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君匋:跨越時代的“錢封面”

余冰

“書裝”，即書籍裝幀，一般指書的封面，也稱書衣。

書衣的魅力令愛書人為之傾倒。出版家范用說：“我每拿到一本新書，先賞封面。看設計新穎的封面，是一種享受，我稱之為‘第一享受。”作家唐弢說：“不用說翻檢內容，就是一看到版式裝幀，也使人美感突興，神馳不已。”

一張好的書衣，不僅具有組成書籍的存在形式和保護書籍的實用價值，而且以其欣賞價值能為書籍的宣傳推廣發揮作用。書衣帶有當時政治、經濟、文化的烙印，讀者從書衣的更迭中看到了歲月變遷和時代風情。

今日的書裝，已遠不止于書衣，內容還包括書的環襯、扉頁、內文版面和紙張、印刷、裝訂，以及編輯策劃、書籍形態等多樣的設計，一種嶄新的理念已深入人心。

“書裝家剪影”剪存當代書裝藝術家的風采，并展示他們的書衣佳作。

錢君匋，1906年生于浙江桐鄉，1998年去世。一生設計封面數千種，贏得了“錢封面”的美譽，創下了書籍裝幀前所未有的奇跡，成為跨越現當代的大師。

1923年，錢君匋就讀上海專科師范學校，師從畫家豐子愷，不到二十歲就開始書籍裝幀。1927年進入開明書店，編輯音樂、美術圖書并負責書刊的裝幀設計。他一改出版界沿襲已久的書刊封面舊貌，把封面藝術的取材推向更廣泛的領域，震動了出版界，獲得眾口一詞的好評。魯迅、茅盾、郭沫若、巴金、鄭振鐸、葉圣陶等名家，都請錢君匋為他們的著譯設計過封面；《小說月報》《東方雜志》等大刊名刊的不少封面，也出自錢君匋之手。豐子愷在1928年錢君匋脫穎而出時，即高度評價了他佳作迭出的封面設計：“友人錢君君匋，長于繪事，尤善裝幀書冊。其所繪封面畫，風行現代，遍布于各書店的樣子窗中，及讀者的案頭，無不意匠巧妙，布置精妥，足使見者停足注目，讀者手不釋卷。”（《〈錢君匋裝幀畫例〉緣起》）

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錢君匋的書籍設計主要在探索。“其一是探索適合于書籍裝幀需要的繪畫風格。其二是追求富于中國美學特質的表現形式。”（羅之倉：《錢君匋書籍裝幀風格的分期》）在嘗試、比較中，他的設計呈現出多元風貌：有的取法中國古代金石紋樣，借鑒東方石窟藝術，追求民族氣派；有的吸收西方美術的風格，融進了立體主義和未來派的手法。如短篇小說集《秋蟬》，紋樣類似石刻，古樸寧靜；戲劇集《鴿與輕夢》，圖案化的鴿與樹，輕靈抒情；《偉大的戀愛》，用紅色線條繪成的男人和裸女的形象，有著早期立體主義的特點；《六個尋找作家的劇中人物》，則用許多飛舞的色塊，點染出光學藝術色彩。

30年代之后，錢君匋的書籍裝幀逐漸形成了自己的設計語言，走向成熟。羅之倉認為，成熟的主要表現有三：“構圖的均衡和整體的和諧”“每幀書面上漢字的處理也形成了獨特的風格”和“跳格”。“跳格”，就是書在書架上最逗人、最先跳入讀者的視線之中。（《錢君匋書籍裝幀風格的分期》）曹禺的《日出》，圖案花紋細密但不顯擁塞，書名字體渾厚但不失秀雅，文字與圖案位置的經營恰到好處。《日出》為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曹禺戲劇集”一種。“曹禺戲劇集”各冊封面的圖案格式一樣，書名不同，色彩有別，圖案的類型化體現了系列套書的特色。《文學周報蘇俄小說專號》只用紅黑兩色，完全靠字體的設計變化取勝，可以說是用文字作裝幀的經典范本。

1949年后到“文化大革命”前，錢君匋書籍裝幀作品著意于中國元素的強化，構圖勻稱，線條精致，色彩明快，樸素嚴謹，但少了30年代無所羈絆的多彩豐姿。《曲藝論集》，四層線框疏密有致地圍繞著民間刻紙紋樣，加上民間習用的藍、綠、紅三色和書面紙白色的映襯，使封面充盈著地道的中國風味。1962年之后，意識形態的控制愈來愈嚴，錢君匋的創作難以為繼，直到沉入“文革”煉獄。

十年浩劫過后，錢君匋老而彌堅，又拿起了畫筆。1980年，為三聯書店出版的唐弢的《晦庵書話》作的裝幀，是他晚期的代表作之一。他自己曾有如下解說：“這個設計是師法六朝石刻的紋樣，頂端是由石刻佛像龕常用的紋樣變化創新而來。下部為雙雁與麥穗，作均齊對稱的構圖，采用幽靜的色彩，使畫面富有詩意。”（費在山：《錢君匋談書籍裝幀》）錢君匋認為：書籍裝幀“民族化和現代化是可以融合在一起的。沒有民族化，只有現代化，它就分不出這是出于哪個國家的設計。僅僅民族化，老是在一成不變的古老東西里翻筋斗，也是沒有出息的”（《民族特征與時代氣息》）。《雄關賦》的封面是巍峨城關，城墻跨過書脊向封底延伸直至勒口。黃色蓋底以留白托出畫面，造型簡化，筆墨凝練。

錢君匋從事書籍裝幀近七十年，刻意求新。他以山水、植物的簡化、變形或幾何圖形的組合構成裝飾性圖案，作為設計的基調，進而交錯、配置，揮灑自如，出神入化。色彩單純，清麗沉著，用色不多卻產生了極為豐富的色彩效果。書名大多手寫，宋體字的渾拙樸厚，圖案字的靈動飛揚，阿拉伯數字和外文、拼音字母的萬千變化，更成為魅力獨具的亮點。這一切構成了無人可以替代的“錢氏風格”，樸實大方、清雅含蓄的“錢封面”與眾不同，自然受到讀者的青睞。

書籍裝幀與書的內容的關系如何處理？錢君匋指出：第一種辦法，把書的中心內容和盤托出，或從側面體現書的意境，即以高度概括的手法，化書的內容為形象。如茅盾的《動搖》，反映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年輕人的彷徨。封面紅、白兩色暗示了不同的政治格局。朱紅底色上有一只蜘蛛從一條線上掛下來，把一年輕女子的臉龐一分為二，略去半個，含蓄地表達了主人公敢于沖決黑暗的網羅，但又感到前途茫然無助的困惑。《山中雜記》是鄭振鐸一本游記散文，橫貫封面和封底的是兩株垂柳，枝條裊娜，中間是淡黃色的月光，讓讀者體驗到春的律動。第二種辦法，不拘泥于對書的內容和主題相關表象的描繪，封面僅僅體現一種裝飾美，引起讀者渴望了解書的主題和表現特征的愿望。錢君匋說：封面設計“總要有濃厚的書卷氣，要來得婉轉，要來得曲折，要來得含蓄，不能直截了當地和一般繪畫那樣的寫實。書面設計最怕作為書籍的低級圖解”（《民族特征與時代氣息》）。在他的封面設計中，這種不靠“再現”的逼真去征服讀者，而是以“物”傳“神”的居多，從而營造出充滿詩意、情趣、韻味的藝術境界。

錢君匋說：

優秀的裝幀總能夠表現或象征書籍的內容，使人在閱讀之前先準備好閱讀的心情和態度。善于裝幀的人能抉取書籍的內容和精神，通過形與色，構成能夠表達該書內容或精神的藝術作品，從而增進讀者閱讀興趣。（《書籍裝幀技巧》）

這是熟諳書籍裝幀三昧的至理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