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湖泊本身,異龍湖在整個云南湖泊體系中并非特別,然而當這座湖與石屏這座云南人文鼎盛之城一旦結合,這個湖便具有了與眾不同的氣質。
初夏時節,我們決定環湖一周,去探訪湖光山色,尋找背后隱藏的文化遺跡。
行程從湖中央開始
異龍湖是云南最大的濕地,湖中蘆葦蕩面積高達數萬畝,如此廣闊的蘆葦蕩堪比白洋淀,在整個西南地區濕地中首屈一指。為了趕上異龍湖的第一縷陽光,我們在清晨出發了。乘坐巡航快艇,緩慢駛入異龍湖的腹地。穿過茂盛蘆葦蕩,異龍湖慢慢揭開了面紗。
晨光中的異龍湖水面很柔和,呈現淡淡的藍灰色,波瀾不驚。距離水面一米的高度有一層薄薄的霧。這幅景象框入畫中就是中國古典國畫最常見的三段式構圖,前景是清晰明確的蘆葦蕩,中間大幅水面留白,最后再來一抹遠山。
早晨的空氣中彌漫著異龍湖的濕氣,隨著快艇馬達的翻攪,還不時能聞到湖底的泥土味,在一處廣闊的水面上,我們停止了快艇馬達,靜靜地等待陽光,很快隨著一縷金絲的出現,太陽慢慢出來了。異龍湖頃刻被一層金色所籠罩,這金色就像是一種喚醒湖水的魔法,湖面開始閃爍,湖浪開始緩慢涌動,湖面上的殘荷也隨風搖曳。 就在此時,遠處飄來一嗓子海菜腔,一位當地村民劃著木船也來到這里,湖水被木船劃出了一個剪刀型,原來他是來搜尋一種天然的食物——草芽。草芽是過橋米線必備的輔料,在整個云南省僅產于建水、石屏等地,傳統上多為人工種植,其味鮮美,乳白色,其形似象牙,又被稱為“水中象牙”,然而這種珍貴的“象牙”在異龍湖濕地深處幾乎可以用“野蠻生長,漫無邊際”來形容。村民停下木船,隨手拔起一顆草芽樹,根部頓時露出白色的芽苞,他直接把芽苞放進口中,咀嚼起來。看他吃得那么香,我們也按耐不住,紛紛強烈要求也要拔幾株親口嘗嘗。野生草芽口感確實不一樣,細細咀嚼就像在品味整個異龍湖的味道,柔和,清甜……
亭臺樓榭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整個異龍湖畔亭臺樓榭不少,著名的有羅色廟、水月寺、回瀾閣、來鶴亭等。其中多處為國家級、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年代均在數百年之久。
我們先到了南岸的羅色廟,羅色廟地理位置險要,坐落于湖南岸一座小山之巔,該小山名叫五爪山,五爪深入湖水,當面是風景絕佳之地。在這一地區,傳統上居住的是彝族,歷史上以打漁為生,這在云南彝族傳統生活方式里極為罕見。據信,這些彝族人在異龍湖定居的時間遠早于明初到達的漢人。這也正是當年傳說里所提到的:漢人至此,詢問當地人,此湖叫什么名字?答:邑羅黑。邑羅黑本為彝語,意為大片水域之地。而不諳彝語的漢人則誤以為“異龍湖”,并由此給湖泊定名直至今日。
五爪山如今果園遍地,唯獨羅色廟四周仍保留古樹參天。這座不大的羅色廟內,供奉有一位將軍,將軍身后的墻壁上畫有三面壁畫,畫面人物栩栩如生,十分引人注目,這就是云南有名的羅色廟壁畫。不知者或許只圖好奇,只看到畫面生動,殊不知這些壁畫與這位將軍,卻牽扯著一段不尋常的往事。
據史書記載,元朝末年,統治石屏的土知州就是五爪山上的彝族頭領馬黑奴,民稱“羅色”(彝族稱呼頭領的意思)。明洪武十五年(1382年)正月,明朝軍隊占領臨安(建水)各州,石屏頭領馬黑奴與江外五土司虧容、思陀、瓦渣、落恐、左能均投誠明朝。同年三月,明朝將石坪州改為石屏州,并將地方行政長官改“土”歸“流”,石屏開始設立流官。洪武十六年(1383年),隨著明王朝在云南政權的鞏固,部分地區開始改土歸流,土知州馬黑奴被奪職,大怒,遂聯合蒙自阿也、通海觀音奴、寧州吉臺等土官聯兵反明,馬黑奴首先率領本部人馬,在異龍湖東部的海東扎下七座營盤,欲待其他各部人馬匯集,共同進兵,直取臨安府城。但是,不等馬黑奴進攻臨安,鎮守臨安的明將先發制人,擊敗馬黑奴,追至五爪山,夜晚,明軍在異龍湖上點紙燈,馬黑奴見湖面上火炬遍起,疑是明軍乘船來攻,眼看大勢已去,難挽大局,自縊而死。
道光年間繪制的羅色廟壁畫就是用連環畫的形式,再現了這一場面,內容分為“出師”“拒敵”“凱旋”三個部分。遺憾的是,這么珍貴的壁畫,卻在幾十年前的特殊年代被石灰覆蓋,當石灰剝落,畫面也遭到了嚴重毀損,令人不勝唏噓。
離羅色廟往東南數公里處,同樣在湖灣之中,坐落著一座“水月寺”。水月寺僅從名字判斷,便令人遐想聯翩。蘇軾曾有詩名《水月寺》,詩云:“千尺長松掛薜蘿,梯云嶺上一聲歌。湖山深秀有何處,水月池中桂影多。”可以想象一下,當年湖水豐盈之時,水月寺的僧眾每逢月明,遙望湖面,見波光中玉盤搖曳,情況也大抵如此吧。 據寺僧透露,水月寺為臨安(今建水)僧人曾倬和尚(廣度禪師)于明萬歷戊戌年所建。建寺時選址在湖中央一處高地,這是一塊神奇的高地,據說水漲會跟著水平線升高,異龍湖數次發大水,而寺院安然無恙。寺院與湖岸之間有石板路連接,僧人進進出出,如同走梅花樁,又像凌空微步,如正好遇到滿月時分,僧敲月下門,此情此景,大有妙不可言的寫意,可惜景致雖絕勝,卻缺少一位丹青圣手將它為后人繪出。
但透過古人的聯句詩文,仍能依稀捕捉到這座古老寺院的幾絲真氣。袁嘉谷胞弟袁家謨在水月寺題有對聯:蛟龍水涸暗中隱,蟾兔月明分外忙。意蘊極佳。滇西著名文人張瑞亮曾經寫過一首贊美水月寺的詩:“萬頃波澄一鏡空,精藍島上落伽同。人來地少天多處,僧在鷗眠鷺宿中。低浪也隨高浪白,漁燈兼射佛燈紅。棹歌夜轉芙蓉岸,露冷香臺月正東。” 石屏進士何朗也有一詩贊水月寺:“精藍倒影浸寒空,云景天光萬不同。塵世避他三舍外,上方宛在一泓中。鬼輪搖浪風添白,漁火燒舟晚更紅。此境依稀何處是,金山古寺大江東。”如今站在水月寺前,面對當年湖水,如今阡陌,再讀這些詞句,頗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覺。今時今日,我們手持單反相機慕名而來,可以隨便為水月寺拍幾十個G的風景寫生,只可惜,梅花樁是蹤跡全無,漁舟燈火遠去,雖寺院依舊,也幾度滄桑;僧人也有,卻幾撥輪轉。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世間滄海桑田,莫不如此。只能與年輕的禪師感慨一二,悵然離去。
沿湖岸一路向東,是建水方向,也是異龍湖的出水口方向,有河流奔襲蜿蜒,一路投向珠江。在湖東岸的壩心地界,湖水從前肆虐無常,古人反復疏浚河道,依然無法制服水患,于是在乾隆初年投巨資建了一座三孔石橋,以便兩岸來往。光緒三十年(1904年),石橋毀損,地方重修時創意爆棚,直接在橋上加建樓閣,樓高19米,長19米,氣魄宏大,造型精美。登樓可遙望異龍煙波浩渺,銜遠山,吞海河,大有范仲淹登岳陽樓的心境。很多年以后,河流改道,湖水下落,甚至慢慢地整個河道都消失了,橋孔都被泥土淤積掩蓋了。滄海桑田,莫過于此。當年指望“波瀾不驚”的水上亭臺回瀾閣,如今成為了荒野中的一座建筑。每天空對夕陽紅遍,路過的游人都想不起它的存在。
與回瀾閣隔湖遙相對應的,是十幾公里外的海山亭,也稱來鶴亭。來鶴亭是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始建于明朝崇禎年間,在石屏赫赫有名。
來鶴亭建于當年徐霞客游覽時所見到的三個島嶼中的“未束島”上。未束小島不過萬余平米之大,高不過三十米,卻是整個異龍湖文化遺跡的精華所在。島上有小村名叫小瑞城,村子最高處雄踞著兩幢飛檐翹角,亦顯古舊的房屋,最高一幢的東面依偎著一個檐角高翹,琉璃金黃、造型別致的亭子,這就是被稱為“一海三山共,風光聚一亭”的來鶴亭。來鶴亭之所以名為“來鶴”,實際上是源自中國文化由來已久的文化理想,一個地方有鶴來朝,意味著文風鼎盛,物阜民豐。來鶴亭始建于明朝崇禎年間,當時原名海山亭。海山亭改名來鶴亭,源于一段飄逸著仙氣的傳說。康熙年間,知州王光鼎泛舟游湖,欣然登上海山亭,游玩賞景。當他走下海山亭時,忽見一位身著青衣,腰插玉笛的秀才;坐在亭臺石桌邊,獨自飲酒。秀才見王光鼎走來,便相邀同飲。王光鼎見秀才胸襟坦蕩,氣宇不凡,就同他對坐同飲,談詩論對。由于兩人興趣相投,只顧吟詩飲酒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王光鼎抬頭一看,太陽當空,好似未動,不覺驚異,便想尋問秀才究竟何人。卻見秀才取下玉笛,輕輕一吹,太陽就流星般落了下去,天色漸暗,一只白鶴自天而降。秀才跨上鶴背,騰空而去。王光鼎恍然醒悟過來,原來是遇上八仙中的呂洞賓。事后,他請來塑匠,在亭內塑了一尊呂仙駕鶴吹笛的彩像,并將海山寺改名為來鶴亭。
今日,呂洞賓塑像仍端坐亭中,而且不止一尊。亭內上方一尊是呂洞賓駕鶴騰空,下面一尊是呂洞賓醉臥牙床。兩尊彩塑色彩鮮明,栩栩如生,寄意深遠。亭柱上垂掛著五副木刻對聯,其中一副是“憶舊游三島,愿與輕鷺飛鷗訂南山北山之約;讓西湖一步,試看春蘆秋柳比蘇堤白堤何如。”委婉道出異龍湖景色之奇美堪與杭州西湖相比。
站在來鶴亭上,憑欄遠眺,異龍湖景盡收眼底。時光若倒流三十年,還可見眼前秋水長天一色,落霞孤鶩齊飛。所有心境,莫不如來鶴亭碑記中這句“懷美人,憑欄凝眺,鶴氅綸巾,襟懷明月,富貴行云。”不愧云南絕勝之境。
蘆花飛處 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們沒忘了前往異龍湖附近保留最完好的古村蘆子溝蘇家寨去看一看。世人都知道建水團山村保留了云南最完整、最精美的民居群落,卻不知僅在離團山村十幾公里外的異龍湖東岸不遠處,赫然也暗藏著蘇家寨這座低調奢華的精美村落。
蘇家寨以蘇姓定居而得名。早在明初,蘇氏從南京老埂腳遷居云南通海縣,蘇氏第三世孫蘇澗又從通海遷居到蘆子溝定居。以地理條件而言,蘇家寨因地處偏僻,并未沾得異龍湖魚米之鄉的半點便宜,這也直接導致了晚清、民國期間,當地諸多村民為求得家業壯大,不得不離開妻兒老小,到個舊、老廠等礦山挖礦,到普洱一帶經商。當他們衣錦還鄉后,便按照中國人傳統的光宗耀祖理念,把血汗財富運回山里,聘請能工巧匠,建造出一座座風格鮮明的民居,將無法計數、無法言說的光榮與夢想,血淚與歡樂,浸潤在巨型建筑物的木雕、石雕、彩繪藝術里。
蘇家寨大部是清中期到民國年間的建筑群,每間房屋都依然住著當年主人的后人們。民居多為典型四合院式建筑:有“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四馬推車”、“三間六耳下花廳”等。其院內皆為雕梁畫棟、屏門花窗、彩繪描金等布滿板壁、木柱、房檐、門頭,無處不透出山村的儒雅文風。
恰逢春季,村里的丁香花開了一叢又一叢,花香伴隨著腳步時遠時近。在最高處的一座兩進四合院里,愛干凈的蘇大爹把蘇家大院收拾得井井有條,整潔干凈。據他陳述,當年他的爺爺在個舊礦山起家,有了財富之后,便用馬幫把銀元駝回山村,由蘇夫人親自請人設計建造房屋,蘇夫人是鄉村罕見的奇女子,居然一人做總指揮,主持建造了一個占地上千平米、兩層院落帶后花園的龐大宅院,宅院的用料之考究、木雕之精美,彩繪之雅致,在蘇家寨十幾座精美院落中堪為典范。據說房屋落成之后,有土匪聞風趕來搶劫,蘇夫人竟然一人固守,依托宅邸高聳地勢,持槍與賊人周旋,令賊人知難而退,宅第得以保全。
百年轉瞬即逝,蘇家大院依然充滿生機。院里,兩棵橙子樹正在開花,一陣陣幽香隨著微風撲鼻而來,白色的小花隨風擺動。搬一張藤椅,在橙花樹下靜靜看著光陰流逝,墻上的彩繪上正描述了此刻的感受:“花開一院香。”蘇大爹慢慢吸上一口水煙,任由照相機的快門響徹院中。這就是當地居民日常的生活寫照。
慢慢地走,細細地看,蘇家寨,昔日的生活氣息仍在村中濃濃的彌漫。曲折幽靜的青石巷,寂寞蒼老的古水井,牛馬漫步的石拱橋,斑駁滄桑的石階梯和那光滑油亮的鵝卵石路,閑庭信步中,延續了數百年的生活,依舊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