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璐
摘 要:《初雪》是路翎以援朝志愿軍為題材創作的小說之一。該文發表后,一些文藝界人士對其關注潛意識心理和人性美的藝術安排大加稱贊,同時也涌現出大量對文本中個人溫情主義和歷史缺失的猛烈批判。然而,若從歷史和審美的雙重視角對該文進行分析,便不難發現作者在歷史與審美建構之間巧妙維持的平衡與張力,以及文本所蘊含的寶貴的社會和藝術價值。
關鍵詞:《初雪》 批判 歷史 審美 人性
一、引論
作為20世紀40年代崛起的作家隊伍的中堅力量,路翎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文學天才”,他刊登在《人民文學》1954年1月號的《初雪》一文,是中國現當代志愿軍題材小說的典型代表,一經發表,便給文藝界帶來了極大震動。1952年底至1953年7月期間,路翎奔赴朝鮮戰場展開實地體驗與訪問,并于回國后創作了一系列以此為題材的小說,其中便包含了《初雪》。
《初雪》講述了兩名志愿軍:司機劉強及其助手王德貴,奉命從前線周邊地帶運送一批朝鮮婦孺離開轟炸區,經由封鎖線向安全地帶轉移的故事。作者的筆觸在車窗外的炮火、彈坑,以及駕駛室里志愿軍和孩子的臉龐之間來回移動,重復單調的炮火聲中,兩名志愿軍與車上的朝鮮民眾之間結成了一條堅韌的生命之索。著名文學評論家巴人曾表示:“《初雪》所展示的,是中國勞動人民從自己生活和戰斗經驗中生長起來的對朝鮮人民的關懷、熱愛與希望……只有這一精神,才是鮮血與生命結成的長城,才是一種克敵制勝、不可征服的力量?!雹?更有后來的研究者認為:“這是當時已很罕見的探索情感、心理的豐富性的作品?!雹谌欢?,“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盡管凝聚了文藝界眾多欣賞的目光,但這篇文章仍未能逃過文學評論家的圍攻。侯金鏡提出:“路翎的作品,抽去了集體主義和階級覺悟的巨大力量,而代以渺小的甚至庸俗的個人幸福的憧憬,并且把它當做人民軍隊戰斗力的源泉” ③,認為這些作品涉及了過多個人情感,過分宣揚個人主義。其他一些批評家也發文批評路翎在創作中忽略了歷史和革命的建構,脫離了當時所設定的“重大政治題材”,瑣碎的表述和細節展露完全顛覆了戰爭的嚴肅性和殘酷性。
然而在筆者看來,《初雪》并非像上文批判的那樣“違反生活的真實,以自己的臆測來代替生活”,而是在歷史建構與審美建構二者之間保持了巧妙的平衡與張力。路翎始終努力嘗試在這篇小說中解決歷史記述與小說審美敘事之間的沖突,消減小說審美元素的遮蔽問題,并成功地使歷史美學、革命美學與個人美學在文本中實現了內在契合,開拓了戰爭題材審美維度的多樣性。這種高超的藝術表現在20世紀50年代的紅色經典小說中相當罕見,使得路翎和他的小說創作在當時的大環境下顯得格外亮眼。
二、歷史視角
《初雪》的敘事被安置在炮火紛飛的戰爭背景下:1950年9月-10月期間,聯合國軍跨越朝韓“三八線”,進而占領朝鮮首都平壤,為援助朝鮮同胞抵抗侵略,中國人民志愿軍于10月19日晚正式參戰,并先后收復清川江、平壤等重要戰區。據統計,抗美援朝期間,中國人民志愿軍先后奔赴戰場130萬余人,合計傷亡39萬人。路翎的這篇小說與普通戰地小說不同,沒有將視線固定在交戰現場,從正面描寫炮火連天的戰場生活,而是將敘事重點轉向前線的后方地區,通過描寫載著朝鮮民眾駛離敵人炮火射程的卡車在轉移途中的遭遇,展現戰爭的殘酷與激烈,實現歷史事件的全景式展示。在文本中,防空槍一共響了六次,每當老司機劉強緊繃的神經有所舒緩,那些“急促而刺耳的槍響” ④就從陰云密布的上空傳來,再次將他置入嚴肅冷靜的精神世界;然而威脅不僅僅來自天空,車輪駛過的每一寸土地都隱藏著危機:“劉強猛地煞住了車,剛一剎住車,就看見前面一百米以外的一團爆炸的白光。如果剛才不煞一下車,他們就會落在炸彈的威力圈里。”④盡管這些朝鮮婦女沒有暴露在槍林彈雨的交戰現場,但其生命卻依然無時不刻在遭受威脅:徘徊的敵機猖狂地向后方投射大量彈藥,妄圖摧毀中朝軍民必經的交通路線,全然不顧這些為了生存四處奔走的老百姓,帝國主義的殘暴無情在文本中暴露無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初雪》整篇文本正是其所展現的歷史本身的形象化,是借助文學話語展開的歷史敘述,“敘事展開的邏輯與歷史的邏輯是共振一致的,對革命合法性與必然性的證明以及對歷史走向合法性的闡釋無疑都符合政治意識形態的預期”。
除此之外,作者在小說中借助藝術手法表現出的未來預言,也是歷史邏輯的必然延伸。在文章最后,“大雪紛飛……天漸漸地亮起來了” ④,卡車最終駛出陰暗的背景,紛紛揚揚的雪花安靜地在天地間飄灑,整篇文章結束在希望的尾聲里。伴隨破曉出現的“初雪”意象寄寓了作者對和平年代的向往,對光明未來的預言。小說用藝術化的方式完成了歷史和人民的設想:在愛國主義和英雄主義的激勵下,人民志愿軍終將擊退侵略者;社會主義終將戰勝帝國主義,為百姓帶來平和富足的生活。
三、審美視角
在20世紀40-50年代,受到特定時代背景和“文藝從屬于政治”原則的影響,文學作品多著重強調歷史價值與政治內涵,忽略了對審美意義的解讀。《初雪》之所以成功就在于:作者在宏大的歷史邏輯的展開過程中,不忘對其細節性和豐滿性的呈現,以及對歷史夾縫間有關人性和生命元素的挖掘。
正如胡風曾說過的,“它不是歷史事變底記錄,而是歷史事變下面的精神世界底洶涌的波瀾和它們底來根去向” ⑤,《初雪》并未過多地描述硝煙炮火的廝殺場面,而是盡可能地忠于藝術表現,刻畫人物精神世界,書寫戰火下柔和的人性審美。如文中有著豐富戰斗經驗的司機劉強,他在敵情面前始終是一副“凜然的、嚴肅的神氣”,渾身充滿剛毅而堅韌的英雄主義精神;而當面對一車朝鮮老媼婦孺時,他的心中則立刻“涌動著溫暖而愛惜的情緒”,不僅耐心安置她們的行李,而且始終貼心的愛護著隊伍中的孩子們。在躲閃炸彈時,他嘴中憤憤不平的“趕上了,他媽的!”和安慰懷中哭鬧的孩子時溫柔的“乖乖,別哭啦;冷哪,下雪哪……”在這個志愿軍老戰士身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向我們展示了冰雪硝煙世界中的英雄柔情。而小助手王德貴,他從一開始懷有“這么個孩子有什么值得稀奇的呀”的想法,到后來內心被孩子喚起“模糊而甜蜜的感情”,甚至在危機來臨時不顧自己的傷口,只是努力護住懷中的孩子,這一系列的蛻變讓我們看到了這個平凡少年在戰爭中的成長,看到了他心中蘊藏的樸拙單純的人性美。此外,《初雪》還通過描寫王德貴與朝鮮姑娘之間微妙的接觸,生發出一種獨屬于青年男女的、朦朧而又羞赧的美感。
人性是永恒的,人性之美是永不凋零的,即使烽火硝煙也無法將其湮滅。善于對人在戰爭中的精神世界展開深層次挖掘的路翎抓住每一個心理波動的瞬間,將其中細微變化的圖景傾數捕捉,把人物的內心從里寫到外,又從外寫到里,細細咀嚼出其中潛在的人性光輝。這種筆法使《初雪》沒有像許多紅色作品一樣把私人生活空間完全政治化、歷史化,小說的豐滿性、文學性與審美性得到了最大化實現。
四、歷史與審美的結合
《初雪》的文本并非如批評家所說:脫離特定的社會存在而無節制地強化自己的主觀印象,而是將社會整體作為背景,使人性與現實交織,為人物的心理波動和變形尋找一定的社會歷史依據,在歷史與審美的平衡點上使審美感受實現最大化。如劉強在躲閃敵機追蹤的同時對身旁的孩子說的話:“真乖,知道叔叔們在跟美國鬼子斗爭,就不哭啦?!雹軓脑捳Z層面上來說,不管將這一句溫柔的安慰看作革命話語還是個人話語,其中都蘊含著一種特殊的審美氣質:它既是劉強柔軟心靈的直接呈現,又與歷史的真實與崇高有著內在的聯系,從而使文本的歷史美學、革命美學與個人美學在此得到了內在的契合??梢哉f,人物的心理活動在《初雪》中的呈現,也因歷史和革命元素的融入而具有了神圣性與超越性。
五、結語
綜上所述,從歷史和審美的雙重角度來分析《初雪》,可以發現:文本的表現既與中國紅色歷史本身相呼應,又因超越了歷史本身而具有感性詮釋的審美效果,從而開拓了戰爭題材文本審美維度的多樣性,既沒有成為“戰況報告”,又沒有僅僅停留在美學層面,“表現了生活的最高真實” ①。
注釋
① 巴人.讀《初雪》—讀書隨筆之一[N].文藝報,1954,31(1):49.
② 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③ 侯金鏡.評路翎的三篇小說[N].文藝報,1954,12:74.
④ 路翎.初雪[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81.
⑤ 胡風.胡風選集:第1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