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有人認為,中國當前農村教育的形勢“一片大好”:至20世紀末在農村已完成全面“兩基”(基本普及九年義務教育、基本掃除青壯年文盲)任務。2006年以來,農村義務教育階段學生學雜費全部免除,農村貧困家庭學生免費教科書和寄宿生活費補助全面落實,農村義務教育階段中小學校舍維修改造長效機制得以建立,農村中小學教師工資保障機制得到鞏固和完善。農村地區得到“真正意義上的免費義務教育”至今已有10年之久,農村學齡兒童凈入學率和“小升初”率長期穩定在九成以上。
然而也有人認為,農村教育的現狀是令人擔憂的。
首先,2000年至2010年間,過快過急地推行撤并農村中小學校,導致一些農村地區學齡兒童上學困難。2011年21世紀教育研究院資料稱,在此期間農村小學減少22.94萬所,減幅52.1%,教學點減少11.1萬個,減幅約60%。農村初中減少1.06萬所,減幅逾25%。換句話說,平均每天消失63所小學、30個教學點、3所初中。其次,農村學生輟學率依然居高不下,且輟學主體由高年級學生轉為剛入學的一、二年級學生,復讀后再輟學的比例也有升高之虞。第三,師資、校舍和教學資源的質量均得不到保證,與城市差距進一步拉大。第四,進城民工子弟和留守兒童的義務教育問題勢成痼疾。
良好初衷何以未達預期
正如許多分析家所指出的,一些引發爭議的農村教育政策、舉措,其出臺的初衷是好的。
當初調整農村教育布局,撤并邊遠、分散學校和教學點,目的是要通過教育資源的適當集中和規模化,提高有限教育成本投入的使用效率和教學質量,改善農村學生的學習條件;而淘汰農村代課教師的目的則是規范教師的職業標準,提升教學品質。
然而這些良好的初衷卻并未能全部換來預期效果,以至于2012年9月國務院辦公廳不得不下發意見,提出“堅決制止盲目撤并農村義務教育學校”,從而在事實上修正了持續10年的農村中小學校撤并趨勢,在一些農村邊遠地區,“不規范師資”實際上被繼續使用。
盡管中國的改革是從農村邁出了第一步,但毋庸諱言,自1990年代中后期以來,城市替代農村成為改革的主體和最大受益者。相對于城市面貌的日新月異,農村發展速度大為滯后,國家對農村教育的投入從絕對數量上看固然是大幅增加,但和城市相比,“相對增幅”則極為有限。在中國經濟結構迅速升級換代的21世紀,這種狀況持續10年以上的結果,就是令農村生源在升學、就業等領域的競爭力每況愈下。
中國經濟已由改革開放之初的自給、半自給和“準城鄉分離型”,迅速演進為如今的外向型、工商業主導型和“城市依附型”,與城市經濟結合愈緊密的農村,經濟越發達,社會進步程度越大,收入水平越高;而城鎮化的提速又讓越來越多的農村變成城鎮的一部分,越來越多的農民變成“新城里人”。然而,政治、經濟、文化、社會觀念等方方面面,并非都能跟上這樣迅速而令人眼花繚亂的劇變,其中,農村教育的不適應、不配套表現得尤為突出。
首先,條塊分割的義務教育模式和“大流動”的農村學齡兒童狀況不相匹配。
隨著大量民工進城和跨省流動,越來越多農村青壯年在城市和城郊結合部安家立業,生兒育女,他們的下一代或隨父母離鄉進城,或本就出生在城鎮,“農村老家”對他們而言和城里小伙伴一樣陌生。與此相隨的是,義務教育經歷了一個從“全國一盤棋”到各省各自為政的發展階段,這雖是教育發展使然,但“新城里人”子弟的義務教育問題卻在有意無意中被忽略了。因就讀困難,“新城里人”子弟不得不棲身于教學條件不規范、教學質量參差不齊的民工學校(對民工學校的整治又成為新的兩難)。即便順利寄讀城里學校,“條塊分割”所造成的“同校同班,不同教學大綱和高考考卷”也讓“新城里人”子弟無時無刻不被“強制性”地憶起自己的“農村身份”,并不得不忍受從日常學習到升學考試的一系列不便。為擺脫這些不便,許多“新城里人”只能將學齡子女送回農村老家,從而造成留守兒童問題,這些“農村戶口、城里思維”的留守兒童被迫遠離熟悉的成長環境,遠離父母,進而又造成新的問題。
其次,教學內容早已不適應農村發展的需要。
過去的十多年是中國乃至世界面貌劇變的十多年,社會在變,經濟結構在變,知識更新的提速和就業門檻的提升,對教育和人才培養提出了越來越高的要求。在這種形勢下,農村教育越發顯得不適應、不配套,農村子弟的競爭力逐漸下降,新時代“讀書無用論”正在抬頭。
正如一些常年從事貧困農村助學工作的朋友所言,“窮”“付不起學費”僅僅是農村輟學率尤其低年級輟學率上升的部分原因,而另一部分(有時甚至是更重要的)原因,則是這些孩子的家長、家庭認為“讀書無用”甚至“越讀越浪費”——一個農村子弟讀到初中、高中,并不能從中獲得現實的收益,而“少讀了幾年書”的同伴則可能去城里打工“多賺了幾年錢”,即便留在鄉下也能幫家里干活減輕負擔。如果考上大學,還要貼上至少三四年的不菲開銷(在有些邊遠、貧困地區,供養一個大學生的費用相當于其家庭全部年收入的幾倍),而由于“擴招”和“不包分配”,“高價供出來的”農村大學生在畢業后很可能長期“收不回本”,這無形中打擊了許多農村家庭“送孩子上學”的積極性。長期以來,有關部門和許多助學團體、個人,都側重于針對前一原因的幫扶,而對后一原因所導致的輟學、厭學,卻缺乏充分深刻的認識和適當的政策調整,這讓幫扶效果大打折扣。
同樣令幫扶者困惑的是,那些被幫扶的“幸運兒”們普遍不愿回到貧困的家鄉,反倒利用一切可能遠離那里。筆者一位在云南鶴慶山區幫教多年的朋友就曾苦惱地說:“我們幫扶的結果,是讓那里最聰明的孩子都離開了家鄉,這不是越幫越‘失血么?”
幫扶變思路:“讓上學的孩子未來過得更好”
值得思索的是,中國曾是全球范圍內農村“讀書意愿”最強烈的地區。早在帝王時代,“耕讀世家”就成為社會稱贊的典范,不僅富裕、小康的農村家庭子弟熱衷讀書,貧寒子弟只要有條件也樂此不疲;步入近代,先有梁漱溟、晏陽初、陶行知等普及鄉村教育,后有大張旗鼓的農村掃盲、中小學教育普及;改革開放之初,許多省市農村中小學掀起讀書熱,沿海省份的部分農村“縣中”的高考錄取率甚至壓倒大多數同省大城市的重點中學,以至于一些城市家長將正讀高中或落榜復讀的子女送到“縣中”去“進補”。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當時的農村,讀書不僅“有用”,而且“有大用”:中國的帝王時代有千年科舉歷史,“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終南捷徑就是讀書—科舉—做官,盡管這條路是不折不扣的高淘汰率“窄路”,但畢竟賦予農村子弟靠自身努力改變命運的可能性和機遇,這足以激勵眾多農村學子勤學不輟。近代以后科舉雖然停辦,但讀書依然是改善生活、改變命運的敲門磚,大專院校“包分配”時代,農村學生一旦考上大學、大專甚至中專,就可以“農轉非”并成為國家干部,吃上農村人人羨慕的“皇糧”。筆者在1980年代曾參觀某蘇北高升學率“縣中”,見高三畢業班課桌上都刻著“別忘了你還是農村戶口”的字樣,“有用才讀書”的“原動力”昭然若揭——對此可以不認同,但不能不承認這是事實。
在20世紀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中國大多數地方社會發展程度不高,有限但有針對性的一些文化知識可以方便地轉化為生產力和財富。改革開放之初,筆者老家(安徽著名貧困縣泗縣)就有親戚憑借初中生物課本上的知識搞“分層魚塘”而成了萬元戶,即便在“文革”時期,也有遠親因識文斷字被推舉為生產隊會計,過上了稍好于鄉親的生活。可見,在特殊的歷史時期,文化相對較高的部分讀書人,可利用“相對知識落差”和“稀缺資源壟斷”,把知識變現,這其中雖有不得已的原因,卻在客觀上維系了許多農村子弟及其家庭對上學、讀書的熱情。但在當下,基礎教育的普及和產業門檻的提升讓識文斷字的能力不能再輕易變現,高等教育的普及化和高校統招統分體制的改變,又讓“學而優則仕”的成本加重、代價變高且風險大增。
要從根本上解決這一矛盾,就必須徹底改變農村教育的幫扶思路,即不再把重點放在“讓農村孩子上得起學”,而是放在“讓農村上學的孩子未來過得更好”上。在義務教育階段,需要改變長期以來不斷推進的農村義務教育改革思路,轉而采取“因地制宜、有進有退”的方略——
所謂“有進”,即在主要層面繼續加大對農村基礎教育的投入,改善教學條件,提高師資水平,減輕農村家庭教育負擔。必須指出,撤并農村學校和淘汰代課教師等爭議性措施并非一無可取,其提高教學質量和師資水平的初衷仍不應否定。過去的“一刀切”需要糾正,但因噎廢食同樣不可取,簡陋、粗放、聊勝于無的教育,只能培養出越來越不符合社會需要、越來越缺乏現代生存力和競爭力的農村青年,而要解決上述兩難矛盾,唯一的辦法就是加大農村基礎教育的投入。另一個重要層面是理順體制,讓“新城里人”子弟不僅能接受和城里孩子同等的教育,也能獲得和后者同等的考試、升學機會,這樣不僅能徹底解決“城市農村子弟”和留守兒童等一系列老大難問題,也可在很大程度上促進社會穩定,改善合格勞動力資源供需平衡,減少社會資源的浪費。
所謂“有退”,即必須清醒認識到國情和現實情況,不能照搬工業化國家“城鄉基礎教育一體化”的模式,在一些發展相對滯后的鄉村,基礎教學應更有的放矢,畢竟在那些地方,絕大多數適齡兒童現階段的學習目的是“讓自己生活得更好”而非升學。取法梁、晏、陶等先賢和新中國幾十年農村教育普及經驗,在這部分鄉村的義務教育階段適當增加農村實用知識、技能的教育并注重適時更新,不僅能大大提高農村家庭“送孩子上學”的積極性,也能潛移默化地改變當地的面貌和風氣。
日前中國部分高等學府推出了包括“規定農村招生比例”和增加農村生源助學貸款等傾斜政策,其初衷固然好,但在“擴招”背景下不足以解決農村貧困家庭子弟“讀大學不夠本”的困惑,到頭來未必能實現初衷,可能反倒會成為部分“特殊家庭”權力尋租的新“空子”。其實通過調整大專院校的學科設置,設立一些更接地氣的專業,同時在政策上加大對適合農村子弟的專科學校、職業高中等的扶持,當可取得更好的效果。
(作者系旅加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