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妮娜山西省陽城縣委黨校
中國戰爭詩詞中的承擔
郭妮娜
山西省陽城縣委黨校
莫言在其巨著《蛙》后記中寫下八個字:他人有罪,我亦有罪。這里的罪是指原罪,指自省的帶有懺悔心的罪惡感,是對社會中任何一種不美好現象的承擔。任何人,只要你作為社會的一員,便不能對社會存在的丑陋現象置身事外,即便你沒有參與作惡。換句話說,作惡與否不是拒絕承擔罪惡的理由。
二戰時德國對猶太人的迫害便是最直觀的例子:當時很多國家或基于對德國的懼怕,或基于基督教與猶太教數千年的仇恨,拒絕為猶太難民提供避難所,致使數量眾多的猶太人無處投奔,不得不淪為納粹奴隸。甚至有很多歐美國家的國民對德國屠殺猶太人抱幸災樂禍的態度,很難說,他們不是同謀,不是共犯,不是罪惡的承擔者。
劉再復與林崗合著的《罪與文學》一書中廣泛論及了文學作品中原罪感的存在,以及其在文學述說中不可超越的高度。莫言后期的寫作當受此書推理之影響,能寫出“我亦有罪”是需要勇氣的,該勇氣來自懺悔精神,來自視己之罪惡等同于人類罪惡,甚至更惡于人類罪惡之的良知。
在此,作者將簡述中國古典文學中,關于戰爭的詩詞中對原罪的承擔與良知。該良知最早的出現是朦朧的,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狹隘的。從這些與戰爭相關的詩歌中,我們大體能找出良知在文學中的進化。限于篇幅,作者將列出幾首具有代表性的作品舉例闡述。
《詩經·秦風·無衣》中寫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睆倪@首詩的內容來看,詩人當時顯然意識不到戰爭是人類的災難,而僅僅視戰爭為國與國之間的仇恨,詩文中帶著強烈的復仇精神,其中所表達的愛的精神也僅限于戰友之間共進退的互助,僅僅是對戰友生命負有責任的承擔,遠遠達不到從人的良知去進行思考。
戰爭詩歌發展至漢代,承擔精神與良知漸漸出現,馬援在《武溪深》一詩中吟嘆:“嗟哉武溪多毒淫!”此詩是馬援晚年南征“五溪蠻”時所作,此役馬援部下軍士多染疫病而死,馬援亦死于軍中。他在哀嘆南地瘴疬毒殺士卒時,多少能從中聽出一絲對戰爭的悔意與反思,他大約已經意識到致使戰士死亡的不是武溪水本身,而是戰爭,但他依舊缺乏對戰爭之所以出現的思考,更忽略了人類作為戰爭背后推手的作用,自然也遠遠談不上承擔。倒是《十五從軍征》一詩中描述了一位十五歲參軍,八十歲才退伍返鄉的老兵的凄涼,通過食野谷野葵反襯家的破敗,令人惻惋,戰爭類文學作品中反思人類罪惡的良知開始出現。后世詩圣杜甫的《三吏》、《三別》很明顯受《十五從軍征》之影響。
讓人起坐不能平的是,亂世生靈涂炭之際,往往是文學的輝煌時期,很多發人深省的優秀作品也在戰亂中誕生。
漢末天下大亂,建安七子之一的陳琳《飲馬長城窟行》寫道:男兒寧當格斗死;又寫: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柱。這本是生命意義幾乎完全相反的兩句詩,卻出現在同一篇中,多少顯得不倫不類。說明當時的文人在現實與人性哲學的夾縫中,正模棱兩可地思索人類在戰爭背后的作用——注意,長城是人修建的,長城下,生命被無情剝奪。但后一句的光輝卻無疑被前面那一句掩蓋,“格斗死”聽起來豪邁,血腥氣卻頗重。
戰爭詩篇中良知的真正出現應該是在唐朝。李白《戰城南》詩云:萬里長征戰,三軍盡衰老。已經完全能意識到戰爭對人類的傷害,無論戰斗勝利還是失敗,對戰爭來說,人類永遠是失敗者。敗者亡時,勝者也已衰老,接近死亡。
杜甫更是寫下了平民百姓在戰爭中無奈倉惶的生活,除了前面提到的《三吏》、《三別》外,他還寫下了《兵車行》等大量的戰爭詩篇,他筆下的老少婦孺任人擺布的生活千載下讀之猶令人心酸?!洞和分心蔷洹皣粕胶釉凇睂ふ也坏饺说挠白樱舱也坏饺祟惖挠白?。只有作者一人在“感時花濺淚”,只有他在承擔。
再后來,曹松名句:一將功成萬骨枯;陳陶:可憐無定河邊骨……等等,雖然悲天憫人,在文學良知的體現上卻似乎并未超越陳琳。
真正超越前人的是詩僧貫休,他在《戰城南》中寫道:萬里桑乾傍,茫茫古番壤,將軍貌憔悴,撫劍悲年長……
將軍的年長并不相同于李白筆下士兵的衰老,他的憔悴是思考的憔悴,撫劍的那一刻,他代表的是全人類對戰爭的茫然,他作為全人類的凝縮形象而憔悴,那一刻,從他身上,仿佛能看到基督,看到佛祖,又仿佛他撫的不是殺人的劍,而是人類有史以來亡于武器下的所有靈魂。貫休另一首《戰城南》的開篇即是:磧中有陰兵。看來戰爭之惡的靈魂確實存在,愿那位撫劍將軍的悲傷可以超度他們。
毫無疑問,貫休的詩是超越國界的詩,這可能與他的佛學修養有關。他在《胡無人行》中呼吁:但令一物得所,八表來賓,亦何必令彼胡無人。這是對種族滅絕的控訴,是警告,是人類終將滅絕于自己的警告。讓人想起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結尾:馬孔多小鎮被狂風卷走。這狂風是懲罰的狂風,是人類自己制造的狂風。貫休詩中胡地千里萬里之廣袤,卻唯留空殼,與馬孔多遺棄人類而去何其相似。若《百年孤獨》是預言的話,貫休的詩也是預言。
歷史證明,貫休的預言是準確的,種族屠殺的行為從來就沒斷絕過,蔓延東西,直到二戰時到達瘋狂的巔峰。
直到僧貫休,中國文學中的承擔與良知才真正嶄露光輝。那么,這篇文章似乎也該結束了。最后我想說,文學或許不該去承擔歷史罪惡的責任。但是創作文學的人卻不能輕松免責,他們有充分的理由先將自己看作是人類的一部分,然后才是作家,才是詩人……
文學表述的必須是博愛的良知,文學家也必須有罪惡的承擔精神,而不是看見別人所跳之舞不合于禮,就要砍斷人家的手腳,并發出“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的千古謬論。
他人有罪,我亦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