮水與風向,必須集中能一次運載至少一個軍(四、五萬人)的全部兵力,攜帶三天以上的糧食,于敵前登陸,建立穩固的灘頭陣地,隨即獨力攻進而不要依靠后援。因為潮水需十二小時后第一次載運船只方能返回運第二次,而敵可用海空軍切斷多次運輸,故非選擇時機一次載運一個軍渡海登陸,并能獨立攻進,建立基地,取得糧食,便有后援不繼,遭受重大損失之危險。
林彪正在準備海南島戰役。毛澤東叮囑他:“望你向粟裕調查渡海作戰的全部經驗。”
兩戰失利之后,粟裕果斷叫停了定海戰役。原因有三:
一是三野沒有海空軍,尤其是空軍的配合,主要靠陸軍劃木船渡海作戰有困難;
二是作戰部隊未摸清海空配合下奪島的基本規律,尤其不懂得計算海上潮汐、風雨、氣候,不會利用暗礁、沙灘、陷泥、懸崖、峭壁以及淡水、鹽水等有利條件;
三是國民黨占據海空絕對優勢,并能與憑島固守的部隊構成立體作戰,我方對陸戰有把握,對敵海空力量缺乏反制手段。
鑒于此,他認為目前尚不具備解放舟山群島的條件,建議將定海戰役的時間延后至1950年春。準備利用三個月的時間,集中海軍17至20艘艦艇,空軍數十架飛機和5個高射炮團參戰,計劃將解放舟山群島當作臺灣戰役的預演。
毛澤東批準將定海戰役推遲到1950年1月或2月。
粟裕決心打一場海陸空協同的新型戰役:
陸軍,除第七兵團外,又將第九兵團列入作戰序列,陸軍總兵力達到2個兵團6個軍20萬人;
海軍,主要是華東海軍第四艦隊,共有登陸艦19艘,另外征集到2060艘木船,并將其中一部分改造成機帆船,可以一次運載10萬人渡海;
空軍,主要是華東空軍第四混成旅,擁有戰斗機、轟炸機50余架。
后勤,浙江支前委員會組織民工26萬人。
在金門、登步兩仗獲勝后,蔣介石有了底氣,夢想將舟山群島經營成為反攻大陸的前進基地,把戰斗力最強的五十九軍和十九軍分別從臺灣、臺門調到舟山,使守備力量增加到5個軍16個師共計12萬人。
1950年2月,毛澤東到蘇聯訪問,仍然惦記著海空作戰。4日,他致電粟裕,指示以1949年4月起義的原國民黨空軍傘兵第三團為基礎,訓練組建傘兵部隊,“作為臺灣登陸作戰之用”;接著,又致電在國內主持工作的劉少奇,批準“粟裕調四個師演習海戰”。
這期間,蔣介石以定海為基地,不斷出動飛機侵擾上海等中心城市。軍委緊急從北京抽調兩個高射炮團到上海,又聘請蘇聯一個混合空軍防空隊,成立以陳毅為司令的上海防空軍。毛澤東還不放心,指示粟裕暫時放下南京方面的工作,協助陳毅指揮上海防空作戰。
部分干部對此不理解,說:“上海有個陳老總還不夠,還要把粟司令請來?”
由于陳毅擔任上海市長,政務繁忙,便把防空事務交給粟裕來組織。粟裕大刀闊斧,抽調160個連的干部參加防空基地建設,以上海、南京、杭州、徐州、濟南、青島為重點,搶建9個一級機場、5個飛行基地、6個場站,在最短時間內構建起華東防空網。蘇聯空軍中將巴基斯基參觀后,伸出大拇指說:“陳毅就是力量,粟裕就是力量的支柱。”
圍繞“過得去、突得破、立得住”,粟裕提出五個“新”的指導原則:分析海陸軍作戰的新形勢;樹立現代化作戰的新思想;使用新型武器裝備;掌握新的作戰方法和技術;摸索新型人民戰爭的規律。后來他又進一步總結了現代化戰爭的“新、效、速、協”的四大特點,指出:新,就是用新的戰法對付敵人,與敵人斗智;效,就是充分發揮武器裝備的效能;速,就是加強部隊的機動性,掌握和發揮機械化裝備;協,就是統一指揮,協同運作,發揮部隊的整體威力。
4月25日,粟裕認為條件成熟,主持召開華東軍區、第三野戰軍海陸空三軍聯合作戰會議,決定以第七、九兩個兵團組成南北兩個登陸突擊集團,在5月發起定海戰役。
就在這時,風云突變。5月1日,林彪指揮第四野戰軍發起海南島戰役。16日,蔣介石為確保臺灣安全,急令從舟山撤軍。粟裕趁勢發起追擊,于19日占領舟山群島。
5月18日,毛澤東將華東接收經驗轉告林彪,要廣東軍區和十五兵團注意借鑒:
據粟裕同志五月十六日致七兵團關于占領舟山群島后的處置稱:“所有各島敵之機場、碼頭、倉庫、軍營及各種交通、各種建筑設備,應妥為全部看管。特別敵海岸前沿陣地工事、副防御設備及縱深要點工事,應指定專門部隊警備看管,不準破壞。發現群眾乘隙拆毀破壞各種建筑設備應予以防范制止,并動員說服服從我軍各項規定。至匪軍侵犯群眾利益,搬用木料磚石,修筑工事等,亦需說服他們,暫時忍耐,待秩序恢復,經我軍許可后,再作處理”等語,我們認為這一處置是正確的。海南島、廣東臨海中各島及沿海岸線亦應照此辦理。
海南島、舟山群島的解放,使臺海形勢發生巨大變化。
臺灣原有兵力7個軍共計20萬人,其中戰斗部隊約為十三四萬人。粟裕計劃將三野8個軍全部投入進攻,再加上特種兵和后勤人員,攻臺總兵力達到50萬人。
海南島、定海兩役結束后,國民黨分別撤出7萬人和12萬人,使臺灣守備力量增至40萬人。粟裕據此對攻臺方案作出大的調整:將第三野戰軍分為兩個梯隊,第一梯隊由第七兵團和第九兵團組成,第二梯隊由三野其他部隊組成,一、二梯隊總兵力約50萬人,戰斗部隊為30至38萬人。為增大獲勝系數,他建議從其他野戰軍抽調三至四個軍加強第二梯隊或者組成預備隊。
5月中旬,張震到北京開全軍參謀會議,粟裕從南京打電話,要他將攻臺準備情況向中央軍委作一次匯報,再次提出希望增加第四野戰軍3至4個軍參戰。
由于參戰部隊已由第三野戰軍擴大到其他野戰軍,粟裕兩次請求另擇攻臺統帥。
一次是七屆三中全會,粟裕報告臺灣戰役的準備情況,提出戰役由中央軍委直接指揮。毛澤東表態:“兵力可以增加,指揮仍然是粟裕。”
另一次是1950年6月23日,粟裕向中央軍委和毛澤東報告攻臺方案及準備情況,他在報告中提出:“由于此戰役關系重大,而我個人的能力很薄弱,故曾于三中全會請示軍委直接組織此一戰役。雖經主席宣布仍由職負此責任,職實感能力有限,不堪負此重責。為此請示軍委直接主持此一戰役或請劉伯承、林彪兩同志中來一個主持亦可。職在華東范圍內當全力以赴。”
在粟裕看來,劉伯承、林彪是上上之選。前者在黨內有“中共孫武”之稱,是粟裕敬重的老領導;后者擅長大兵團作戰,又有指揮海戰的經歷。
這兩位軍事統帥主持了決戰中國命運的三大戰役,確實具有攻臺的能力、資歷和威望。但是,毛澤東不改初衷,宣布:“解放臺灣之戰仍由粟裕指揮。”
正當粟裕要在攻臺戰役中再顯身手時,朝鮮戰爭爆發,中共戰略重點由東南移向東北,臺灣戰役讓位給更加迫切的抗美援朝戰爭。
歷史的這一錯位,給粟裕,也給渴望在臺灣戰役中一雪前恥的福建前線將領留下了終身之憾。
葉飛在自述中坦言:
1950年,美帝國主義大舉入侵朝鮮,中國人民志愿軍準備入朝作戰,抗美援朝,中央、毛主席來電,解除福建前線再攻金門的任務,集中全力剿匪,限期肅清福建境內一切成股土匪。我就失去了再攻金門、立功贖罪的機會,思想包袱更重了。
生病非時,毛澤東選定的兩位抗美援朝總司令都以病辭帥。粟裕病在身體,林彪病在心理,兩人把與世界最強軍隊過招的機會留給了“霹靂大帥”彭德懷。
粟裕不僅是毛澤東攻臺最佳人選,而且是指揮抗美援朝戰爭的第一人選。
1950年7月6日深夜,毛澤東親筆起草電文:
粟裕同志并告陳(毅)饒(漱石):
現有重要任務委托粟裕同志執行。請粟于七月十六日前將三野事務處理完畢,于七月十八日來到北京接受任務,粟來時可隨帶秘書及參謀人員數人。
毛澤東
七月六日二十三時
電報雖然沒有明言新任務是什么,但聯系到中央政治局和中央軍委正在研究派志愿軍入朝作戰問題,陳毅、粟裕、饒漱石猜測肯定與此相關。
當時,粟裕正在病休。據張震回憶:“粟裕同志因操勞過度,身體很差,因此,就在那次華東局常委擴大會上(7月初)研究并報請中央軍委批準,讓他病休兩個月。”
粟裕曾經6次負傷,其中3次重傷,2次傷及腦神經,1處彈片嵌入腦部未能取出。由于戰爭年代作戰指揮高度緊張,建國后,他又一直忙于沿海作戰和臺灣戰役,因此未能得到及時治療和休養,致使高血壓、心臟病、美尼爾氏綜合征一并發作,持續的劇烈頭疼,使其不能堅持正常工作。
粟裕思慮良久,電告毛澤東:“接受了這個任務,如果指揮不當,接手的人就難以指揮了,是要誤事的。是不是考慮另外的同志?”
就在毛澤東去電的第二天(7月7日),中共中央決定派幾個軍到中朝邊境成立東北邊防軍。這是一手攻守兼備的高招,一是預防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入侵,二是為可能進行的入朝作戰打伏筆。6年后,毛澤東回憶:“戰爭開始后,我們先調去了三個軍,后來又增加了兩個軍,總共有五個軍,擺在鴨綠江邊。所以后來當帝國主義越過‘三八線后,我們才有可能出兵,否則毫無準備,敵人很快就要過來了。”
周恩來主持召開國防會議,就東北邊防軍編制、兵力和機構作出決定,擬任命粟裕為司令員兼政委,蕭勁光為副司令員,蕭華為副政委。值得注意的是,中南軍區兼第四野戰軍司令員林彪參加了會議。毛澤東批示“照此辦理”。
這表明,在中央和毛澤東的心中,抗美援朝統帥第一人選并非林彪,而是粟裕。
邊防軍領導班子的配備也用心良苦。有學者經過研究,認為其出發點是揚粟之長、補其短缺:
這一指揮人選安排,是考慮到粟裕長于戰役指揮,卻長期在華東作戰而不熟悉東北野戰軍的部隊及東北情況。蕭勁光、蕭華在解放戰爭中長期在南滿工作,既熟悉東北邊防軍的第四野戰軍部隊,也比較了解朝鮮情況,可以協助粟裕指揮。
接到粟裕報告后,毛澤東于7月10日復電粟裕:“來電悉。有病應當休養,可以徐來,但仍希望你于八月上旬能來京,那時如身體已好,則擔任工作,不好則繼續休養。”
話說得很靈活,態度卻很堅決。他還要陳毅做工作,希望這位老首長兼搭檔打消粟裕的顧慮。
陳毅找粟裕談心:
“毛主席把我召到北京,主要談了三件事:一是目前形勢,朝鮮戰爭爆發;二是要我們努力做好上海的工作,要恢復和發展經濟;第三件事更緊迫,中央正在考慮組建志愿軍,赴朝參加抗美援朝作戰。金日成同志也有這個請求。毛主席認為,無論從保衛新中國還是履行國際主義義務,都有這個必要,唇亡齒寒嘛!毛主席明確要你擔負抗美援朝的指揮重任。毛主席第一次點將要你指揮攻臺,第二次點將要你指揮抗美援朝。”
“毛主席說你考慮問題周到,指揮打仗靈活,有膽有識,有勇有謀,他放心。”陳毅動情地說,“這不僅是你,也是我們華東部隊的光榮啊!毛主席要我先給你打個招呼,有個思想準備。”
看到中央和毛澤東如此信任,粟裕很是感動:“如果毛主席一定要我去,我就不能推辭了,我還是要去的。”
“有膽有識,有勇有謀”這八個字出自毛澤東之口,字逾千金,既是激賞,又是激勵。
粟裕強撐病體,從華東司令部選配指揮部的參謀、通信班子,調查入朝美軍空軍的飛機數量和作戰能力,建議增調三野第九兵團加入東北邊防軍序列,研究朝鮮半島軍情動向。
病體加心急,終于將粟裕徹底擊倒。他在批閱文件時,頭疼欲裂,接著不停地嘔吐、劇烈腹疼。醫院經過搶救,腹疼、嘔吐、頭裂等癥狀得到緩解,但新的病情又產生了:他兩眼不能左右移動,只能直視,吃飯的時候只能把飯菜擺成一條直線。
7月14日,中央和華東局決定送粟裕到青島治療。臨行之前,粟裕還召集三野司令部,研究了朝鮮戰局問題。
三天后,中央軍委請華東局、華東軍區轉告粟裕:“毛主席前電粟要他于八月上旬來京,依情況或留京休養或擔任工作。現粟裕已去青島休養甚好。請粟于八月上旬來電報告身體情況。如病情重則繼續在青島休養,不要來京。如病已愈則盼來京。”
半個月很快就過去了。毛澤東派公安部長羅瑞卿到青島看望粟裕,也有近距離觀察粟裕病情嚴重到何種程度的意思。8月1日,粟裕寫信報告自己久病不愈的狀況和焦急心情,“因新任務在即,而自己病癥未見轉好,心中甚是焦慮,以致愈加不能定心休息”。
8月8日,毛澤東親筆復信:
粟裕同志:
羅瑞卿同志帶來的信收到了,病情仍重,甚為系念。目前新任務不甚緊迫,你可以安心休養,直至病愈。休養地點,如青島合適則在青島,如青島不甚合適,可來北京,望酌定之。
問好!
毛澤東
八月八日
這封信粟裕珍藏了33年。1983年4月,他將這封信送給中央文獻研究室,專附說明:“這是1950年我在青島休養時向毛主席報告我的病情后,主席給我的回信。信中所指的新任務是參加抗美援朝作戰,因我的病經久未愈,后來改由彭德懷同志去擔任了。”
毛澤東之所以認為新任務不甚緊迫,一是朝鮮戰事仍在劇烈變化之中,需要觀察,抗美援朝事宜需要與蘇聯協商;二是鑒于粟裕的病情短期內難以治愈,他開始考慮第二人選——林彪。
林彪不拖不瞞,態度很干脆——“不”。
首先,他不贊成入朝作戰,認為為了朝鮮幾千萬人把中國四億人口拖入戰爭深淵,不劃算。他建議北朝鮮人民軍化整為零打游擊,或者金日成到中國成立流亡政府。其次,他拒絕領兵,理由是身體不好,見光流淚,聽水拉稀。
毛澤東非常失望。9月3日,他給東北軍區司令員兼政委高崗去電:“林(彪)粟(裕)均病,兩蕭(蕭勁光、蕭華)此間有工作,暫時均不能來。”
情急之下,陳毅想為毛澤東解憂:“我如今雖擔負地方工作,但只要前線需要,一聲令下,我馬上可以穿上軍裝去朝鮮作戰!”
毛澤東經過慎重考慮,選擇了彭德懷出任志愿軍總司令兼政委,也給了敢于“橫刀立馬”的彭大將軍與世界超一流軍隊亮劍奪魂的大舞臺。
11月,中央決定派粟裕到蘇聯治療。蘇聯專家進行會診,認為主要是兩方面的毛病:一是因槍傷導致腦神經受損,二是腹部出現腸錯位。經過手術和物理治療,病情得到初步控制,一直到1951年8月才基本痊愈。
粟裕、林彪、彭德懷均是中共杰出的軍事統帥,他們每位掛帥出征,都能取得輝煌的成就。由于軍事理念和指揮風格的差異,如果粟裕或林彪掛帥,也可能綻放出另樣的異彩,書寫他們軍事生涯中另一座高峰。
對于因病失去征戰的機會,粟裕無限感慨,晚年賦詩曰:“將軍只合裹尸還,何其生入玉門關。”
政治不察,陳毅、粟裕出讓華東軍政委員主席。饒瀨石說:“你們不做,我來做。”毛澤東半是提醒,半是告誡,“謙遜并非任何時候都是好的”。
新中國建立后,將全國劃分為六個大區,設立軍政委員會,原則上由各軍區或野戰軍司令員擔任。
西北軍區兼第一野戰軍司令員彭德懷任西北軍政委員會主席;
西南軍區兼第二野戰軍司令員劉伯承任西南軍政委員會主席;
中南軍區兼第四野戰軍司令員林彪任中南軍政委員會主席。
唯獨在華東,情況比較特殊。當時擔任三野司令員和主持三野實際工作的是兩人,一個是華東軍區兼第三野戰軍司令員陳毅,另外一個是實際主持華東軍區或三野軍事工作的粟裕。
兩個人都是大忙人,工作重心和地點也不一樣。陳毅擔任上海市市長,工作重心在上海;粟裕以指揮三野沿海作戰為主,同時兼任南京軍事管制委員會主任、中共南京市委書記,華東軍區和三野指揮機關設在南京。
陳毅粗豪,認為上海的事情自己忙不過來,想把華東軍政委員會的事情推給別人。
粟裕謙遜,一向敬重陳毅,認為華東軍政委員會主席理所當然由司令員擔任。
毛澤東也認為陳毅比較合適,遂交代:“華東軍政委員會主席由你擔任。”
陳毅覺得自己職務夠多了,推辭道:“讓饒漱石擔任吧。”
毛澤東堅持道:“由誰擔任該職要慎重。其他大區軍政委員會主席都是由軍區司令員擔任的,我的意見還是由你擔任。當然,你可以聽聽華東局同志們的意見。”
10月12日,毛澤東致電陳毅,把“組閣權”交給他:“請邀請劉曉、粟裕諸同志擬一個華東軍政委員會的名單草案。黨員占半數多一點,黨外民主人士占比較少數,共約30人,于明(13)日交我為盼。”
陳毅與饒漱石商量華東軍政委員會組成人員問題,流露出職多事繁的苦悶。
“你不擔任,那就我來擔任吧。”饒漱石倒是利索,也不提交華東局常委會議討論,遂以中共中央華東局的名義報上他的名字。
毛澤東見到華東軍政委員會組成人員名單,主席為饒漱石,感到意外。饒漱石到北京,毛澤東問起此事。
“我征求過意見,華東局幾位領導同志都不同意陳毅擔任,只好由我來擔任。”饒漱石當面撒謊。
建國初期的華東局第一書記為饒漱石,第二書記為陳毅。饒漱石所說的“幾位領導同志”是饒、陳之外的常委,暗指副書記康生,常委粟裕、譚震林(組織部長)、舒同(宣傳部長)等人。
毛澤東沒想到陳毅會遇到這么多“反對派”,于是批準了名單。
自此之后,饒漱石身兼華東局書記和華東軍政委員會主席,處處高出陳毅一頭,變本加厲地壓制、排擠陳毅。
高、饒事件敗露后,毛澤東曾批評陳毅和粟裕一味的謙讓,說:“謙遜并非任何情況下都是好的。野心家就不讓,讓給他就使黨受損失。”
在華東,饒漱石敢于與陳毅叫板,但對于點子多的粟裕則很忌憚,總是疑心和害怕陳粟聯手拱倒他。
1952年新年伊始,饒漱石的眼部突然持續痙攣,兩眼腫脹、充血,視力模糊。醫生診斷后,要求他徹底住院治療,離職休養。治療可以,休養可以,就是離職不行。饒漱石不肯將工作交給別人。這樣一來,華東局、華東軍政委員會實際處于停頓狀態,大小事務堆積如山,各地請示、報告雪片一樣飛來,得不到批示,天天打電話催。
粟裕覺得饒漱石這樣死撐,于公于私都不是辦法,于是向中央如實報告了饒漱石的病情,提出“必須休養”。12小時之后,華東局收到毛澤東的親筆批示:
華東局并陳毅粟裕同志:接2月1日14時粟裕同志來電,知饒漱石同志病情嚴重,必須休養。中央決定饒漱石同志立即開始休息兩個月,各項職務交陳毅同志代理,由譚震林同志秉承陳毅同志指示,主持華東局和華東軍政委員會的日常工作。關于饒漱石同志休養的地點,我們認為必須離開上海,最好到北京來。請粟裕同志再到上海與饒漱石同志當面商量,并和饒漱石同志同來為盼。
中央
2月2日
2月3日,粟裕從南京來到上海饒漱石家中,轉告中央的電報內容。饒漱石生出許多疑云:為什么粟裕背著我給中央打電報?他有什么目的?為什么中央這么快就回電了?也不征求我的意見,就決定我離職休養?為什么一定要我離開上海到北京休養?為什么要粟裕與我同時入京?
病人本來敏感,饒漱石又特別多疑。他翻天覆地地想了許多,得出一個結論:粟裕在搞鬼,想幫陳毅重掌華東。
2月6日,粟裕陪同饒漱石登上入京的列車。饒漱石按捺不住心中的無名火,陰陽怪氣地說:“粟裕同志啊,你給中央打電報,不要說按組織原則應該請示我,按常理事先給我通通氣,總是可以的吧!”
“你眼睛都成這個樣子了,還不趕快休息,想當瞎子呀!”粟裕笑著說,“我要先給你通氣,這個電報你還同意發嗎?”
饒漱石氣得不行,卻又無可奈何。
入京后,饒漱石住進北京醫院,進行治療。毛澤東關心他的身體,2月20日當面叮囑粟裕:“抽時間去看看饒漱石同志,商量一下到哪里休養為好。”
當時,全國正在開展“三反”(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運動,毛澤東更是抓住不放,每天與各大局負責人通話、通電,了解各地的情況,指導運動的開展。
在如此緊張的情況下,讓我出外休養,究竟是什么用意?饒漱石心神不定。
3月1日和4日,粟裕兩次向毛澤東書面報告陳毅關于上海“三反”運動情況和關于人事問題的建議。毛澤東全部采納了陳毅的意見,在報告上批示:
同意陳毅同志提議:上海市委工作,由陳丕顯同志負實際責任,華東局工作,在饒漱石同志病假期內由譚震林同志代理書記;但大事應和陳毅同志商酌,取得陳毅同志同意后處理。如劉(少奇)、周(恩來)、朱(德)同意以上各點,即請粟裕同志以電話告陳(毅)、譚(震林)。
毛澤東
三月四日
華東局重大人事調整又略過饒漱石,他判斷自己正在失去中央特別是毛澤東的信任。
一天凌晨三點多鐘,饒漱石來到中南海,要求緊急面見毛澤東。
毛澤東以為有什么大事,請他進去。
饒漱石一開口,便收不住,談了四個多小時。話很啰唆,反反復復,繞山繞水,中心意思就是請求毛澤東解答三個問題:
一、我在戰爭年代是否有錯誤?
二、我在華東局是否犯了路線錯誤?
三、為什么要采取由粟裕陪同的方法進京?
毛澤東一聽就知道他弄擰了,看在他是病人的份上,毛澤東原諒了他的失態,對他好語相勸。但是,經過這件事,饒漱石暴露了他患得患失、索權護權的真實心理。毛澤東對饒漱石產生了警惕,提醒劉少奇:“你可能看錯人了。”
劉少奇對饒漱石信任有過,后來提議饒漱石擔任中央組織部部長,直到饒漱石與高崗結成同盟,企圖拱倒他,他才醒悟過來。粉碎高饒聯盟后,劉少奇主動打電話給陳毅:“陳老總,你不出去吧?我和光美想到你家看看。”
陳毅很驚訝。劉少奇從不串門,這次夫妻雙雙上門,所為何事?由于饒漱石的挑撥,他與劉少奇之間在感情上有些疙瘩,長期公事公辦,不涉私交。
他沒有理出頭緒,劉少奇的小轎車開進了門。
“稀客,稀客,你這是頭一次光臨寒舍。”陳毅熱情地迎上去。
劉少奇握著陳毅的手,激動地說:“陳老總,我真糊涂!人家把機關槍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知道。”
進門后,劉少奇將陳毅按在沙發上,身子筆直地站在前面,內疚地說:“唉,過去我看錯了人,信任了饒漱石,使你受了委屈,真對你不起,今天我是負荊請罪。現在我正式向你道歉,請求你的原諒。”
劉少奇的真誠態度和磊落胸懷令陳毅感動。他笑著連連搖手,說:“談什么道歉嘛!饒漱石變成這個樣子,也是一個很長的過程。對他的認識,我也是逐步提高的嘛,以前不曉得他是一個偽君子,還不是百般容忍、謙讓。何況,我這個人毛病也多,歷史上也確實犯過錯誤嘛。”
兩個有過隔閡的戰友盡釋前嫌。
一個規定引得毛澤東雷霆大怒。兩個厚道人、兩份檢討書因第三種因素橫生枝節。聶榮臻是粟裕得罪的第一個元帥,而且不是最后一個。
1951年9月,粟裕病愈,從蘇聯回國,在北京小住。
周恩來、朱德找粟裕談話:“中央決定要你到總參工作。”
粟裕不愿進京,推辭道:“我水平很低,恐不能勝任,是不是考慮別的同志為好。”
朱德問:“你有另外的考慮?”
粟裕坦白地點點頭道:“我到下面抓抓部隊工作,或者搞學校工作,都可以。”
周恩來搖搖頭說:“你來總部工作是毛主席點的將,我們認為你是完全可以勝任的。”
朱德也說:“你還是服從決定吧。”
這是毛澤東建國后第三次點將了,粟裕無法推辭,表示:“既然是組織決定,只好服從。”
談完后,不久是國慶閱兵。10月1日晚上,粟裕被安排與毛澤東同桌觀看焰火。席間,毛澤東問:“恩來和總司令跟你談過了?”
“已經談過了,感謝主席對我的信任,但我擔心干不好。”粟裕老實地說。
毛澤東說:“我相信你,同時也相信我的選擇不會錯,你肯定干得了,干得好。”
第二天,粟裕回到了南京,主持召開華東軍區整編會議。過了一個月,中央軍委正式任命粟裕為中央人民政府人民革命軍事委員會第二副總參謀長,仍兼華東軍區副總司令員。11月12日,中央辦公廳主任楊尚昆打來電話,傳達了毛澤東的指示,催促粟裕進京赴任。
1952年1月10日,人民軍事委員會辦公廳下達通知:“粟副總長已到部開始辦公,分工負責管理作戰、訓練及海、空軍和各特種兵種工作。”
從這天開始,粟裕開始了備受重用也備受誤會的總參生涯。
共和國第一任總參謀長為徐向前,但他長期遭受肋膜炎、頭疼病的折磨,發作起來,痛不欲生。戰爭年代,頭疼發作時,他經常拿著手槍柄敲擊腦袋,敲麻木了,感覺便舒緩一點兒。進城了,用老辦法不管用,他就吃止痛藥,然后繞著院子走,走累了,感覺便好點兒。
毛澤東囑咐徐向前靜養,由第一副總參謀長聶榮臻代理總長職務。
徐聶二人任職是典型的二元互換結構。在總參謀部,徐向前任總長,聶榮臻任副總長;在華北軍區,聶榮臻任司令員,徐向前任副司令員。
這種任職在建國初期是絕無僅有的特例。
徐向前把工作交給聶榮臻,說:“聶總,你多辛苦了。”
聶榮臻理解他的心情,說:“大事共同研究,請示中央。日常工作就請徐總放心好了。”
這樣一來,聶榮臻創造了黨內身兼六職的紀錄:副總參謀長、華北局第三書記、華北軍區司令員、北平市長、北平市軍管委員會主任、平津衛戍司令部司令員。聶榮臻回憶:“這是我一生中最繁忙的時期。”
建國初期,機構遵循戰爭年代精簡高效的原則。總參領導崗位為一正一副,到1951年增加粟裕后,變成一正兩副。由于徐向前有病在身,實際仍是一正(代理)一副。
粟裕赴任,大大減輕了聶榮臻的負擔。他以慣常的高效開始履職,在一個月內,調研了各大兵種:
1月17日,聽取空軍司令員劉亞樓匯報,提出優先發展空軍,建立真正“獨立”的空軍,要向蘇聯學習,但完全依靠也不行;
1月17日,聽取海軍司令員蕭勁光匯報,指出要克服海軍不愿出海、不愿上島的思想,要根據實戰擴軍練軍;
1月21日、23日、25日,分別聽取裝甲兵司令許光達、炮兵司令陳錫聯、工程兵副司令李迎希匯報,提出過去是“槍”戰為主,今后是“炮”戰為主,要大力發展炮兵、裝甲兵、工兵、通信兵、雷達兵、防化兵等技術兵種。
在調研的基礎上,粟裕與聶榮臻把精力放在制定影響軍隊建設和發展的重大問題上。
1952年6月24日,聶榮臻、粟裕聯名向毛澤東報送全軍《軍事建設五年建設計劃初稿》。7月18日,毛澤東批示:“聶粟所擬軍事建設五年計劃及附件已閱過。基本同意,可即照此部署,請彭(德懷)主持。”這成為全軍第一個由軍委審定的軍隊建設的全面計劃。
為加強特種部隊建設,粟裕還向中央提議建立軍事工程學院,大量培養軍事工程干部,并對學院的院系設置、學制、校址提出建議。周恩來批示:“請林彪同志審閱或約粟裕同志一談,如覺可行再送主席批辦。”朱德、林彪都表示可行,毛澤東最后批示:“同意,退粟裕辦。”
聶粟合作,把總參工作提升了一步,得到軍委主席和副主席的稱贊。這期間,正是戰爭年代向和平建設時期的轉型階段,黨和國家領導體制處在不斷調整之中,許多工作機制有待健全完善,總參因此也遭遇到一些新問題,出現過一些小“摩擦”。
摩擦起于匯報制度的改革。
張震就任總參作戰部長不久,聶榮臻對他交代:“毛主席和其他幾位軍委副主席實在太忙了,常常是徹夜工作。我只管華北和總參的工作,就已經吃不消了,而他們要考慮全黨全國全軍的事,要處理的事情千頭萬緒,不能讓他們過于勞累了,所以作戰部的文件不能事無巨細都報上去。今后凡是準備報告毛主席等領導同志的報告,都送到我這里來。需要上報的,由我批呈。”
這條規定定了分類處理、逐級上報的程序,既體現了巨細有別的原則,又能減輕軍委主要領導人的負擔,讓他們節省精力,以便議大事。作戰部嚴格遵循,自此以后,直接送毛澤東、朱德、劉少奇、周恩來等軍委領導的文件就少了一些。
兩個月過去了。毛澤東很快覺察到這一點,于是很不滿意。
1952年7月24日,頤年堂,軍委開會。除了毛澤東、朱德、劉少奇、周恩來、彭德懷、聶榮臻等軍委領導人外,還通知了總參作戰部部長張震、軍務部部長蘇靜列席。
會議由毛澤東主持,他開門見山道:“今天這個會,算是軍委主持日常工作的副主席的交班會。我與彭總談過,總理太忙了,今后軍委的日常工作由他主持,但對外暫不宣布。朝鮮戰場,看來大打打不起來,最后是要和談停戰的,等停戰后再正式宣布。”
沒等大家發言,毛澤東把話題一轉,表情嚴肅地說:“最近一個時期,我感到工農青婦的‘菜,擺滿一大桌,吃也吃不了,可是軍隊系統的‘菜太少,我餓得慌。”
他的話明顯流露出火氣,用詞從詼諧轉為尖厲,質問道:“你們為什么對我封鎖呢?”
氣氛陡然緊張起來了。
提問是針對總參的,該由聶榮臻回答。
聶榮臻見毛澤東火氣很大,不便當場解釋,沒有吱聲。
“你說話呀!”毛澤東把臉朝向聶榮臻,“過去政治局開會,我請你列席,你也不講話,我怕把椅子坐壞了,就不請你了。”
張震怕產生誤會,主動攬過話,站起來解釋道:“主席日理萬機,工作太忙。所以一般性的文件就不送了,只選最重要的上報。”
朱德順口接過話說:“你應該送。我們忙,有軍事秘書看呀。”
劉少奇批評道:“是你張震來了才減少的!”
毛澤東盯著聶榮臻說:“榮臻,你講講。”
聶榮臻還是一言不發。
毛澤東更生氣了,說:“如果你不講,就做組織調整。”
所謂組織調整,就是擼職。
見話越說越深,軍委其他領導人紛紛出來打圓場,都表示:“此事不要急忙處理,等榮臻回去給主席打個報告再說。”
會議沒有再開下去。
對于會場聶榮臻為何不說明、不解釋、不聲辯,而采取一言不發的方式,聶榮臻在回憶錄中說,是毛澤東正在氣頭上。
在氣頭上不激化矛盾的做法,是聶榮臻的處事原則之一。他的女兒聶力在《山高水長:回憶父親聶榮臻》一書中提到另外一次懷仁堂會議,彭德懷、陳毅批評總參。
“散會了,幾位同志圍著父親,怪他為何不聲辯一下。父親說,彭總、陳總都在氣頭上,沒必要頂牛嘛。再說,我們的工作也不是十全十美的,聽聽人家的不同意見,有好處嘛。個人受點批評誤解,算不了什么。”
受到誤會和委屈的聶榮臻沒有介意,散會后寫報告作了說明,并繼續堅持按科學有序的原則處理上報文件。
當事人之一張震回憶道:“其實,聶總也是一片好意,出于對毛主席的關心,卻引起了一場誤會,但聶總并不介意,會后立即召集總參各部、各特種兵和總后勤部的負責人,如實傳達了毛主席的批評,和大家一起研究報送文件的辦法,并于7月30日向毛主席遞送了書面檢討報告,同時對今后報送文件作了具體規定,其中關于作戰和敵情簡報,重要的、緊急的,立即直報主席、副主席、總長、副總長;一般的可五天左右匯集一次,以精煉簡明文字分送主席、副主席及有關部門。毛主席看過報告后,于8月2日批示‘照此辦理,應速實行。”
一樁小事,一起小誤會,一場小風波,起得突然,平息得也迅速,了無波痕。但是,這件事情又因為粟裕的好心引發了別樣文章。
7月25日,粟裕給毛澤東報送了一份檢查:
“您在談話和會議上的訓示,雖沒有指名批評我,但您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重重地打到了我心里,對我教育很大。在總參工作期間,我違反了‘每半個月向您匯報一次情況與工作的指示。”
這是粟裕第一次公開提到毛澤東“每半個月匯報一次”的指示。
粟裕寫信有兩個初衷:一是檢討違約。毛澤東要求他每半個月匯報一次,他答應了卻沒有做到。二是主動擔責。頤年堂軍委會議上,張震主動攬過,聲稱是作戰部減少了文件的報送,作戰部屬于粟裕的分管范圍,作為分管領導應該承擔一定的責任。
他沒有想到,這份電報卻因毛澤東的一段批語成為敲打聶榮臻的石頭。
7月26日,毛澤東作了如下批示:劉(少奇)、周(恩來)、朱(德)、彭(德懷)、聶(榮臻)、粟(裕)閱。此種檢討很好。“粟在半年中所反映的情況和看出的問題……好得多,所以我那天沒有批評粟。”
“好得多”,是一種比較,是對粟裕的肯定,對聶榮臻含蓄的批評。
事情到此為止,沒有再延續,但是卻在歲月中發酵,五年后成為粟裕“告陰狀”的罪狀之一。
聶榮臻好心為毛澤東分勞,引來了毛澤東的誤會;粟裕好心為聶榮臻分責,卻引來了當事人的誤會。
共和國初期的政壇上不斷地以誤會的方式上演悲喜劇。
聶榮臻是粟裕無意中得罪的第一個元帥,引發更大級別風波的是第二個元帥——彭德懷。
第十位元帥人選,引發黨內二、三號人物的爭執。劉少奇推薦粟裕,周恩來力挺陳毅。毛澤東絕妙的平衡術,授大將軍銜,行元帥事。
1954年,是粟裕煥發異彩的一年。這年發生了兩件全軍關切的事情,他都是其中的主角。
第一件是榮任總參謀長。
總參謀部是中共中央、中央軍委統率全軍的辦公機關,是全軍的首腦,列為解放軍各總部之首。毛澤東歷來都是親自挑選總參謀長,并親昵地稱之為“總長”。
1954年10月,毛澤東找粟裕談話:“我向中央提名你擔任總參謀長。”
粟裕吃了一驚,問:“那聶總呢?”
毛澤東說:“榮臻同志身體不好,另有任用。”
“主席,我不能勝任!”粟裕極力推辭。他認為自己適合在地方工作,希望出京,下到地方去。
毛澤東說:“根據我的了解,你可以勝任的。不過牡丹雖好,還需要綠葉扶持。你努力干吧。”
毛澤東視粟裕為花中魁首,非常欣賞他的軍事才能。他曾經對來訪的蒙哥馬利元帥說過,他的戰友中,數粟裕最會打仗。
把最會打仗的人放在指揮全軍作戰的崗位是他的安排,也是他的期待。
第二件事是評定元帥。
元帥是軍人的最高榮譽。它的含義有兩種:一是主將、主帥;二是軍銜,指統領將官的軍官。
全國人大常委通過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官服役條例》第九條規定元帥評銜標準:
對創建和領導人民武裝力量或領導戰役軍團作戰、立有卓越功勛的高級將領,授予中華人民共和國元帥。
這個標準中的“或”,說明只要符合兩者之一,即具備元帥資格。粟裕是華中野戰軍、華東野戰軍的主將,是解放軍四大野戰軍中力量最大的一支(三野)的代司令員兼政委,消滅了蔣介石五大主力中的三支,其任職、能力和戰功符合元帥標準。
問題出在只有十位元帥的職數,于是最后一名元帥便有兩位候選人——陳毅與粟裕。前者已經轉任地方工作,后者仍在軍中。
一次,彭德懷、羅榮桓去向毛澤東等中央領導匯報授銜方案。在最初的方案中,擬授毛澤東為大元帥,擬授轉入地方工作的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均為元帥,李先念、譚震林、鄧子恢、張鼎丞均為大將。
毛澤東說:“根據國際國內的經驗,這個大元帥我不能要,穿上大元帥的制服不舒服啊!”他還提議有授銜資格而主要轉入地方工作的人都參加評銜授勛。他問在座的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你們的元帥軍銜還要不要評啊?”
劉、周、鄧擺擺手,表態說:“不要評了,不要評了。”
毛澤東又問譚震林、張鼎丞、鄧子恢、李先念等人:“你們幾個的大將軍銜還要不要評啊?”
譚等都說:“不要評了,不要評了。”
這樣就形成了轉入地方工作的原軍隊將領不評銜的規定。可是,在政治局最后敲定元帥名單時,劉少奇和周恩來產生了不同意見。
劉少奇推薦粟裕,不主張陳毅。他的理由之一是,按照政治局的規定,鄧小平、李先念等已經在國務院任職的副總理、部長都退出了評銜。陳毅已被任命為國務院副總理,也應退出名單。如果陳毅不參加評銜,元帥中要有一位堅持南方游擊戰爭、新四軍和華東野戰軍必須有一位代表,粟裕當是首選。
周恩來主張陳毅。他打電話給中央辦公廳主任楊尚昆,請他轉達自己的意見:“軍銜授予,對陳毅同志現在和將來的工作均無不便之處,平時可以不穿軍服(必要時穿)。蘇聯的布爾加寧同志也有元帥銜,現在他做部長會議主席的工作就不常用元帥的頭銜了。可以說是一個例子。”
對于陳上粟下,不僅黨內高層,一些民主黨派領袖也出面說話。時任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的黃炎培聽說元帥名單中沒有粟裕,找到毛澤東,認為粟裕是常勝將軍,是華東戰場的主帥,應該授予元帥銜。
粟裕為人,爭和不爭都是傳奇。他的基本準則是,爭工作,不爭職務;爭重擔,不爭榮譽。在評銜、授勛過程中,他向中央一再表示謙讓,不要說元帥,就是大將,也“只嫌其高,不嫌其低”。
毛澤東深為感動,在中南海頤年堂小會議室,對著周恩來、劉少奇、朱德說:“論功、論歷、論才、論德,粟裕可以領元帥銜,在解放戰爭中誰人不曉得華東粟裕呀!”
他吸著煙,思維透過煙霧,飄出很遠:“難得粟裕!壯哉粟裕!竟三次辭帥,1945年讓了華中軍區司令員,1948年讓了華東軍區司令員,現在又讓元帥軍銜,比起那些要跳樓的人強千百倍!”
周恩來也說:“粟裕二讓司令,一讓元帥,人才難得,大將還是要當的。”
毛澤東拍板說:“而且是第一大將。”
嗣后,他對粟裕說:“你是擔大將銜,而干的卻是元帥的任務。”
此言確實不虛。從毛澤東擔任軍委主席以來,兼任、擔任或代理總參謀長的分別有劉伯承、周恩來、彭德懷、葉劍英、徐向前、聶榮臻,除周恩來之外,其他五位均為元帥。
“每周向我匯報一次。”這是毛澤東交代給粟裕的任務,也是解難渡厄的護身符。可惜,戰場上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粟裕臨陣生怯,忘記了最根本的一條。
毛澤東不僅對粟裕低銜高配,而且挑選了一位大將、九位上將作為他的助手。這十位副總參謀長分別是陳賡大將和張宗遜、李克農、張愛萍、王震、許世友、鄧華、彭紹輝、楊成武、韓先楚上將。
粟裕知人善任,對十位副總長依其所長,進行分工,對幾位主要精力在總參的副總長分管領域進行調整,由他抓總,同時側重作戰和涉及國防、軍隊建設的大事;陳賡協管作戰事宜,李克農管情報,張愛萍管軍務動員和行政管理。他抓總放權,有事同大家商量,商定后放手讓別人干,從不干預,獲得了軍委領導的肯定和總參上下的擁戴。
毛澤東夸獎他“能發現問題”。
副總長們后來十分懷念粟裕領導總參的那段時光,稱為“是總參最好的時期,也是我們心情最愉快的時期。也可以說,是軍隊建設最好的時期”。
張愛萍與粟裕是三度共事。第一次是抗戰時期,粟裕任新四軍一師師長,張愛萍先是任三師副師長,后任四師師長。第二次是解放戰爭初期,兩人同任華中軍區副司令員。第三次是這次在總參。
張愛萍雖然是一員虎將,但性格中有極其文人的一面,他不媚時俗,不搞關系,不來虛招。用他的話說:“對黨內的那些事,不聽,不問,不參與,管你驢打死馬,還是馬打死驢。”擔任副總長之前,南京軍區黨委向軍委上報《黨委常委對張愛萍同志的意見》的報告,列舉的缺點有:驕傲自負,自以為是,獨斷專行,不好合作,看不起其他領導同志……
但是,這樣孤傲的人卻與粟裕合作得特別融洽。晚年,張愛萍跟兒子聊天時,十分愜意地提起總長間逝去的軼事:
粟裕對我很信任,很放手,但也很講黨的原則……我們也爭,但從不計較,相互之間從來沒有隔閡。沒有哪個是你整我、我整你的。有時開會晚了,就說去打個牙祭吧,到后海的烤肉季,還有全聚德,輪流做莊,自己掏錢。我們幾輛吉普車一到,老板就跑出來了,都認得嘛。
我和他們都有過爭論。和粟裕,抗日戰爭結束,國民黨大舉進攻,粟裕提出在華中打運動戰,我不同意,我認為敵我力量懸殊太大,應該以游擊戰為主,不放棄有利條件下的運動戰。后來我負傷了,粟裕同志指揮得很出色。我們在對臺作戰上也有不同的看法,但我們都是同志式的爭論。和陳賡我們也爭。長征時過六盤山前,在固原打馬步芳的騎兵,我們的意見不統一,陳賡拗不過我,是按我的意見打的。在總參討論設立防化兵問題上,我們意見上也不一致。但這些都不影響相互之間的友誼。
但是,能“安下”的粟裕卻不能“睦上”,他與主持軍事工作的彭德懷出現了嫌隙。
首先,工作思路有異,如組建戰略預備隊的問題。粟裕提出,抽出幾個軍作為戰略預備隊,配置在機動地區,平時由各軍區領導,但不編入各軍區戰斗序列,戰時由統帥部統一機動。彭德懷認為不必要,認為全國都屬于解放軍,一旦戰爭爆發,統帥部完全可以從各軍區臨時抽調部隊組成戰略預備隊。
通常情況下,當提議遭到主官否決后,便不再提起。粟裕認理不認人,拒絕偃旗息鼓,反駁道:“等戰爭爆發再抽調組織這支部隊,一是會打亂各軍區的作戰計劃,二是戰爭一爆發,交通被破壞,部隊行動受阻,將會失去戰機。”
他與彭德懷的爭論,后來被扣上“有爭奪這幾個軍的陰謀”。
其次,工作關系有違。1954年10月31日,在毛澤東提名粟裕任總參謀長的同一天,彭德懷提名黃克誠任軍委秘書長。后來,軍委會議又作出規定,在軍委領導出外活動或生病期間,由黃克誠召開各部門首長聯席會議處理日常工作,實際賦予黃克誠領導軍委日常工作和管理總參的職權。粟裕既受命領導總參,又被要求向軍委秘書長負責,非常為難。
再次,匯報機制有誤。軍委主席和軍委副主席都是粟裕的頂頭上司。上任之初,毛澤東給粟裕立下一個規矩:有事向他匯報,開始要求半個月直接匯報一次,后來規定每周直接匯報一次,這是軍委主席履行職責的一個方面,也是毛澤東關照、保護粟裕的一種措施。
所謂直接匯報,就意味著要越過主持軍委工作的副主席,彭德懷有想法了:“怎么,又想越級告狀?”
粟裕試圖兩頭都顧上,在報告中寫“彭副主席轉報毛主席”,彭德懷大怒:“我不是你的通訊員!”除此之外,還有兩人性格上的原因。與彭德懷相交多年的楊尚昆,評價他“剛正而欠于通融,爽直而失之急切,有時容易造成矛盾的激化,不利于問題的妥善解決”。楊尚昆曾勸說過他,他不以為然,反而回敬說:“我不會像你那樣‘和稀泥。”
由于剛硬峻切的性格,很多人對彭德懷懷有畏懼之心。陳毅、粟裕與陳賡交好,對他有三個絕妙的比喻。一曰“陳賡像一塊玻璃,從里到外都是清楚的、透明的。”二曰“陳賡是一塊磁鐵,能夠團結大多數人一起革命。”三曰“陳賡是我們黨的一門炮,疾惡如仇,旗幟分明。”就是這樣人見人愛的大將,敢搶毛澤東的茶碗,敢跟周恩來拼酒,敢與九個元帥開玩笑,但是一見彭德懷就拘謹。
另一方面,處理人事關系,從來就不是粟裕的強項。過去在陳毅手下,他敢說、敢爭,是因為陳毅詩人的情懷、豁達的性格、放手的風格和兩人相知至深的信任,現在敢犟的粟裕遇到了敢橫的彭德懷,就徹底沒轍了。
這位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英雄,束手無策,有時委屈得直掉眼淚。
對于粟裕困境的處境,幾位副總長幫助分析原因。
陳賡說:“古往今來,兩種人最危險,一是功勞太大的人,一是不去迎合上司的人,你老兄這兩樣一樣都不少,能不被整嗎?”
張愛萍說:“別這么沒出息,干脆,開誠布公地、直截了當地找他談一談嘛!”
粟裕打不開僵局,于是心生退意,這也不失為一種辦法。1956年11月4日,他給中央和軍委的報告中正式提出:“由于身體和能力的關系,請求免去我現任的職務。”
彭德懷在報告中批示:“印發軍委委員。”
毛澤東不僅沒有批準粟裕的辭呈,還在半個月之后決定:增加粟裕中央軍事委員會委員職務。
在最較勁的時刻,粟裕變得謹慎了,他甚至為了避免彭德懷的誤解,不再直接向毛澤東匯報了,而是有意無意地“忘記了”原來每周一次的匯報。在他選擇“忘記”的時候,毛澤東心中也蕩起了漣漪。
對于毛澤東交代叮囑的事情,頂著、拖著、含糊著不辦,都會遭到無情的嚴罰。1948年,林彪和粟裕,這兩位統兵東北和華東、大戰連捷的主帥因為軍務繁忙,違反了中央關于戰區主要負責人兩個月綜合匯報一次的規定,惹得毛澤東雷霆大發。
東北局6個月沒有作綜合匯報,林彪想糊弄過去,找出種種理由:“常委各同志均極忙碌,事實上只各顧自己所分的工作,并皆對各部門的工作難求得全部了解,對作全貌的報告遂感困難”,“缺乏向中央作綜合性報告的材料來源”。
“這些理由是不能成立的。”毛澤東舉在大別山艱難轉戰的劉鄧大軍為例,訓斥林彪,“我們5月間即告訴你們,像大別山那樣嚴重的環境,鄧小平同志尚且按照規定向中央主席作了綜合性報告,并將鄧小平同志來電轉給你們閱讀。你們的環境比大別山那時的好得多,何以你們反不能作此項報告?”
與林彪連續半年3次未提交報告相比,粟裕的情況算是輕的,只有一個月交得慢了一點兒,但是也遭到當頭一棒。毛澤東以中央軍委名義致信時任華東局書記的饒漱石:
自中央子虞電至今已九個月,未寒電至今亦已兩個半月,華野前委書記(指粟裕)對于執行中央請示報告制度及在軍隊中開展反對無紀律無政府狀態,反對事前不請示,事后不報告,經驗主義與游擊主義的惡劣作風,至今沒有表示態度,亦未申明理由,在此問題上失去主動性,落在一切兵團之后,實屬不合。你是華東軍區及華野全軍的政治委員,現責成你傳達中央意旨,處理此項問題,并以結果電告為盼。
受到告誡的林彪和粟裕不敢怠慢,趕緊檢討,動手撰寫綜合匯報。不同的是,建國后林彪始終記住了這一點,而粟裕則因為怕觸怒彭德懷而選擇了“遺忘”。
當粟裕有意識地忘事的時候,毛澤東會無意識地忘人。
粟裕三次越權,撲朔迷離,至今爭論不休。浮著的是表象,流動的是煩躁。它曾經撬動了毛澤東對粟裕的信任與倚重。
《彭德懷全傳》第一次披露了粟裕三次越權事件,引起粟裕老部下、身邊工作人員的強烈質疑。剖析這三大越權,有助于了解1958年軍委擴大會議批粟的內在邏輯。
越權之一:擅自部署攻打馬祖列島。
對于解放福建沿海島嶼的部署,粟裕被批有兩次“錯誤”。
一次是調空軍入閩。
1955年6月3日,彭德懷當面指示粟裕:進駐福建空軍以7月中旬四大國首腦會議前后去為宜。
6月8日,根據粟裕傳達的指示,空軍司令員劉亞樓到上海、杭州先行布置;待一切準備妥當后,再報軍委正式派空軍入閩。11日,劉亞樓看望在杭州的毛澤東。
毛澤東問劉亞樓:“你到杭州來干什么?”
劉亞樓說:“準備組織空軍入閩。”
毛澤東吃了一驚:“誰決定的?這么大的問題,為什么中央還未討論,就決定了?”
他要劉亞樓第二天坐飛機回京向周總理報告。總理召集會議,討論決定空軍暫不入閩。
在這件事中,粟裕是個“二傳手”,不負主要責任。但他仍在7月11日向毛澤東寫了檢討報告,說明福建修建機場及進駐空軍,“是本著軍委歷來指示的精神布置的”。毛澤東作出批示:“我已于5月19日批示同意你們的意見,因此你們已無不事先請示責任;只有在后來決定具體部署時沒有請示的責任。”
毛澤東以自己承擔部分責任的方式,大度地了結此事。
二次是指示同時攻打馬祖三島。
1955年初,浙江沿海的江山、大陳、漁山、披山諸島相繼解放,華東軍事重心轉移到福建沿海的馬祖、金門。
粟裕比較兩個島嶼的情況后,認為攻打馬祖作戰規模小,補給容易,用時較短,建議“以解放馬祖島為下一步軍事斗爭目標”。3月5日,粟裕將這一設想上報彭德懷并軍委。3月9日,彭德懷批示:“同意先打馬祖部署。”
馬祖列島是高登、北竿塘、南竿塘三島的總稱,由南京軍區組織攻擊。南京軍區向中央軍委和總參謀部提出,采取逐島攻擊的戰術,視情況采取兩種方案:
第一種方案是先攻高登,得手后再攻擊北竿塘、南竿塘;
第二種方案同時攻占高登與北竿塘,得手后再攻占南竿塘。
6月18日,粟裕與負責作戰的陳賡副總長一起,約見在北京參加集訓的福建軍區副司令員皮定均,研究南京軍區上報的作戰方案。
粟裕在桌面上,用三個茶杯代表馬祖三島,擺成梯階隊形,說:“如果先打高登進展順利,美帝又不出面干涉,則可以接著打北竿塘,再而南竿塘;如果情況不利,應以將準備打北竿塘或南竿塘的第二、第三梯隊增援第一梯隊,用以鞏固高登,反擊敵之反撲。”
“我同意粟總的建議。”陳賡補充,“一定要貫徹速戰速決的原則。請你們再加以詳細研究,具體計算,然后將結果報告軍委最后確定。”
參加約談的還有總參作戰部部長王尚榮等人。
這本來是一次正常的工作談話,粟、陳是在認可逐島攻擊的原則上,進行了戰術方面的補充和完善。
預設多種腹案以應變潛在的可能,分梯次部署和使用兵力以掌握戰場主動權,這是粟裕一貫的指揮風格。
當時唯一的紕漏是工作人員沒有當場作記錄,為隨后發生變故無據可依。
兩天后的深夜(6月20日),彭德懷接到南京軍區的急電,認為同時攻擊三島困難很大,沒有一年半以上的準備,根本無法實施。
“哪個叫你們同時進攻三島?”彭德懷感到非常詫異。
南京軍區的回答是:“是粟總長的指示。”
原來皮定均從北京回來后,傳達粟、陳的指示內容是:
對馬祖列島的作戰方針:應該是全面準備同時連續攻擊高登、北竿塘、南竿塘。只準打好,不準打壞,以顯示我國力量的強大,戰斗實施應速戰速決,準備工作應細致周到,并向最困難處著想。限今年內完成解放馬祖列島的作戰任務。
彭德懷找粟裕核對情況,粟裕已離京去旅順、大連接收蘇軍裝備。
第二天一早,他把陳賡叫到辦公室詢問。
陳賡說:“粟總長認為如果能三個島同時攻擊,肯定有利于速戰速決,但究竟是先攻一島、兩島或者三島,應由南京軍區許司令等研究后再定。”
彭德懷火氣很大,說:“毛澤東批準的1954年8月13日軍委關于東海沿海作戰方針,明確規定每次只選定一個最小最弱的敵占島嶼攻擊,求得戰則必勝。看來總參、南京軍區、福建軍區對這一方針還沒有完全理解和掌握好。”
他惱火的原因是,總參謀部參與了軍委關于沿海作戰原則的制定,總參謀長和副總參謀長又帶頭違反。
7月8日,彭德懷主持關于福建沿海作戰會議。粟裕、陳賡2位大將和葉飛、許世友、唐亮3位上將,海軍副司令羅舜初、南京軍區空軍司令聶風智、東海艦隊司令陶勇、總參作戰部代部長王尚榮4位中將和總參作戰部處長雷英夫等人參加。
會上,粟裕說明:“6月18日開會時,只是告訴皮定均要加緊全面準備,并未說三個島要同時攻擊,皮定均可能把全面準備誤解為全面攻擊。”
陳賡認同粟裕的說法,堅持認為:“先全面準備,攻擊時再選擇最小最弱的島,符合軍委8月13日的作戰方針。”
王尚榮和雷英夫發言,說:“我們那天聽到的和皮定均是一致的,我們也是這樣理解的,回到部里也是這樣傳達的。”
他倆還認為,三島同攻是可行的:“我們在研究時認為同時攻擊的好處是三個島敵軍不能互相支援策應,有如解放戰爭中分割殲敵一樣,只是需要投入足夠兵力。”
會議結束后,彭德懷在紀要中罔顧粟、陳二人的說明,仍然在注釋中寫上:“粟總長確曾指示,要全面準備,同時攻擊。”
顯然,彭德懷有了明確的傾向。他將紀要呈報給毛澤東。7月13日,毛澤東在紀要上批示:“六月十八日討論這樣大的問題,不得中央批準,是很錯誤的。”
7月15日,彭德懷指示將毛澤東批復文件轉送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鄧小平“輪閱后退彭德懷。”
7月17日,周恩來在文件上批示:
德懷同志:總參談福建沿海作戰計劃,已在劉亞樓回來傳達主席意見和我在軍委的報告休息時談話之后(6月12日至13日),為何粟(裕)、陳(庚)等不向軍委和中央請示,就向下指示?請查。
這樣,一樁傳達“事故”演變成了一次越權“錯誤”。
粟裕看到紀要及指示后,感到委屈,在8月31日寫出《關于六月十八日約福建軍區副司令員皮定均同志談攻擊馬祖作戰準備工作的檢討》,上報彭德懷并毛澤東和中央,全面報告了處理馬祖戰備問題的經過,說明會議紀要中的“注釋與上述情況是有出入的”。
彭德懷看后批注:“已閱。”
毛澤東看后批示:“已閱,退粟裕同志。”
都是“已閱”,但含義有不同的偏向。
彭德懷批“已閱”,卻不對粟裕的辯解作出回應,顯然是未被說服。
毛澤東批“已閱”,直接退粟裕同志,顯然是表示知道了原委。他還將批示轉給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云、鄧小平等中央常委,也是意在用這種方式平息風波。
這個會議紀要在中央常委范圍內透露了將帥失和的信息。
越權二:擅自向俄方詢問總參與國防部的關系。
1957年11月,蘇聯舉行“十月革命”四十周年紀念活動,毛澤東、彭德懷分別率中共最高代表團和中國軍事代表團前往慶祝。
11月24日,按照雙方商定的日程,中蘇兩軍領導人舉行了對口會談。粟裕總參謀長同蘇軍總參謀長索科洛夫斯基元帥會面,提到:“今天向索元帥還有一個請求,就是不知道蘇軍有沒有國防部和總參謀部分工的材料,是否可以給我們一份。”
粟裕之所以提出這個問題,有兩個原因:
一是工作中面臨著理順關系的問題。1954年之前,解放軍指揮體制為中央軍委領導總政、總參、總后和各大兵種。1954年,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在國務院設立國防部,國防部沒有專設辦公機構,軍委辦公廳同時兼總參辦公廳、國防部辦公廳,一個機構掛三塊牌子,主持軍委日常工作的領導同志又擔任國防部部長,為了體現國防部的領導作用,要求有些文電用國防部的名義發出。但是,究竟哪些文電用國防部的名義發出,哪些文電用中央軍委或總參謀部的名義發出,沒有明確規定。為理順關系,中共中央軍委1955年3月責成總參謀部起草國防部與總參謀部職責條例。從1955年到1957年下半年,總參謀部先后5次拿出條例草案送審,次次都被打回。粟裕感到非常為難,希望借鑒參考蘇聯的做法和經驗。
二是以俄為蘇、學習蘇聯經驗。條例上報期間,主持軍委日常工作的領導多次對粟裕說:“你們問問人家是怎么分工的嘛!”這個“人家”,指的就是蘇聯軍隊。以俄為師,借鑒蘇聯的做法,是當時黨內提供的做法。毛澤東曾致電中國駐俄大使張聞天說:“我們對于聯共(布)中央的政治局、組織局和書記處三個機構的組成,職權和關系還不清楚,我們想了解聯共(布)中央這三個組織機構的經驗作為我們建立中央機構的參考,請你去找馬林科夫同志或聯共(布)中央其他負責同志作一些談話,在談話中,請你問明這三個機構的性質、任務、組織成分,職權、工作會議和他們之間的相互關系,各共和國和直屬州的黨機構等,以及你認為需要了解的事項,然后向中央作一報告。”
正是既有需要,又有先例,還有軍委領導人的催促,粟裕利用這個機會,想了解關于機構設置和分工的情況:“我們那兒國防部和總參的關系,也就是說它們之間的職責不太明確,我們總參謀部不是不管,而是管的東西太多了。管得太多可能忽略大的問題,現在總軍械部也由總參管了,這樣發展下去,總參的工作越來越多了,國防部只剩下辦公廳,也就是蕭向榮他們了。我們不太知道哪些工作應由國防部來管,哪些應由總參來管。”
索元帥回答說:“提出的問題本身是不正確的。因為總參和國防部之間沒有什么分工問題,是隸屬關系。總參謀部屬于國防部系統的,也就是說,它隸屬于國防部。”
粟裕說:“這一點我們是明確的,我是想請索元帥能否給我們一份關于國防部和總參謀部工作職責的書面材料。我們帶回去可以作為參考,進行研究,或者通過顧問也可以。”
索元帥說:“顧問團沒有這么大的權限,現在我口頭講,請翻譯記錄就可以。”
索元帥介紹了蘇聯國防部負責領導軍種司令部和總參、總政、后勤等單位;總參負責大的工作事項和下屬業務部門等。
會談一共持續了二十分鐘。隨行翻譯說:“這是一場禮節性的拜會,談話很短,時間不長,前后加上翻譯時間在內,大約二十來分鐘,雙方主要談友誼、友好。”
彭德懷聽說這件事后,很不高興。
他認為,涉外無小事,未經授權不可為,這是外事紀律。粟裕未經請示,向蘇方索取國防部職責資料,違反了外事紀律,是越權行為。
后來有人借題發揮,臆斷粟裕此舉是出于對彭德懷5次拒絕批準條例草案的報復,是“告洋狀”,“爭權奪利,跑到外國去找點根據”。
越權事件之三:擅調志愿軍回國
1957年11月,在莫斯科訪問期間,毛澤東與金日成元帥達成志愿軍撤出朝鮮的意向。回國后,彭德懷、粟裕開始籌劃志愿軍回國后的駐地,告知有關軍區會同當地省委磋商接待事宜。1958年1月,毛澤東致電金日成元帥,提出志愿軍分三批撤出朝鮮,第一批回國人員約為志愿軍總數的三分之一,時間擬在1958年3月至4月間。
1958年2月,粟裕代表總參提出志愿軍撤軍的兩個方案。軍委第143次會議討論同意第二方案。根據軍委會議的決議,總參謀部確定第一批回國部隊為第21軍、炮5師、坦克5、6團及汽車7團等,時間為3月8日。
但是,在以哪個部門下達命令的問題上,又發生了糾紛。
第一次,總參作戰部以軍委名義起草命令,沒獲同意。
第二次,總參作戰部改用國防部名義起草命令,又被打回。
第三次,總參作戰部以總參名義起草命令,送粟裕呈批。
粟裕認為用總參謀部或總參謀長名義下達這樣的命令不妥,但是已經幾次反復,就在電報稿上寫上“請彭總閱后發”,把審定權交給彭德懷。
彭德懷接到電報稿后,認為這是原則問題。因為早在1951年12月28日,經毛澤東同意,總參曾明確規定:“有關國防部署調整方案、計劃,以及國防要地步兵師以上部隊,特種兵團以上部隊的調動,均應用軍委名義批準,呈毛澤東主席閱后發出。”
本應由毛澤東閱發的文件,怎能由總參謀長簽發呢?
彭德懷將電報稿直接提交軍委例會討論,決定以中央軍委名義發出命令。
后來這件事被說成是粟裕不僅覬覦國防部長的權力,還試圖搶奪軍委主席的調兵權。
粟裕身邊的工作人員對此非常不解,提出疑問:
總參按照過去的規定,以軍委或國防部的名義起草命令,為何被無故打回?
這份以總參名義下發的電報,是根據軍委領導指示起草的,電報還只是一個呈彭德懷審定的草稿,既未上報中央,也未下達部隊。這樣一份沒有發出的電報,能夠算是粟裕“越權調兵”的證據嗎?
三起“越權”事件,都事出有因,頗值爭議。在彭德懷、粟裕兩位當事人都已去世多年后,他們的秘書或身邊的工作人員仍然各執一詞,相互質疑。
這些事件本身并不復雜,復雜的是兩位當事人當時的情緒。
彭德懷由事及人,對粟裕有看法,認為他對軍委領導不尊重,與國防部爭權,不遵守工作紀律和外事紀律,屢屢越權,這已經不再是防長和總長兩人關系的問題了,而是需要嚴肅解決紀律問題。
彭德懷對陳毅說“不批不行啊”。毛澤東點火,林彪煽風,軍委擴大會議陡然升級,進入白刃戰。
1958年5月至7月召開了軍委擴大會議,成為粟裕政治生涯中的“滑鐵盧”,光彩照人的功臣變身為黨內的“壞人”,被趕出軍隊。
三年后,在上海召開的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毛澤東講話時,回過頭說:“粟裕呀,你的事可不能怪我呀!那是他們那個千人大會搞的。”
這里的“他們”和“千人大會”,指的就是彭德懷主持召開的軍委擴大會議。
彭德懷當時擔任軍委副主席、國防部長,主持軍委工作,同時又是軍委擴大會議三人領導小組的成員,對會議產生的后果無疑要負重要責任。
從個人角度講,他對粟裕有看法,有情緒,想敲打一下。
但是,蹊蹺的是,彭德懷在掌控會議進程中顯得特別被動,幾乎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推著走,逐步升級,甚至超出了他的預想。
首先變調的是會議主題。毛澤東提議用整風的方式檢查總結新中國成立以來的軍事工作。彭德懷設定的主題是軍隊整風和整編工作,批判所謂“個人主義”和“教條主義”并不是會議主旨。
而且關于軍隊教條主義,軍委領導層也有不同的看法。
葉劍英認為至多有一些教條主義的成分或傾向。他說:“全軍包括院校和部隊都有教條主義的成分,當然不必安上一個‘教條主義的帽子。”
毛澤東認為有教條主義,但不嚴重。他說:“工業、文化中的教條主義最多,軍隊中的教條主義是不少也不多的中間狀態。”
彭德懷雖然說過一些尖刻的話,如他批評劉伯承任院長的南京軍事學院是教條主義的大本營,葉劍英、蕭克任正副部長的訓練總監是教條主義的司令部,但在正式場合仍然按照毛澤東的估計,以中間狀態來估量軍隊思想傾向,主張進行整風。
為會議強安主題的是新任中央副主席的林彪。一年后,他透露自己所起的作用:
去年軍委擴大會議以前,彭德懷的態度是不明確的,當時軍委擴大會議馬上就要召開,但并沒有確定以“反教條主義”為主題。我看到訓練總監部四級干部會關于“反教條主義”爭論的材料以后,認為這個問題很重要,應該以這個為主題,于是就把這個情況報告給毛主席。毛主席認為應該開展這個斗爭。中央、主席有決定,彭德懷才有180度大轉變來領導這次會議。
接著,會議的范圍、分寸、熱度也出現過火的偏向,而且呈幾何級別陡升。
批判“個人主義”是會議的另一項內容,矛頭指向粟裕。
會議召開前,黃克誠召開各總部負責人參加的座談會,傳達軍委擴大會議的內容,談到了國防部與總參謀部等敏感問題。引人注目的是,這次會議竟然沒有通知總參謀長粟裕參加。
粟裕感覺到了微妙,在5月5日至23日召開的中共八屆二中會議期間,提出面見毛澤東。毛澤東沒有答應,要陳毅先了解情況。
陳毅也感覺事態嚴重,先見彭德懷、黃克誠。
彭德懷態度很明朗,說:“(對粟裕)不批不行啊!”
陳毅知道保不住了,找粟裕談話,給他交底,算是先打了招呼。
5月26日、28日和6月4日,中南海居仁堂,由彭德懷、鄧小平主持召開3次會議,批判粟裕。
這三次會議參加的人數很少,除粟裕外,彭德懷、聶榮臻、陳毅、賀龍、羅榮桓、葉劍英、林彪7位元帥和黃克誠、譚政、肖華參加。會議集中批判的是粟裕在“總參與國防部關系”上的所謂錯誤,并未涉及到個人品質等問題。
粟裕暈頭轉向,一些元帥也不知究竟。
葉劍英找總參同志詢問:“到底出了什么事?”問過后松了口氣,說,“我看粟裕最多是個驕傲的問題吧!”
這些都說明,起初包括彭德懷在內的老帥們還是十分克制的。
隨著小型會議轉為分組討論和大會發言,一些原本在臺面下的問題被端了出來。有些說粟裕“隨饒(瀨石)反陳(毅),逼迫陳毅離開新四軍和華東;說粟裕“直接向(毛)主席匯報”,使聶榮臻無辜受批評;有人說總參與國防部爭權,主要責任在粟裕。
揭發的人說得有根有據,多數人聽得云遮霧罩,要求把問題說清楚。毛澤東也要求“把火線扯開,挑起戰來,以便更好地解決問題”。
總參二級部一位部長在大會上發言:“彭總與粟總長之間有隔閡,將帥不和,應不應該扯開。”
大會主持人表態:“贊同扯開這個問題。”
被逼上桌面的彭德懷也不管不顧了,說:“扯開就扯開!”
鑒于涉及到敏感的人事問題,主席團開會討論。有人提出,彭與粟的問題最好在軍委小范圍內扯開,不要擴大到師級干部。
“我不同意這種說法。”彭德懷有些意氣用事了,“什么怕傳出去,什么怕影響不好。有什么不好?這是欺弱!”
黃克誠在會上傳達毛澤東、彭德懷的指示:“開不好,大家就不要走。還要擴大范圍,每個師的黨委書記都要來。”
起初,會議參加人數較少,范圍是軍內的中央委員、中央軍委委員,各總部、各軍兵種、各軍區領導。從6月7日開始,擴大到了軍以上單位和部分師級單位的領導,人數也由300余人增猛到1400余人。
王必成“奉命”揭發,“說粟裕‘大陰謀,有兩點我體會深刻,那就是‘大和‘謀,至于他陰的一面,我沒有體會。”賀龍嘆道:“王必成可信、可交,可深信、可深交!”
會議進入白刃戰階段。
整個會議分為兩個戰場。
一個是批判粟裕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另一個是批判劉伯承、葉劍英等為代表的“教條主義”。
由于大會采取大鳴大放的形式,過火的氣氛令一些人變得狂熱。粟裕的錯誤很快由“總參與國防部的關系”問題擴大到其他領域,被歸納成三大罪狀:
第一條是“一貫反領導”,屢次引起將帥失和;
第二條是“伸手要權”,向黨要權,向國防部要權,有野心;
第三條是“告洋狀”,利用出訪索要資料,挾洋自重。
有些人更是扯爛賬,翻老底,顛倒黑白攻擊粟裕。
——眾所稱道的蘇中戰役被嗤之以鼻:“什么七戰七捷,在戰略上是錯誤的,是粟裕不顧大局”;
——早有定論的兩淮失守,又出舊案新說:“淮安、淮陰失守是因為粟裕戀戰蘇中,導致了淮南根據地喪失。”
——隨軍記者采訪的報道,用了“常勝將軍”一詞,被視為粟裕“個人主義”的佐證。
——粟裕遭遇委屈流下淚水,被說成“表演”,“他在軍委成員中間和中央負責同志們面前散布對彭總的不滿,甚至哭哭啼啼,好像受到冤屈似的,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將星閃爍的會場,一時間竟成了潑臟水的場所。
由于粟裕長期戰斗在華東,三野的將領被動員揭發。與粟裕知之甚深的戰友采取各種形式進行抵制,凸顯出錚錚鐵骨。
原南京軍區政委傅奎清回憶說:“那時批判粟裕,我們華東局的同志不發言,還批評我們,說我們的態度不端正,因為華東局的同志都知道,粟裕二讓司令,什么個人主義、野心家?根本不符合事實。”
原華東海軍司令員張愛萍回憶說:“那次會議,說到粟裕同志的個人主義,我就不同意,我找過黃老(黃克誠),說粟裕同志不是那種人,我就不發言了吧,黃老點頭說,也好。可后來軍委領導還是指定我表態,我沒辦法,只好說粟裕同志過去在華東勝仗打的多,是有些驕傲的,總參千頭萬緒,總長不好當,算是表了態,但領導還是不滿意,說我軟弱,還點了我的名。”
在批斗浪潮中,粟裕的嫡系“葉王陶”成為重點“攻關”對象。
葉飛選擇了緘默,無論誰出面做工作,無論怎樣威逼利誘,他死活都不開口,要殺要剮由你來。
陶勇對動員的領導說:“首長,你是知道的,我家境貧寒,八代祖宗不識字。我自己呢,當了團長還不認識自己的名字。這樣吧,就請你的秘書寫一篇揭發材料,我來念吧。”
第二天,陶勇發言,先鄭重其事地申明:“我文化低,識字不多,這篇稿子是×××首長的秘書×××寫的。但這里筆畫多的字實在太多了,怕念不好,錯的地方,請×秘書補充……”
全場哄笑,陶勇被取消了發言資格。
王必成答應發言,他不拿講稿,洪亮的聲音響徹會場:“我,王必成,奉命揭發大陰謀家粟裕。上面說粟裕是‘大陰謀家,對其中兩點我體會深刻,那就是‘大和‘謀。”
接著,他講了濟南戰役未結束,粟裕就向中央建議打淮海大戰,一役基本解決蔣軍的主力問題。
“中央采納了粟裕的意見,我們取得了決戰淮海的勝利,提前兩年解放全國。這個謀有多大,我是小人物,不敢評論,也沒資格評論,但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最清楚……”
“至于第三個字,粟裕陰的一面,我沒有體會,請知情者揭發出來,讓我們受教育!”
他的話,驚煞四座。賀龍元帥聽完,對秘書說:“王必成可信、可交!”末了,他又補充道,“可深信,可深交!”
但是,這樣的聲音被淹沒在揭發的怒吼中,顯得極其微弱。
組織上命令粟裕在會上作檢討,他大會、小會作了8次檢討,都通不過。
粟裕不能阻止別人拆濫污,但不肯違背事實。他總是進行解釋,或者陳述理由,每次都惹老帥上火,激起更大的反壓。
陳毅批評他“陰”。粟裕以前也聽陳毅這樣批評過自己,知道其中的含義,解釋說:“陰”就是“陰陰沉沉”的意思。
“不對。”一位老帥喝道,“所謂‘陰,就是不在陽光底下做事,事情也是見不得陽光的。”
彭德懷批評他伸手爭權。
粟裕解釋,我不是個人爭權,而是為總參爭權。他列舉歷史上幾次辭讓司令、甘當副手的事,說明自己對權力沒有野心。
彭德懷一句話把他頂了回去:“你不當司令,是因為你想當總司令。”
有的老帥話說得很重:“如一個普通人有資產階級個人主義,他可以做小偷,偷人家一點兒東西,作為總參謀長來講,有了嚴重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就不是做小偷,而是要做大盜,‘大盜盜國。”
粟裕的八次檢討,都被認為不夠深刻,沒有觸及本質,不向黨交心。
到了這個時候,粟裕意識到再頂下去,再解釋下去,可能會發展成為“敵我矛盾”,他被迫將所有罪名承擔下來。
他把寫第九次檢討的差事交給了妻子楚青。
“我下不了手。”望著丈夫憔悴的樣子,楚青說,“怎么寫?”
“只要能夠通過,怎么寫都可以。”
楚青后來回憶:“我看了那些材料,大吃一驚。我擔心不違心檢討要被劃歸到敵我矛盾的行列,就不顧實際代他寫了一份檢討,把強加給他的罪名統統兜下來了。”
肖勁光直言相諫,毛澤東發話:“粟裕同志戰爭年代打仗打得好,是為公的。到北京以后是為公還是為私?不能說都是為私吧!”陳毅第一個上臺解圍。
火力全開,炮轟粟裕,出乎毛澤東、林彪意料。
林彪用意在批判“教條主義”,想整的是劉伯承、蕭克等人,沒想到粟裕成了單一的靶子。他不滿地說:“打勝仗的挨批,打敗仗的當英雄。這樣的會,我不參加了吧。”
毛澤東對粟裕只想小懲薄戒,沒打算往死里整。他找海軍司令肖勁光了解情況。
在歷史上,肖勁光與粟裕合作過三次。第一次是在紅十一軍,他任軍政委,粟裕任軍參謀長;第二次是在紅七軍團,他任軍團政委,粟裕任軍團參謀長兼二十四師師長;第三次是在建國后籌備攻臺戰役期間,他任海軍司令,粟裕任三野副司令員。肖勁光用“相識幾十年,親如手足”來形容兩人的關系。
“你對粟裕同志怎么看?”
肖勁光話不多,句句中肯:“粟裕同志為人正派,政治素質、軍事素質都是難得之才,對你老人家沒有二心。是好人。”
毛澤東點點頭。
在粟裕第二次大會檢討之前,毛澤東在小范圍內對粟裕作了評價。
典型的漫談,千轉百回。
先是批評:“淮海(一次)解決了三個兵團,老子天下第一。”
接著是表揚:“粟裕同志戰爭年代打仗打得好,是為公的。”
最后是設問:“到北京以后是為公還是為私?不能說都是為私吧!請大家來判斷。”
鄧小平領會了其中的真義。他后來說毛澤東有度、有底線,分寸拿捏得準:“雖然誰不聽他的話,他就想整一下,但是整到什么程度,他還是有考慮的。”
陳毅也聽懂了毛澤東的意思。
在粟裕作完檢討(即第九次檢討)后,陳毅離開座位,走上前,握著粟裕的手說:“講得很好!”
他轉身面向臺下,帶頭鼓掌,表示通過。
第二天,陳毅又在大會上發言:“粟裕的檢討,我覺得很好。如果說我和他有很大的分歧,經過昨天他的檢討,造成了我和他重新團結的基礎,我個人表示歡迎。過去他在三野軍事上的貢獻是很大的,這是不能抹殺的,戰場指揮搞得好的,主要是打勝仗的。他轉了就很好,歡迎他這個態度。”
這是在特殊情況下特殊的解圍方式。后來鄧小平也采取了同樣的辦法,對劉伯承伸出援手。在劉伯承灑淚作完檢討后,鄧小平也是第一個上臺表態:“伯承同志對黨的領導是十分尊重的,對政治工作是十分重視的。我和他相處多年,深知他黨性觀念之強、組織紀律性之強。”
粟裕過關了,回到家里,對楚青說:“還是你有辦法,寫出的檢討讓我過了關!”
語調極其陰冷,令人不寒而栗。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楚青開始品嘗捉筆的代價。粟裕會周期性地質問她:“你為什么把我寫成這樣!簡直不成樣子!”
楚青也很痛苦:“不是你說怎么寫都可以,只要能過關就行嗎?”
接下來,兩人默然不語,相對而泣。
楚青在回憶文章中說:“這樣的場面我們經歷了多次。”
直而遭屈,忠而被謗,令粟裕壓抑了、痛苦了幾十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他在給中央的申訴書中直言:
“在當時的形勢下,我無法為自己作實事求是的申明。而且,為了不致被打成敵我矛盾,只得違心作檢討。尤其是我的第二次(大會)檢討,完全是違心的,不符合實際的,把強加給我的罪名差不多都兜了下來,把自己說得簡直不成樣子。”
“那次軍委擴大會發動對我的批判,用心是不好的,方法是錯誤的,強加給我的罪名是莫須有的。我在長期革命斗爭中,包括我在總參工作期間,我對人民對黨一貫是忠誠的,任何時候都沒有反黨反領導,沒有向黨爭權,沒有在背后搞過任何同志的鬼,沒有任何兩面行為。”
7月22日,軍委擴大會議落下帷幕。中央政治局和中央軍委解除粟裕總參謀長的職務,將他的“錯誤”口頭傳達到軍隊團一級、地方地委一級。
對粟裕的處分方式極其古怪。先是大會批判,再撤銷職務,并把“錯誤”傳達到全黨全軍,但是對于受批判者既不作結論,又不作決定。
這樣的做法開了黨內斗爭極端不正常的先例,也為以后粟裕的平反留下了障礙。粟裕逝世后,楚青多次向中央提出平反要求,遇到的頭一個難題就是:“沒有結論,怎么平反?”
撤銷總長職務后,粟裕提出不再擔任國防部副部長,申請下部隊。
“下部隊?”彭德懷認為他有情緒,厲色詰問道,“下去是當師長,還是當團長?”
三軍總長、著名戰神、曾經統兵百萬的主將淪落到當師團長的境界,粟裕無言以對,只得噤聲。
同樣的疾言厲色,還表現在對肖克上將的處理上。
彭德懷給肖克上將定性為“從極端嚴重的資產階級個人野心出發,進行反黨反領導的宗派活動,企圖改變我們人民軍隊的面貌”,撤銷其在訓練總監和國防部的領導職務。
“你表個態吧。”
肖克說:“我基本上同意。”
“基本同意?”彭德懷怒目相對,“你說的基本是指多少?百分之五十,還是百分之六十?”
黃克誠在旁說:“他不服,再開會研究一下。”
肖克被斗怕了,不敢吭聲。
彭德懷無疑是一代偉人,對敵人有雷霆之威,對黨有赤子之忱,政治上有松柏之節,生活上有冰雪之操,但是,他峻切苛嚴的作風和急躁暴烈的脾氣,也給他增添了一些不和諧的因素。對此,他自己也有感受,自嘲是“高山上倒馬桶——臭名遠揚”。
他真正感覺到后悔是在一年之后。
廬山會議,彭德懷被打成反黨集團。劉少奇勸粟裕把五八年的事講一講,部下說“你不好講,我們替你講”。粟裕拒絕了,“我決不利用黨內政治風浪的起伏”。
劉伯承元帥和粟裕、肖克上將以及數十名高級將領,是建國后在政治斗爭中最早下臺的高干,從此黨內出現了一類垂而不死、倒而不垮的“閑族”。
他們具備三個特點:
被趕出了核心崗位,但又仍然掛著較高的職務,擔任著歷屆中央委員;
靠邊站了,但又經常受命參預大事;
已是下架的鳳凰,但又虎威不減,隨時可能被毛澤東召見起用。
粟裕的最新職務是國防部副部長、軍事科學院副院長。
葉劍英伸出熱情的雙手。他在全院歡迎會上說:“粟裕戰斗一生,戰功巨大,他的到來是對軍事科學領導的力量的很大加強。”
當時,葉劍英兼任軍科院院長、政委、黨委書記。他推薦由粟裕任黨委第一副書記,主持常務工作。
與此同時,中央領導找粟裕談話,加了一道緊箍咒:“調你到軍事科學院工作,今后你就呆在那里搞學術研究,不必到部隊去跑了。”
實際是限制他接觸部隊,禁止接近指揮第一線。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粟裕都在咀嚼軍委擴大會那些惡毒的語言和猙獰的嘴臉。他力爭把人往好處想。
老部下來談心,一肚子氣:“粟老總,我們三野那次參加會議的將領很多,除了陶勇、王必成談了一些個人看法外,沒有一個敢站出來替你說話。站出來替你說話的,卻是蕭勁光和其他野戰軍的將領。”
粟裕反過來寬解老部下:“三野沒有人站出來說話,是因為有人做了大量、深入細致的工作,不止一次地進行個別談話,施加了巨大壓力的緣故,因此,我們應該理解才是。”
這位老部下又氣乎乎地說:“還有幾個人,顛倒黑白,無中生有,羅列你的罪名,甚至跑到三座門公開貼你的大字報,欲置你于死地而后快。如某某某,你對他十分敬重,如某某某你救過他的命,如某某某你對他不薄,但是他們……”
粟裕趕緊打斷他的話:“這幾個人這樣干,一定有某種原因,某種力量在驅使他們。再說事情已經過去了,算了,不提了。”
在場的陶勇感慨道:“粟老總的胸懷,裝得下整個海洋啊!”
有一次,粟裕與大兒子粟戎生聊起生死,問:“艱難與死,哪個更難受?”
粟戎生回答:“肯定是死了。”
“不對。”粟裕感傷地說,“死的過程很短暫,艱苦卻要熬很長時間,要堅韌,要耐勞。”
粟裕從自己獨特的生活體會中得出十個字的教子訣:“吃苦、耐勞、嚴肅、勇敢、頑強。”
粟惠寧是粟裕的獨生女,很受父母疼愛。一次,粟裕帶她去學游泳。站在高臺上,粟惠寧左顧右盼,不敢往下跳。粟裕見她遲疑,走到背后,一把把她推下水。粟惠寧在叫喊和嗆水中開始學游泳。每次游完,粟裕都要問她:“今天喝了幾口水?游了多少米?”
一個順口溜也因此風行京城:“粟司令教女兒游泳——扔進去不管!”
離開總參的第二年,粟裕迎來了為自己辯誣正名的機會,這就是廬山會議。
會議擬定的主題在糾正“大躍進”中“左”的錯誤,后來因為彭德懷給毛澤東的一封信,出現逆轉,由糾“左”轉而批“右”。
毛彭交惡表面上是對“大躍進”功過得失的看法分歧,深層次的因素之一是朱可夫事件的發酵。
朱可夫是蘇聯元帥、國防部長,在蘇聯衛國戰爭期間指揮過莫斯科會戰、斯大林格勒會戰、庫爾斯克會戰和柏林戰役,功勛卓著。1957年10月,蘇共突然解除朱可夫的職務,赫魯曉夫的解釋是,朱可夫憑借軍功攫取黨權,流露出“波拿巴式的意圖”,試圖制造政變。
事件引起毛澤東的高度關注,他在1958年1月南寧會議的結論中強調:“黨委要抓軍事。軍隊必須放在黨的領導和監督之下。”他要求軍隊討論朱可夫問題,吸取蘇聯的教訓。
毛澤東、彭德懷都認為中國也有“朱可夫式”的人物。
彭德懷認為中國的朱可夫是粟裕,因此把反對資產階級個人主義列為整風內容,批評粟裕向黨伸手要權。他在會上說:“朱可夫事件就暴露了蘇軍在這方面的弱點……我們雖然實行黨委領導下的分工負責制,沒有抄襲他們的‘一長制,但還是有些東西照搬了。我們所以要嚴肅地批判教條主義,就是為了把我軍優良傳統牢固地傳下去。不然的話,當我們這批老的骨干逐漸死去以后,我軍就可能有像匈牙利軍隊那樣變質垮臺的危險。”
可是,粟裕被解職后,毛澤東繼續提朱可夫問題,調門更高了,多次在黨內不同的場合提到“要準備對付黨的分裂”。1959年3月,在上海政治局擴大會議上,彭德懷提出不再擔任下一屆國防部長,毛澤東沖口而出:“副總理兼國防部長還不夠嗎?”
彭德懷感到茫然。
更明確的信號在玩笑中發出。一次,毛澤東跟彭德懷說:“老總,咱們定個協議,我死以后,你別造反,行不行?”
廬山會議上,毛澤東正式與彭德懷攤牌。除了彭德懷的萬言書指責“大躍進”有失有得、是“資產階級狂熱病”刺激了毛澤東外,還有兩位元帥的反映加深了他的焦慮。
——賀龍元帥反映,彭德懷在上山前的火車上說:“中國問題的嚴重困難繼續下去,也許只有靠蘇聯紅軍幫助我們才能解決。”
——留守北京的陳毅元帥報告了另外一件更離奇的事情:
彭德懷見到蘇聯大使尤金,說:“他們都開會去了,就剩下我一個人。”
“這樣你就可以搞政變了。”尤金說。
毛澤東把彭德懷的長信加上“彭德懷同志的意見書”為題,發給會議代表,要求討論信的“性質”。在政治局與彭德懷的談話會上,毛澤東對彭德懷說:“你這個人有野心,歷來有野心。你要用你的面目改造黨、改造世界。過去因各種原因未得到機會,這次從國際上取了點經(不能斷定)。去年八大二次會議上我講過,準備對付分裂,是有所指的,就是指你。我六十六歲,你六十一歲,我快死了,許多同志有恐慌感,難對付你。”
到了這個時候,彭德懷才搞明白,毛澤東要軍隊接受朱可夫事件的教訓,影射的對象不是粟裕,而是自己。
蓋子被揭開后,已經錯當中國的朱可夫被撤職的粟裕心里更是五味雜陳。
從8月2日開始,廬山會議進入揭發、批判彭德懷、張聞天、黃克誠、周小舟等“反黨集團”的階段。
粟裕被推上風口。
他的老上級劉少奇提醒道:“1958年的事,你可以說說嘛。”
粟裕是因與彭德懷將帥失和而遭受錯誤處理的,他的總長職務是被黃克誠取代的,而彭德懷、黃克誠是1958年主持軍委擴大會議三人領導小組的兩位成員。利用這個機會,澄清當時承受的不白之冤正當其時。
粟裕表示感謝,但沒有動。
他的部將按捺不住,說:“1958年受冤枉的事,你不好講,我們替你向上講。”
粟裕斷然制止,說:“這不關你們的事,你們不要管。”
看到粟裕十分木訥,組織上指定他在小組發言。粟裕在發言時,只簡單地談了一些眾所周知的事情,沒有任何“猛料”或“新聞”抖出。
很多好友表示不理解。粟裕說:“我不愿彭德懷受批判的時候提我自己的問題。我絕不利用黨內政治風浪的起伏。我相信自己幾十年的革命實踐足夠說明自己!”
會議快結束時,周恩來、彭真主持草擬《關于以彭德懷為首的“反黨集團”錯誤的決定》,送彭、黃、張、周簽字承認。形勢所迫,四個人都簽了字,也都開始品味曾經令粟裕痛不欲生的自咒和懊悔。
黃克誠說:“這字好難簽!但我們已經是不得不簽了……等我冷靜下來時,我認識到:違心地做檢討,違心地同意‘決議草案,這才是我在廬山會議上真正的錯誤。我后來一想,就非常痛苦!”
廬山會議于8月16日結束,兩天后,軍委擴大會議在北京召開,開始只有100余人,后來擴大到正式人員1061人和列席人員508人,比1958年軍委擴大會人數更多。主題是揭批彭黃張周“反黨集團”和“軍事俱樂部”。
開會那天,毛澤東沒有出席,而由劉少奇主持。9位元帥和8位大將(徐海東因病沒有出席)坐在主席臺上,剩下的一位元帥(彭德懷)和一位大將(黃克誠)被安排坐在臺下特定的“被告席”上。
粟裕坐上主席臺,曾經令他刻骨銘心的夢魘又以同樣的場面再度上演。
一年前主持批判他的人、猛轟他的人輪番遭受空前狠毒的揭發和辱罵。
剛烈的彭德懷不甘受辱,據理力爭,最后失去自制,罵道:“媽的,誰是‘軍事俱樂部的成員,自已報名,老子給你開證明!”
外柔內剛的黃克誠抗議:“批判就批判嘛,罵我娘干什么?我的娘有什么錯!”
第三十九軍軍長吳信泉這樣追述當時斗爭場面:“會議上許多人發言,都是眾口一詞,什么‘膽小鬼、‘殺人犯、‘貪污犯,揭發離譜,造謠捏造,扣帽子,打棍子,上綱上線,言辭激烈,使人感覺非常丑惡。”
一些受過彭德懷氣的將軍夾雜著個人感情,對彭德懷冷嘲熱諷,詰問他:“你也有今天啊!”
粟裕沒有加入報復的行列。
對于他異乎尋常的克制態度,陳毅有個精辟的詮釋:“粟裕受過別人迫害,他絕對不會迫害別人!”
張聞天感佩地對家人說:“粟裕同志人格品德,光彩照人,有一顆金子般的心。”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歷史用近乎殘酷的方式讓彭德懷反省過往主持的“運動”。在經歷了無辜獲罪——無限上綱——不準申辯——強迫認罪——撤職查辦五環輪回之后,彭德懷懊悔地對身邊的工作人員說:“(1958年反教條主義和個人主義)這是一個錯誤,當時對劉伯承、粟裕、肖克等一批同志的批判處理太過火了,言過其實,使他們受了委屈。雖然不是我的本意,但我是會議的主持人,我有錯誤啊!”
陳毅設宴提親:“你的姑娘不錯,以后到我們家來吧。”楚青笑允:“把你們家曉魯給我做女婿。”黃金搭檔親上加親,全軍僅一對。
廬山會議后,林彪取代彭德懷擔任國防部長,主持軍委工作。
林彪自比天馬,眼空無物。他一生中除服膺毛澤東外,還始終盯著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彭德懷。據聶榮臻回憶,紅軍時期,林彪有一個秘密的小本子,隨身放在衣兜里,記載著紅一軍團殲敵的數字、繳獲的物資,經常拿來與彭德懷領導的紅三軍團比長短,較高下。另一個人則是粟裕。解放戰爭期間,林彪經常研究華東野戰軍的戰例。
東北野戰軍參謀長劉亞樓來向林彪請示,聽到他感慨地說:“粟裕盡打神仙仗。”
劉亞樓沒回過神來。
林彪又說:“粟裕打仗真行,他打的仗我都不敢下決心。”
劉亞樓開玩笑,說:“林總,你對華野的作戰情況特別感興趣,是不是想與粟裕同志比個高低啊?”
“你這個人說話欠考慮。”林彪付之一笑,然后說了一大段話,“首先,我對打了大勝仗的兄弟部隊都很感興趣;第二,我對粟裕同志的了解,比你們要全面和深刻。南昌起義之后,從南征路上開始,及至井岡山時期,就數我們兩個打得好。后來,由于經歷不同,而形成了不同的風格。我因為長期以來,肩負著保衛黨中央的重任,又是毛主席直接指揮的主力,我的擔子很重,打仗較為慎重。”
“一般情況下,我有了七成把握才打,只有五六成把握,風險太大,不能打,等到有了八九成把握,又會失去戰機,無仗可打!而粟裕同志呢,長期遠離中央,長期孤軍作戰,一般情況都是在敵人包圍的態勢下打的仗,不冒險就無法生存,所以他養成了敢于冒險的特點。如豫東戰役,我看最多只有五成把握。”
林彪希望借重粟裕的軍事才能。進入六十年代后,軍委需要應美蘇爭霸、中蘇交惡的新形勢,研究人民解放軍的戰略方針和國防建設。林彪便找粟裕談話,提出軍事科學院應成為總參謀部的參謀部,要求軍事科學院自己出題目,多提問題多研究。每個問題要出兩個以上的方案,每個方案要有正反兩方面的意見。
葉劍英更是支持粟裕從全局、未來的高度思考大問題。他對粟裕說:“你要準備接大班,不要接小班,把院里的工作交給其他同志。你是戰將,要準備打仗。”
限制粟裕接觸部隊的禁令被取消了,令粟裕十分興奮,他一頭扎進基層連隊,頻繁地到東北、東南戰區調研。
這一時期,不僅軍事形勢趨于緊張,國家經濟建設也由于“大躍進”的弊端和三年自然災害,面臨困難。粟裕與陳毅同住北京,由于分處不同的領域,又都是忙人,兩家接觸有所減少,但兩人彼此關注著對方的行蹤。
1962年3月,全國科學家座談會在廣州召開。會上,聲學專家馬大蝤提出:“為什么現在還把我們稱為‘資產階級知識分子?”
受周恩來委托,陳毅在會上作報告。
他一開口便語驚四座。
“新中國成立到現在12年了,社會主義制度建立到現在10年了,知識分子一直在經受考驗。如果10年8年還不能考驗一個人,12年還不能鑒別一個人,那共產黨也太沒有眼光了!”
“科學家是我們的國寶,但是,有些領導干部有眼不識金鑲玉,輕視、漠視他們。”他話說得很重,“我是心所謂危,不敢不言。我垂涕而道:這個作風不改,危險得很!嚴重到大家不寫文章,嚴重到大家不講話,嚴重到大家只能講好,這不是好的兆頭。將來只能養成一片頌揚之聲,危險得很呵!”
他宣布經過十多年的改造和考驗,中國知識分子已經是中國工人階級的一部分,“我把我講話的大體意思跟周總理講了一下,他贊成我這個講話,說你們是革命的知識分子,應該取消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帽子。今天,我給你們行‘脫帽禮。”
陳毅從主席臺站起身,向臺下與會者鞠了一躬。
全場掌聲雷動,史稱“脫帽加冕”。
陳毅的講話引起軒然大波,黨內高層提出質疑,華東局第一書記柯慶施不準傳達陳毅的講話。據薄一波記載,在同年召開的北戴河會議上,毛澤東很不客氣地說:“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有些陽魂過來了,但是陰魂未散,有的連陽魂也沒有過來。”
粟裕看到陳毅廣州講話的簡報,由衷地感嘆:“也就只有軍長才敢說這樣的話啊!”
一次,陳毅的小兒子陳曉魯來看粟裕,談起這件事。粟裕深情地說:“陳軍長那個人一輩子就贏得了兩個字,那就是磊落。”
據粟裕女兒粟惠寧回憶,父親自從與陳毅結為搭檔以后,無論戰爭年代還是和平時期,無論兩人的職務有何變化,始終尊敬陳毅為“軍長”。
這是一個被歷史和情感永遠定格的尊稱。
1963年,粟陳兩家的關系又進了一層。
這年6月,兩家在一起聚餐。
陳毅邊削水果,邊對粟裕說:“你的女兒不錯,以后到我們家來吧。”
粟裕笑了。
楚青說:“那好啊,把你們家曉魯給我們吧,給我做女婿好了。”大家都笑了,算是答應了。
當時,陳曉魯不在場。等他回來后,張茜對兒子說:“這次你真的要去給你楚青阿姨做女婿了。”
就這樣,兩位親密戰友又成為了兒女親家。
1966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發動,帶來空前的浩劫。在中央主持一線工作的劉少奇、鄧小平被當作“黨內走資本主義路線的當權派”被打倒,林彪成為“副統帥”、“接班人”,走上政治舞臺的中央。
陳毅預感在劫難逃。他把原來的華東老部下召集到家里,親自給每人斟滿酒,舉起酒杯交底:“讓我們干了最后一杯!我保不住你們了,你們各自回去過關吧。如果過得了關,我們再見;如若過不了關,很可能這是最后一次見面。”
分手前,他囑咐大家:“困難,我們都見過。要說困難,長征不困難?三年游擊戰爭不困難?建國初期要米沒米,要煤沒煤,頭上飛機炸,下面不法投機商起哄搗亂,怎么不困難呢?困難!沒有困難,要我們這些共產黨干什么?我還是那句老話:無論多么困難,都要堅持原則,堅持斗爭,不能當墻頭蒿草,哪邊風大,就往哪邊跑!”
粟裕、葉飛、陶勇、王必成、陳丕顯、江渭清、譚啟龍……一干華東舊將遵循了軍長的囑咐,也都陷入劫難之中。
陳毅大鬧懷仁堂,爽的是出了口怨氣,悲的是戴上“右傾”的枷鎖。他吩咐遭枉受屈的部下及家屬:“有事找粟司令,他現在還行,尚能說句話!”
“文革”浪潮席卷政壇,粟裕與陳毅原本可以安全逃生。
粟裕靠邊站已經七年,不在臺上也就沒有被打倒之虞。
陳毅雖然在臺上,擔任國務院常務副總理兼外交部長,位置被各種勢力覬覦,但是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見紅衛兵時,主動挽著陳毅的胳膊合影,并說:“陳老總,我保你。”
陳毅回以軍禮,說:“請主席放心,我能過關。我是共產黨員,我靠我的工作,能取得群眾的信任。”
問題出在他那張管不住的嘴和藏不了的磊落上。
一次,他與王震聊天,興之所至,評點起“中央文革小組”的正副組長來。
“江青嘛,不該過問政治,搞點藝術嘛。本人實在對她不感冒。”
“康生這個人,爬得高,跌得重,哎呀,做個考古學家還可以。”
“陳伯達么,也不是政治家,寫點歷史文章還可以,以前他就是搞學問的嘛。”
說起林彪,他雖然不點名,但尖銳程度更甚:“德國出了馬克思、恩格斯,又出了伯恩斯坦。伯恩斯坦對馬克思佩服得五體投地,結果呢?馬克思一去世,伯恩斯坦就當了叛徒,反對馬克思!俄國出了列寧、斯大林,又出了赫魯曉夫。赫魯曉夫對斯大林比對親生父親還親!結果呢?斯大林一死他就銼骨揚灰,背叛了列寧主義!中國現在又有人把毛主席捧得這樣高。毛主席的威望內外都知道嘛,不需要這樣捧嘛!我看哪,歷史驚人的相似,他不當叛徒,我不姓陳!”
他對“文革”的不滿,不僅與老戰友談,還公開表現在某些場合。他接見紅衛兵、歸國留學生、外事部門群眾組織代表,不平則鳴,炮聲轟轟:
“現在把劉少奇的100條罪狀貼在王府井,這是泄密!八大的政治報告是政治局通過的嘛,怎么叫他一個人負責?”
“朱老總今年八十一歲了,歷史上就是‘朱毛,現在說朱老總是軍閥,要打倒,人家不罵共產黨過河拆橋呀?”
“賀龍是元帥,是副總理,怎么一下成了大土匪?這不是給毛主席臉上抹黑嗎?”
“這樣一個偉大的黨,只要毛主席、林副主席、周總理、伯達、康生、江青是干凈的,承蒙你們寬大,加上我們五個副總理。這樣一個偉大的黨,就只有這樣11個人是干凈的?如果只要這11個人是干凈的,我陳毅不要這個干凈!把我揪出去示眾好了。一個共產黨員,到了這個時候還不敢站出來講真話,那真是一個銅板都不值。”
他還指著光頭罵禿子:“現在有些人,作風不正派!你要上去,你就上去嘛,不要踩著別人嘛,不要用別人的鮮血染紅自己的頂子!”
他的最后一頓怒火是1967年2月13日發泄在中南海懷仁堂碰頭會上。他與譚震林、葉劍英、李富春、李先念、徐向前、聶榮臻與康生、江青、陳伯達、張春橋、姚文元等文革小組發生激烈沖突,這就是黨史上著名的“三老四帥大鬧懷仁堂”。
陳毅在發言中提到三個敏感話題:一是斯大林晚年問題,二是赫魯曉夫叛變問題,三是延安整風有偏差的問題。江青等人當晚即告御狀。
毛澤東開始只是把老帥抗爭當作牢騷話,當聽到陳毅提及延安整風時,臉色馬上變了,說:“你們說江青、陳伯達不行,那就把中央文革改組,讓譚震林當組長,陳毅、徐向前當副組長,余秋里、薄一波當組員。再不夠,把王明、張國燾都請回來。力量還不夠,那請美國、蘇聯一起來。你們把陳伯達、江青逮捕、槍斃!讓康生去充軍!我也下臺,你們把王明請回來當主席么!”
很快,大鬧懷仁堂被誣為“二月逆流”,陳毅成為批斗對象。原來一群被打倒、靠邊站的華東舊部將都被動員上陣揭發。
粟裕首當其沖。在一次中央全會分組會上,粟裕被團團圍住:
“粟裕!你從抗戰起就當陳毅的副司令,兩人搭檔一二十年了,對他知根知底,為什么不出來揭發?”
“粟裕!陳毅是‘二月逆流的黑干將,他要反黨反毛主席,你一聲不吭,是什么政治態度?!”
好意的“提醒”,善意的“點撥”,一概如春風過耳,粟裕仍然不為所動。一些風派人物上火了,譏諷粟裕是陳毅的干兒子,有的甚至罵粟裕做孫子做上了癮。
陳毅不忍一輩子爭強好勝的粟裕繼續受辱,于是主動說:“粟裕,你就說說吧。”
批陳已是不可逆轉的趨勢,陳毅不在乎身上再多幾口唾沫,唯一能做的就是催促粟裕與自己劃清界限,獲得主動。
陳毅還知道,粟裕承載的壓力很大。江青、康生等人將他列入“叛徒、特務、反革命修正主義的黑名單”;公安部在京西賓館秘密成立專案組,調查他的“特嫌”問題,并無理拘捕了他的小兒子;軍事科學院一部分造反派提出打倒“葉(劍英)粟(裕)王(樹聲)”的口號,派人到他的住所鬧事。如果粟裕能在批陳問題上表明態度,無疑是解難脫困的良策。
但是,粟裕朝陳毅擺擺頭,仍舊一言不發,忍受著鋪天蓋地而來的嘲諷、謾罵和恫嚇。
大鬧懷仁堂,陳毅出了一口惡氣,也親自拉上了自己政治生涯和外交生涯的帷幔。他對外交部副部長喬冠華說:“只要我陳毅不吭氣,住在中南海是不成問題的。但是,在講與不講的問題上,我最后還是選擇了講。文章不準寫了,再不講話,還算什么共產黨員!”
九大前夕,政治局討論出席大會的代表名單。
陳毅發言:“我在‘文革中有錯誤,對照九大的三條標準,恐怕已不夠格。”
毛澤東既對陳毅有些惱火,又從內心欣賞他坦蕩磊落的性格,半開玩笑地說:“這三條標準不夠格,你可以作為‘右的代表嘛。”
本是一句笑談,張春橋、姚文元等人借機泄憤,立即以上海市委的名義,寄給陳毅一封公函。
陳毅:遵照最高指示,我們上海市××萬黨員一致推薦你作為“右派”代表參加九大,履歷表隨信寄去,填寫完畢,立即退回。
陳毅流血的傷口又被狠狠地刺了一刀。粟裕聽說此事,禁不住勃然大怒道:“這簡直是欺人太甚,把信退回去!”
“為什么要退回去?”陳毅榮辱不驚,“既然今天上海選我作為‘右派代表參加九大,說明我陳毅還有一點代表性嘛!這番盛情怎么好謝絕呢?”
陳毅工工整整地填寫了履歷表,寄回上海。
此后,中央勒令陳毅“請假檢討”。
在陳毅靠邊站的同時,一直靠邊站的粟裕卻被起用。為應對全國范圍的混亂狀態,中央軍委對重要部門和地區實行“軍管”,一大批解放軍將領被派往地方,介入“文化大革命”。
國困思良將。毛澤東記起了華東粟裕,說了一句:“粟裕過去有戰功,打不倒。”
周恩來馬上找到粟裕,說:“現在情況很困難,國防工業系統已處于半癱瘓狀態。主席說過,你過去有戰功,現在打不倒。你去支撐這個局面吧!”
從1967年3月開始,粟裕的職務越加越多,先是擔任國防工辦軍事代表組組長、國防工業軍管小組組長,接著參加國務院業務組。
由于陳毅等國務院副總理被打倒或請假檢討,周恩來請示毛澤東批準,成立協助總理處理國務院日常事務的業務組,其成員相當于原來的副總理。粟裕在業務組負責軍事工業。
一下一上,沒有改變粟裕對老領導的尊敬,反而使素來豁達的陳毅多了幾分顧慮。一次,中央召開重要會議,兩人在京西賓館相遇。粟裕握著陳毅的手,噓寒問暖,不愿放開。陳曉魯回憶當時的情況:
“秘書回憶說他當時有點兒急了,怕別人看到說閑話,陳老總那時候已經被點名了的。秘書就暗示要快點兒,一方面他們還有會議要參加,主要的另一個方面就是擔心讓一些喜歡搬弄是非的人看到,父親也不想因此連累粟裕同志,因為他那時候才剛剛被委以重任。”
粟裕說:“軍長,請保重。”
陳毅揮揮手,說:“沒什么,大不了又是一個三年游擊戰爭。”
他不愿意因為自己牽連粟裕,但遇到老部下蒙難受冤,第一個找的就是粟裕。
1967年東海艦隊司令陶勇、朱嵐夫妻被迫害致死。海軍司令李作鵬以海軍黨委的名義向中央通報,定性為“叛徒陶勇,畏罪自殺”。
陳毅吩咐原交通部部長彭海清:“葉、王、陶,就是陶勇不在,可疼可惜。陶勇不可能自殺,他的死大有問題,總有一天我要面陳毛主席,把這個問題說清楚。有事找粟司令,他現在還行,尚能說句話。”
粟裕聞知,大為震驚,說:“陶勇怎么會自殺?!”
幾天后,軍委辦事組送來一份關于開除陶勇黨籍的文件,要粟裕表態。
“我不同意這樣做。”粟裕悲憤地質問道,“人都死了,還搞這些做什么?!”
粟裕將陶勇受冤的情況向周恩來匯報。周恩來感到痛惜:“陶勇同志打日本帝國主義那么堅決,說他是日本特務,無論如何說不過去嘛。”
當時軍委辦事組被林彪死黨控制,周恩來也是有心無力。
粟裕給中央寫信,力主為陶勇平反;給專案組寫材料,證明陶勇歷史清白;給海軍政治部寫信,列舉和駁斥定案文件中不符合事實的所謂結論。這些信件如石沉大海,直到1977年“四人幫”被打倒后,“陶勇事件”才得以平反。
“有事找粟司令。”陳毅這句話,成為華野眾將及其家屬在遭遇劫難時的口頭禪,粟裕也及時伸出了援手:
——時任軍事科學院常務副院長的宋時輪拒絕批判陳毅被揪斗,軍事科學院一些人乘機要求撤職嚴辦。
“我和他們共事很久,我了解他們。他們主持日常工作,難免會有缺點和錯誤,對他們的錯誤先不要戴帽子、作結論,也不要開大會批斗。他們的問題要在核實之后才能確定性質。”
——時任南京軍事學院院長的張震被綁架。他的孩子帶著血衣進京來找粟裕。粟裕非常著急,半夜打電話向周恩來報告。
“他們這樣做不對嘛,我打電話給他們。”周恩來向有關方面施壓,迫使造反派釋放張震。
——時任衛生部副部長的崔義田下放到江西永修縣五七干校“勞動改造”。粟裕對他說:“你不要著急,要相信黨和政策。你在新四軍和華東軍區的歷史,陳毅同志和我都為你寫了證明。”他在給衛生部的信中明確表態,“崔義田同志對新四軍的醫務工作和野戰醫療的建設是有貢獻的”。
——時任全國婦聯負責人的章蘊被審查。粟裕寫信給全國婦聯軍代表,證明章蘊同志在華中工作,表現是好的,對敵斗爭是堅決的。
——上將鐘期光長期被囚禁,子女被列為“黑五類”,兩個兒子報名參軍,所有條件都合格,“政審”不過關。兩個小伙子扒火車進京找粟裕。
“我了解你爸爸,我們一起抗日、打國民黨反動派,風風雨雨幾十年,不能說他沒有錯誤,但他是革命者。現在審查他,尚未下結論,我認為他的問題是人民內部矛盾。你們不要著急,要相信黨,總有一天會搞清楚的。當兵政審問題我給你們作證。”粟裕不僅寫信作證,還給安徽省軍區打電話,幫助鐘期光兩個兒子順利入伍。
……
據不完全統計,“文革”期間,粟裕先后為彭德清(原國家交通部部長)、何鳳山(原內蒙古建設兵團司令員)等幾十位挨整的省市領導、部隊系統首長出具證明或寫信,幫助他們解除揪斗、關押,重新工作。一位長期在北京衛戍區工作的老人說:“十年內亂中,我們看到粟裕同志的一些報告,都是要求解放干部的,沒有一件是由他建議抓人的。”
最后的軍禮。在陳毅追悼會上,粟裕向老首長敬禮訣別。毛澤東穿著睡衣,來到八寶山,望著長眠的陳毅,一手拉著粟裕,悲哀地說:“井岡山的老同志不多了!”
1970年軍管結束,粟裕面臨再就業。
林彪對粟裕的基本態度是“敬而不用”,做些研究可以,插手軍隊不行;其死黨控制的軍委辦事組更是不準他踏入軍界半步。
周恩來找粟裕談話:“軍管小組工作結束了,部隊你也回不去了,留在我身邊工作吧!你仍參加國務院業務組工作。”
粟裕心里冰涼,說:“我打了一輩子仗,不會做地方工作。”
周恩來開解道:“不會做,學嘛。”
粟裕提出一個要求:“請總理替我向毛主席報告,將來一旦打起仗來,我還要重上前線。”
林彪主持軍委工作后,粟裕與他交往堅守一個原則,即以老兵身份,只談軍事,不涉政治。
對于未來戰爭,他有強烈的責任感。他說:“未來的反侵略戰爭,我不一定能見到,但是戰爭是要死人的。我是一個革命了幾十年,打了一輩子仗的老兵,如果面對新的形勢,看不出問題或者不敢把看到的問題講出來,一旦打起仗來,就會死人,多付代價。而我們這些老兵就會成為歷史的罪人。”
對于林彪的政治圖謀,粟裕始終保持著清楚的頭腦。
林彪的毛家灣對粟裕敞開綠燈,林彪對粟裕發話:“你發現什么問題,或者有什么意見,可以直接反映面談,打電話或者寫信都可以。”
“文革”期間,一些老戰友也希望粟裕搭橋,向林彪轉交信件,解決個人問題。粟裕采取的方法是:凡是要求向周恩來轉交的信件,他都及時面呈,說明情況,提出建議;凡是要求向林彪轉交的信件,他一律退回。為此,在一段時間內,他遭受到誤解或者責怪。幾年后,林彪事發,專案組清查案件,把給林彪寫信的人列為“上賊船”的審查對象,一一遭受追查。這些被粟裕退回信件的老戰友才佩服他的先見之明,感謝他的另類保護。
1971年八九月間,中共九屆二中全會在廬山召開,林彪、江青兩個集團圍繞權力分配問題展開激烈斗爭。
林彪在大會上發言,稱“我們說毛主席是天才,我還是堅持這個觀點”,并且不顧毛澤東的反對,堅決重設國家主席。他的政治智囊陳伯達和“四大金剛”黃永勝、吳法憲、李作鵬、邱會作以及老婆葉群分別在華北組、中南組、西南組、西北組發言,群起響應,還揚言要揪斗反對設國家主席的人。
粟裕帶領軍事科學院的中央委員上山,編在西北組。軍委辦事組有人給粟裕打招呼:“到了表態的時候了!”
粟裕沒有任何表示。
粟裕負責的小組有的委員沉不住氣了。
有的說:“設不設國家主席,只是一個形式,我們國家反正是毛主席當主席。”
還有的催促粟裕:“粟老總啊,咱們也該表個態了吧。”
粟裕說:“別急,再等一等。”
催促者說:“不能再等了,再等就被動了。”
粟裕寧可被動,也不附和。
很快,毛澤東發現了會議的異常,便召開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強調:“不要搞分裂,不要揪人。有些話提起來有千斤重,放下來只四兩,國家主席問題不要再提了。要我當國家主席就是要我早點兒死;你們再繼續這樣,我就下山,讓你們鬧。”
政治局決定開展批陳(伯達)整風。粟裕所在的小組沒有“起哄”,免受沖擊,開始催促要表態的中央委員驚出了一身冷汗:“粟老總啊,多虧了你,要不然,我們就犯錯誤了。”
廬山會議后,毛澤東決定向軍委辦事組摻沙子,派紀登奎、李德生任北京軍區政委和司令員。北京軍區負責北部邊疆國土安全,新上任的兩位首長雖然也是部隊出身,但未指揮過大兵團作戰,一時間,感到惶恐。周恩來指點他們拜粟裕為師。紀登奎回憶粟裕為他倆撐腰說:
“毛澤東派我和李德生等人去軍委辦事組‘摻沙子。軍事上的事,我確實不懂。李德生比我強點兒,也只指揮過一個師、一個軍。當時,蘇聯在中蘇、中蒙邊境陳兵百萬,萬一有點兒閃失,恐怕不僅我要掉腦袋,而且還會成為民族罪人。我急中生智,去把粟裕請來了,那是我們軍隊的名將了。粟裕一聽說有打仗的事,精神來了,很興奮。我給他配了幾名最好的作戰參謀,坐上個吉普車,在邊界防區滿山遍野地轉了幾個月。粟裕辛苦勞累一番,搞出了一個防御的作戰方案,拿去交給軍事科學院和軍事學院的內行和專家們看了,認為確實不錯,我這才比較放心。”
紀登奎放心了,粟裕卻揪心了。他在邊境考查中,發現大量形式主義的軍事工程,發現軍隊防御體系和指導原則受到唯心主義、極左思潮的嚴重沖擊,戰事一開,不堪設想。在考查過程中,他就對一些耗費巨大而無實際用途的工程提出批評。隨行的參謀提醒:“這項工程是毛主席批準了的。”
粟裕不改觀點,說:“不能因為主席批了,就不如實反映。工程雖是主席批的,但也要看報告情況時是怎樣報告的。”
他關于國防建設和軍隊積極防御的戰略方針,與軍委領導觀點明顯不合,甚至是對立的。幫助他執筆的同志都不敢下筆。粟裕堅決如實地向中央軍委上報。
一年后,林彪陰謀敗露,倉皇出逃,摔死在蒙古溫都爾汗。中央召開老同志座談會,王震搶著第一個發言,揭發林彪及其死黨的罪行。
“王胡子,還是讓我先講,我對他了解得更多。”陳毅打斷王震的話,一口氣講了兩個多小時。第二天,他接著發言,又講了整整一個上午。激憤之下,他一股鮮血從鼻腔涌出,被緊急送到醫院搶救。
陳毅晚年,已經被查出結腸癌晚期,經這次發作,再也沒有下床。
周恩來、葉劍英第一批到醫院探望。陳毅身上插滿管子,樂觀地說:“它們在我的身上會餐呢。”
粟裕是去得最勤的一批。醫院規定,每次見面都要事先申請,每次不能超過十分鐘。
陳毅預感時日不多,說:“一個人的一生基本上開三種會。第一種是慶功會、慶祝會;第二種是批判會、檢討會;第三種是追悼會。我的追悼會你一定要參加,看看蓋棺如何論定。”
在最后一次探視中,陳毅談起了為陶勇平反的事,叮囑粟裕:“這件事不辦好,對不起道庸(陶勇原名)同志啊!”
1972年1月4日,一直昏迷的陳毅突然清醒,認出守在床邊的妻子和四個孩子,嘴唇翕動著,聲音極其微弱。女兒珊珊把耳朵貼近父親嘴邊,才聽清:“……一直向前……戰勝敵人……”
這是征戰半個世紀的元帥留給家人的遺言。
兩天后,陳毅溘然去世,終年71歲。
1月10日,陳毅追悼會在八寶山舉行。毛澤東原定不參加,午飯后穿上睡衣準備午睡,突然站起身來說:“調車,我要去參加陳毅同志的追悼會。”
在八寶山休息室,張茜十分驚訝,說:“主席,您老人家怎么來了?”
“我也來悼念陳毅同志。”毛澤東對張茜和孩子們說,“陳毅同志是一個好同志,為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作出了貢獻,立了大功勞,歷史已經作了結論。”
他走到黨旗覆蓋下的骨灰盒前面,深深地三鞠躬。
早早來到八寶山的粟裕,向前與毛澤東握手。毛澤東望了望長眠在骨灰盒里的陳毅,看了看眼前的粟裕,悲愴地說:“井岡山的老同志不多了!”
哀樂響起,粟裕行最后的軍禮,為老首長、搭檔、親家送行。
從1927年相逢于敗軍之際算起,陳粟相識了45年;從1938年結為正副手,陳粟同行了35年。他倆相惜相護,風雨同舟,搏激流,闖險灘,度困厄,造奇跡,創造了無數輝煌,留下“陳不離粟,粟不離陳”的佳話。
陳毅善詩,濃稠可調蜜,淡處見清幽,放曠豁達見于韻律。粟裕善二胡,闊處可走馬,細處能刺鄉,殺伐韜略寄于節拍。兩人相互影響,粟裕開始練習寫作。1964年寫下《老兵樂》的草稿,經過15年的打磨,于1979年最終改定:
半世生涯戎馬間,一生系得幾安危。
沙場百戰笑談過,際遇幾番歷辛艱。
松蒼敢向云爭立,草勁何懼疾風寒。
生死沉浮尋常事,樂將宏愿付青山。
這是戰神粟裕對自己戎馬生涯的寫照,也是對陳粟這對黃金搭檔的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