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次女林太乙回憶父親（二）

（接上期）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中國派了15萬勞工去法國，要有人教授這些人用英語寫和說，父親接受了這個職位。于是，他便帶著母親移居到了法國。

不久，他們叉去了德國，因為那里的生活費用比較低。父親在耶拿大學上課，并把學分轉(zhuǎn)到哈佛大學，取得了碩士學位。接著，父親要去萊比錫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叉讓胡適從北大給他寄來了一千美元。父親終于可以集中精力鉆研他的中國語言學了。祖父知道后，也很自豪，但他未能活著看到自己的兒子從海外回來，1922年就在家鄉(xiāng)去世了。

1923年，父親在一拿到博士學位后，就和即將臨盆的母親回到了北京。一回來，父親就跑去向北大校長表示感謝，感謝學校借給了他兩千美元?！笆裁村X？”校長問。這時，父親才明白那兩千美元是胡適自掏腰包借給他的一這在當時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

一個有良心的人

他們回到祖國時，局勢混亂，封建軍閥之間相互混戰(zhàn)，在北大擔任英語系教授的父親開始寫文章批評腐敗和低效率的政府。1926年3月，天安門廣場上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反帝游行。一天早晨，父親接到他一個得意門生的電話，詢問能否請一天假去參加游行。他的請求得到了批準。當天下午兩點，他聽說那個打電話的學生死了，是段祺瑞軍政府的士兵開了槍，死傷有二百多人。父親悲憤莫名，寫文章分析了當時中國的狀況，敦促各黨派聯(lián)合起來，推翻段政府，為廢除不平等條約而戰(zhàn)。自回國后，已成為母親的翠鳳就一直為丈夫的安全擔憂，她不止一次地勸他不要批評政府，以免招惹是非。可他就是聽不進去。父親不僅寫文章，還參加了示威游行，用竹竿和磚頭與警察戰(zhàn)斗。一次，他的前額還被警察打破了，留下了個永久的傷疤。他說他扔磚頭很在行，因為小時候常往水面上扔漂石。屠殺學生后，段祺瑞又下令逮捕了50名批評政府的教授和報人，父親也在名單中。聽說有兩位報人在被捕后，當天晚上就遭到了槍殺?！斑@次你可作到頭了！”母親哭著說。母親有些憤怒，她剛生下第二個孩子，也就是我。當她從醫(yī)院回到家時，發(fā)現(xiàn)父親正在準備繩梯，一旦警察來了，可以越墻逃走。

“要跑，就一起跑?！蹦赣H叫道。全家人先是逃到一家法國醫(yī)院，然后又藏在朋友家里。三個星期后，我們回到了廈門，父親在廈門大學任教，并擔任了文學院教務主任。許多北大教授，包括著名作家魯迅也在那里。但是，校園政治使父親難以繼續(xù)待下去。一年后，因為父親很是敬仰當時的外交部長陳友仁，于是到武漢政府外交部謀了個差事。1927年，蔣介石推翻了武漢政府，立南京為首都，父親辭職，舉家遷往上海。在上海，父親開始編纂《開明英語課本》，并取得了成功，被采用為中學教材。

如果我不出聲，父親會允許我在他書房里玩耍。我經(jīng)常見他在打字機上用英文打字，我喜歡他的機器。我記得他曾說過：“如果有一臺同樣容易操作的中文打字機就太棒了！”我喜歡在父親工作時呆在他的書房里，我愿意親近他。他的書房里裝滿了書，但散發(fā)著香煙味。我經(jīng)常幫他削鉛筆或灌墨水，當我不耐煩時，就會爬到他的膝上問他在做什么。

“寫作?！彼偸钦f。

“我也想成為一名作家?！蔽艺f。“要成為一名作家，你必須對周圍的一切感到好奇，深深地感覺，對事情要有比別人更多的理解。”他教導我說。父親把他的書房叫作“未完成的影棚”，并解釋說：“因為我從未實現(xiàn)孫中山先生的愿望，沒有阻止自己在做禮拜時心不在焉；我從未翻過跟頭——無論是體力上，精神上，還是政治上。我甚至不知道風是怎樣吹的；我從未說過任何話去取悅別人，也從未有這樣做的企圖；在探討國家政治時，我從不冷靜，也不圓滑。”

弄潮兒

1932年，隨著《論語》期刊的創(chuàng)辦，父親在中國獲得聲譽。雜志以幽默和諷刺見長，他的文章吸引了大量讀者。他曾這樣嘲諷腐敗的政府官員：“雖然你是一名官員，但看起來不像個人。”每一期，學生們最先要讀的便是父親的短文。人們稱他為“弄潮兒”和“幽默大師”。

1934年和1935年，他又創(chuàng)辦了半月刊《人間世》和《宇宙風》。與此同時他還在《中國評論》上主持著英文專欄“短評”，并開始著手編纂具有《牛津詞典》風格的中文字典。對父親來說，生活就是獲取知識的旅程。他學習中文、希臘文、法文，研究英國哲學家。每天上午他工作完走出書房，就如他剛去世界各地旅游了一趟。父親把持家的事完全交給了母親。他把母親從嚴厲的兒時教育中解放出來，告訴她應該享受生活。她并非對他說的全都相信，依然去教堂做禮拜，以她獨特的方式無微不至地關心著我們。

母親身高五英尺，腰板挺直。她戴著一副無框夾鼻眼鏡，一邊用細鏈鉤住耳朵。她很為在德國購買了這副眼鏡而感到自豪，因為很少有人長著足夠高的鼻梁來戴這樣的眼鏡。母親生了三個女兒，沒有兒子，父親并不介意。他不迷信傳宗接代，盡管這在中國十分重要。“生活猶如一場夢，人類如時間長河中的旅行者?！彼麑懙?，“在此地裝船，而在彼地卸船，以此為后者騰出空間。”父親浪漫，而母親現(xiàn)實。一次，我們?nèi)o錫旅行。行前，我們告訴用人第二天才能回來。可是由于種種原因，我們當天晚上就趕了回去，發(fā)現(xiàn)廚師與用人正在父母的床上睡覺！母親甚感氣憤?！鞍汛矄螕Q掉！”她喊道，并說翌日就要把這兩人解雇。

我年少而天真?！盀槭裁匆欢ㄒ夤退麄兡?？”

“把床單換掉！把一切都整理好！”母親大叫道。

父親卻失聲大笑，并為廚師求情。結果廚師留了下來。父母親配合得很好?！盎橐鲋凶非罄寺娜私K將失去它。”父親寫道，“而忘記浪漫、安分守己、樂觀向上的人終將得到它?！备赣H是個矮個子，身高只有五英尺四英寸，但身體健壯，前額微突，兩眼深邃。他給人最深的印象是精力充沛。記得一天晚上，他叫我去花園，從書房透出的燈光照著一只蜘蛛，正在玫瑰枝上結網(wǎng)?！翱?，看！”他叫著，“一個蜘蛛竟然知道結如此了不起的網(wǎng)，而且在上面爬行，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我學過的知識說明蜘蛛網(wǎng)很臟，但爸爸解釋說，只要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好自己的事情，那它就是美麗的。山之子

父親發(fā)表在“短評”上的短文，引起了美國作家賽珍珠的注意，她當時正在中國，她的小說《大地》獲得過普利策獎?！斑@個欄目對日常生活的某些方面作了新穎、敏銳和準確的評論?！彼龑懙溃笆刮覛J佩的是它的無所畏懼。”兩位作家在一天晚上相遇了。他們正在議論在中國的外國作家，父親突然說，“我很想寫一本書，談談我對中國的確切感受。”

“你正是做這種事的人?！辟愓渲闊崆檠笠绲鼗卮?。

父親于1935年完成了這本書，叫作《吾國吾民》。它剖析了中國存在的問題同時，也贊揚了她的美德。這本書使他在西方成為中國的著名翻譯家和作家。當時的中國正處于黑暗的年代。在書中，父親分析了中國人的道德觀念及理想。“中國太大了，她的國民生活有許多方面，我剖析她的問題是因為我沒有失望。”“如果一個人必須是一位作家，那他就應該有勇氣表達自己的真實思想。與成為一個好作家相比，成為一個好人更重要?！备赣H已經(jīng)41歲了。從他離開家鄉(xiāng)，所見所聞常使他懷念故鄉(xiāng)的高山、簡樸而快樂的童年，以及祖父對他的期望。“如果你住在山村，你在內(nèi)心里永遠是一個鄉(xiāng)娃，不會改變?！彼f，“家鄉(xiāng)的山巒影響了我一生。它們使我變得勇敢，也教我謙遜。它們使一切，金錢、政治、名利，變得渺小。這些山巒給我以無限的內(nèi)在力量和獨立，誰也拿不去。”

1936年，在賽珍珠的建議下，我們舉家遷往美國，原來只準備待一年，可1937年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我們只能滯留在海外。上海成為戰(zhàn)場，當那里的戰(zhàn)斗結束后，父親得知他未帶往美國的52冊《中國字典》的手稿被毀了，這使他悲痛萬分。（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