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村之戀

陳希平

一只猴子談戀愛這不奇怪，但老同學劉五斤說他家養的猴猻戀上了人，戀上了村里一個姑娘，我就驚奇得不得了，而且還說是害相思成病，不可思議。我覺得有必要到他家親自走一遭看過究竟才是。

近十幾年來，由于對生態環境的保護，退耕還林，退耕還草，山寨周邊環境植被狀態越來越好，所以，會到鄉親們，總說起寨子后面猴子野豬越來越多，地里玉米洋芋都被偷吃精光；說而今眼目下，寨中年輕力壯都不在家，猴子老熊野豬都猖狂得很。

五斤家在半山，其實我們多年未聯系，因為開了次同學會，咱是一道大山溝的兩面，七扯八扯還是親戚，自然就密住一堆。別看老同學是農民，他還瞧不起我這種工作人員。“5.12”大地震，災后重建，國家扶持大額資金。人家現在是寬房大屋，三層羌民族風格的閣樓，占地百平米帶向陽院壩，兒子在外打拼，在川西壩子買了套房子，不時還兌錢回來，家里女子女婿是國家公職人員，有房子車子票子。平時喝些養生酒，偶爾打點小麻將，堅決不吃麻辣燙。哪象我，買了九十多平米的高樓一隅，還得按揭多年。這老同學現在一門心思養身體，偶爾開春上山，眼睛獨到，蟲草就得幾萬。兩年前在山上撿到一只病猴，背回家看病吃藥好生調養，這猴子通人性配合得好，一個月不到就全面恢復，如今已長成一只壯猴，村里人羨慕得直流涎水，說你老畜生運氣好，得這么個金寶貝，好多人出高價買，老同學哪里愿意？他老婆曾心動想高價賣給一旅游的，這猴子淚眼巴巴望主人，緊逮主人衣袖不放，那游客終于心軟打了退堂鼓，回家被丈夫狗血噴頭臭罵幾天，幾千塊錢把你眼睛打瞎了。那猴頭至今記這血海深仇，對女主人呲牙裂嘴，恨入骨髓，不吃她飯，不隨她走，不與理睬，只認男主人。

原先三四小時路程，如今一個多鐘頭就到了。“猴猻都絕食一天了”，五斤看著我就說，我說你喊它猴猻？他說隨口取的（我們這里喊猴猻是對瘦子的貶稱），它已經認了。我直奔猴的住所，在他家堂屋一側，關在一木制的方形籠格里，說是關，其實門是虛掩著，猴猻正閉目養神，身形更顯枯槁憔悴，一幅誓死抗爭模樣，格子里擺滿給它愛吃的好東西。老同學說先給它拴的是鐵鏈，它大吼大叫，又咬又奔，張牙舞爪，你們縣上有家人就是不注意，猴子東跳西跑，把自己勒死了，我怕它也尋死，就把它放到木格子里，它這才稍安靜下來。

女主人出來給我泡茶，猴猻睜眼很討厭瞟了她一眼，就又閉目養神，看來他們之間已用各種斗爭方式對峙了許久。女主人道：這段時間都被它吵鬧得，我都沒有睡過一場好覺，這死猴子，就朝他要的人的方向叫喚。

我就說叫那人過來不就行了，夫妻倆一臉難為情，五斤說：那是一個白凈的大齡女子叫楊月韻，年輕時東挑西選，看上她的她看不上，她看上的，人家又看不上她，村里給她介紹怕有一個連，后來稍降要求又陰錯陽差，拖到現在。她的家人著急得很，但是你說她怎么和猴猻那么好呢？在寨里傳出去不好？這猴子通人性，懂情感，因為月韻經常給它好吃的東西。有一次，猴猻得憂郁癥，我們搞不懂就放猴猻歸山，后來，不知啥原因它在月韻家里住著，原來猴猻回到山里，猴群里食物緊缺起內訌，猴猻挨餓又遭同類排斥攻擊，覺得沒有在人這里的食物有保障和舒適安全，就帶著傷痛饑餓回到五斤家，結果門外呆了大半夜，沒有得到主人理會，被這女子晚上過路發現，把它接回家。平時月韻就關心它，住了幾天，感情就建起來，還比我的感情深。現在你放它走，它又不愿意，和主人耍脾氣，我們真沒有辦法。”

我說，那就交給月韻，免得這么麻煩。五斤說：“你以為猴子就沒有它的人格嗎？哦，該說猴格。這家伙在她家住了三四天，就大吼大叫，吹胡子瞪眼鬧脾氣，意思是我們沒去接它，我們接它回來，它怨恨，對我們新仇舊恨，我給它陪許多不是道歉好久。說實話，我也舍不得，我給它說我再也不拋棄你。”老同學說著就轉頭給猴子招呼：我們現在是一家人，我們要對你好，是不是猴猻？那猴子好像都聽得懂，面色和軟了不少，但看到食物又扭開了腦袋。

我們合計商量了許多辦法，都沒有解決問題，猴子無動于衷。五斤就拿了大盅人參鹿茸泡酒在鐵爐上煨著，猴子嗅到氣味就做了很難看的表情給主人，五斤說：它意思是我都要絕食死了，你還有心情和別人喝酒。“猴猻，我和老同學給你想辦法呢，讓你好夢成真，你不吃是你自找，餓死活該。”五斤邊給他的猴猻說，邊給我倒酒。猴子把腦袋晃了晃，別個臉仍然不吃。女主人端了兩盤下酒菜來招呼我，猴子看也不看，斜著頭閉目養神。

幾杯酒下肚，舒服愜意得很，冬天的農家院落寧靜而溫馨，寨子很美：林木掩映，渠水歡歌，田野過冬蔬菜綠得心醉，一掃過去的干旱荒涼，一切都今非昔比。在這樣的氛圍里我深為這只年輕的公猴的執著與認真勁頭所感動，我不懂猴語，但我相信在猴的世界上絕不會缺少像人類一樣的情感信息傳遞，它們用肢體、用表情、也用聲音。它們有它們自己的夢想，自己的詩情，它好像又在爭取什么權益……

五斤說早前，寨子上有一個著名的獵手叫王打槍，槍法準得百里挑一，山上所有鳥獸都聞之喪膽，望風而逃。他打的野獸多，討幾房老婆都沒有后。一次在一棵樹上發現只小猴子，他正舉槍要打，突然跳出只老母猴，直給他擺手，懇請他不要打她孩子，獵人仍舉槍瞄準，老猴一把攬小猴入懷中，面對槍口給孩子喂奶，王打槍沒敢摳火，稍后，母猴一把甩開孩子，向著獵人用雙手不停拍打自己胸口：意思是你要開槍就朝我開吧，王打槍猶豫片刻開了火，卻沒想王打槍自己把自己打死了，好幾顆沙彈反向鉆進他自己身體。槍身自己炸膛開裂，那時用的火藥槍，或叫火銃，本地叫啄啄火。以后再沒有人敢打猴子，山上打獵也先敬山神。五斤說猴子是靈長動物，和人有親緣關系，不能亂打，聽說城里有人活吃猴腦的，傷天害理，要遭報應呢。

我聽了久不能語，都盯著猴猻，猴猻此時也盯著我們，那是一雙渾濁幽藍的眼睛。我給主人說，既然取消了鎖鏈，何苦又給它套上牢籠，讓它自去追求，想怎樣就怎樣啊。兩口子就笑起來：我們早就給過它自由，那次不是放它回山，我們從月韻那里接回來后，它呲牙裂嘴罵我們無情無義拋棄它，過了幾天，我們才明白它要鐵鏈或籠子，它覺得這才是它擁有主人有依靠的標志。果不其然，我們看它，安居在籠子里，純粹就是以一個合法的家庭成員自居，和我們較真哩。我想，或許它認為有些事是非得由人才能辦得到的，不是它自由了沒有鎖鏈了就能解決的，但我還是不大讀得懂它。人類由猿猴進化到人，經過了多么漫長的歲月，當它們將永遠地停留在猴的世界的時候，也沒有忘記它們和人一樣是靈長動物，因為只有人才會使用鐵鏈牢籠這類工具，有人說猴子一旦沒有了人為的束縛，便會立馬回歸猴群，猴子是最不能喂家的，可這猴猻特別不同，莫非猴子也在學著人類進化不成？

我咪了口酒，給猴子高聲道：下次我給你帶一精致美麗的牢籠來。猴子好像根本不在乎我的話，但我感到它很關注我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我們從中午到下午太陽落山，該說的好話說盡，猴猻也不為所動，我們一致認為請那女子月韻可能是唯一的解決辦法，可怎么能請來讓我們十分犯難，我們不能對這只猴子置之不管，我們認為這是個多么有趣，多么該做且必須去做的一件大事啊！

女主人回家跟了批人來，人們都覺奇怪，七嘴八舌議論：山上猴子不是缺吃少喝嗎？你猴猻不苦不累有吃有喝不滿足，還上升到情感層面上來，豈不笑掉大牙？莫非我們國家富裕了社會進步了還帶攜了猴子的進步嗎？五斤道：現在猴子在人面上“悄”得很，跑到誰家都招歡迎，都生怕不吃哪家東西，這猴猻知道月韻沒對象替她著急呢，因為有恩于它，它就知恩圖報，月韻還給它做件棉布馬甲背心。說著就拿出來要給猴猻穿，猴猻正難過又餓著有大怨氣呢，一伸手將馬甲丟了老遠，眾人大笑不止，都笑它還人模人樣。都說這畜生鐵了心，以身殉情吶。

大家又開始做它思想工作：你一個猴猻想和人粘好，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等一段時間，我們到大城市動物園給你找一個你如意的對象，把家就安在劉大伯家，管吃管住，你們自由生兒育女，猴猻聽了依然不為所動。

大家要送它到“女友”家，猴猻起先不大明白，等五斤給它說清楚時，它又張牙舞爪吼叫起來。后來大家就一致決定去找月韻，她來肯定一切都會迎刃而解。五斤夫婦堅決反對。我自告奮勇說去找月韻，月韻肯定是一個極富同情慈善之心的人，一定會管猴猻的。

一個親戚領我正跨出門檻，一潑人氣勢洶洶從大門口涌來，劈開我直奔五斤兩口子，場面驟然有些緊張起來。

“劉五斤，一寨人都說我家月韻和你家猴子搞對象，你這不是臊我女子皮①？壞我們名譽，羞先人，今天還聽說這猴子得相思病，你們不給我們洗清白，你家就‘攤倒了，你家就攤上大事了。明給你說老子先弄死這猴三”。說著就看地下找來一棍棒，眾人慌忙解勸，來的其他人也好言勸慰：都親親戚戚的。月韻爸爸就氣得坐著喘粗氣，月韻媽就哭。人們看到猴猻挺知趣地綣縮在籠子一隅。

月韻媽哭道：“我們月韻今天人影都不見，有啥子三長兩短噻，我咋活喲！”月韻爸道：“我一個黃花閨女，還沒有嫁人，都是你們養的什么猴三引起的，今天事情不弄清楚，我們是不會走的”。五斤就叫老婆看茶，陪不是。我也湊前說好話，大家也講些道理，說一個大女娃子，高中生，是有見識的，不會有啥問題。他兩口哪里聽得進去，男的嘆氣，女的抽泣。猴猻偷眼看人。

雙方都正僵持，已是下午光景，一些人已離開，剩下的都有些不知所措，忽然大門外有停車、敲門和說話聲（如今咱山寨已村村通硬路），進來的竟然是大家盼望的月韻，身后還跟著一個六十左右的老頭，風塵仆仆的樣子。月韻父母喜出望外，轉悲為喜，猴猻不停拍手。

月韻進屋便明白幾分，給她父母說：“喊你們不要為我瞎操心，我的事情我自己曉得，就你們給我壓力，逼我難為人”。轉身對五斤說：“大表叔，我帶來的這位羅大爺，他在他們那地方喂了十幾年猴子，猴語懂得很，今天我請來作通司，羅大爺說他保證能治好猴猻的絕食癥”。羅大爺就很憨厚地朝大家笑，我們都高興至極，五斤更是喜上眉梢：不忙不忙，先好好休息休息，喝茶緩口氣。

羅大爺、五斤、月韻留在里面，我們都退到屋外，等了近半個時辰，猴猻居然在懶洋洋吃東西了，羅大爺介紹出來，我們都震驚不已。

猴猻生死絕食的原因是，這只獼猴不是戀上了人，而是戀上了你們寨子，你們寨子的人都對它好，它這一輩子都離不開你們寨子。你們要同意它是他們的家庭成員，它還要人模人樣“嫁”到月韻家，去陪伴她，讓她生活得開心。等她有了丈夫，它才打算離開，到那時，它想在哪家就哪家，劉家楊家都是它長住的家，屬于它的特定領地，月韻家也要有象征性的鎖鏈牢籠之類，最好有一塊屬于猴們的場院，因為它還有可能將它可憐的媽媽和不成熟的對象接來，要允許他在兩家自由來往，主人不得干涉，不得隨意猴身買賣，但法定身份屬于劉五斤家。

五斤不大同意兩家來往共有，我說猴猻是明白“人”哪，你是法定主人。兩口子方才答應。

第二天，我和羅大爺都起得很遲，是一陣嗩吶聲驚醒，起來才明白是月韻來接親——說是接親，其實是邀約十來個人，裝模作樣做給猴子看：給它掛紅帶花，叫它鉆到籠子里，由月韻提著籠子坐進面包車，嗩吶聲悠揚婉轉，是羌族人家出嫁調子，男主人拿一大包猴子喜歡吃的香蕉蘋果花生，放到籠子里，猴猻兩手抱緊劉五斤主人，不斷拍打，算是多情自古傷離別，老同學哭，女主人哭，我的眼睛也濕潮潮的，在場的人都感動了，猴猻嘴上還吐些話語，一手搭在五金老婆肩，女主人忍不住，放聲哽咽起來。羅大爺說：它會經常回娘屋的，最終是要回來的。

面包車走了，早餐后我也要告辭，我給老同學說：我會再來，我會一直關注猴猻的，愿人和猴在這個世界上，都生活得更加美好！

臨走，五斤送我五斤他自釀的“得柯歉”（羌語：烤酒）和五斤自磨的玉米面，真不愧他五斤之名，勝過“五金”之情，寨中還有好幾處親戚，只有等下次去拜望。猴猻有戀，我等更戀這美麗的羌村。

注①：“臊皮”四川方言，丟臉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