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花漸欲迷人眼

殷杰

2016年3月14日，在毫無先兆的情況下，俄羅斯總統普京突然宣布從敘利亞撤軍。一石激起千層浪，俄羅斯此舉不僅讓西方各國頗感意外，也讓坊間議論紛紛。一時間，“勝利論”、“認慫論”等各方觀點層出不窮。

站在國家層面，尤其是像俄羅斯這樣的大國，每出臺一項政策或決定前，都要綜合考慮國內、地區，乃至國際政治、經濟形勢，權衡各方面利弊得失后，再作出取舍，從而爭取國家利益最大化。要分析俄羅斯為何突然宣布撤軍，首先就要搞清楚，當初俄羅斯為何要公然出兵敘利亞。

不容有失的戰略立足點

中東地區，不僅是亞非拉三大洲的結合部，地理位置非常重要，而且還是世界石油主產區。誰控制了中東，誰就控制了世界能源命脈。因此冷戰期間，以美蘇為首的東西方陣營在中東地區加緊滲透，利用當地復雜的宗教矛盾，各自扶持代理人，挑起了無數沖突。冷戰結束后，實力大減的俄羅斯在中東地區無奈地實施戰略收縮，其勢力范圍急劇收縮。直至近年，俄羅斯在中東地區只剩下敘利亞這唯一的盟友，并在敘利亞保留了俄在地中海唯一的海軍基地。若敘利亞再有失，俄羅斯的勢力將被徹底清除出中東地區，這是誓言“給我二十年，還你一個強大的俄羅斯”的普京無論如何無法容忍的。

因此，自2010年以美國為首的西方陣營在中東地區挑動“顏色革命”、敘利亞爆發內戰以來，俄羅斯一直以各種方式支持敘利亞總統巴沙爾·阿薩德，和支持敘利亞反對派的西方陣營大打“代理人戰爭”。

在2015年4月之前，敘利亞戰事雖然膠著，但大體上還算穩定，阿薩德政權仍然控制著局勢。但到2015年4月底，敘利亞的局勢開始急轉直下。極端伊斯蘭主義組織聯合起來成立了“征服軍”。“征服軍”和“敘利亞自由軍”聯合作戰，不但攻下了整個伊德利卜省，而且還進入拉塔基亞省北部，威脅到了設在拉塔基亞的俄羅斯空軍基地及塔爾圖斯海軍基地。

眼見阿薩德政府軍被打得潰不成軍，連阿薩德政權的基本盤——阿拉維派的大本營拉塔基亞省都保不住，俄羅斯這才不得不親自披掛上陣，將暗中軍事支援變成直接軍事干預，于是便有了2015年9月，俄羅斯出兵敘利亞之舉。

這次俄羅斯出兵敘利亞，主要采取空襲，以及海上遠程打擊的作戰模式，避免了陷入地面戰的泥潭。

初步達成戰略目標

經過5個多月的空襲打擊，俄羅斯軍事行動的成效如何呢？

俄羅斯軍方宣稱：從2015年9月30日到2016年3月，俄空天部隊共執行了8922次飛行任務，打擊了26087個恐怖組織目標，其中包括584個作戰指揮部和聯絡處，401個恐怖分子訓練營，181個武器和軍需品制造工廠，2043個軍需和燃料倉庫，9318個恐怖分子據點，287個石油開采、加工工廠，2912輛石油運輸車，在俄軍的協助下，392個恐怖組織據點、10140千米2的失地重回敘利亞政府軍之手。

眾所周知，要精確評估空襲打擊效果，是一件相當復雜而困難的事情。俄軍方這份精確到個位數的“成績單”，或有不少水分，但阿薩德政府收復了上萬千米2的失地，從最低時僅控制全國35%的人口，到如今重新控制了全國65%的人口，阿薩德政府重新穩住了陣角，卻是個不爭的事實。

對于俄羅斯來說，保住阿薩德政府不跨，讓一個依賴俄羅斯軍事保護的中東代理人國家繼續為俄羅斯軍事投射提供基地，是其利益所在。從這個角度來說，俄羅斯直接出兵干預敘利亞局勢的戰略目的業已達到了。俄羅斯并沒有幫助阿薩德政府收復全部失地的義務和利益驅動力，只要阿薩德政府能夠控制海岸線，讓俄羅斯海空力量繼續在此保有一個立足點就夠了。而讓敘利亞局勢在大體穩定的情況下，讓反對勢力繼續存在，從而使得阿薩德政府不得不越發依賴俄羅斯這唯一的盟友，無疑對俄羅斯最為有利。

緩解經濟壓力

關于俄羅斯在敘利亞5個多月軍事行動的開銷，俄羅斯媒體源引俄軍方公布的數據，稱不到5億美元，平均每日不過幾百萬美元。這個數據得到了西方媒體的普遍質疑。

從俄軍方公布的數據和視頻來看，俄軍在敘作戰期間，使用的精確制導武器的比例遠不及西方高。雖有最新銳的蘇-35S戰斗機參戰，但參戰的主力機型仍以蘇-24等老舊機型為主。很多時候，這些老式飛機投擲的，也只是蘇聯時期留下來的老式航空炸彈。如果以庫存殘值計算，可能花銷并不高。但老舊機型要維持一定強度的出動率，其維護費用卻并不低。更何況蘇-35S等新銳戰機俄軍也才剛剛裝備，尚未過磨合期就布署到海外，到一個與俄羅斯氣候截然不同的高溫干燥環境下接受實戰考驗，其日常維護費用也一定不是個小數字。

因此，人們有理由相信，俄羅斯軍方公布的敘利亞戰爭總開支，與實際情況存在不小的出入。

眾所周知，俄羅斯畸形的經濟結構，嚴重依賴石油、天然氣等初級產品的出口。而這些資源性產品的定價權又完全掌握在西方手中。因此近年來國際油價的斷涯式下跌，對俄羅斯經濟的打壓是十分巨大的。與此同時，俄羅斯同西方在烏克蘭問題上的對抗，致使其遭到西方諸國的全面制裁。對于跌跌不休的俄羅斯經濟來說，無疑于雪上加霜。

在東烏克蘭地區，俄羅斯不僅要暗中支持東烏民兵，而且還要幫助其穩定當地經濟，解決民眾的生計問題。在重新回歸的克里米亞，俄羅斯也需要投入各種資源，以安定人心。毫不夸張地說，克里米亞和東烏克蘭，已經成了俄羅斯不得不背的經濟包袱。在目前經濟低迷的情況下，這兩個地區無異于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正無情地吞噬著俄羅斯本就所剩無幾的精血。

由于盧布“跌跌不休”，今年俄羅斯公布的軍費預算，以盧布計只減少了約5%，但若以美元計，則從去年的800億美元驟降為500億美元。這對于普京的強軍計劃來說，無疑是個巨大的打擊。在不得不繼續往克里米亞和東烏克蘭投入資源的情況下，在達成戰略目標的敘利亞抽身而出，就成為急于減輕經濟壓力的俄羅斯必然選擇。

縱橫捭闔 利益交換

俄羅斯出兵敘利亞，挽救已經搖搖欲墜的阿薩德政權，以美國為首的西方無疑是不愿意看到的。而作為什葉派大本營的伊朗暗中插手伊拉克、敘利亞、也門亂局，企圖打造什葉派“新月帶”，西方國家更是保持著高度警惕。

具體到敘利亞，伊朗勢力的滲透是需要在俄羅斯的默許下的。換句話說，伊朗是在俄羅斯直接出兵，西方國家投鼠忌器的情況下，才得以在敘利亞加緊滲透，企圖將什葉派的勢力由點連成線，再擴成面，以此增加自己的安全緩沖區。

今年年初，俄羅斯出于戰略考慮，聲稱愿意將S300導彈賣給伊朗，但同時又表示希望伊朗能夠配合石油的減產決定。這件事情說得直白一些，就是國與國之間的利益交換。伊朗開始時表示同意，繼而態度又發生了反復。這是因為伊朗經濟對石油的依賴度比俄羅斯還高，急切希望西方解除制裁后，自己增產石油，帶動經濟發展。作為全球主要的石油輸出國之一，伊朗若堅持石油不減產，國際油價的止跌回升將更加遙遙無期，俄羅斯經濟將繼續陷入衰退。因此俄羅斯在以推遲交付S300導彈作為要挾的同時，迅速從敘利亞撤軍。此舉在政治上可謂一石二鳥：

第一：目前敘利亞各方在進行和談，俄羅斯如果繼續在敘利亞采取軍事行動，很有可能落人口實。如果和談失敗，西方國家必定將責任推到俄羅斯身上。俄羅斯在幫助阿薩德穩住陣角的情況下，高調宣布撤軍，既不給西方制造話柄的機會，還讓讓自己占據道德制高點。

第二：俄羅斯宣布從敘利亞撤軍，伊朗壓力驟增。在失去了俄羅斯這塊攔箭牌的情況下，如果伊朗繼續在敘利亞滲透，就將直接與西方發生沖突。伊朗在重壓之下，將不得尋找俄羅斯支持，俄羅斯就可藉此施壓，要求伊朗限產，以促進國際油價早日回升。如果伊朗也同樣選擇在敘利亞收縮，這無疑是什葉派勢力的一大挫折。對于西方和遜尼派勢力來說，則無疑是一大利好。俄羅斯不僅可以藉此改善與西方的關系，還可以將其作為與美國為首的西方，及以沙特為代表的遜尼派勢力交換利益的籌碼。

盤馬彎弓 引而不發

值得注意的是，俄羅斯此次從敘利亞撤軍，實際上只是將大部分戰斗機撤回國內。不但設在拉塔基亞的空軍基地，以及設在塔爾圖斯的海軍基地依然保留，而且俄軍方人士還高調宣稱：只要有需要，俄軍可在數小時內重返敘利亞。更何況，此前俄羅斯通過從里海的軍艦上向敘利亞境內目標發射巡航導彈，向世界表明：即使我不向敘利亞境內派兵，卻照樣有能力對敘境內不符合我利益的組織實施軍事打擊。

因此，俄羅斯此次宣布從敘利亞撤軍，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策略。敘利亞的國內局勢，不會因為俄羅斯宣布撤軍而發生變化。同時，俄羅斯還藉此“提醒”西方：如果不能從撤軍中獲得預期的利益回報，俄羅斯將采取包括重返敘利亞在內的一切必要手段，來逼迫西方及遜尼派勢力達成利益交換。敘利亞作為俄羅斯在中東碩果僅存的戰略支撐點，無論如何，俄羅斯都絕不會輕言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