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立


回顧在中國人民大學的本科學習生涯,我在北大聽課的歲月是不可磨滅的回憶。
在北大,我完整旁聽了12門課,另外還有若干課程聽了部分。
課程:“聽覺銳化訓練”
“二十世紀西方音樂”
院系:藝術學院
老師:畢明輝
來北大聽課機緣巧合,2009年春季學期的星期二下午沒課,北大朋友說有門音樂課特別新穎,老師講課信息量大,顛覆傳統的教學模式。于是我抱著試一試的態度,第一次來到北大二教的課堂,這門課叫“聽覺銳化訓練”,授課教師是藝術學院的畢明輝老師。
畢老師帥氣逼人,經歷豐富,本科就讀于中央音樂學院鋼琴系,后學習二十世紀西方音樂理論,在中央音樂學院讀完博士、復旦大學視覺學院修讀博士后,曾在香港亞視工作,之后才到北大任教。當時畢老師輔導的中樂學社在北大并不聲名顯赫,他不過是講師一枚,不過,畢老師的PPT做得出神入化,從聲光電的氛圍塑造與內容銜接而言,時至今日也難見人與其比肩,就其巨大的信息量而言,與北大歷史系閻步克教授的PPT不相伯仲。
從“聽覺銳化訓練”這么高段位的課名就可看出畢老師的用心。所謂“聽覺銳化”,就是教授如何快速使用專業欣賞音樂模式,聆聽西方音樂。我聽的第一節課上,畢老師選用了俄國作曲家普羅科菲耶夫的《彼得與狼》、法國作曲家圣·桑的《動物狂歡節》,教學生分清管弦樂團不同樂器的音色,并輔以英國作曲家布里頓的《青少年管弦樂指南》,判斷旋律和節奏的強弱快慢。以上三部交響樂作品均為西方音樂教學的入門必聽,而如何通過分析欣賞以上作品來教學生入門古典樂,是我之前聞所未聞的。
畢老師不僅每節課給學生提供大量精選的試聽曲目,還給學生發很多曲譜,他指出聽古典樂一定要看譜,才能體會作曲家的用意。入門時需聽經典版本,加深印象后再聽其他版本,才能明白版本間的區別,鑒別真正的大師之作。為了讓我們真切了解各類音樂的魅力,畢老師還邀請中央音樂學院二胡專業研究生,現場演奏《二泉映月》,讓我們身臨其境地感受中國傳統音樂的美。
在聽畢老師的課前,我曾聽過1000多張西方古典音樂專輯,但沒有系統性地學習西方古典樂。那個學期的周二下午畢老師開了兩門課,第一門是“聽覺銳化訓練”,第二門是“二十世紀西方音樂”,即使我擁有豐富的聆聽經驗,但在這兩門課的熏陶后才有豁然開朗的感覺——從聽音樂到聽懂音樂?!岸兰o西方音樂”主要講述二十世紀初法國作曲家德彪西等五人開創印象派以來,西方古典樂在現代出現了多元化的變型。但變型的音樂艱深,缺乏悅耳度,業余愛好者難以理解。畢老師通過梳理文化源流和流派經典作品,告知其中的內在機理,叫人連連稱奇!
之后的一個學期,畢老師開新課——“電影中的音樂”,畢老師自做電影《羅生門》、《聽見天堂》、《紅色小提琴》等電影原聲的曲譜,結合電影畫面分析電影配樂與電影進程的多樣關系,教我們從聆聽電影音樂的角度學習電影。
好老師一般都會在課前留許多有意思的思考題,要求學生通過電子郵件與其溝通。作為旁聽生,我也堅持給老師發郵件交流學習音樂的心得,并能得到老師的垂青,每個學期結束時畢老師都會請我們幾個旁聽生一起聚餐,榮幸之至。
課程:中國官階制度引論
院系:歷史系
老師:閻步克
我喜歡研讀中國古史,北大歷史系的名師名課怎能錯過?
在北大歷史系旁聽的三年間,我聽了羅新教授的“民族史”,李劍鳴教授的“史學理論研究”,閻步克教授和葉瑋副教授合開的“中國官僚制度研究”,閻步克教授的“中國古代史(上半部分)”和“中國官階制度引論”……
2009年的秋季學期,閻老師第一次開設“中國官階制度引論”,每次的旁聽課我都坐在教室右側的前三排,當時經常坐在我身邊的是臺灣考古學博士呂世浩。呂博士非常低調,上課沉默不語。反倒是閻老師上課時偶然著重提到了呂博士的貢獻,我才發現他的存在,如今的呂博士已是臺灣大學歷史系老師,其講授的課程“秦始皇”成為慕課平臺Coursera上最受歡迎的中文課程之一。
閻老師授課的最大特色在于信息量巨大,每節課的幻燈片至少100多頁。當時閻老師全部課程的PPT并沒做好,為了讓學生們能認真復習,他把PPT上傳網上供學生閱讀。他還在課堂上友情出售他的教材,學生是否購買純屬自愿,價格極為親民,向正式選課生一折出售,叫人好生羨慕。不過閻老師強調,教材主要是為了方便看PPT,真正的所得還是靠課堂上的積累。
閻老師的博學在上課時發揮的淋漓盡致,談到古代道路形成原因時,他講到了美國民謠音樂大師鮑勃·迪倫(Bob Dylan)成名作《Blowing in the Wind》中的第一句歌詞,并唱道: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
閻老師說,讀這句歌詞可以知道,世界文明處于初級階段時,世界各地丈量路程的模式是一樣的,都是靠走。于是能理解為什么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將公元前800~公元前200年間,尤其是公元前600~公元前300年間,命名為人類文明的“軸心時代”,因為那個時代世界各地的思想家在文化上均有相同之處。
羅新老師的“民族史”總是能讓我腦洞大開,他推薦了民族史入門教材《想象的共同體》,打破了我原有認知中的“民族”概念。當時還在北大歷史系任教的李劍鳴老師是美國史研究專家,他那絕版多年的著作《歷史學家的修養和技藝》,多年來一直被公認為是歷史學專業治學研究的入門書。他的課以讀書演講見長,每節課要求兩三名學生上臺演講,每節課找一名學生介紹一位史學理論家的學術貢獻,請一兩個學生介紹兩部具有史學革新意義的史學佳作。正是在他的課上,我知道了許多世界史與史學理論的著作——微觀史學三大著作《馬丁·蓋爾歸來》《蒙塔尤》和《奶酪與蠕蟲》,史學領域的《柯林伍德自傳》……
課程:“世界電影史”
院系:新聞學院
老師:陸紹陽
之于藝術研究,除了西方文化傳統的音樂藝術和中國文化傳統的古典裝飾藝術,還有二十世紀發展最迅速的電影藝術。在2009~2010學年的秋季學期,我和時任清華大學電影協會會長的黃俊鋌同學,一起旁聽了如今已是北大新聞學院院長陸紹陽教授的全校公選課“世界電影史”。
陸老師的課一般從《火車進站》開始,按照電影史的順序,每節課介紹電影史上的一位大師及其二三部作品,每節課講授20分鐘影片的歷史意義與欣賞角度,之后放電影,最后再做10分鐘的總結。陸老師是電視出鏡高頻率的學院派影評人,在他的課上既可以感受到他對電影發自內心的熱愛,同時也能感受出他骨子里最純正的“北大精神”。
陸老師上課非常認真,記得有一次他讓在場的每個學生交一份“最喜歡的10部影片”的片單,并注明專業和學號,然后請學生們認真觀賞電影,下課時他會對學生們的片單總結。我和黃俊鋌兩位旁聽生也上交了各自的片單??偨Y時,陸老師說大家選的片子與互聯網電影資料庫(IMDB)前十名排行榜的差不多。“哦,對了,課上有兩外校的同學想要學分的話,課下可以來找我……”聽到此,我發現陸老師是認真看過每一張學生的片單的,如此認真嚴謹的態度,不由得叫人欽佩。
課程:《中國佛教史》
院系:哲學系
老師:周學農
我對哲學一直很感興趣,但關于佛教哲學的學習卻一直不得要領,直到大三在人大和北大各聽了一門課才找到佛學的門徑,人大授課老師是中國第一個留學僧——惟善,而在北大旁聽的是哲學系周學農副教授的《中國佛教史》。
相較于惟善老師的佛教學院派的謙卑與嚴謹,周老師的風格更加生活化,有種將禪意潤物于無聲的美感。他倡導學生入門佛教從讀四大名著之一的《西游記》開始,《西游記》前言中的種種意象均有深刻的佛學印記,讓高深的佛學貼近大眾。尤其講到禪宗興起后中國佛教嬗變的多個流派時,周老師列舉耳熟能詳的寺廟和日常生活中的禪意小故事,貫穿佛教名宗的教義與思想特征。
在佛學入門上,周老師特別推崇呂澂先生的《中國佛教源流略講》和《印度佛教源流略講》。關于佛教哲學的內在機理,他推崇方立天先生的《佛教哲學》,而關于中國古代的佛教史研究,他推薦湯用彤先生的《隋唐佛教史稿》,并指出要從佛教史研究與佛教哲學研究的二重角度,理解佛教的深意。
課程:《古代漢語》
院系:中文系
老師:邵永海
文史哲不分家,聽過了哲學系和歷史系的名師名課,中文系的課怎能錯過?
正式聽北大中文系課之前,我曾聽過中文系舉辦的耶魯大學著名漢學家宇文所安的系列講座,以及著名文藝評論家香港中文大學李歐梵教授的系列講座。名家講座的魅力有時在提問環節,主講人會講到個人成長經歷,以及學習心得上的小發現,記憶猶新的是李歐梵教授講他讀書讀多了后,只要看看目錄就能大概知道這本新書講的是什么,著眼點在哪里,問題有哪些。當時只是大三的我,并不能充分認同他的這種觀點,時至今日我也讀了不少書,終于與他在這個向度上達成了共識。
大三后,我明確了在中國上古史研究的路上繼續前行。雖每天都溫習古書,但當時并沒有開設系統性的古代漢語課程,而古代漢語基于古代史的學習,是萬眾之基。一直就對北大中文系邵永海老師的“古代漢語”仰慕已久,直到大四上學期才有機會完成這一夙愿。
在北大中文系,學生們稱邵老師為“邵公”,一方面是其上課認真細致的態度,另一方面或許是他上課喜歡帶領同學聲情并茂地朗讀古文,在氣宇軒昂間讓每個學生真真切切的理解古漢語音韻、停頓、字詞間的深意。不僅是邵公,北大中文系的老師對學生們都非常得好,有一位老師聽說邵公班上的學生們學習熱情高,于是把自己新著的一部學術札記,贈予了在場的每一個同學(包括旁聽同學),還附贈一本老師研制的健康素菜食譜,對于我這樣的旁聽生而言,幸福極了!
記得在邵公的最后一節課上,他特意花三個課時講述《史記·汲鄭列傳》中汲黯的事跡,臨近結束,邵公講起了這一句——
“好直諫,守節死義,難惑以非。”
邵公突出了“難惑以非”,說,我們上大學的意義是什么,不是為了考試,不是為了學分,而是為了將來能夠“以非難惑”,這才是我們學習的目的。 講完汲黯,邵公給每人發了一張紙,紙上都是清代各大名家關于讀書和音韻、訓詁、文字之學重要性的語句,讓我們時時自省。從發端的顧炎武,到最輝煌的段玉裁和王念孫。邵公強調:“讀書自識字始,大學對于我們的意義不在于背著書包到處聽課,如果能真正的深入進去多讀經典,不管以后干什么,你的大學才算真有意義?!?/p>
邵公的這一段話至今仍在激勵著我前行,而“難惑以非”也成了我的座右銘。
責任編輯:尹穎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