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國公司的避稅天堂

李欣

律師事務所抖出的秘密

2016年4月3日，全球上百家權威媒體突然統(tǒng)一播發(fā)了一條重大新聞：中美洲巴拿馬一家神秘的律師事務所多達2.6TB的數(shù)據(jù)被泄露出來，這些數(shù)據(jù)中的文件數(shù)量超過了1100萬份，其中包括了480萬封電子郵件、200多萬個PDF文檔。

人們不禁要問，為什么一家來自中美洲小國的律師事務所的數(shù)據(jù)，竟能夠引起全世界媒體的關注？而且，為什么這家十幾年來一直默默無聞的律師事務所，竟會流出內容如此繁雜的數(shù)據(jù)？其實，由多個國家記者組成的國際調查記者同盟早在2015年就得到這些文件了，該機構動用了全世界80多個國家的100多家媒體，花了一年的時間才弄清楚這些文件中內容的頭緒。通過文件中的各種數(shù)字、圖表和文字，記者們看到了這些文件所揭露的可怕真相：這家名為莫薩克·豐塞卡的律師事務所曾經(jīng)為超過1.4萬家客戶在巴拿馬這個“避稅天堂”進行避稅、洗錢和隱藏“離岸貿易”帶來的巨額資產(chǎn)，為了幫助客戶做成這些“業(yè)務”，莫薩克·豐塞卡律師事務所創(chuàng)立了超過21萬家“空殼公司”（沒有任何經(jīng)營行為、徒有其名的公司），而這些空殼公司與全世界超過200個國家和地區(qū)有所關聯(lián)，甚至涉及到了西方國家的一些政商名流。

這批令人震驚的文件被公布之后，在全世界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所謂的“避稅天堂”和“離岸公司”的秘密也隨之浮出水面。人們終于開始注意到，在世界上一些平凡到近乎被平民大眾所遺忘的國家和地區(qū)中，居然隱匿著來自全世界的數(shù)量驚人的巨額財富，而這些地區(qū)其實就是跨國公司和全球權貴的避稅天堂。

躲避納稅的天堂

何謂避稅天堂？就是一些國家和地區(qū)對資本經(jīng)營不收稅，或者稅率非常低，對比大多數(shù)國家苛雜繁瑣的稅制，這對于那些擁有雄厚資本的資本家、跨國公司和貪官來說，足可以稱得上是天堂了。

什么樣的國家或地區(qū)會愿意免稅呢？一般而言，大概有兩種原因：一種是國家富得流油，政府不屑于斤斤計較些許稅收，比如迪拜、文萊等國；第二種原因則恰恰相反，一些國家缺乏資源，不知何以致富，只有發(fā)揮制度優(yōu)勢，比如提供簡便的公司注冊手續(xù)和低稅制，吸引全球公司在當?shù)刈裕再嵢」芾碣M和服務費；又比如提供高度嚴格的財務保密服務，吸引企業(yè)或者個人順利避稅和隱匿資產(chǎn)。絕大多數(shù)的避稅天堂是屬于第二類，比如這次“一舉成名”的巴拿馬、著名的百慕大群島、英屬維爾京群島以及開曼群島。

盡管避稅天堂有著各種吸引人的政策，但如果你想得到避稅天堂的好處，還需要建立一個“離岸公司”。在英文中，表示“離岸”的單詞是offshore，即遠離海岸的意思。許多著名的避稅天堂，比如維爾京群島、開曼群島并非一個獨立的國家，它們是英國海外的領地，也就是“離開了英國本土”的意思。因為離開了英國本土，所以英國國內的那些交易限制和規(guī)則，在避稅天堂都不起作用了。后來，離岸公司就特指那些注冊在類似于開曼群島這樣的避稅天堂，但實際業(yè)務卻是在公司所有者所在國進行的公司。

從表面上看，除了公司的注冊地遠離公司所有者之外，這些離岸公司與一般的商業(yè)公司并沒有太大區(qū)別。它需要正式注冊，有正式的公司名稱，它可以與其他商業(yè)公司開展平等的商業(yè)活動。但實際上，這些離岸公司大多數(shù)都是些“空殼公司”。雖然形式上具有公司的所有要素，但是背后卻沒有什么真正的經(jīng)濟活動可言。離岸公司最主要的功能是幫助個人和企業(yè)避稅和管理資產(chǎn)，它既可以享受避稅天堂的稅收優(yōu)惠，又能夠在國際貿易中繞開關稅壁壘，而且對公司業(yè)務和資產(chǎn)高度保密，極大減少了各種商業(yè)風險。

很顯然，避稅天堂和離岸公司并不是一回事，但是，避稅的需要將兩者緊密結合到了一起，并由此產(chǎn)生了各式各樣的避稅妙招，比如“轉讓定價”、“愛爾蘭—荷蘭三明治”模式以及“稅收倒置”等等。

轉讓定價

在跨國公司利用避稅天堂和離岸公司避稅的方式中，轉讓定價是最常見的一種，很多著名的跨國公司都精于此道，比如全球最大的家居用品生產(chǎn)商宜家家居（IKEA）。

眾所周知，宜家家居是一家瑞典企業(yè)，但是宜家將總部設在避稅天堂荷蘭（稅率較低），然后將宜家在其他歐洲國家的獲利，轉移到避稅天堂（荷蘭）的總公司（即離岸公司）。這一過程是如何進行的呢？假設宜家家居以500歐元的成本在瑞典生產(chǎn)了一套家具，然后以1500歐元的價格賣給了德國的代理商。那么，在這個過程中宜家家居能夠獲得1000歐元的利潤。按理來說，它應該為這1000歐元的利潤納稅，不過由于避稅天堂（荷蘭）的存在，它可以少交很多稅。

首先，宜家家居需要成立3家公司：瑞典的公司、德國的公司和一家設在避稅天堂（荷蘭）的公司。瑞典公司先將家居以500歐元的價格賣給荷蘭公司，接著荷蘭公司再將家居以1500歐元的價格賣給德國公司。這樣做能夠免稅的奧秘在于，瑞典公司以500歐元的成本生產(chǎn)家居而又以500歐元的價格賣給了荷蘭公司，技術上說瑞典公司沒有獲得任何利潤，因此也就沒有任何納稅可言。同樣的，德國公司以1500歐元買入家居又以1500歐元的價格賣給德國代理商，技術上說也沒有任何利潤，當然也就不會產(chǎn)生稅了。

顯而易見，設在避稅天堂的荷蘭公司（離岸公司）是整個過程的關鍵所在。雖然荷蘭公司在以500歐元買入家居又以1500歐元的價格賣出，這一過程中產(chǎn)生了1000歐元的利潤，但是這家公司是設在避稅天堂荷蘭的，它會少交很多稅甚至不需交稅（視荷蘭政策而定）。

“愛爾蘭—荷蘭三明治”

“愛爾蘭—荷蘭三明治”模式是上世紀末蘋果公司發(fā)明的避稅方式。蘋果公司通過在愛爾蘭設立子公司，將非美國的無形資產(chǎn)轉移到子公司名下，并在子公司、荷蘭空殼公司以及加勒比海的避稅天堂之間進行復雜的利潤轉移操作，最終將大量利潤留在百慕大、維爾京群島、開曼群島等避稅天堂，從而規(guī)避在美國繳納稅款。這是一種合法的而且非常高明的避稅手段，于是，谷歌、亞馬遜、思科以及微軟等美國IT企業(yè)巨頭紛紛效仿，其中，聲稱經(jīng)營宗旨為“永不作惡”的谷歌公司最精于此道。

以谷歌為例，“愛爾蘭—荷蘭三明治”這套方法的核心是谷歌公司必須在愛爾蘭設立兩個子公司，一個子公司是能處理業(yè)務的實體公司，另一個子公司是空殼公司（即離岸公司），只為轉賬的需要而建立。而且，這個空殼子公司又注冊為跨國公司，宣稱其管理部門（總部）在百慕大、維爾京群島或者其他避稅天堂——那里不征收公司所得稅。愛爾蘭的稅法允許當?shù)毓疽怨竟芾聿块T所在地作為征稅國，所以愛爾蘭空殼子公司，其征稅國是百慕大或其他避稅天堂（美國稅法不容許這么做，所以這套把戲無法在美國本土玩）。

谷歌在愛爾蘭設立的實體子公司雇用了約兩千名員工，而愛爾蘭空殼子公司的“總部”卻只有兩個律師和一位經(jīng)理，辦公地點設在百慕大群島的一個律師事務所。愛爾蘭征收的公司所得稅是12.5%，而美國為35%。谷歌總公司首先將其在美國本土研制發(fā)展成的網(wǎng)絡搜索技術和廣告服務技術等知識產(chǎn)權在海外的租賃權，轉讓給它在愛爾蘭的空殼子公司。出于轉移利潤到海外以避免美國高稅率的目的，這種轉讓總是以盡可能低的價格進行，以幫助公司降低在美國的繳稅，提升在海外的利潤。租賃權轉讓后，谷歌在愛爾蘭的實體子公司獲得空殼子公司的授權，向除美國以外的其他國家銷售谷歌知識產(chǎn)權的使用權，即谷歌的產(chǎn)品，比如廣告服務。于是谷歌的海外銷售收入躲過了美國35%的重稅。

雖然愛爾蘭的稅率比起美國已經(jīng)低了很多，但谷歌還不滿意，它的目標是零稅率。由于谷歌產(chǎn)品的海外租賃權屬于愛爾蘭空殼子公司，愛爾蘭實體子公司銷售谷歌產(chǎn)品后，便要向空殼子公司繳納產(chǎn)品使用費。出于轉移利潤避稅的目的，這種產(chǎn)品使用費總是定得盡可能高。于是，愛爾蘭實體子公司將99%的利潤以產(chǎn)品使用費的名義轉移到愛爾蘭空殼子公司。而空殼子公司的所謂總部在百慕大，無需征稅。至于實體子公司的征稅國是愛爾蘭，該公司只有剩下的1%利潤需要按照愛爾蘭12.5%的稅率納稅。

但是，愛爾蘭實體子公司不能直接向百慕大轉移利潤，因為愛爾蘭的稅法細則使它很難將銷售后獲得的利潤，在沒有繳稅的情況下直接從愛爾蘭轉移到百慕大。這個困難可以利用愛爾蘭對于歐盟國家的稅收優(yōu)惠政策來解決，即從愛爾蘭向位于歐盟國家的子公司轉賬可以豁免稅務。于是谷歌在有“稅收漏洞”的荷蘭又設立了一個空殼子公司，愛爾蘭實體子公司獲得銷售的利潤后立刻將其轉移到荷蘭空殼子公司，荷蘭空殼子公司再馬上將其轉移到愛爾蘭空殼子公司的百慕大總部，然后百慕大總部又把錢轉到愛爾蘭空殼子公司。

依靠著這種繞來繞去的把戲——谷歌的海外利潤從愛爾蘭實體子公司轉到荷蘭空殼子公司，又從荷蘭空殼子公司轉到百慕大總部，又從百慕大總部回到愛爾蘭空殼子公司，即“雙愛爾蘭夾著一個荷蘭”，谷歌所有營收中有52%來自海外市場，而谷歌這部分海外營收的稅率平均只有2.4%。

財富驚人的藏寶地

跨國公司利用避稅天堂的方法形形色色，五花八門，比如還存在所謂的“稅收倒置”，跨國企業(yè)比如瑞輝，通過企業(yè)并購將公司的注冊地遷至避稅天堂，或者通過海外子公司與避稅天堂離岸公司之間進行法律訴訟，比如臉書，將利潤轉化為法律賠償?shù)姆绞揭员苊舛愂铡Ｈ欢M管各種避稅妙招層出不窮，但從本質上講其實也很簡單，就是繞來繞去地將全球的財富轉移至避稅天堂。這使得避稅天堂成為藏匿了驚人財富的現(xiàn)代金銀島——至少從法律上講是這樣的。

比如，在世界地圖上，英屬維爾京群島只是加勒比海上的一個小點，但這塊僅有153平方千米的彈丸之地匯集了上百萬家離岸公司，世界500強的企業(yè)和世界最大的25家銀行幾乎都有分支機構設立在這里。在另一個避稅天堂開曼群島，有一座著名的大樓阿格蘭屋，它雖然只是貌不驚人的五層建筑，卻為將近兩萬家公司提供了注冊地址，以致于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點名批評道：“如果它不是世界上最大的辦公大樓，那么必然是世界上最大的稅收漏洞。”2004年，颶風“伊萬”襲擊了開曼群島。就在颶風襲擊最危急的時候，一架飛機緊急從開曼飛往美國邁阿密。當颶風離去，飛機又悄悄地飛回了開曼群島。這架緊急起飛的飛機運送的就是一批電腦硬盤，這些硬盤里隱藏著那些注冊在開曼群島的離岸公司所掌握的巨大財富。由于避稅天堂嚴格執(zhí)行財務保密，人們也很難知道有多少資金通過避稅天堂逃避了稅收，但根據(jù)英國“稅收正義網(wǎng)”所做的估計，在2010年底，藏匿在全球“避稅天堂”的資金在21萬億至32萬億美元之間。

大量稅款的流失，使“避稅天堂”成為了世界各國政府的大敵，英國《經(jīng)濟學人》雜志曾指出，每年從“避稅天堂”流失的稅款高達2550億美元，其中僅美國一國就高達700億。一些國家征不到稅，只能將一些有利于民生的公共事業(yè)停下來，或者將稅款轉嫁到平民身上。

另外，“避稅天堂”低成本設置的離岸公司和財務保密制度，也令各國貪官、黑社會洗錢和藏匿資產(chǎn)成為可能。因此，在避稅天堂大行其道的同時，世界各國對反避稅運動也越來越重視。而近期莫薩克·豐塞卡律師事務所的數(shù)據(jù)泄露，對避稅天堂來說更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在未來，避稅天堂的道路似乎越來越狹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