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26日,在忙碌一天后上網(wǎng),看到了于光遠先生已然過世的消息。大約在2000年前后,雖說他還是那樣樂呵呵的,但我已能感覺他在老去,行動也愈發(fā)不利索,他卻告訴我說,還有許多寫作計劃要完成,我就再沒有去打擾過他。
我如今已記不清是哪位友人告訴我,于先生在與人交談時曾詢問過“王凡是何方人士”。
我于上世紀70年代在中央辦公廳五七干校勞動時,初學政治經(jīng)濟學的讀本之一,就是他和蘇星主編的 《政治經(jīng)濟學》,故而久仰中共黨內(nèi)知名學者于光遠前輩的大名,一直期待有朝一日能登門拜訪。聽友人如是說,我條件反射般地意識到,這真是個求見于先生的好機會。遂問這位與于先生熟識的友人,可否帶個話,說晚輩王凡希望登門拜謁。不想友人很快就回話,說于先生表示愿意和我見面,我可以直接和于先生通話約定見面時間。
到于光遠先生寓所拜望那天,我剛剛自報完家門,于先生就說:“噢,你就是王凡,你的文章我讀過,我還寫了一篇讀后感呢。”“是那篇涉及基本粒子問題的嗎?”由于我只看到了于先生在毛澤東寓所談辯證法和基本粒子問題的追憶,故而這樣問道。
“不是,是關(guān)于田家英的。我最近寫了一篇回憶田家英的文章,因為對田家英自殺前后的細節(jié)一無所知,所以文中不曾言及,亦由此在 《新華文摘》上看到你那篇文章后,便很有興趣地讀了。憑我對田家英的了解和‘文革初期的親身體會,覺得你的敘述是可信的,同時引起了我對一些相關(guān)事情的聯(lián)想和思索,故而又寫了一篇讀后感。”
因為有文字作媒介,我們第一次見面,似乎已經(jīng)相互認識很久了。
“我印象中的田家英
是個聰明頑皮的青年”
正是由于田家英的話題,一下子拉近了我和于先生的距離,我們便順著這個話題交談起來。于先生認為我筆下的田家英有些過于凝重,而田家英在他的記憶中,印象更深的是聰明和頑皮。也許是因為他們相識時都年輕,所以于光遠對田家英最初的記憶,是田家英毫無顧忌地講述自己在四川老家一個中藥鋪當小伙計時如何偷老板的錢。
田家英告訴于光遠:偷錢的辦法是“就地取材”——藥鋪里有現(xiàn)成的黏性很強的藥膏,涂在細細的竹棍上,從錢柜的縫中塞進去,把柜中的硬幣紙幣粘出來……于是這個同老板搗蛋的聰明頑皮形象,成為于光遠對田家英抹不掉的記憶。盡管田家英后來脫穎而出,得到中共最高領(lǐng)袖賞識,成為黨內(nèi)不可多得的“秀才”。
“你知道嗎?田家英特別怕蛇和像蛇的動物,怕到了聞之喪膽的地步。如果有人告訴他某本書中有蛇的圖片,他就沒膽量打開這本書;如果有人把蚯蚓之類的東西放到他面前,他會嚇得逃跑。一次,我親眼看到他的同窯洞的好朋友曹葆華惡作劇地騙他,說他背上有條蛇,他頓時面無人色的神情,我當時被逗得哈哈大笑。而在此后很久一段時間,田家英都不理曹葆華。當時他都是二十六七歲的人了,可每遇此情此景,我總覺得他更像個孩子。”
我想,作為自謂與田家英有著“無話不談”情誼的于先生,對田家英的追憶應該是可信的。于先生的話,使我想起當年在中南海時眼中的田家英伯伯。他喜歡逗孩子玩,常常要孩子們叫他“田老子”,有個小孩子還在口齒不太清楚的年紀,老是把“田老子”叫成“田老雞”,逗得旁觀者忍俊不禁。
于先生說:“延安時,田家英周圍的人都比他大,都叫他‘田兒子。我剛認識他時,也嘻嘻哈哈地跟著人家這樣叫,然而田家英對此并不生氣。”
后來,我將于先生關(guān)于田家英的談論告訴了家父。父親說于先生的感覺是準確的,不在領(lǐng)袖面前,不在工作時間內(nèi),田家英的確常常露出他調(diào)皮的天性,簡直就像另一個人。
“田家英和朱老總的政治秘書陳友群、何均關(guān)系都很好。特別是他跟陳友群在一起的時候,見面就打鬧,玩笑開得沒邊沒沿。”父親說。
父親還告訴我:在和書記處政治秘書室的部下打牌時,田家英會悄悄地偷牌藏牌,被捉住時,會哈哈笑著抵賴。下棋時他會悔棋,對一個子的得失也要較真兒,甚至在眼看難以挽回敗局時掀翻棋盤。這些不拘小節(jié)的調(diào)皮耍賴,似乎跟領(lǐng)袖大秘書、黨內(nèi)大手筆的形象相去甚遠,可這確實是真正的田家英。
也許是習性所至,田家英在比較親近的朋友面前,會開心地講一些自己令人吃驚的調(diào)皮搗蛋行為;甚至在談論政治時,也會用一種滑稽的態(tài)度、詼諧的語言,去表現(xiàn)他的驚人的觀察。因此,于光遠認為田家英這種性格,實在不適合給毛澤東當秘書。
“您這種說法,我還在其他老人那里聽到過。但我聽有些人的口氣,似乎是在指摘田家英不是個很合格的秘書,認為秘書不該有太多個人的見解和思想。”我說道。
“田家英的本性有點像古代的騷人墨客,用不那么好聽的語言來說,就是喜歡自由散漫。可他偏偏到了那個需要經(jīng)常保持高度嚴肅性紀律性的地方。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他實在難于應付,這是他的悲劇。”于先生說。
陳伯達不是真心搞調(diào)研,
而是揣摩思想動向
從田家英說到給最高領(lǐng)袖當秘書,自然就會涉及毛澤東的另一位大秘書——田家英與其打了多年交道的陳伯達。我說我是在寫田家英文章的過程中才了解到,兩人長期不和。
田家英與陳伯達的齟齬直可追溯到他倆的第一次接觸。田家英和當時中宣部的其他一些年輕干部,參加了陳伯達寫作 《人民公敵蔣介石》 的班子,為該書的查閱核對摘錄資料及行文,做了大量工作。可書成之后,陳伯達不僅未對這些年輕干部表露絲毫謝意,反而以“你們干了些什么”的詢問,將他人的辛勤勞動一語抹殺。
于光遠先生對我說,他和田家英在一起的時候,確實議論過陳伯達。田家英對陳伯達在毛澤東面前的虛偽表現(xiàn)尤為鄙視。田家英曾向于光遠講述了陳伯達的所謂“農(nóng)村調(diào)查”是怎么一回事。
毛澤東歷來提倡調(diào)查研究,陳伯達也常常以喜歡搞調(diào)研自我標榜。可是他又怕吃苦,不愿深入農(nóng)村,往往是舒舒服服地住在城市招待所,派人下去調(diào)查,只聽聽調(diào)查人的匯報。在此之后,他才裝模作樣地走一下,繼而發(fā)表長篇報告,提出一套一套的建議。陳伯達不是真心搞調(diào)研,而是揣摩毛澤東的思想動向,然后搞些材料寫文章去投合,因而有時由于把毛澤東的想法猜錯了,寫出的東西受到毛澤東毫不客氣的批評。
后來,于光遠去天津,恰逢陳伯達在天津的小站做所謂調(diào)查,目睹了陳氏調(diào)查法,果然同田家英所說毫無二致。陳伯達住在天津遵義道的別墅里,根本不到一線,只是聽聽匯報。于光遠去看陳伯達時,陳伯達正給在場的人講佛學,講“阿彌陀佛”,而沒有一句關(guān)于調(diào)查研究和思索的話。
“其實,我對陳伯達其人也早有自己的看法,那是一個由聞名而欽佩,由初次見面生好感,繼而好印象一掃而光的過程。他讓我實實在在地領(lǐng)教了一回令人吃驚的虛偽。”于光遠說。
我對陳伯達的認知,明顯地烙有林彪事件前后對之大批判的印跡。可后來聽有些人說起陳伯達,并非那么劣跡昭彰。因此,我對于先生說的認識過程很有興趣,遂請他詳細說說。
于光遠帶上 《資本論》 準備同陳伯達辯論
“我加入革命行列,是在1935年的‘一二·九運動期間,《一二·九宣言》 中有一讓人聞之難忘的警句,叫做‘華北之大,竟擺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當時傳聞 (不知準不準) 此語出自陳伯達手筆,當時他是‘一二·九運動的領(lǐng)導者之一,且負責宣傳工作。這是我最早聞陳伯達之名,印象很好。”
1936年秋季,陳伯達的 《哲學的國防動員》、艾思奇的 《中國目前的新文化運動》 兩文幾乎同時在北平、上海發(fā)表,由是引發(fā)了“新啟蒙運動”。那一時期,陸續(xù)出版了一系列鼓吹民族自強、科學民主及介紹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通俗文章和小冊子。艾思奇的 《哲學講話》 更名為 《大眾哲學》 并一版再版,陳伯達的文集 《真理的追求》 也為世人矚目。
于先生說:“我當時非常贊賞對新啟蒙運動的提倡,并在那時閱讀到了這些小冊子,對陳伯達的名字記憶更深了。在他這些著述中反映出的學識、見解,還是令人欽佩的。彼時我依然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
1939年于光遠到了延安,經(jīng)何思敬介紹,參加了在毛澤東提示下成立的延安新哲學學會。在這次新哲學年會上,于光遠算是和陳伯達謀了一面,但此后未同他有什么過往,直至抗戰(zhàn)剛剛勝利,《解放日報》 連載陳伯達的 《中國近代地租概說》,他們才發(fā)生第一次接觸。于光遠認真閱讀了此文,感到陳伯達在言及資本主義地租時,引用的都是千家駒的材料,而這些材料所匯輯的是封建社會的地租率和利潤率,這說明陳伯達沒有認真看馬克思的 《資本論》,沒弄清資本主義地租同封建社會地租存在很大差異。于是,于光遠給陳伯達寫了一封兩三千字的長信,對其文章中的錯誤,做了逐條批駁。
陳伯達接信后,立即給于光遠復了一封信,邀于光遠到他在楊家?guī)X居住的窯洞會面。于光遠預想這次見面可能會有一場辯論,就帶上了《資本論》,準備在辯論中向陳伯達指出,在《資本論》 某頁某段,馬克思是如何論述的,陳伯達的某個觀點是與之不相符的。可見面后,陳伯達非常謙虛,一個勁地稱贊于光遠的意見很好。說:“你的信我看了,我是個小學生,《資本論》 沒學好。你對我的批評,是很好的教育,令我終生難忘。”當時的陳伯達已經(jīng)是黨內(nèi)知名的學者,于光遠自忖不過一個剛剛“而立之年”的青年,故面對陳伯達虛心納諫的態(tài)度,生出一層好感。會面便由預想的辯論,變?yōu)殡S意的漫談。
大約一年后,陳伯達連載的文章合輯成 《中國近代地租概說》 一書。于光遠得到了一本,仔細一讀,發(fā)現(xiàn)當初向陳伯達一一指出,而又被陳伯達虛心接受的問題,一點也沒修改,原封不動地印在了書上。
“我對陳伯達的如此所為,只能用驚訝之至來形容。他嘴上說得那么好,可內(nèi)心根本不接受。不接受可以爭辯嘛,我覺得那是很正常的;如果他是出于不愿與一個初次見面的人爭論,也可以說‘你的意見讓我考慮考慮嘛!”
許多與陳伯達接觸稍長的人,都會漸漸感覺到他的虛偽。但于光遠第一次同陳伯達過往,積累了數(shù)年的好印象就被一掃而光。然而這件事并沒有完結(jié),在“文革”中陳伯達又把此事翻出來整于光遠,讓于光遠真正領(lǐng)會了陳伯達所說“令我終生難忘”一語的含義,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陳伯達又和于光遠過不去了一回
新中國成立后,陳伯達身兼數(shù)職——中央馬列學院(后更名中央黨校) 常務副院長、中央政治研究室主任、中央農(nóng)村工作部副部長。同時,他還是中共中央宣傳部副部長,成了于光遠的上司,這使于光遠有更多的機會領(lǐng)教他的為人。
1949年9月,艾思奇、胡繩等人創(chuàng)辦了《學習》雜志。自第2期以后,于光遠成了該刊的總編輯。在“三反”、“五反”運動期間,于光遠將總編輯一職移交老同事和朋友王惠德,他當時同王惠德談起自己的一種見解:中國的民族資產(chǎn)階級有兩面性,但資產(chǎn)階級思想體系沒有兩面性。王惠德對于光遠的見解表示贊同,并決定圍繞這一專題組織系列文章。于是,艾思奇、吳江、許立群和于光遠各寫了一篇文章。好幾個人的文章分兩期發(fā)表后,社會上有些反映,說 《學習》 是中宣部的刊物,發(fā)表這種觀點的文章,是不是說明中共對民族資產(chǎn)階級的政策有了什么變化?
“我猜想很可能是陳伯達向毛澤東打了小報告,毛澤東隨即對 《學習》 提出了批評。我在中南海迎春堂旁邊陳伯達的寓所附近,聽了由陳伯達傳達的毛澤東的批評。毛澤東說:《學習》 雜志發(fā)表的文章,脫離了馬克思主義,是極其幼稚的,中了托洛茨基左傾思想的毒。我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樣的猜想呢?那是因為1955年我在 《關(guān)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 中,看到一封胡風1952年寫給路翎的信,信中提到陳伯達就 《學習》 雜志給中央寫過一個報告,時間恰好對上。”
如今回溯起此事,于光遠說:“那時不可能去琢磨毛澤東的批評有什么問題,我從來就沒讀過托洛茨基的什么左傾言論,怎么會中他的毒呢?而當領(lǐng)袖對雜志提出了要做澄清思想的工作的要求時,我們還得馬上檢討自己,并組織批評自己觀點的文章。”
接下來就發(fā)生了一件在今天看來有些滑稽的事。當時,《學習》 雜志恰好收到一篇馮定寫的稿子,來稿的觀點和于光遠等人的很近似。但得知領(lǐng)袖有指示后,雜志社必須立即落實,由于時間很緊,來不及組織新文章了,于光遠他們便決定突擊修改馮定的文章,將其修改成對于光遠等持批評態(tài)度的文章。
“把贊同一種觀點的文章,改成批評一種觀點的文章,還要有較高的理論水平,我們真是費了不少力氣,稿子被改成了個大花臉。改完了,送給毛澤東看,毛澤東改了篇名,內(nèi)容沒怎么動就通過了。”
因為 《學習》 是中宣部的刊物,所以中宣部部長陸定一也為此作了檢查,但部里并沒對出題組稿的于光遠和王惠德做什么處理;團中央的許立群也沒受批評;華北局的吳江也沒挨批評;唯獨艾思奇,在中央黨校被整得夠嗆,因為陳伯達是熱衷于整艾思奇的人之一。
“聽說1950年代中期,陳伯達又和你過不去了一回?”我問。
“呵,那是中共中央召開第二次全國宣傳會議。陳伯達在會上講話,他又反反復復念叨他是‘小學生、‘小小老百姓。和我坐在一起的王惠德忍不住說:‘你聽,他又來這一套了,真虛偽!不想這話被坐在我們前排的陳伯達秘書聽到了,但他并沒有看到說話的人是誰,錯以為這話是我說的。陳伯達聽了秘書的匯報很生氣,要當時負責中宣部常務工作的胡喬木批評我,可胡喬木沒有那樣做。我覺得,雖然陳伯達秘書當時是聽錯了說話的人,但他并沒有冤枉我,因為我內(nèi)心也確實是那樣想的。”
在我們這次交談時,于光遠先生對陳伯達的批評是頗不留情的,但在隨后評價毛澤東的幾位大秘書時,他卻認為“陳伯達有許多比較系統(tǒng)的論著,所起的作用也是最大的,超過了其他幾位大秘書”。他的這一見解很獨到、很別致。
和毛澤東在同一張桌子上進餐
說田家英、陳伯達的事,就不能不和毛澤東發(fā)生聯(lián)系,他們都是給毛澤東當秘書的,于是,我們的話題自然而然地說到了毛澤東,同時也就說到于光遠和毛澤東。
“您也屬于為黨中央和最高領(lǐng)袖寫文章的‘秀才圈子,同黨的最高領(lǐng)袖毛澤東,也打過不少交道吧?”我又問。“見面不算少,在延安,開會、看演出,領(lǐng)袖和群眾在一起的情況還是時有的。但我近距離地和毛澤東在一起的次數(shù)不多,記憶中也就那么四五次。”接著,于先生在我的詢問下,一一做起了追溯。
第一次與毛澤東坐在一起并交談,是于光遠剛到延安不久。1939年末1940年初,延安在籌備成立陜甘寧邊區(qū)自然科學研究會,作為中央青年委員會委員的于光遠,承擔了大量的組織工作。
1940年1月間,于光遠帶著另一個研究會的籌備骨干——剛剛從德國留學歸來的屈伯傳 (后來更名屈伯川。1934年9月赴德國德累斯頓工業(yè)大學留學,獲化學工程博士學位,是在國外獲得博士學位后到延安參加革命的第一人——筆者注),叩開了楊家?guī)X毛澤東住的窯洞。他們是來向毛澤東匯報研究會籌備情況的,同時邀請毛澤東在研究會成立大會召開時,到會上講講話。
毛澤東饒有興致地詢問了一些與研究會籌備、設(shè)想和宗旨相關(guān)的問題。許多人回憶和毛澤東的第一次見面,都被問了一些個人問題,如姓甚名何,拉拉家常。但不知為何于光遠他們第一次見毛澤東,缺了這一節(jié)目。“從第二次近距離接觸毛澤東的情況看,我這次沒給他留下什么印象。”
2月5日,陜甘寧邊區(qū)自然科學研究會成立。毛澤東果然到會并講了話,這篇講話曾在 《新中華報》 上刊載,后 《毛主席語錄》 收有節(jié)選。
開會那天,于光遠坐在主席臺上。主席臺上就座的還有許多人,剛到延安不久的于光遠不認識,就讓身邊的人為他指認,其中有一人就是周揚。于光遠說他就是在那次會上,初識了他后來的老領(lǐng)導、再后來的老朋友周揚。
于光遠第二次和毛澤東坐在一起,是在他和屈伯傳到毛澤東窯洞的5個月之后,即當年6月下旬延安新哲學學會的年會上。
延安的新哲學學會是1938年成立的,當時的中共領(lǐng)袖張聞天、毛澤東都是這個學會的會員。年會召開那天,毛澤東、張聞天和剛從前線回來的朱德都出席了。會議由會長何思敬致開幕詞,艾思奇作會務報告。隨后毛澤東、張聞天、朱德都相繼講了話。剛剛?cè)霑挠诠膺h亦在會上作了發(fā)言,所講的內(nèi)容是用自然辯證法評議毛澤東《論持久戰(zhàn)》 中的一些觀點。
毛澤東在 《論持久戰(zhàn)》 中,預見抗戰(zhàn)將經(jīng)歷三個階段:防御階段、相持階段、反攻階段。1939年,《新中華報》、武漢的 《新華日報》 都發(fā)表文章,說抗戰(zhàn)進入“相持階段”。其中有一篇社論,將相持階段稱為“過渡階段”。而且當時有些人認為:過渡階段,就是我們的力量和日本侵略者的力量旗鼓相當、故而相持的階段。
“我覺得這種認識與事實不符,就專門談了有關(guān)過渡的問題,即什么情況下有過渡階段,什么情況下沒有過渡階段。我先舉了冰和水的例子:冰是在一定的條件下,由水變成的。但冰就是冰,水就是水,沒有既是水又是冰的階段,也就是說這之間沒有過渡階段。”接著,于光遠又舉了玻璃的例子:“玻璃是固體的、硬的,但當加熱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它便轉(zhuǎn)變成軟的、液體狀態(tài)了,這就是有過渡階段。”
因此,于光遠歸納說:事物的質(zhì)是不同的,如果在某事物中,只存在一對矛盾,非此即彼,其中間就不存在過渡階段;如果在某事物中存在著許多對矛盾,一對矛盾解決了,而其他的矛盾卻尚未解決,得一對一對地解決,那么就存在過渡階段。
于光遠運用自然辯證法的法則和生動的語言,對毛澤東關(guān)于相持階段并非敵我力量相當階段,而是由于“敵之兵力不足和我之堅強抵抗,敵人將不得不決定在一定限度上的戰(zhàn)略進攻終點……轉(zhuǎn)入保守占領(lǐng)地”的階段,因此這一階段“要準備付給較長的時間,要熬得過這段艱難的路程。這將是中國很痛苦的時期”。
年會結(jié)束后,與會者來到溝口新開張的勝利食堂聚餐,于光遠和毛澤東恰巧被安排在同一張桌子吃飯。“這是我第二次近距離和毛澤東在一起,我就坐在毛澤東的右手邊。”
也許正是于光遠那番有特色的發(fā)言,引起了毛澤東的興趣和注意,故而在吃飯的過程中,“毛澤東問起我叫什么名字,我回答說叫于光遠。他又問我在哪上的學,是學什么的。我說上的是清華,學的是物理學。”之后,兩人繼續(xù)討論起關(guān)于過渡的問題。毛澤東說:“搞哲學的也要搞自然科學,也要搞社會科學,因為很多問題是聯(lián)在一起的。比如講過渡的問題,你從自然科學講到社會科學,這挺好嘛。”
毛澤東還就哲學是自然社會思維一般規(guī)律,講了不少研究哲學的人要多學點自然科學這樣的話,鼓勵于光遠繼續(xù)在自然辯證法上下功夫。“從那以后,他記住了我,特別是記住了我對自然辯證法有研究。”
聽著于光遠的回憶,我思忖毛澤東為何會對他留下如此深刻的記憶,大概和毛澤東在那一階段對哲學非常感興趣有關(guān)。以寫 《大眾哲學》 成名的艾思奇,1937年仲秋一到延安,就被毛澤東找去長談,毛澤東甚至還萌生過讓艾思奇做自己秘書的念頭,想必也是出于同一個緣由吧。
1944年,延安大學重建,毛澤東很關(guān)心此事,專門把出任延安大學校長的周揚叫去,談課程設(shè)置問題。毛澤東說:“要開一門大課,包括三個部分:自然發(fā)展史,社會發(fā)展史,現(xiàn)實的理論和思想問題。自然發(fā)展史的課,可以讓于光遠講。”
周揚回到延大,將毛澤東的指示告訴了于光遠,自然發(fā)展史的課也就由于光遠講了;講社會發(fā)展史課的,是延大的副校長張如心;現(xiàn)實的理論和思想問題,由周揚自己講。
“我把那次匯報稱作‘于光遠丟臉史”
顯然,于光遠對自然辯證法有研究,這一點,深深地印在了毛澤東的記憶中。每到他思考相關(guān)的問題時,他就會想到于光遠。延安大學創(chuàng)辦時提名于光遠開課,是新中國成立前的一個例證;1960年代召于光遠到寓所暢談,是新中國成立后的一個例證。
1963年,《自然辯證法研究通訊》 刊登了日本學者坂田昌一關(guān)于基本粒子的文章,毛澤東看到后,立即把時任該刊主編的于光遠召到他的菊香書屋座談。
“毛澤東習慣倚在床上看書。也許是我們到之前,他一直倚在床上看書的緣故吧,所以我們到時他也沒改變姿勢,只是不再看書,轉(zhuǎn)過臉和我們交談。”
那次主要是談哲學包括認識論和自然辯證法的問題,因為話題是從坂田昌一的基本粒子“新概念”說開的,毛澤東談了他關(guān)于宇宙的無限和物質(zhì)的無限可分的見解,引出人類對客觀的認知也無窮無盡的結(jié)論。
“我們說的不多,我也談了一些有關(guān)認識論的見解,主要是毛澤東在談,從理論到現(xiàn)實,思緒跳蕩,毫無拘羈。他還談到了楊獻珍的‘合二為一論,反對他的‘一分為二。這次談話是我整理的,但我沒把有關(guān)‘合二為一的內(nèi)容放進談話記錄里面去。”
“您還保存有記錄原稿嗎?”我問于先生。
“沒有,整理完了,就交上去了。這份整理稿沒有公開發(fā)表,但‘文革中間被印在紅衛(wèi)兵編輯的 《毛澤東思想勝利萬歲》 小冊子中。我看見過,基本上和我整理的內(nèi)容相符,也不知這些紅衛(wèi)兵是從哪里弄到的稿子。”
既然于光遠先生說到了新中國成立后和毛澤東的近距離接觸,我便希望他再多作些回憶。于先生說:“到毛澤東的寓所,除了談自然辯證法這次外,還有一次,而且是在此之前。但那次見面不是在菊香書屋,而是在游泳池那邊。”
那次是在1958年,“大躍進”期間,是聶榮臻元帥帶于光遠去的,同去的還有當時的中國科學院黨組書記張勁夫。中國近代史上有個“五口通商”,20世紀50年代則有個“六口通商”的說法。當時中共中央工作分六個口,六位政治局委員各管一口:彭真管政法,彭德懷管軍事,陳毅管外交,李富春管工業(yè),譚震林管農(nóng)業(yè),聶榮臻管科學。所以聶榮臻帶著于光遠、張勁夫,到毛澤東那里匯報“大躍進”中全國科學界的情況。
“那次一到毛澤東的住所,對在那兒看到的一切都留下很深的印象。在毛澤東的房間里,掛了許多各種類型、規(guī)格的水壓機的圖。談話中,毛澤東一再為鋼鐵生產(chǎn)的產(chǎn)量壓不下來感到奇怪。”
于光遠還記得毛澤東這次和他們見面時,穿的是睡衣。睡衣已經(jīng)很舊了,在睡衣的膝蓋附近,有一個很大的補丁。“這塊補丁縫得非常平整,因而引起我的注意和想象,這塊補丁是誰給補的?江青能補得這樣平整嗎?”于光遠說道。
對于先生的這個疑問我恰好能回答,因為在此一年前,我剛對“五大秘書”之一的葉子龍做過十余次采訪,他對我說過相關(guān)的情況。我告訴于先生:“葉子龍曾講,江青有個同父異母的姐姐李云露。她孤身一人,無所依靠,江青就把她帶在自己身邊,后來跟著她進了中南海。毛澤東的衣服破了,都是江青的姐姐給補的。”
“怪不得呢,我總覺得江青不會有那么好的縫補手藝。”
當我問到于先生他們那次見毛澤東談話的具體內(nèi)容時,于先生說:“張勁夫匯報了中國科學院的情況,我則匯報了全國各地科研院所的情況,毛澤東聽得很認真。”說到這兒,于先生緊接著感嘆道:“我把那次向毛澤東的匯報,稱作‘于光遠丟臉史。”
“為什么這么說呢?”
“我當時匯報的內(nèi)容并不是我到各地調(diào)查看到的,而是靠各地上報的文件報告匯總的。其中有一份來自山東省的正式文件,說他們那里某地研究出一種嫁接法,把蘋果和南瓜相互嫁接,結(jié)果南瓜有了蘋果的味道,蘋果能長得南瓜那么大。我堂堂一個搞科學研究的、被稱為學者的人,竟不加分析思考,就根據(jù)匯報材料,將這些向毛澤東匯報了。這不是大大的丟臉嗎?”
這件事在于光遠心中沉積了很久,直到“文革”結(jié)束以后許多年,他仍常思考為什么共和國的歷史上會屢屢發(fā)生類似的事。“我最近突然想到,我們國家應該建立一個科學檢查監(jiān)督機構(gòu),任何事物、任何觀念一出現(xiàn),都應該先放在科學的尺度上衡量一下。我的科學第一的觀念,就是這樣逐漸形成的。”于光遠說道。
在和許多前輩的交談中,他們對往昔經(jīng)歷的誠懇反思我時有所聞,但像這樣細致地敘述自己的“丟臉史”,并在檢討之后,引出令人深省的灼見的,于光遠先生是我見到的第一位。
1995年春季的初次見面,我和于先生聊得很愉快。他滔滔不絕,我們從9點多一直聊到快12點,話題始終圍繞著毛澤東和他身邊的幾位從事理論研究和寫作的人,即中共的“黨內(nèi)秀才”們。交談中我們都覺得中共的秀才們是個很有意思很有含量的話題,可以作為一本書的題目,我們還一起掰著指頭計算了有資格躋身“秀才”圈子的人物。于是,在第一次之后的幾次見面,我們一直延續(xù)著這個話題。
(選自《名家口述》/王家聲 等 主編/世界知識出版社/ 2014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