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怡心
摘 要:今日之比較文學,需要將研究視域滲透到涉及藝術、哲學、歷史、社會科學等領域。對公案小說與偵探小說的文化研究,立足于其共同的民間化傾向,足以探賾其中蘊含的東西方相通的藝術構成。本文通過了解西方對偵探小說研究領域的拓展,借鑒其研究思路,重審傳統公案小說的發展,從而對公案小說與吏治腐敗相關性的探討做出補充和反思。進而通過匯通其間相似的審美心理,對公案小說與偵探小說共有的神秘色彩進行文化闡釋。
關鍵詞:公案小說 偵探小說 比較文學
比較文學的研究視域,漸漸難以僅僅以“文學”二字涵蓋,需要延伸到對其他旁涉學科與文化文本的研究。公案小說、偵探小說刻畫的題材具有特殊性,反映著十分重要的社會側面。亨利·雷馬克認為,比較文學一方面研究文學與其他知識、信仰領域之間的種種關系,另一方面也涉及藝術、哲學、歷史、社會科學、自然科學、宗教等領域。因此,本文就公案小說與偵探小說文學層面外的民間化傾向及其反映出的相關問題展開比較研究,以期探討其中蘊涵的東西方相通的價值觀和藝術構成。
一、公案小說與偵探小說存在的“民間化”傾向淺析
考察偵探小說與公案小說分別反映出哪些社會階層人士的思想、愿望和審美傾向,是開展比較文學當中文化研究的前提。公案小說之所以呈現出如此旺盛的生命力,與其民間化的傾向是緊密相關的。客觀上來講,公案小說秉承宋人話本的余緒,整體呈現出明顯的民間化傾向,是有關俠客和清官敘事的民間化顯現,也是民間傳統對小說的創作反饋與干預。魯迅先生謂其“正接宋人話本正脈,固平民文學之歷七百余年而再興者也”[1]。其中反映出市井民間意識,擁有層累式的道德與審美標準。
相似的是,從歷史上看,由于嚴肅文學在其發展之初占據主流話語權,偵探小說長久被視為一種通俗文化現象,其評價亦可謂毀譽參半,甚至往往有“不符合科學精神”之譏。19世紀占據統攝地位的古典現實主義小說中,存在對市民社會反面形象的呈現和探析。誕生此際的偵探小說也受到了這一寫作傾向的影響。
“民間文學”受政治語境及社會經濟發展程度的制約較小,因而在世界各國的民間文學中,存在題材的驚人相似和各民族相通的價值觀與藝術構成。基于這一認識,對公案小說、偵探小說展開文化研究的思路成為可行。
二、文學批評家對偵探小說的研究拓展
俄國學者謝諾夫斯基指明,雖則大量跨民族文學現象間不存在借貸關系,但人類存在跨越時間、空間的共同想象,繼而提出了“平行回現論”的研究方法。基于這一研究思路,尋找兩方表面上的、橫向的同異性羅列是不可取的,這種簡單而機械的類比缺乏實際的學術價值,更無法從學理上體現“比較文學”作為學科的意義。對于公案小說與偵探小說的比較研究,同樣必須把研究的視域透視到深層結構當中,立足于實證主義,將其置于東西方各自的文化體系之內,從而探賾其中內在的道德倫理、審美心理。單就不同的主人公、案件類型作饾饤的穿鑿附會,難免流于虛浮,難以澄清朱光潛先生“文學的低級趣味”之譏,依然無法進入文化闡釋的深度。
20世紀以來,越來越多的優秀批評家開拓了偵探小說研究的視野,這些研究思路,值得我們在對公案小說的研究方向上加以借鑒。任翔先生在《偵探小說研究與文化現代性》當中總結認為,偵探小說的研究視域已經由布洛赫、拉康、德里達等諸多優秀批評家的拓展,延伸至人類存在的意義及人的認識能力等深刻角度,突破以往的狹隘視域,得到了解構論、馬克思主義、精神分析學的理論補充。[2]外國偵探小說的研究成果層出不窮,包括對偵探小說與文化現代性、世俗神學關系的探索,認為人們對這種追查真相、對抗犯罪的文學作品的興趣源于與公正世界假設相似的社會心理。讀者通過旁觀公案小說與偵探小說當中尖銳的交鋒,得到了重返安定環境的滿足。同時,西方人類學、社會學、心理學的研究,也揭示出偵探小說發生、發展當中更多隱秘的非理性因素,理應成為我們重審公案小說時的借鑒。
三、公案小說與偵探小說共同的神秘色彩淺析
初探公案小說與偵探小說,往往會將之置于理性與神判的二元對立之下。然而究其實,無論公案小說還是偵探小說,其探案過程均包含了相當程度的神秘色彩,并非全然是理性思考的反映。公案小說中時有白禽報冤、遇豬跪吼、烏鴉鳴冤、猿猴申冤的神判情節。《包公案》第九十二回《蜘蛛食卷》中,寫包公夜觀文卷,忽見蜘蛛食卷而去。包公心下疑異,次日即審。因心疑蜘蛛食卷之事,意必有姓朱者殺之。然報上數十名,皆無姓朱者,只內一人名蕭升。包公心疑蜘蛛一名“蛸蛛”,莫非就是此人?于是復問,“蕭升作何生理?”答言:“宰豬。”包公心喜道:“豬與朱音相同,是此人必矣。根據這種寄托于靈怪探案方法而捉拿真兇,是人倫、果報思想的映射。
公案小說中的神秘色彩是人所共見的,然而往往為我們所忽視的一點是,偵探小說當中包含著相似的情結。其中的推理過程并不全然是邏輯與理性的結果,而是時常包含了隱秘的直覺。福柯認為:描述危險現象的范疇、制度和形象,事實上都是一些現代策略的產物,這些策略是驅逐、壓抑、貧民化、禁閉和強制沉默等。[3]因社會的有序是建立在壓抑與禁閉之上的,而被強制沉默的“地下世界”,因此顯得尤為神秘而恐怖。社會的這一面往往不為嚴肅文學所容,在相當程度上,只能由公案小說、偵探小說這一類作品來表現——離經叛道、倫理缺席、怪異病態、燒殺搶掠。
以往對公案小說進行的研究,往往認為公案小說在明代呈現出激增之勢,且指出這種激增與當時腐敗的吏治關系密切。的確,明代皇帝之中多有昏庸荒淫者、加之賦稅沉重、吏治嚴酷,以致萬歷年間,“民變”此起彼伏,涌現了王朝佐、葛賢等反抗暴政的民間俠士。人們渴望清官秉公執法、俠士除暴安良,因此大量俠義公案小說應運而生。這種觀點是有其道理的,但尚不能稱之全面,在此試做補充。
四、公案小說的發展與吏治腐敗關系的思考——一種新角度的嘗試
明代公案小說刊印量上的激增是與當時商業利潤的刺激和印刷業的飛速發展緊密相關的,但其發展是否堪稱突破,難成確論。明代世情小說、史傳小說、才子佳人小說、神魔小說的創作同樣十分興盛,公案小說并沒有鶴立于小說之林。同時,就明嘉靖之后公案小說的上升、明亡至清中葉公案小說的消寂觀之,其發展與吏治腐敗不存在嚴謹的正相關。明代吏治腐敗淵源深遠,而公案小說的大量刊印實際發生在萬歷二十年以后。再者,明代公案小說當中,存在著與話本、擬話本公案小說風格迥異的一類作品,包括《諸司公案》、《詳刑公案》等[4]。學者將其另立為“書判體公案小說”[5],即源于法家蕭曹遺筆的一系。孫楷第評《皇明諸司公案》時稱其:“大抵取自他書及傳聞故事,崖略僅存,全無文采,似法家書非法家書,似小說亦非小說。蓋疑獄案情人所喜言,象斗姑搜集為書以牟利耳。”[6]這種批評對于很多晚明公案小說來講是很客觀的,因為創作目的的商業化、世俗化,其藝術水準的相對低下也就難以避免。加之明代公案小說的內容大多來自輾轉抄襲,或雜采話本、元雜劇、南戲、民間傳說等。在這樣的考察基礎上,可以說,“明代公案小說繁榮”之見是不完全客觀的。
公案小說創作的繁榮實際發生在清代。曹亦冰先生《俠義公案小說史》第六章談到:“俠小公案小說發展至清代,在創作上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繁榮局面,特別是其中的長篇通俗作品,占了主導地位。”[7]阿英《略談晚清小說》也將唐朝的傳奇小說與晚清小說視為中國小說史中最繁榮的時期。而晚清的小說之中,俠義公案小說是十分顯要的,無論就作品數量、創作水平還是流行程度而言,都不容小覷。舉例而言,《三俠五義》的思想深度與藝術水準都取得了較高的成就,其中構建的俠義世界,不僅體現為俠客的除暴安良,亦體現為普通人的俠肝義膽。無論是黃童白叟、書生武夫,都有著俠士的胸懷。
而公案小說臻于頂峰的清代,與誕生了偵探小說的19世紀歐洲社會,其政治環境與社會氛圍呈現出一定的相似性。魯迅先生語:“滿洲入關,中國漸被壓服,連有“俠氣”的人,也不敢再起盜心,……于是是跟一個好官或欽差大人,給他保鏢,替他捕盜,一部《施公案》說的分明。”清代,是我國歷史上政治最嚴酷的王朝之一,階級壓迫、民族壓迫、專制政策、文字獄的重重高壓使得小說的創作也受到相當程度的管制。同時,維多利亞社會當中,科學意識的興起漸漸動搖著傳統宗教思想,伴隨著政治有序、風氣謹嚴的社會風氣。東西方社會背景在這一點上達到了一定的一致性。
五、結語
公案小說與偵探小說飛速發展的這兩個時代——無論是清代中葉的康雍乾盛世、還是維多利亞時代的社會——均呈現出有序、謹嚴的形態。事實上,這種良好的秩序,在一定程度上是以社會和個人的壓抑為代價的。在表面的井然之下,陰暗面并非渙然瓦解,而是轉而投射到其他寓所。社會不夠體面、光耀的一面,往往難于以其他文學題材加以表現,因此大都出現于公案小說、偵探小說這些以犯罪、探案為題材的作品當中。一方面,可以認為公案小說、偵探小說是對恐怖色彩、神秘色彩加以理性節制的產物;換種說法,則公案小說、偵探小說的與控制能力中實際蘊含著神秘、恐怖與暴力。從這個角度對它們加以審視,則會發現其中更多嚴肅的問題。
參考文獻
[1]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180.
[2] 任翔.偵探小說研究與文化現代性[J].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0(4).
[3] (法)米歇爾·福柯.瘋癲與文明[M].三聯書店,1999.
[4] 明清善本小說從刊·皇明諸司公案[O].天一出版社,1985.
[5] 苗懷明.論中國古代公案小說與古代判詞的文體融合及其美學風格[J].齊魯學刊,2001(1).
[6] 孫楷第.戲曲小說書錄解題[M].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 116,119.
[7] 曹亦冰.俠義公案小說史[M].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1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