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三笨

孟憲歧

笨 豬

一開春，兒子回來了。

兒子說：“爸，你抓個豬養吧。”

他說：“你媽和我都不吃豬肉，養豬干什么？”

兒子說：“你們不吃我吃啊，再說錚錚也愛吃呀。”

一聽說小孫子錚錚愛吃豬肉，他連忙說：“好好，明兒集上，我去抓豬娃。”

兒子說：“爸，記住，不要喂飼料，要養笨豬。”

他磨叨起來：“哪來的笨豬？笨豬是罵人的話。”

兒子笑了：“爸，不是你說的意思，笨豬就是喂糧食、喂泔水、喂豬菜長大的豬！”

兒子走后，他去集市抓了豬娃，每天喂剩飯剩菜，開始豬小的時候還夠吃，可豬越長越大，就把玉米加工成玉米面，每天給豬熬米糊糊吃。

多少年不喂豬了，現在一喂豬，才知道豬有多能吃。

本來，去年秋天打的玉米有許多，可幾乎全被這頭笨豬給吃掉了。

他看著笨豬呱唧呱唧甩開腮幫子，一陣子猛吃的樣子，不覺暗自好笑：“吃吧，吃吧。人怕出名豬怕壯啊，這頭笨豬！”

一眨眼，就到年根了。

兒子打來電話：“爸，明兒殺豬，我們回家吃殺豬菜。記住，酸菜燉肉，排骨肉，拆骨肉，心肝肺，都要上，我們一行8個人，這豬肉就全包了！”

他接了電話后，去豬圈看看那頭大肥豬，心里突然難受起來。

是呀，這10個月來，他和笨豬朝夕相處，每天早午晚給豬熬食，夜里聽見豬叫喚，還要起來給它喂點吃的。

他跟老伴說：“都說馬無夜草不肥，這豬無夜食也是不肥的。”

老伴腿腳不好，夜里不起來，他就每夜都起來給豬吃點偏飯。

都說豬笨，可他覺得豬一點也不笨，甚至還有靈性呢。

你看，只要他一端著豬食盆出來，那豬就哼哼起來，抬起頭，烏黑的小眼睛注視著他，好像是在迎接一位老朋友。

夏天雨多，豬圈里積了水，弄得豬渾身濕淋淋的。

他想，這豬一定休息不好，人都說，吃睡長，吃睡長，不吃不睡怎么長？

他有十幾年沒有挑過土了。為了讓豬休息好，他不得不去挑土墊豬圈。累得腰酸膀子疼。

晚上，老伴給他揉著腰，痛得他齜牙咧嘴的。

老伴說：“你對豬比對我還好呢。”

他說：“豬是不會說話的啞巴，也是有感情的。”

殺豬這天，請來了殺豬師傅，找好幫忙的人，他就去了集市買年貨。

他回來時，那頭活生生的豬，變成了一塊塊紅白相間的豬肉。他見了擺在地上的豬頭，竟然有了點眼淚。走到空落落的豬圈，心里難受極了。

兒子回來了。

兒子領回來七八位高矮胖瘦的人，說這人是局長，那人是主任，反正都有官銜，他一個都沒記住。機械地賠著笑臉，打著招呼。

吃飯時，他和老伴在外屋忙活，兒子和他的領導朋友們在屋里忙活。

有人說：“呵呵，這豬肉真香！”

有人說：“還是笨豬好！”

有人說：“徐主任，今兒這肉大家包了！”

他聽見兒子說：“沒問題，一人20斤，我送了！”

兒子和他的領導和朋友們打著飽嗝，前呼后擁上了車。

兒子的舌頭有點長：“爸，這、這是兩千塊錢，夠、夠不？”

他沒好氣地說：“不夠，差遠啦！”

兒子問：“差、差多少？”

他說：“沒數。”

兒子自言自語：“咋也得有、有、個數呀？”

說實在話，他算過賬，這頭豬不算他喂的工夫，就算他買豬娃的錢，還有喂的糧食錢，至少也得兩千多。他倒是不在乎那兩千塊錢，他在乎的是，好好的豬肉怎么就都送人了呢？孫子錚錚吃什么？

他為了一頭豬，搭了工不算，還搭了氣。

他生啥氣？

后來兒子給他打電話，告訴他，明年還要養一頭笨豬，他大聲說：“我就是一頭笨豬！”

兒子那頭沒了聲音。

笨 雞

柳根家的房子蓋在山坡上。

柳根養了許多雞，每天把雞趕上山坡，晚上再趕回來。

公雞喂大了宰了賣雞肉，母雞下蛋賣錢，日子還不錯。

后來，村里有人專門辦了養雞場，賣雞蛋也賣肉雞。這些雞吃雞飼料，3個月就出欄，雞蛋個大還便宜。許多人家自己都不喂雞了，說喂雞費糧食，還不如買雞蛋吃便宜。

但柳根依舊喂雞，村里人管柳根叫笨人，管他的雞叫笨雞。

柳根喂笨雞是有原因的。柳根的獨生女喜珍不吃豬肉，就吃雞肉。她還不吃別處買的雞，只吃自家養的雞。

每年，喜珍都會往家里送錢，算是給家里的辛苦費，讓柳根用自家小雞下的蛋，再孵小雞。

開始，柳根喂養了幾十只，喜珍說：“爸，你多養點吧，我有許多好朋友都想吃笨雞。”

柳根說：“他們吃啥雞，我不管，我只管你家吃的。”

喜珍就撒嬌：“爸爸，我算求你了，多養點吧。”

架不住喜珍三句好話，柳根一狠心，就養了200多只。

開始，柳根發現每天他的雞都會少一兩只。

他納悶：我都數過的，不會錯啊，怎么就不夠數呢？

他開始留意。

有一天，他上山時，猛然看見一個棕黃色的小家伙，拖著一個大尾巴鉆進樹林里。

柳根大吃一驚：這不是黃鼠狼嗎？俗話說，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黃鼠狼是雞的天敵！

柳根恍然大悟：原來少的雞都進了這個家伙的肚子里！

可這家伙狡猾得很，想要捉到它，簡直比登天還難。

沒有別的辦法，柳根就去集市上買了幾個鐵夾子。過去，村里人下鐵夾子夾兔子、野雞、甚至狐貍，現在幾乎沒有人用了。

柳根在黃鼠狼經常出沒的地方埋了鐵夾子，不但一只黃鼠狼沒夾著，還夾死了幾只老母雞。更可氣的是，自己一不小心，還被鐵夾子給夾了一下，腳腫了好幾天才好。

后來，柳根專門給雞蓋了一間磚房子，黃鼠狼進不去，雞才不丟了。

秋天來了，柳根便把這些雞趕到山坡去，那里有許多草籽、螞蚱、蟲子，營養豐富著呢。很快，麻煩就來了。

村里靠近大黑山，大黑山的懸崖峭壁上生活著一種叫金翅雕的鳥兒，金翅雕非常兇猛，專門以山兔或一些小的鳥雀為食。當柳根家的那些笨雞在山坡上唧唧咯咯覓食的時候，金翅雕很快發現了新的食物。這些笨雞們只要一發現天空盤旋著金翅雕，便都臥在地上渾身發抖，噤若寒蟬。

金翅雕先是在空中飛旋，一旦瞄準目標，便像箭一樣俯沖下來，兩只鋒利的爪子抓起驚魂未定的小雞就遠走高飛了，柳根眼睜睜看見了而束手無策。

有人告訴他，對付這個兇悍的家伙，只有兩個辦法：一是用槍打；二是用鞭炮嚇唬。現在所有的獵槍都收繳了，只能放幾個“二踢腳”了。

每當柳根看見天空中有金翅雕在盤旋的時候，他就點著幾個，金翅雕聽見炮聲便飛走了。

然而，柳根卻為此惹了禍。

那天，他又看見有一只金翅雕在天空中飛翔，知道它不懷好心，便叮叮當當放了幾個“二踢腳”，金翅雕是走了，可禍事也就跟著來了。

轟走了金翅雕，柳根便靠在一塊平坦的石頭上曬太陽，暖烘烘的，迷迷瞪瞪竟然睡著了。

睡夢中聽見有人喊：“西山著火啦！快去救火！”

一激靈，柳根醒了，張開眼一看，不好，就在他放鞭炮的地方，冒出了滾滾濃煙！這下子他可傻了眼，趕緊跑過去救火。

西山就在村邊，村民們及時趕到，把大火撲滅了。否則，燒到山里，那大片的油松林可就毀于一旦啦！

柳根被森林公安分局帶走了，柳根老婆找村主任求情，村主任便急急忙忙跑到縣局求情，好說歹說，到底在拘留所里待了一星期，掏出5000塊錢罰款才算了事。

柳根再也不敢在山里放鞭炮了。

時間不長，村主任在村里開了一家旅游農家樂。

村主任找到柳根：“你家的笨雞我包了。一斤（‘雞）10塊錢。”

村主任說話有一點咬咬舌，到底是一斤10塊，還是一雞10塊，他說得不十分清楚，柳根也沒聽十分清楚。反正，他當時就想：10塊錢一斤，價錢雖說比別人家的笨雞賤了一點，但人家為自己的事跑前跑后的，賤點就賤點吧。

除了給閨女家逢年過節吃的，柳根的笨雞幾乎都送到了村主任家的飯店里。

到了年底，村主任給他送來了1000塊錢，村主任說：“柳根啊，今年我家飯店一共從你家里進了90只雞，我湊個整數，1000塊，謝謝你啊！”

柳根張大了嘴巴：“村長，不對呀？當時咱說好的，一斤10塊，一只雞咋也有三四斤吧？不能就這么點錢啊？”

村主任嘿嘿笑：“柳根啊，你是不是聽錯了？我當時就說，一雞10塊，不是一斤10塊，要不，你聽聽，我這有錄音的。”

村主任把他的手機擺弄了一小會兒，就聽見了里面傳出了兩個人說話聲音。

柳根就聽傻了。

沒錯！村主任說的是一雞10塊！

柳根當時就蔫了。

村主任說：“明年你的笨雞我還包銷！”

柳根說：“明年我不養雞了，要養雞，我就喂老雕了，誰也不賣！”

村主任訕笑著走了。

笨 蛋

靠山村最先富起來的是旺仔。

旺仔是靠倒騰笨雞蛋發的家。

靠山村偏僻。旺仔有一輛摩托車，他在村里收雞蛋，收完雞蛋運到城里去賣。

因為是笨雞蛋，銷路很好。

那時候，靠山村的人還不清楚什么是笨豬、笨雞、笨蛋呢。

他們只知道養豬為了殺肉吃，養雞為了吃雞肉，為了下雞蛋。

自古以來，豬就是豬，雞就是雞，蛋就是蛋，哪來的笨豬？笨雞？笨蛋？

他們還不知道現在的豬、雞、蛋已經不是原來的豬、雞、蛋了。

有了科學，許多東西就不是原來的東西了。

科學配備豬飼料、雞飼料，科學喂養雞豬，那豬就是聰明豬、聰明雞，雞下的蛋自然就是聰明蛋了。

過去喂雞喂豬，用的是谷糠、泔水、野菜，豬雞長得慢，一年一頭豬，三年一茬雞，雞蛋個小，七八個一斤，但好吃。那豬肉，香噴噴的；那雞肉有筋性有嚼頭；那雞蛋蛋清透明，蛋黃金燦燦油汪汪的。

聰明豬，喂飼料，催肥，跟吹氣球似的，四個月就出欄；聰明雞，三個月就長四五斤；那聰明蛋，個大，四五個一斤。

旺仔后來就不行了。

旺仔后來就心術不正了。

笨蛋越來越貴，山里人也知道了聰明蛋不值錢，笨蛋值錢。

旺仔就開始收聰明蛋，但他收聰明蛋有嚴格要求：必須要個小，8個雞蛋一斤他才收。聰明蛋每斤大約兩塊錢，笨蛋大約3塊錢。他把收購的聰明蛋當成笨蛋去賣，買主一見他的雞蛋個小，一定是笨蛋了，就都買。

結果都大呼上當。

雞蛋個確實小，可煮了吃或炒了吃，蛋清渾濁，蛋黃呈黃白色，哪有笨蛋的顏色和味道啊！

時間一長，旺仔的生意就不好做了。

旺仔成了方圓百里有名的騙子。

有一回，旺仔在開車路過一個鎮子時，被一群人給攔住了。

這幫人把旺仔從車上拽下來，一陣拳打腳踢。

旺仔被打得鼻青臉腫，但他不明白他什么時候得罪了他們。

旺仔擦著嘴角的血問：“你們打我，得有理由啊？”

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冷笑：“理由很簡單，你是聰明蛋，我們是笨蛋！”

旺仔就明白了。

他過去沒少在這個鎮里賣以假亂真的聰明蛋。

大家余怒未消，還想再對旺仔施加拳腳，一輛小車在他們身邊停下來。

旺仔一看，是鄉長。他早就認識鄉長，還跟鄉長喝過酒呢。

鄉長一看旺仔被大家撕扯著，忙過來解勸：“有事好商量，千萬別動手！”

有人說：“我們沒啥商量的，就是找他出出氣，我們早就知道他是蘑菇峪鄉的旺仔，沒少用假雞蛋騙我們！”

鄉長說：“我是蘑菇峪鄉的鄉長，有啥事，沖我說話！”

就有人說：“你把這個騙子領回去，好好教育教育，別讓他四處招搖撞騙了！”

旺仔回到家后就把自己的遭遇跟老婆說了，老婆說：“這可是自己腳上的泡自己走的。”

旺仔買了兩條煙，找到鄉長說：“感謝鄉長那天替我解圍。我準備承包荒山專門養笨雞，從哪跌倒的，再從哪里站起來。”

鄉長說：“我支持你！希望你能為我們鄉樹立一個好的形象！”

鄉長主動找信用社的領導為旺仔協調了10萬元信用貸款。

旺仔的笨雞養殖場就建起來了。

在一個荒山坳，旺仔蓋了雞舍，在山上用尼龍網圍起了一個很遼闊的地方作為放養笨雞的地方，為防止當地鷹鷂的撲捉，還在空中也支了尼龍網。夜間把雞圈進雞舍，白天在山上放養，母雞下蛋，公雞吃肉。城里人一撥一撥地來，又一撥一撥地走，有的買活雞，有的買笨蛋，旺仔又出名了。

這天，一輛拉著滿滿一車廂笨蛋的汽車從村里出發了，車廂上樹立著三塊大牌子，上面寫著：“凡從旺仔手中買過以聰明蛋假冒笨蛋的客戶，一律贈送笨蛋10斤。”

字很大很顯眼。

許多人來拿笨蛋，一小箱10斤。有扔下五十元的，也有扔下三十元的，沒有一個人拿走笨蛋不給錢的。

人們說：“蘑菇峪鄉的旺仔，還是一個有良心的人！”

旺仔要的就是這句話。

當一車笨蛋被拿光的時候，旺仔長出了一口氣。

他想，他得回去向鄉長匯報了。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