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在我40歲之前,我從未做過演講,我笨嘴拙舌,總是想同時表達好幾個意思,我的肢體語言也很差,站不直,總是抓耳撓腮的。聊以自慰的是,我相信,“專家一開口,就低于自己的實際水平”。從小我就被教育,夸夸其談是不好的,一個有水平的人應該深思熟慮、三緘其口。但是,我后來有過幾次演講,一次是在清華大學,面對三五百學生講了15分鐘,另一次是TED×798,同樣面對三五百人,也講了15分鐘。
演講之前,我多少學習了一點兒演講技巧,比如第一分鐘,要和聽眾建立起一座溝通的橋梁,然后要拋出一個觀點,講一個故事佐證自己的觀點。十來分鐘的演講被切分成十份左右,每一到兩分鐘要完成一個步驟。那些傳統的演講技巧也有用——“我想你一定已經注意到了”——這是讓觀眾看;“為什么會這樣呢?”——這是讓觀眾想。當然,還要準備幾個小笑話。但最重要的是,要準備一個PPT。
背后寬大的屏幕上播放著幻燈片,隨著你手中的小遙控器,炫目的PPT讓觀眾驚呼,你穿著牛仔褲黑上衣,或者牛仔褲短袖襯衫,或者套裝,總之是你那個style的衣服,向臺下的觀眾布道。下面會有粉絲尖叫或呼喊,如果沒有,就要讓公關部門安排幾個。我們看多了蘋果發布會、錘子發布會、小米發布會,就知道那一場場演講真是生死攸關的大事。我們也看了很多TED和一席,用十來分鐘快速了解一下腦科學、環保或者別的什么人物的心路歷程。我們也看了《曉松奇談》和《奇葩說》還有《愛情保衛戰》,那一個個巧舌如簧、長舌翻卷的節目。世上最熱鬧的商業活動、知識分享與娛樂節目,都彰顯一個道理——笨嘴拙舌的人沒有活路。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開始學著張嘴說話,我要賣書、和讀者交流,也要宣傳我正從事的工作,贏取更多的關注。這個學習過程說不上痛苦,但也絕不是什么享受。
勛伯格有一出歌劇叫《摩西與亞倫》,講的是《圣經》中出埃及記的故事,神的使者向摩西顯現,賦予他使命,解救受苦受難的以色列人。大概是看出摩西嘴笨,神讓摩西的兄弟亞倫幫助他,亞倫能言善辯,作為摩西的嘴巴,向人們解釋深奧的神的旨意。摩西總想要百姓敬畏神以獲得純潔的思想,亞倫則愿意顯示神跡,讓百姓相信他們終將到達流淌著奶與蜜之地。亞倫認為,摩西的預言對百姓來講艱澀難懂,根本無法理解,只能加以比喻和解釋。摩西認為,亞倫哄騙百姓,讓人們心中只有奇異的愿望,而不是對神的信仰。在這出歌劇中,摩西時不時總要念白,聲音高亢、充滿痛苦,而亞倫是嘹亮流暢的男高音。摩西總說上帝“無所不在、無影無蹤、不可思議”,在第一幕的后半段,摩西一直沉默,亞倫慷慨激昂,他宣告了法老的末日,以色列人受到感召準備離開埃及。在被理解和可以言說之間有一條悲劇的鴻溝,在第二幕,摩西帶來寫著神的旨意的石板,大概是word文檔吧,亞倫估計要用keynote重新講解十誡,藍色背景下翻出一行字——除了我之外,不可有別的神。每一步都用動畫——不可殺人,不可奸淫。(原來十誡是最早的PPT)。
你看,我介紹一出歌劇,也難免走向油滑。評論家總結說,摩西最終認識到——我們的語言已經失敗,藝術既不能阻止野蠻勢力,也不能表現說不出口的經驗。
現今,每一個商業領袖都要像亞倫那樣能言善辯,能展現神奇的產品,能鼓動群眾。在這個商業社會求生存,也要學著講段子、學著說謊、學著演講。更可怕的是,人們相信,凡事皆可交流,那些說不出口的經驗是不存在的,是可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