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寶
【摘 要】程硯秋一生共創編了二十九出京劇新戲,其中《鎖麟囊》《荒山淚》《竇娥冤》等代表作久負盛名,然而,他的三出“宮廷戲”——《梅妃》《費宮人》和《馬昭儀》同樣極具程派藝術特色且具有挖掘、整理改編的價值,本文從三個方面展開討論(劇情、創作背景、藝術特色),目的在于挖掘老戲、傳承程派藝術。
【關鍵詞】程硯秋;宮廷戲;《梅妃》;《費宮人》;《馬昭儀》
中圖分類號:J82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6)05-0010-03
《梅妃》《費宮人》和《馬昭儀》分別由金仲蓀、杜穎陶、翁偶虹擔當編劇,分別于1928年9月、1937年4月、1951年3月首演,劇情、創作背景各不相同,《梅妃》和《費宮人》這兩部戲創作于解放前,《馬昭儀》的劇本完成于解放前但首演是在解放后,藝術特色也不同,如《費宮人》的藝術形式為京、昆曲“兩下鍋”,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即故事的地點發生在宮廷,矛盾的沖突也在宮廷,都是“宮廷戲”,反映的是不同歷史時期的歷史事件,本文主要從這個視角展開論述。
一、劇情
《梅妃》這部戲是編劇金仲蓀于1925年所作,程硯秋1928年9月上演,是程派的代表作品。該劇取材于唐人小說《江采萍傳》,唐明皇李隆基選色征歌,高力士在江南訪來江仲遜的女兒江采萍,她深受寵愛,被封為貴妃,因喜愛梅花,被賜號“梅妃”,唐明皇還特地派人為她建造了一座梅亭,但不久后唐明皇又得到了楊玉環,喜新厭舊。梅妃獨居后宮,回憶當年相愛的盛況,引起無限惆悵與哀怨,顧影徘徊,賦詩寄意,但唐沉迷于楊玉環,對梅妃不理不睬,她終遭遺棄。安祿山造反,唐明皇倉皇入川,梅妃則死于兵荒馬亂之中。郭子儀平安史之亂,唐明皇回到宮中,一天偶到梅亭游玩,突然想起梅妃,在感傷中慢慢睡去,夢中與梅妃訴說離情,醒來卻是一場夢,惆悵唏噓,回宮而去。
《費宮人》是根據清代陸士云的《費宮人傳》及《鐵冠圖》傳奇改編,在昆曲《貞娥刺虎》的基礎上擴編的一出戲,說的是闖王既入北京,宮人費貞娥喬裝公主藏于枯井中,為闖部搜出,闖王賜婚于“一只虎”李過。費氏假意殷勤勸酒,李過大醉,為費所殺,費跑到煤山崇禎皇帝墳前,祭奠大明朝,自刎而死。
《馬昭儀》一名《楚宮秋》,是根據傳統老戲《武昭關》改編而成,馬昭儀是秦國五祥公主的宮娥侍女,五祥公主許婚于楚國太子,馬昭儀陪至楚國,楚平王父納子妻,由佞臣費無極定下了“金頂橋換銀頂橋,五祥女換馬昭儀”之計,將馬昭儀配與了楚太子。伍子胥的父親伍奢,憤平王之沒絕倫理,諫本逆君,全家問斬,伍子胥保護馬昭儀及年幼太子逃國,被困于禪宇寺,平王派兵追至,馬昭儀跳井而亡,伍子胥攜太子殺出重圍而去。
二、創作背景
《梅妃》的創作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羅癭公的早逝,二是上個世紀20年代四大名旦的激烈競爭。程硯秋一生當中,編演了二十多出程派獨有的劇目,其中有三個劇作者最為有名,即早期的羅癭公、中期的金仲蓀、晚年的翁偶虹,在這三個人當中,羅癭公可謂是程派藝術的形成和發展過程中最為重要的人物了,他為程硯秋編寫了《紅拂傳》《鴛鴦冢》《青霜劍》等早期的代表作,在1924年正當程硯秋藝術上蒸蒸日上的關鍵時期,羅癭公不幸病逝,當時有很多幸災樂禍的人,以為程硯秋完蛋了,因為他失去了最得力的幫手和老師。羅癭公的《碧玉簪》只寫了一半,后半部是由金仲蓀完成的,金仲蓀不負眾望,不僅創造了他所編寫的第一部程派戲《碧玉簪》,而且以后更是相繼寫下了《梅妃》《荒山淚》《春閨夢》《文姬歸漢》等程派高峰時期的不朽代表作。
此外,《梅妃》的出現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四大名旦的良性競爭很厲害。1927年《順天時報》評選出了京劇四大名旦:梅蘭芳、尚小云、程硯秋和荀慧生。
“四紅”(即梅蘭芳的《紅線盜盒》、程硯秋的《紅拂傳》、尚小云的《紅綃》、荀慧生的《紅娘》)劇目為當時四人參演的劇目并且最后四人當選四大名旦,當時是京劇的輝煌時期,以四大名旦為首的京劇旦角藝術達到了京劇藝術的最高峰,是一個里程碑式的階段。正是在這個大背景下,“四紅”“四劍”(梅蘭芳的《一口劍》、程硯秋的《青霜劍》、尚小云的《峨眉劍》、荀慧生的《鴛鴦劍》)和“四妃”相繼出現(即梅蘭芳的《太真外傳》、程硯秋的《梅妃》、尚小云的《漢明妃》、荀慧生的《魚藻宮》(也就是戚妃)。“四紅”“四劍”“四妃”代表著京劇達到了歷史上的頂峰,其中《梅妃》的出現更具有非凡意義,它濃縮了“安史之亂”的重大歷史事件,再現了唐朝統治階級的矛盾與斗爭,梅妃是其中的悲劇人物。
《費宮人》的創作時期正值我國抗日戰爭時期,“【自述】7月至太原,3日開始。盧溝橋事變。準備參加法國博覽會。至上海,演《費宮人》,烏發公司拍電影。戲班改組,自組織,徐凌霄有《記程》”,這段話記錄了《費宮人》的創作背景,表明正是國難當頭、中國受到日本的欺壓和挑釁之時,很顯然,程硯秋想用《費宮人》這一劇目表達自己的愛國之心。不過,《費宮人》的編劇和首演時間都有出入,有待考證,一說是杜穎陶①,一說是陳墨香。
《馬昭儀》是程派劇目中第三出有關宮廷爭斗的戲,由著名劇作家翁偶虹先生所編,“……在程硯秋與王瑤卿研究《女兒心》唱腔的空隙中,閑談涉及此劇(注:《武昭關》),王瑤卿便鼓勵程硯秋把《武昭關》增益關目,編演全本《馬昭儀》,并建議由我執筆。程硯秋轉述王先生的原話說:“翁先生編劇很有些新的手法,他的《鎖麟囊》《女兒心》兩個劇本,我已拜讀過了。這出《武昭關》在他手里,輕而易舉,不算什么,你何不請他動一動筆,很快地就會又添一出程派新戲,同時也保留了一出別致的老戲。”由于王瑤卿先生對我在編劇上的贊許和鼓勵,我自當欣然應命。就在程先生演完《女兒心》回平之際,我已然把劇本寫好,定名為《楚宮秋》。……我編寫的《楚宮秋》,當然以馬昭儀為主,與馬派的《楚宮恨史》好不雷同。程先生接到劇本后,即著手編制新腔,設計扮相。他從王瑤卿先生口中得知當年王派演此,馬昭儀打“月華旗”腰包,以象征她是五祥公主的替身,而“月花旗”的使用只是利用傳統戲箱里現有的成品,因陋就簡。程先生有條件另制新裝,所以他設計出來一套合乎傳統規律而又淡雅靚麗的服飾,興致勃勃地準備在1943年赴滬時仍在黃金戲院排演此劇。結果,1943年秋,程先生再度旅滬,由于《鎖麟囊》《女兒心》二劇先聲奪人,連演而盛況不衰,前臺后臺都主張不必再排新戲,《楚宮秋》的排演計劃逐成泡影。……1949年北京解放,程先生懷著空前喜悅心情重組劇團,又請我給他編寫了《裴云棠》和《香妃》兩個劇本,準備在外埠演出。這時,我與李少春、袁世海、葉勝章共同組織了“新中國實驗劇團”,時常隨團外出,不得與程先生常常晤面。聽說他在外埠已上演了《楚宮秋》……”②從這段文字中我們可以推斷《馬昭儀》創作于解放前(即《鎖麟囊》《女兒心》之后),首演則在解放后,因為《鎖麟囊》《女兒心》的場場爆滿,大受觀眾歡迎,沒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排演新戲,從而推遲了《馬昭儀》的上演計劃。
三、藝術特色
《梅妃》是部載歌載舞的宮廷戲,也是具有濃郁程派風格的歷史悲劇,劇中表現了女主人公江采萍在封建宮闈中的不幸遭遇,抨擊了專制帝王的薄幸無情。為了準確表現這個悲劇人物,在唱腔安排上,程先生同樣獨具匠心,有著名的“下亭來只覺得清香陣陣”的西皮二六轉快板,歡快流暢,表現了梅妃見到唐明皇時的喜悅心情;有兩段南梆子,第一段南梆子“展鸞箋不由得寸心如剪”,長達十句,抒發了梅妃遭到冷落后的哀怨心情;第二段“柳葉雙眉久不描”,四句七言絕句共28個字,詞意激昂悲憤,行腔蟬聯,一氣呵成。大小南梆子的安排不僅不顯重復累贅,而且錯落有致,互為補充,詳略得當。當然最著名的唱段就是“梅亭哀怨”一場的“別院中起笙歌因風送聽”了,可以說它是《梅妃》一劇的代名詞,喜歡程派的戲迷都非常喜歡吟唱這個經典唱段,是程派唱腔中具有代表性的名段、珍品。盡管程硯秋本人沒有留下錄音資料,但是它通過著名程票鄭大同的記譜和傳授,使這部精品得以傳世。演出原本為12句,后改為10句,上個世紀60年代上海京劇院李玉茹整理改編的《梅妃》唱的是10句,而程派傳人李世濟整理的《梅妃》演出本唱8句(即省略了“對良宵禁不住傷心淚迸,算多情只有那長夜霜衾”兩句)。唱腔的設計按傳統在1、2、9句使用大腔,這段二黃唱腔起伏跌宕,充分表達了梅妃失望憂傷的情緒。唱腔最突出的地方,在第一句結尾
……其中在后面用休止符,使得蕩氣回腸的尾腔脫穎而出。第二句最后的“到耳分明”,“分明”兩字的板式,突破格律,把“分”字放在頭眼,把“明”字提起至末眼。拖一板到頭眼再轉腔,結尾用1、7、6、4接收腔,節奏新穎,營造了凝重的氣氛,符合梅妃當時悲憤惆悵的心情。
除了唱腔設計的新穎別致外,戲也是載歌載舞的,有手持玉笛的驚鴻舞,邊唱邊舞(就是前面的“下亭來只覺得清香陣陣”這段)以表現宮廷的宏大場面。
《費宮人》是根據昆曲《鐵冠圖》改編的,把“撞鐘”“焚宮”“守門”“殺監”“刺虎”穿起來,加上后面的“祭墳”,前面按照昆曲來唱,中間有皮黃,結尾唱兩段西皮快板,然后唱大段的反二黃“祭墳”,“大明朝到今日氣數已盡......”,很見功力。程硯秋的表演也同樣精彩,“《刺虎》一折,程硯秋使出渾身解數,他與梅蘭芳的《刺虎》相比各有千秋。梅以唱功、神情取勝;程以做表、身手見長......”③當年的崇禎由俞振飛扮演,李過由侯喜瑞扮演。
《馬昭儀》的藝術特色主要體現在老戲新演上,這出戲雖然是生旦對戲,原來卻是以老生為主,馬昭儀基本上是個配角,馬連良、梅蘭芳都各自唱過,程硯秋對唱腔進行了設計,在繼承傳統唱腔的同時,結合劇情編了很多新腔,這部戲基本是唱功戲,主要場次有“深宮”(西皮慢板)、“罵費”(西皮快板)、“兵困禪宇”(“武昭關”)(二黃原板、二黃慢板),成套的大段唱腔有(二黃慢板)“馬昭儀坐寶殿自思自恨”一段,唱詞是:“馬昭儀坐寶殿自思自恨,懷抱著年幼兒好不傷情。恨只恨兒祖父綱常喪盡,父納了子的妻敗壞人倫。五太師打奸賊把理來論,那奮陽可算是衛國忠臣。他二人仗大義放我逃命,最可嘆那五將軍全家大小綁在法場齊問斬刑。夫妻們急切里四方逃遁,連累了伍將軍也逃出了樊城。到如今母子們無方寄命,奔天涯走地角凄凄慘慘何處安身。”這段唱腔是全劇的核心唱段,主要表現主人公馬昭儀的悔恨、無奈和惆悵的復雜心理,她被困在禪宇寺,懷抱太子,孤兒寡母,無限凄涼。這段唱腔的設計很新穎別致,一般的二黃慢板大腔安排都在第一、二句和倒數第二句上面,總共3個,而程先生突破了老唱法,第一句不用大腔,把第一、二句連起來唱,大腔安排在第二句和最后一句,只有2個,這樣的安排顯得整個唱段簡潔、不拖沓,老的二黃慢板極少在結尾處耍腔,程先生則安排了一個大腔而后叫散,這個尾句不是規范的10字句,而是14個字,按照常理并不好唱,但程先生因字設腔,“奔天涯、走地角、凄凄慘慘”這幾個字處理成垛字的唱法,分為三個小節線,共計12拍,避免了字多腔少、拖沓冗長的毛病,旋律很有抑揚,在唱到安身的i后,反復用了半音4和7,若斷若續,通過強弱對比變化,突出凄涼悲憤的悲劇色彩,最后叫散結束,i---4–46 4.643 33 55 3 5 66 1--7 77 70 65 6–6 5 5--。
四、結語
總之,程硯秋的“宮廷戲”《梅妃》《費宮人》《馬昭儀》在眾多的程派私房戲當中,是有獨特思路和主題的三出悲劇,“宮廷”是古代封建社會上層階級的代表和象征,但“宮廷里的女人”卻有底層百姓的悲慘命運,梅妃的哀怨、凄慘,費貞娥的剛烈、愛國,馬昭儀的堅毅、忍辱負重,性格雖然迥異,但結局都是催人淚下的悲劇。當然,這三出宮廷戲也同樣有歷史的烙印和時代的局限性,比如:《梅妃》的爭風吃醋、《費宮人》的反李自成、《馬昭儀》的人性倫理道德等內容都有待修正。這三出“宮廷戲”的錄音“一隱二現”,程硯秋本人只留下了《梅妃》老唱片的部分唱段錄音,其中最著名的二黃慢板“別院中起笙歌因風送聽”沒有錄制;《馬昭儀》有在上海的全部實況錄音;《費宮人》則完全失傳,沒有任何聲音資料傳世,所以亟待后人整理、挖掘、改編,尤其是《費宮人》和《馬昭儀》已經在舞臺絕響多年了,為了挖掘和整理程派失傳劇目,我們要正視從“一隱二現”到亟待“三現”的現實,力圖最大限度地使程派藝術發揚光大,從而凸顯程派藝術的傳承性。
注釋:
①見《程硯秋史事長編下》,程永江編著,北京出版社,2002年12月第一版,第398頁。
②見《翁偶虹編劇生涯》,翁偶虹著,同心出版社,2008年1月第一版,第137-139頁。
③見《青衣花臉小丑》,(臺灣)丁秉鐩著,(臺灣)大地出版社,中華民國七十八年9月第一版,第42頁。
參考文獻:
[1]程硯秋著,程永江整理.程硯秋日記[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10.
[2]翁偶虹著.翁偶虹編劇生涯[M].北京:同心出版社,2008.
[3]丁秉鐩.青衣花臉小丑[M].臺灣:大地出版社,中華民國78.
[4]程永江.程硯秋史事長編(上、下)[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2.
[5]中國戲曲研究院.程硯秋演出劇本選集[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8.
[6]中國戲劇出版社編(中國戲曲藝術大系,京劇卷).說程硯秋[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