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傷疤妖嬈成花

張燕峰

他是命運的棄兒。

多年之后，每提到他，村里的老年人都會抹著眼淚，感嘆：他可真是個苦命的娃子啊。

確實，他連母親長什么樣都不知道，他出生時，母親就難產死了。沒有奶，他餓得整日整夜地哀嚎，鄰家嬸子也剛生了孩子，爹央求嬸子給他喂幾口奶，再后來，他吃過牛奶，羊奶，喝過面糊，米粥等。他再大些，村里的阿婆大娘們看著他孤苦伶仃，經常接濟他，可以說，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沒娘的孩子像棵草。八歲那年，他和小伙伴們玩耍時，不幸被高壓電擊中，當即昏厥過去。醒來時，左臂完全燒焦，像一截被大火燒過的枯木，沒有了一點知覺。送到醫院，醫生只好給他截肢，看著自己空蕩蕩的袖管，恐懼如千萬只螞蟻嚙噬著他的心，于是，禁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爹把他輕輕攬入懷中。等他哭夠了，爹才平靜地說，孩子，命運把你拋到荒野之上，即使折斷了翅膀，也要飛翔。當你翱翔于茫茫天宇的時候，就會發現，曾經的傷疤，已經開滿了繽紛艷麗的鮮花。

爹的話太過深奧，但爹的意思他還是聽明白一些，那就是讓他忘記身體的殘疾，忘記自己的不幸，像正常人一樣去生活。

從此，他便要求自己，別的孩子能做到的，自己也要努力做到。砍柴，爬樹，游泳，別人輕易就能做到的事情，他都得付出千萬倍的艱辛努力，摔得鼻青臉腫，有幾次還差點摔斷了腿，鮮血順著褲筒往下流，淚珠在眼眶里打轉，但他忍著劇痛，咬緊嘴唇，不讓眼淚流下來，不讓自己哭出聲。

他的右手越來越靈活，甚至比別人的兩只手還要靈巧，他還學會了洗衣，做飯，寫字，縫衣服，樣樣干得比一般人出色。以至于村里的長輩責怪兒孫時常說，人家一只手都要強過你。

爹說，出去學一門手藝吧，將來也好討個老婆，賺錢養家。他來到了城里，跟人學起了修汽車。他的勤快懂事贏得了師傅的欣賞，師傅傾其所有認真教他，很快他掌握了汽車修理的全部技術，從此有什么難修的活兒，師傅直接交給他去應付。

兩年后，他出師后在國道邊租下店面，開起了自己的汽車修理鋪，生意異常火爆，充氣，補胎，每天他都滿身油污，汗流浹背。忙不過來的時候，鄰居就勸道，帶個徒弟吧。很快便有人找上門來要拜他為師，從此，他有了自己的徒弟。徒弟是個白面書生，長相標致，說話伶牙俐齒，很懂得討人歡心。

26歲那年，他用修車的積蓄娶了一位貌美如花的太太。那段時間是他人生中最為燦爛亮麗的日子，他整天笑呵呵的，合不攏嘴巴，干起活來還經常吹著口哨，似乎每一分每一秒都流光溢彩，都被鮮花和蜂蜜浸泡著。他干活格外賣力，加之修車技術臻于爐火純青之境，他和他的鋪子就像磁石一樣牢牢地吸引著那些需要修車的人，賺的錢就像流水一樣嘩嘩地流進了太太的腰包。從太太進門那天起，他便把財政大權交了出去。

一年后，他嬌寵的太太，那個被他舉在頭上捧在掌心的女人不辭而別，那個聰明乖巧的徒弟也一同消失了，消失的還有他這幾年全部的血汗錢。

天塌地陷，滿目洪荒。他的心如同被囚禁在黑暗潮濕的牢籠里，整個人如同跋涉在茫茫戈壁灘上，絕望如同潮水一般，洶涌而來，挾裹了他。他開始像其他落魄男人那樣，學會了抽煙，酗酒，日日萎靡得像一株遭遇蟲害的植物，氣息奄奄，了無生機。

在酒精中麻痹，在煙霧中尋求刺激，他萎靡得像個暮色黃昏的老人。鄰居們看著他一蹶不振，蹉跎時光，都覺得很心痛，勸他，可他睜著惺忪的睡眼，似聽非聽。到第二天依然故我，濤聲依舊，重復昨天的故事。鄰居們對他也失望了，任其自生自滅。

爹知道他的窘況之后，步行十多里山路，蹣跚著來到他的鋪子。爹已經老了，雖然剛過半百，卻已經腰身佝僂，叢生的白發，就像秋天河岸上野生的芒草。看著爹，他突然有些揪心地疼，抑或是委屈，他禁不住嗚咽了起來。聲聲悲鳴，像一只冬天暗夜里受傷的野獸絕望地哀嚎。

爹不說話，沉默著抽煙。等他停止了哭泣，爹摁滅了煙，緩緩開口：孩子，這一切能算個啥子事情呢？說不定是老天刻意安排的呢？對你不忠不義的人走了，是為了讓與你白首與共的好女人來到你身邊，是為了讓誠信仁義之人來到你身邊。孩子，你應該感謝上蒼的安排，這些看似傷痛，但傷好之后，結疤的地方一定妖嬈成花。

老父親的一番話，有一種奇異的力量，在他的腦海中反復回響，瞬間，他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他狠狠地擰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唉，我怎么能這樣糊涂呢？在突如其來的挫折面前，反反復復去咀嚼痛苦，真是愚蠢至極的行為，最好的辦法就是選擇忘記，讓受傷的地方盡早結疤。

從此，他振作了起來，徹底告別了烈酒和香煙，出現在人們面前的還是那個樂觀積極、清清爽爽的小伙子。

幾年后，他又娶了親，是一個樸實賢惠的女子，再后來，他的事業蒸蒸日上，又招了新的徒弟，不會甜言蜜語，但是絕對踏實肯干的青年。

現在呢，他已經是當地幾家汽車連鎖修理廠的老板，是著名的企業家。當記者采訪他的時候，他微笑著說：“非常感謝命運賜給我的不幸，如果沒有這些磨難，可能我是一個庸碌的人，有了這些傷痛，才激發了我挑戰挫折的勇氣，才有了今天的成績。廢墟之上崛起的一定是偉岸挺拔的大廈，結疤處一定妖嬈著芳香和美麗的鮮花”。

他的話贏得了人們的陣陣喝彩。是啊，“讓傷疤妖嬈成花！”當命運的凄風冷雨驟然襲來的時候，我們千萬不要陷入自怨自艾的沼澤之地，那樣會失去拔足前行的勇氣，而應該勇敢地微笑面對，忘卻生命中的苦和痛，讓傷口快速愈合。當你奮發圖強，昂然前行的時候，很快就會發現，苦難已經成了滋養靈魂的養料，而結疤的地方，已妖嬈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