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蘇醒躺在床上,碩大的羽絨靠墊支撐著她的身體,她以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半仰半躺著,電視機里是正在熱播的《中國好聲音》,那個叫劉明湘的女孩唱的歌真好聽,《漂洋過海來看你》,什么時候的老歌了,她竟然把蘇醒的淚給唱了出來。
蘇醒把手貼在肚皮上,繞著肚臍眼順時針三圈,逆時針三圈,最近她總感覺肚子里脹脹的,還有些便秘。記不得什么時候她看到個東西,說做這樣的動作能促進腸胃蠕動,脹氣便秘什么的都能改善。蘇醒做這個動作時心里堵得慌,連帶鼻子也酸酸的,不知道是不是被歌聲勾起了心事,還是這段時間身體的原因。她想用手去揉揉自己的心,又想去揉揉自己的胃,她的胃,最近老是犯惡心,可能是受涼了,也有可能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一個星期后,蘇醒終于發現有些不對勁,她的惡心越來越重,胸脯也開始脹脹的。起初她以為要來大姨媽了,她的月經一直不調,這讓她總是對那件事有些后知后覺,在某些方面,她一直是個遲鈍的女人。
蘇醒還是去藥房買了試紙,為了保險還買了兩張。當天晚上鮮紅的兩條杠,第二天清早第一泡尿最準,蘇醒幾乎一夜未眠,顫抖的手從那冒著熱氣的尿液里捻起那根紙片,依然是觸目驚心的兩道紅。蘇醒懵了,跌坐在馬桶上半天沒起來,她感覺小肚子里一陣抽搐,恐懼巨浪一樣壓過來。如果有逃生的通道,即使是抽水馬桶的下水口,蘇醒都想讓自己成為一坨屎,開關一按,呼嚕一下,什么麻煩都解決了。
(二)
蘇醒蒙頭昏睡了兩天,這兩天里她沒吃什么東西,肚子里卻一直在咕嚕咕嚕地叫,好像有股子氣在里面左突右沖沒法子出來。她已經三天沒排便了,再用手去揉自己的肚子,蘇醒汗漬漬的手心下,她感覺自己的小肚子上長了肉。又或者,是她的肚子里面長了肉,雖然那團東西現在還沒有成形,可蘇醒真的感覺到他在里面像一團發面一樣在悄無聲息地膨脹。
那天回來她有在火車站買過藥的,中途轉車,等待的時間足夠長,她的眼角掃到候車大廳角落里那個小藥店,應該是平時賣暈車藥什么的。蘇醒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借買一瓶水的時間掃視柜臺,并在店員殷勤的詢問里脫口而出自己心頭那個惶恐的需要。年輕的店員善解人意地笑著,手指靈巧地從玻璃柜臺里捻出一盒藥來推到蘇醒面前。蘇醒的臉騰一下紅了,她想裝作老練來著,可她總是這樣輕而易舉地莫名慌亂。
藥不是廣告里常說的那種,店員悠篤篤地說這是新藥,效果要來得更好,姐姐你放心用吧。畢竟不是多光明正大的事情,也不比年輕女孩在商場的內衣店,多隱秘的商品都能理直氣壯地去挑選,這種?蘇醒怎樣也做不到理直氣壯地去問它的藥效,且面對的是不知比她年輕多少的女孩子。即使有些疑心,蘇醒還是低著頭迅速付了錢,賊一樣從柜臺上抓過那盒都是英文字符的藥急急走了出來。在車站洗手間,就著礦泉水她吞了那盒藥,她以前記得這種藥只有一顆,這盒卻是兩顆。蘇醒心里忽然有些忐忑,可盒子已經被她慌慌忙忙地丟進了垃圾桶,這地方人來人往的,她總不能光明正大去翻垃圾桶吧。
陌生的城市天空下起了雨,夜色濃重起來,蘇醒在候車室的兩個多小時里,幾乎一直目光空洞地注視著窗外。窗外,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流,不變的布景,連軸轉的路人甲乙丙丁,一場機械漫長的人生默劇……雨點在燈光里放大發光時,蘇醒分不清它們是誰的淚珠?還是,它們就是一顆又一顆綺麗美好的鉆石。
蘇醒不可遏止地渾身發冷起來,冷得渾身發抖,冷得周身發酸。回到自己的城市雨下得噼里啪啦的,午夜的城市,被雨洗得干干凈凈,路燈忽閃的燈光鬼火一樣詭異,蘇醒在雨中一路走回家,半小時的路程,跋山涉水一樣長。回來后她就發燒了,整整一個多星期,她半死半活地昏睡著,醒了就找了一把藥吞下去,從冰箱里胡亂找些東西塞到肚子里。這些時間里秦風一個電話也沒有,這一個多月里他都沒有一點消息。
張小光也沒有消息,他是她的正牌男朋友,這次一走就是三個月,他一點消息也不往家捎,蘇醒也一個電話一個信息不往外發。張小光臨走的時候他們大吵了一架,她說:“分手、分手、分手——”張小光咬著牙,眼睛瞪得銅鈴一樣大,他“咣當”掃落了桌上一攤子瓶瓶罐罐,嘶吼的聲音比蘇醒還要來得大:分!分!分!他媽的早該分了!然后他就走了,然后三個月他沒有一點消息。蘇醒不確定這次他們是不是真的分了,以前的五年里,他們至少分過了一百次,這一次蘇醒希望是真的,可又隱隱害怕,害怕什么,她也說不清楚。
(三)
蘇醒猶豫著要不要給秦風打電話,要不要告訴他她懷孕的消息。蘇醒其實真的很想要一個孩子了,她最好是個女孩,漂風可愛的,聰明伶俐的,長相吸收了她和秦風的長處,迷死人的小可愛,秦風把她當作手心里的寶……
這天晚上蘇醒夢見了她,自己的小小女兒,在夢里一直沖她咯咯地笑,像個開心的小天使,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幸福小寶貝。夢還沒醒透,床頭柜上的手機響了,蘇醒睡眼朦朧地抓過手機一眼瞄到那個號碼,攤睡在床上的身體霍一下坐了起來。
風——
怎么,是不是還在睡覺?吵著你了。
沒啊,沒啊,你怎么會打電話來?
呃,在開車呢。
哦——
秦風以前最喜歡在開車時候跟她燙電話煲,他說:你若不陪我說話,我開車會瞌睡哦,這樣很危險的,你會放心嗎?
蘇醒咯咯地笑,她喜歡他這樣親昵無賴的口吻;她喜歡他有點刁蠻的小霸道;她喜歡,喜歡他拉著她陪他,就像她在他的生命中多重要一樣,她若不陪他,他的生活就無趣了,走著走著就要打瞌睡了。
可現在蘇醒不知道要怎樣去接秦風的話,不知道自己該用怎樣的語氣,說些什么內容。他肯定聽不出她回答里小心翼翼的討好,她努力云淡風輕說些不痛不癢的話題,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她的語言在他面前突然就失去了自由。就像現在,她不確定秦風突然打她電話是因為心情好?還是因為些別的原因……
她不敢輕易破壞他的談興;她更怕他誤會,誤會自己在要挾他;又或者想用這件事來栓住他已經遠離她的心。
剛從一個展會回來,那些禮儀小姐真漂亮,身材一個比一個好。
呃……
對了,你不是說要到我這邊嗎?這兩天——要不?你過來?
蘇醒迷糊了一秒鐘就迅速清醒過來。他邀請她去他的城市,這之前他一直在拒絕,拒絕她到他的城市,只肯在一個中間城市見面,她轉兩趟車到那,他開一小時的車過去。現在?現在是他的身體想她了,他從一個美女如云的地方飽盡了眼福,他身體里的某部分開始蠢蠢欲動。于是,他想到她,想到一個多月前他們的肉體是那樣的激情契合,多么酣暢淋漓的肢體糾纏,這一刻,他肯定想起了那些活色生香,他粘著她,一次次欲罷不能。
他?!
我懷孕了——
突兀而出的話,更像是條件反射下的抗議,蘇醒來不及去把握它的語速、音調,更別說它沖出去的沖擊力和它可能引發的后果。
什么!——
震驚之后果然是長時間的靜默,蘇醒的心又難過起來,才堅硬一刻又速度柔軟下來。她是不愿意看到他為難的,她也不愿意讓他覺得自己是在糾纏他的棄婦。愛情落到這般境地,真的比死了一百次還要難堪。
本來不想告訴你,剛好你打電話過來——
蘇醒喉嚨口哽了一下,故作響亮的嗓音變得有些尖利起來。
我會去打掉的,過兩天就去——
哦——
那——那你找個好點的醫生。
欠你的,以后有機會再好好彌補你——
聽筒里,先前亢奮激動的嗓音被蘇醒的一句話敲打得支離破碎,除了沉默,蘇醒真的不知道要再說些什么。
我到地方了,先掛了——
片刻間,她舉在耳畔的手機里一陣雜亂的嘟嘟聲,像腳步匆忙的逃離聲,也像一場災難來臨時的警鐘聲。這警鐘,后知后覺,又形同虛設。
(四)
城郊新開了一家醫院,私立的,他們的廣告鋪天蓋地,尤其是那個廣告,一度有追趕腦白金的趨勢。“夢里無痛三分鐘,去除煩惱好輕松”“今天做手術,明天就上班”……多輕巧,多隨便,什么時候這摧心之痛輕巧隨便過一場流行感冒?
蘇醒想,就當它是一場感冒吧,感冒又死不了人,不過是人吃些苦罷了。還有就是,心,也要吃些苦——
其實,私立醫院有私立醫院的好處。蘇醒一踏進那家醫院,就覺得她來對了。這里不是一片慘兮兮的白,也沒有刺鼻的消毒藥水沖擊她的嗅覺和她周身條件反射下擴張著的毛孔。清雅碎花墻布的墻面,綠意環繞的室內點綴,漂亮女護士一臉親切甜美笑容,那個婦產科醫生更是目光慈愛到讓人心生溫暖。不像蘇醒以前去的公家醫院,在那里,在那種高高在上的目光和口氣里,蘇醒是低賤和卑微的。
刷卡的時候蘇醒沒有一點心疼,這時候錢能化解掉某些尷尬和換來一些虛幻的尊嚴也沒什么不好,即使她真的不那么富裕,可這時候蘇醒需要這些,她就算是個戰士,她就算做好了所有直面的準備,她的心卻像一片即將凋零的葉子,在命運莫名的狂風里懸在她生命的枯枝上顫顫巍巍命懸一線。
睡上去,把褲管脫掉一只。
煞白的燈光下一樣的程序,記憶翻滾起褐色惡浪,蘇醒只感覺小肚子里一陣劇烈抽搐,腳底發軟,那高高的手術臺就像屠夫屠宰的案臺。
第一次,市人民醫院老舊的手術室森寒恐怖,穿白大褂的中年婦女面無表情地呵斥她做一系列動作:褲管脫掉一只! 張腿! 張大點!屁股往下、往下!蘇醒局促著,僵硬著,汩汩而流的淚水連自己也分不清是屈辱還是恐懼。現在知道難看早干嘛去了?還有臉哭!冰冷的呵斥仿佛來自地獄的鞭笞,蘇醒連難堪的權利都沒有,更別說有誰來安撫她的恐懼、羞辱和難過。面目可憎的婦人吩咐完一切退到了一旁,冷冷的倚靠在油漆剝落的木門上袖手旁觀著。邊上肅立著的年輕護士走上前,青澀的臉在蘇醒的淚眼里恍惚看著就跟她差不多的年紀。
疼痛,無法用言語形容一二。蘇醒感覺自己肚子里的大腸小腸還有那些經經絡絡全被人用手在扯著、在割著、在用火燒著烤著煎著。她無法控制地尖叫起來,因為錐心的疼痛,因為蝕骨的恐懼,她的叫聲一聲高過一聲、一聲凄厲過一聲。兇神般醫生的呵斥她已經聽不到了,趴在她腿跟前年輕護士緊張到微微顫抖著的手她也感覺不到,她只知道,如果一下子就死過去了多好,不用這般凌遲,不用這樣受苦……
蘇醒扶著墻從里面出來時她感覺自己撐不住了,張小光在門外,她就向他伸出手,她想抓住那根稻草,趕緊把她拽出地獄。她說:我不行了,背我。張小光卻像受到了驚嚇,背你?這么多人多難看?蘇醒伸出的手在那聲驚嚇到的聲音里無奈虛弱地折向一旁,冰冷而不帶一絲溫度和表情的墻灰剝落的墻,她的手還沒來得及夠到它,她就休克了。張小光后來說,看著你不對,沖過去扶你都扶不住,你的腳一下伸直了,人直挺挺的,抱也沒法抱,嚇死我了。蘇醒就這樣體驗了一把死亡的滋味,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她的意識恢復時,她感覺到自己拼命想從一團捆縛著自己的黑暗里掙脫出來,那團黑膠一樣粘著她,她想喊,可喊不出聲,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那團黑色的沼澤里淪陷,她恐懼,她想呼救,她竭盡全力,拼命掙扎、掙扎,終于,一聲歇斯底里的喊叫沖了出來——
眼前光明重現,她在一張輸液床上,張小光的臉有些慘白,不知道是病房燈光太亮,還是真的被她嚇著了。之后,蘇醒問他自己是不是叫得很恐怖,那樣歇斯底里的?張小光說:沒有啊,沒聽見你叫啊,你一直昏迷著,才醒過來。蘇醒明白了,原來自己真的從鬼門關前兜了個圈,總想著是不在乎生死的,原來在那一刻求生意識竟然那樣強,如不那么努力掙扎,是不是就真的了結了?
那次手術做得并不成功,蘇醒出院回家后開始大出血,不得已又做了第二次清宮。她是醫院的試驗品,實習生的實驗物,也許還是一場戀愛的試驗品,可她除了承受并不知道還能做些什么。她一向如此,除了接受,好像從不懂得反抗。就像那一次后,她在心里發誓再不到這地獄般的地方,再不要受這樣的摧殘,可之后卻還是有了第二次、第三次。這次是第四次,這次的地獄是秦風給的,可在秦風那頭更像是她自找的,所以,他不會有一點憐憫,他甚至會感覺麻煩,或者害怕的吧!
(五)
蘇醒努力讓自己鎮定地躺在手術臺上,藏起心頭的羞恥、難過還有無法遏制的恐懼,好在現在有無痛手術了,可以省略去那個清醒面對的過程。蘇醒真的怕自己崩潰,每一次,她都怕自己的力量已經用完,再也無法支撐面對。
醫生過來打麻藥的時候說:放松點,睡一覺就好啦。蘇醒緊張的心里忽然逗了一下,“夢里無痛三分鐘,解除煩惱好輕松。”是這樣嗎?她還想起手機里看到的一個段子:小明爸爸失業了,小明說,去XX醫院做個手術吧,今天做了手術,明天就可以上班了哦——蘇醒心里笑了一下,笑意帶到唇角,有點莫名其妙,有點沒心沒肺。手臂上刺痛加重,她的意識瞬間模糊過去。
事后,她在醫院休息室的小床上蜷縮著躺了小半天,腹腔里排山倒海的疼痛,她并沒有積蓄起半點免疫力來對抗它。臨近傍晚,從出租車下來,她一步步扶著樓梯蹭上樓,六樓的出租房蘇醒第一次覺得它太高了,高得就像是喜馬拉雅山——
蘇醒回到家差點就虛脫了,一身的虛汗讓她覺得自己像從水中剛撈上來一樣。衛生間的鏡子里,她從馬桶上起來,一抬頭,被自己嚇了一跳。明晃晃的鏡子里,披頭散發面無人色的女人活生生就像從聊齋的墓穴里剛剛爬出來。
肚子里空蕩蕩的痛、空蕩蕩的餓。可蘇醒沒有力氣為自己準備食物,她隨手抓起漱口杯,倒了杯熱水,灌到了肚子里。身上暖和了一點,痛也仿佛減輕了一點。她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像蠶繭一樣裹了起來,這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在發抖,不可遏止地抖,抖到她心里的眼淚藏也藏不住,洪水一樣沖了出來。
不知睡了多久,蘇醒很清醒地感覺到自己被夢魘住了。幽暗陰寒的空間,有不知名的嬰兒哭聲傳來,凄厲驚悚。隨后,血淋淋的孩子面目模糊逼近過來,一只只慘白的小手伸向她,泣血呼喚著:媽媽、媽媽,媽媽、媽媽——蘇醒驚恐到不能自已,她想呼救,可她出不了聲;她想奔逃,她的身子卻被巨大的石塊壓著,動彈不得。她只能張大驚恐的眼睛四處梭巡。房間左側應該是窗戶,她的眼珠轉過去,那里有一絲光透出,那里應該就是光明的世界,可是,厚實的窗簾豎起屏障,蘇醒的目光透不過去。右側呢,右側就是門的方向了,可那扇門死死的閉著。蘇醒想,它怎么是關著的啊,我沒有關它啊,它怎么就關上了!蘇醒讓自己的眼睛合了一下,再奮力張望過去,她驚恐地看到門上面吊著一個黑影,像張紙片一樣陰森孤寒地懸在那,他,竟然是張小光。此刻,他一雙慘白鷹爪般的手鉤吊在房門上,兩只魚肚白般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她,陰冷如鬼——蘇醒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想喊救命,聲音就堵在喉嚨口;想去摸床頭柜上的手機,可肢體僵硬,拼進全力也動彈不了半分。她被這個方方正正的房間死死囚住了,這是一具棺材,她就是被釘入一個木頭匣子的活死人——
掙扎,再掙扎,就像那一次休克,竭盡全力往生門奔去。當蘇醒終于沖破桎梏,她就像剛從一場暴雨里奔逃而出,全身濕透。夢里鮮明的恐懼讓她不自主地瑟瑟發抖,死里逃生的感覺,又或者還沒完全逃出來。她終于摸到了救命的手機,這次,沒有任何遲疑就按下了那個號碼,她需要一點聲音,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點聲音都能解救她,除了他,她不知道還能打給誰。
秦風的聲音寡淡不驚,蘇醒明顯帶著哭腔的音調他仿佛毫無感知,他在電話里“嗯”“啊”,沉默片刻再“嗯”再“啊”。蘇醒終于平復下來,在電波里熟悉的聲音陌生的音調里,她的恐懼竟也能如風散去,心頭的寒意絲絲密密升起,這寒意強大到竟然逼走如此浩大的恐懼還有委屈,蘇醒知道,對面說話的人才是真正休克了、被夢魘住了,在他倆的世界里他不想醒,蘇醒再也喚不醒他了。下一次,再下一次,秦風跌定又不會接電話了。蘇醒黯然掛斷了電話,她忽然很想回到剛才的夢里,她不掙扎,也不逃避,就在那個夢里沉淪下去,一直沉到十八層地獄。
(六)
蘇醒買了很多紙錢,在樓下的路口燒。她的那些孩子,夢里伸長著小手撕心裂肺喊著她媽媽的孩子們。媽媽對不起你們。蘇醒喃喃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淚被火光燎得透明而滾燙,一陣風起,銀灰色的紙屑飛舞起來,糾糾纏纏的,不愿離去。
其實,你們這樣也好,好過生下來再被拋棄,不像你媽媽——
風呼嘯而起,零星火光湮滅,漆黑夜色里充斥苦澀焦糊味,蘇醒的鼻息全被堵塞。
蘇醒又做了個夢,這個夢近似于一個春夢。夢里秦風溫柔地喚她,在她耳邊,氣息呵入她的耳朵,癢癢的、麻麻的。他的吻細膩又深情,他的手一寸寸撫摸過她的肌膚,寵溺的、夢幻的……只是,蘇醒一直看不清他的臉,她忽然恐懼,這個要與她纏綿的人到底是誰?他是秦風嗎?或者是張小光?不是,張小光從來都是直接和粗魯的,這個人不是他。又是排山倒海般的恐懼,蘇醒奮力掙脫,拼命想看清那人的臉。她在那雙愛撫的手掌下掙啊掙,筋疲力盡卻推不開那座巨石般壓過來的身體——
是床頭蜂鳴的手機鈴聲救了她,尖利的鈴聲一響,撕裂漫天陰翳,鬼魅褪去,世界又豁然開朗。
我下個星期回來。
誰?誰要回來?蘇醒腦間依然混沌。
說話呀,啞巴了你?蘇醒,你什么個意思你?
是張小光,他永遠炮仗一樣的聲音炮仗一樣的脾氣。他要回來?他不是走了嗎?走之前咬牙切齒喊分手的!蘇醒的腦袋嗡嗡作響,她有些干裂的嘴唇費勁地蠕動了幾下,有些話想要脫口而出,譬如拒絕,可她怔忡著,她好像總也學不會做這一件事。
尼瑪,你不會沒睡醒吧,傻了吧唧的。
電話那頭罵罵咧咧的掛了。蘇醒伸出舌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舌尖上原先掛著的一些話無聲息地消融了。
闃無人聲,剛才發生過什么?蘇醒頭痛欲裂,索性掀起被子將自己兜頭裹住,腦袋里的亂麻不理也罷,把自己交給惡夢吧,讓惡夢來撕裂她、吞噬她、淹沒她。
蘇醒發現自己能做的事只能是睡覺了,每天渾渾噩噩昏昏沉沉,在巨大空曠的雙人床上,她蜷攏著身體,雙手環抱著自己,緊緊的,像在誰溫暖妥帖的懷抱里。
事情的發生很突兀,那天清晨,蘇醒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郊外的公園里。昨晚應該是下了一場微雨,蘇醒坐的那條長椅是濕的,她的衣服和頭發也是濕漉漉的。南山花園,離城足足十公里,蘇醒不明白自己是怎樣到的這個地方,昨晚,她明明睡在家的大床上。
蘇醒迷茫地環視四周,這個地方,去年某一個微雨天,她領著當時還是她公司客戶的秦風過來。秦風,一個風一樣的男子,他眉宇里的滄桑成熟時而不經意地滑向蘇醒,一凝神,微微一笑,說不出的妥帖溫暖。蘇醒因為一而再的打胎后月事紊亂,每次來月事前都要疼得死去活來。而秦風,竟然在一次她代表公司去高鐵站接他的時候遞給她一袋調理中藥,蘇醒看清那些藥時臉騰一下紅了,她不知道他怎么會知悉這些?還千里迢迢帶了中藥給她。她一時無語,只感覺秦風晶亮的眼神從鏡片后投射過來,將她整個籠罩起來,她不用看都能感受到那份滾燙的炙熱。
南山花園,起初她的身份也只是向導,可是,那天發生了什么?她記得,就在她臀下的長椅上,秦風將她輕輕摟入懷中,他的手指溫柔撫摸她的長發,他親吻她的額,無限疼惜的眼神深情凝望著她,然后,他一遍遍地說:蘇,我愛你,讓我照顧你,蘇——
南山花園公交車站的早班車司機發現,每到微雨天氣都有個年輕女子全身濕漉從公園那頭款款而來,她一臉迷茫地上車,晨光打在她蒼白的臉上,她的臉上幽涼涼的掛著一絲笑,說不出的嫵媚動人。
作者簡介:
黃郁,筆名郁小簡,江蘇省作協會員,有短篇小說發表于《飛天》《雨花》《太湖》《翠苑》等期刊,2014年短篇小說集《流光向暖》入選江蘇省一叢書項目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