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性”組配對象的變化與詞義演變

胡德明，桑玲瑤

(浙江師范大學國際學院與人文學院，　浙江　金華　32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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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性”組配對象的變化與詞義演變

胡德明，桑玲瑤

(浙江師范大學國際學院與人文學院，浙江金華321004)

摘要：“任性”新用法來自“有……就(這么)任性”的泛化使用，舊用法的典型組配是婦女兒童，新用法的典型組配是金錢、權力與機關單位。新用法的“任性”有六個義項，核心義為“不加約束”。新義的引申方式主要為移用，凸顯結果、方式、程度等語義成分。移用在詞義引申中有突出作用，其動因主要是語言表達手段的有限性與人們要表達的意義的無限性的矛盾，移用也會帶來超常搭配，造成新異的表達效果。

關鍵詞：“任性”；詞義引申；移用

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6.03.009

2014年歲末，“有錢就是這么任性”突然在網絡上火了起來，躋身“十大網絡流行語”排行榜，絲毫不輸“且行且珍惜”、“你爸媽知道嗎”、“畫面太美我不敢看”。由此，多年來默默無聞的“任性”一詞開始躥紅，其搜索量在主流媒體人民網2015年1月19日“上升最快熱詞”排行榜中排第六位，成為真正的熱詞。筆者在人民網高級搜索中搜索“任性”一詞，2003年1月1日至2013年1月1日，10年時間計10464條；2014年1年就有28108條；2015年1月1日至2015年3月31日僅3個月時間就高達28224條，可見其使用頻率呈加速度直線上升。一般流行語多在網絡中使用，在正式場合難得一見。“任性”與此不同，既流行于各大論壇、微博等大眾發聲之所，也通行于日常口語，甚至榮登大雅之堂，不斷見諸一向以語言嚴肅、嚴謹著稱的《人民日報》的標題，其流行就是這么“任性”，如：“有志就是這么‘任性’”(《人民日報》，2014.12.24)、“‘權力的任性’要不得”(《人民日報》2014.12.10)等。語言是在使用中發展的。“任性”使用頻率急劇攀升，其詞義、搭配對象和語法功能都發生變化。觀察、分析這種活的語言現象有助于加深我們對詞義乃至語言演變規律的認識。

一、“任性”新用法的句法特點

“任性”至遲在東漢已成詞，新用法屬于“舊瓶裝新酒”。作為一個普通的形容詞，“任性”語法功能有：a.做謂語，如“這孩子任性”，常見的用法是與其他描寫人的性格特征的形容詞并列做謂語：“性格孤僻、任性”“她可愛又任性”。可以受程度副詞修飾，經常修飾“任性”的程度副詞有：很、十分、非常、極為、太、極端、多么、過于、有點等。b.作狀語，如“任性而為，隨波逐流”“賺到大錢任性揮霍”。c.作定語，以帶“的”為常見，如“一個任性的姐妹”“一位嬌艷、任性的年輕小姐”；也有少量不帶“的”的，如“兒童的任性行為”“任性青年”，不帶“的”有書面化、稱謂性的色彩。以在單句中做謂語最為常見，基本不做賓語、不帶補語。

新用法有個明顯的特點，就是充當緊縮復句的后項謂語中心，如：

(1) 土豪有錢就是這么任性！(人民網，2015.2.11)

(2) 有演技就是任性。(人民網，2015.2.10)

新用法最初大量使用在“有……就(這么)任性”中。這種格式來自前段時間的一則新聞：寧波老劉網購保健品，被騙7萬，明知上當還一如既往地給騙子匯錢，就為了看看騙子究竟能騙多少錢！這則新聞迅速引爆互聯網，網友紛紛調侃：有錢就這么任性！(中國新聞網2014.12.8)從結構看，“有錢就這么任性”是因果關系的緊縮復句，可以添加關聯詞“因為……所以……”而基本不改變意義：因為有錢，所以就這么任性。據《現代漢語八百詞》 “就”或“就是”，副詞，重讀，用在謂詞性成分前面，加強肯定，表示意志堅決，不容改變[1]。“這么”，指示代詞，強調說話人的感嘆語氣。隨著這句話的流行，人們將其中的動賓結構“有錢”替換為“有權”、“有實力”、“有演技”，也可以替換為主謂短語，甚至形容詞：

(3) 覺得自己長得帥就是要這么任性嗎?(愛美網,2014.11.26)

(4) 中文好，就是任性。(人民網,2015.1.6)

(5) 漂亮就這么任性。(華商論壇·興趣休閑版塊,2014.12.26)

隨著替換詞語的增加，“這么”被刪除，“就”由加強肯定的副詞變為關聯副詞或者替換為否定詞，前段與后段的語義關系也發生了變化，由因果關系演變為條件、讓步、轉折等關系：

(6) 有權就亂性，有錢就任性。(環球網,2014.12.1)

(7) 有錢也不能任性！(新京網,2014.12.1)

(8) 有錢不可任性(人民網,2015.3.30)

進一步，前段由體詞性成分充當，而體詞性成分分析為緊縮復句的分句有點勉強，這樣，前段就變成了主語，整個結構變成了主謂結構：

(9) 心動就表白，管她幾歲呢，愛情就是這么任性！(人民網,2014.12.1)

(10) 學霸就是任性，學業和愛好一樣都是棒棒噠。(人民網,2015.3.2)

(11) 小說改編就是這么任性！(人民網,2015.1.1)

漸漸地，前段是謂詞性成分，而后段是對前段的陳述說明，所以也不再能分析為緊縮復句，只能是主謂結構：

(12) A股：上漲就是這么任性(人民網，2014.12.5)

第二個特點是：舊用法基本不做賓語，新用法做賓語明顯增多，很普遍。如：

(13) 佟麗婭陳思成采訪令記者尷尬 夫妻倆不秀恩愛秀任性。(人民網，2014.12.2)

(14) 劉益謙談3.48億港元買唐卡：抬價成就我的任性。(人民網，2014 12.2)

第三，舊用法基本不帶補語，新用法帶補語較為普遍；補語可以是數量詞“一把”“一點”，也可以是動詞或趨向動詞“下去”等：

(15) 玩轉冰天雪地，就去長白山“任性”一把唄。(人民網，2014.12.2)

(16) 對于發展中的中國，類似《平凡的世界》這樣的苦難敘事任性一點，想也無妨。(人民網，2015.3.11)

(17) 遇到自助洗車，我們可以任性到底。(百度貼吧·歐若吧，2015.1.26)

(18) 而網友們的聲討漸成“燎原之勢”，紛紛奉勸國航不要再這么“任性”下去。(新華網，2014.1.1)

第四，做定語和狀語也比舊用法明顯增多，如：

(19) 楊云在微博中曬出兒子楊陽洋側手翻的視頻，并寫道：“任性的側手翻，你們可以嗎”。(人民網，2015.1.6)

(20) 陽光正在任性地充滿我們的國度。(人民網，2015.1.1 )

二、組配對象的變化

我們將CCL現代漢語語料庫中“任性”的組配對象與2015年8月人民網中搜索的“任性”一詞的組配對象做一比較，看其組配對象有什么變化。

在CCL現代漢語語料庫中檢索“任性”一詞，共得用例984條，經過篩選，刪除“責任性”之類無效的、重復的、作為例詞出現的等用例，有效例句812條。下表是舊“任性”的組配對象。

表1　CCL語料庫中“任性”組配對象分布情況

我們在人民網檢索2015年8月1日到2015年8月31日“任性”的用例，共得7788條，通過抽樣的方法，抽取了1600條。刪除1600條中大量重復出現的用例，最終篩選出508條。下表是其組配對象分布情況，見表2。

由表1表2可以看出，“任性”的組配對象出現了一些新現象：

第一，組配范圍擴大，與人組配的比例開始下降，與物組配的比例大幅上升，取得了常規用法的地位。舊用法中與人組配高達92%，新用法降到59.6%；與物組配由8%上升到40.4%，上漲了32.4個百分點。舊用法的典型組配對象是人，用于沒有生命的事物，一般看作是偶爾的、臨時的和修辭上的擬人，如：“河水年年任性地改道。”(柳青《創業史》)今天已經沒有人再把這樣的用法看作是修辭了。“馬路”“福利”甚至“廣告詞”都可以“任性”，各種“任性”鋪天蓋地：

表2　2015年8月人民網“任性”組配對象分布情況

(21) 演出的重頭戲魔幻音樂主題情景劇《任性的馬路》。(人民網，2015.8.1)

(22) 從任性福利到規范福利，從隱性福利到顯性福利，從個性福利到普適福利…… (人民網，2015.1.6)

第二，過去“任性”的典型用法是描述婦女兒童，新用法的典型組配是金錢、權力與企事業單位。舊用法用于描述婦女兒童的句子所占比重超過半數，高達59%，描述成年男性的僅占21%，所以，表達婦女兒童的“任性”是其典型用法。表2中用于修飾人的依然占很大比重，達到59.6%，我們認為這主要還是常規用法；需要重點關注的是與物組配所占比重發生了很大變化，高達40.4%，這才是“任性”用法上的變化，屬于新用法。在新用法中，典型的組配對象是金錢、權力與企事業單位，高達33.1%。

第三，新用法在描述“人”時，有三分之一的用例用于描述“明星名人”這一群體，且多是大牌影視明星，經常活躍于熒屏，為大眾所熟知，他們的顯著特點表現為或長相出眾、或演技出眾，例如：

(23) 看范爺的微博不是秀恩愛就是賣萌，果然顏值高就任性。(人民網，2015.8.1)

(24) 海報上劉亦菲與宋承憲大秀“巔峰”顏值，任性刷臉輕松迷倒一眾粉絲。(人民網，2015.8.2)

這也與過去常用于描述婦女兒童有所不同，明星之所以任性是因為他們有任性的資本，擁有常人所羨慕的社會地位。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類群體代表了行業內的權威，所以他們才敢任性、才能任性。

三、詞義變化及引申方式

《漢語大詞典》“任性”有三個義項：1.聽憑秉性行事，率真不做作。所舉書證為東漢班固等史學家所著《東觀漢記·馬融傳》中的例句：“善鼓瑟，好吹笛，達生任性，不拘儒者之節。”可見其成詞之早。此為褒義，現代漢語已不用。2.恣意放縱，以求滿足自己的欲望或達到自己某種不正當的目標。所舉書證為南朝劉宋時期歷史學家范曄所著《后漢書·楊終傳》中的例句：“黃門郎年幼，血氣方盛，既無長君退讓之風，而要結輕狡無行之客，縱而莫誨，視成任性。”此為貶義，現代漢語已基本不用。3.執拗使性，無所顧忌，必欲按自己的愿望或想法行事。舉有四條書證：《京本通俗小說·拗相公》、《紅樓夢》和現代作品曹禺的《雷雨》以及梁斌的《播火記》，可見此義使用之廣，亦含貶義，已為現代漢語基本義，不過稍有發展：貶義色彩淡化。《現代漢語詞典》、《現代漢語規范詞典》等17本工具書對“任性”的釋義均因承此義而來：放任自己的性情，不加約束，隨心所欲。上文我們的調查顯示，“任性”典型的用法是形容婦女兒童性格，如“她有時不免孩子氣，有點兒任性”。任性的女人往往不愿聽取他人意見，喜歡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并希望別人也能服從于自己，女人可能因任性、撒嬌而可愛，已毫無貶義。以上說的是舊義，新義遠比這復雜。

新義表現在下面幾個方面：

A.一味不顧后果地堅持做不該做的事、說不該說的話

典型例證就是“有錢就這么任性”的劉先生，明知被騙還堅持匯款。再如：

(25) 即使技術故障導致“超載”，退錢道歉賠償不就行了，怎能對乘客反咬一口？說好的昨天下午2點發布情況說明，結果人呢？唉，國航，你不能這么任性。(京華時報，2014.12.2)

(26) 產油國一反常態，紛紛“任性”地表示，不減產！(人民網，2015.1.6)

B.不按照規則，不合理，或者過多，過高，濫、亂

(27) 抗生素使用存六大誤區 別讓抗生素繼續任性(人民網，2015.1.6)

(28) 這意味著千軍萬馬任性入市的行情已結束，或許已經筑底。(人民網，2015.8.10)

例(27)說的是山東某醫藥公司大量偷排的污水中，抗生素的濃度超自然水體10000倍，“任性”指抗生素的濫用。(28)“任性”指企業或個人紛紛將大量資金投入股市的行為。

C.不講理、耍橫

一味堅持做不該做的事，進一步發展自然就是耍橫了。

(29) 對百姓動輒“任性”，好講派耍橫……(《人民日報》，2014.12.30)

(30) 掃描各國富二代：跑車飛機奢侈品 任性打人就賠錢(人民網，2015.1.6)

D.隨便，隨心所欲，沒有約束

如果所做的事并非不合理，就只有“隨便、隨心所欲”的意思了。

(31) 冬天洗衣不再煩惱 洗干一體機任性選購(人民網，2014.12.3)

(32) 此外在拍照方面同樣不容小覷，1600萬+800萬像素、OIS2.0、F1.8大光圈、激光對焦等等已然足夠高階，“不懼夜晚，任性拍照”不僅僅是廣告語，也是LG G4對用戶的承諾。(人民網，2015.8.4)

E.事物向某個方向恣意發展

(33) 巨量資金入市 滬指“任性”大漲(新京報網，2014.12.3)

(34) 城鐵的“速度”就是這么任性。(人民網，2015.1.30)

F.形容某種性質達到很深的程度

(35) 她們的衣品怎能好到如此任性？(太平洋女性網，2014.11.26)

(36) 2014年的拍賣市場雖偶有“任性”的高價成交……(人民網，2015.1.5)

陸宗達、王寧(1983)[2]側重于從引申義與本義的聯系的角度將詞義的引申分為理性的引申、狀所引申、禮俗引申三大類十一小類，對我們很有啟發。本文參考李宇宏(2010)[3]的研究，側重從語言運用的認知心理角度分析“任性”新義的引申方式。上面六個義項都直接或間接來自現代漢語中“任性”的基本義：放任自己的性情，不加約束，隨心所欲。如果放任自己去做的事、說的話是不該做的、不該說的，則形成義項A。基本義并不是針對某個特定的行為，而是描述一個人一貫的行事風格、個性特點。義項A只針對不該做的事、不該說的話，所以，我們可以將這種引申稱為“移用”，即將“任性”的客體由一個人的一般的行為特點而移用到特定的不該做的事上。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有一個度，人們的行為不應該超越一定的度，如果不加約束，任意亂為，則勢必會產生“過多”“濫”“亂”的結果，可見，義項B是由基本義中的“不加約束”引申來的，只是它突出了沒有約束的行為的不良結果，這種詞義引申方式我們可以稱為“凸顯結果”。如果堅持所做的事不但是不該做的，而且是違規、違紀、違法的，則產生了義項C：C是對A的發展，只是程度尤烈。對A而言，C是“凸顯程度”，對基本義而言，則是“移用”。如果事情無所謂合理不合理，即舍棄[不合理]這一義素，只承繼不加以約束這一特征，則發展出義項D、E、F。D說明人的行為，“凸顯人的行為方式”,不受約束；E是描寫事物向某個方向不加約束地任意發展，“凸顯事物的發展方式”；F則是說明事物的某種性質由于不受約束地發展，所以程度很深，“凸顯程度”。

四、余論

從上文分析可以看出，“任性”的核心語義是“不加約束”，其新義的引申方式有移用，凸顯結果、方式、程度等。這里我們要特別強調一下“移用”在詞義引申中的突出作用。移用就是原來用于A的詞現在用于B，可以是客體的移用，也可以是主體的移用。過去“任性”的原型用法是描述婦女兒童，新用法的典型組配是金錢、權力與機關單位，這是主體的移用。移用是詞義引申的原始推動力，移用擴大了詞語的組配對象，為了與新的組配對象匹配，詞義不得不發生調整，從而推動詞義的演變。

那么，移用的動因是什么呢？我們覺得主要是語言表達手段的有限性與人們要表達的意義的無限性的矛盾；移用有時可能會帶來超常搭配，造成新異、新奇的表達效果，這也是言者所追求的；同時，與“任性”這個詞本身所具有的“柔性”的一面不無關系。“任性”的使用者往往是無權勢的一方，他們對當下富二代財大氣粗、恣意妄為的惡行，對權力的肆意擴張多有不滿與反感，卻又無可奈何。使用本來描寫婦女兒童的個性特點的“任性”一詞來形容金錢、權力與機關單位，大大削弱了言者與權力機關的對抗性，也有詼諧與自我心理調適的作用。

參考文獻：

[1]呂叔湘.現代漢語八百詞：增訂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316.

[2]陸宗達，王寧.訓詁方法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146-161.

[3]李宇宏.現代漢語多義詞詞義引申認知研究——兼論對外漢語多義詞義項網絡教學模式的構建[D].北京：中央民族大學，2010.

責任編校：汪長林

收稿日期：2015-10-09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反問構式的共時與歷時研究”(12YJA740024)；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互動交際中‘什么’反問習語構式網絡研究”(15BYY147)。

作者簡介：胡德明，男，安徽蕪湖人，浙江師范大學國際文化與教育學院教授，博士；

中圖分類號：H13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4730(2016)03-0039-04

桑玲瑤，女，安徽壽縣人，浙江師范大學國際文化與教育學院漢語國際傳播碩士研究生。

網絡出版時間：2016-06-23 16:44網絡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4.1045.C.20160623.1644.00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