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教我研究未來戰爭要我做個合格的指揮員
隨著軍齡的增長和經驗的積累,我逐步走上了團一級和師一級的領導崗位,這時再見到爸爸,他同我談話的內容也有了一此變化。爸爸喜歡看地圖,也要求我多看地圖。他說看地圖、看地形是一個軍事指揮員的必修課。他每到一地,工作人員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他掛上當地的軍事地圖。他往往—看就是很長的時間。他看地圖,是分析研究著看、帶著敵情我情看,而且是看完了就能牢牢記住。這不是什么特別的天分,而是在多年的戰斗生涯中鍛煉出來的能力。有時,他會突然問我,哪個縣在什么地方、周圍有哪些縣、相互之間的關系如何?我要答不上,他就不高興。聽媽媽講,在我還不懂事時,爸爸就開始教我“認”地圖了。陶勇、王必成叔叔到指揮部來開會,也總是拉著我問:“南京在哪?上海在哪?”我指出后,他們就會哈哈大笑。爸爸是不怕考的,他對全國所有縣的位置幾乎都了如指掌,特別是對華東地區,甚至記得住相當多的小村莊的地理位置,他對世界地圖也很熟悉。
對于觀察地形,爸爸有很深的研究。一次,他到某地視察,我有幸跟隨。他先登上我方高地,對防區內的地形進行了仔細的觀察,又變換位置,從進攻者的角度去觀察。因為在他看來,只有正反結合著看,才能取得發言權。只要有條件,他還要坐飛機到空中再看一下,以形成立體化的印象。他說無論是地圖還是地形,在一個軍事指揮員的腦子里應該是立體的,不是平面的;是活的,不是死的。我每次休假、出差坐火車,他都讓我盡可能白天走,以便觀察沿途的地形。我長期在基層,工作起來很容易不自覺地陷于日常事務,爸爸發現了問題,便常在軍事理論的學習上,給我增加一些壓力。每當我休假回家,他就會檢查我的學習情況,問我看了什么書,然后向我推薦需要閱讀的書目。他還讓我多留意各類軍刊發表的學術文章,從不同意見的討論中比較鑒別,培養獨立思考的能力。他自己寫的戰爭年代回憶文章,在發表之前,總是盡可能給我看,讓我談談意見和感想。他的回憶文章,都是寫獨自或參與組織指揮的重大軍事行動的,又經過了幾十年的回憶和思考。我可以毫不謙虛地說,爸爸的回憶文章是有相當大的分量與價值的。我從中受益不淺。
爸爸常鼓勵我要從實際情況出發,以發展的觀點,學習人民戰爭的戰略戰術。他說:“你學習戰例要注意領會戰役指揮中所體現的軍事辯證法思想。隨著時間的推移,戰爭舞臺上的若干具體經驗將失去參考價值,但其中的軍事辯證法思想卻會長期放光。”有一次,他問我,如果你帶一個部隊在某地,敵人來了,你應該考慮什么問題。我按軍事常識,從敵情、我方兵力條件和地形幾個方面作了回答。他說,還有很重要的一條你沒有講到,就是民情。戰場上沒有這一條,仗是打不好的。接著他就說:“人民戰爭的思想是我軍克敵制勝的法寶,但不是口頭上講講人民戰爭就可以取勝的,也不是照搬過去的戰爭經驗就可以取勝的。我們要研究現代戰爭條件下的人民戰爭,戰爭是一門不斷發展的科學。”
有幾年,我在一個摩托化部隊工作,他不止一次地說:“干部要多掌握一些現代科學技術和本領。摩托化部隊的干部一定要學會開汽車。不懂,不會,不行。”他還講到,20世紀50年代,蘇聯紅軍的一個機械化師從我國某軍事重鎮撤走,將全部裝備移交給了我們,他們一個師八千人,我們要一萬二千人才能接下來。就是因為他們的指戰員全會開車,不需要配專職駕駛員,而我們這邊的指戰員基本不會開車,這個問題應引起我們的重視,要研究解決。爸爸在戰爭年代就學會了駕駛摩托車和汽車。他曾問過我:“你們師—天的行軍能力是多少?”我回答某百公里。他又問全師人數、車輛數和行軍長徑(隊頭和隊尾的距離)。我一一作了回答。他深感擔憂地說:“這怎么行呀,一個師成行軍狀態撒在幾百公里的公路上,先頭走了一天,后邊還沒出動。打起仗來,我們沒有空中優勢,打壞幾輛車就全堵在路上了。而且通常只能夜間開進,時間更緊,何況我們有那么多的部隊。”他要求我結合部隊訓練,研究一下摩托化部隊多路開進和在行軍中對空防御及后勤油料保障問題,我照辦了,還為此寫了一篇學術文章。20世紀70年代,爸爸一度十分關心打坦克的問題。他看到一張宣傳畫,上面畫著五六個戰士拿著各種爆破器材圍著一輛坦克打,便不以為然地說:“這個打法不行。”我說:“這是宣傳,這樣畫是為了渲染氣氛。”他激動地說:“宣傳怎么可以脫離實際?這不行!這給人家一個印象,打坦克就是一群人抱著炸藥包往上沖,這是打不了集群坦克的,而且是要吃大虧的。”爸爸還對我講過:“《解放》這部片子不錯,可以學到不少知識。”我講有人曾說,放映《解放》會暴露戰爭的殘酷性,怕把部隊嚇壞了。他說:“現在嚇壞了,可以做工作,可以教育。打起仗來嚇壞了,就要打敗仗,當俘虜。”
未了的心愿要我們后人去完成
爸爸還有一件時刻掛在心上的大事,那就是解放臺灣。1949年上海剛解放那會兒,他就在研究占領福建以后,解放臺灣的問題了。后來,黨中央和毛主席任命他為解放臺灣的指揮員,他就更加深入具體地進行了多方面的準備工作。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毛主席又指定他擔任抗美援朝作戰的指揮員(但由于突然病倒,沒能去成),并把大量準備用于解放臺灣的部隊和作戰物資調往東北,對臺作戰任務被迫暫緩執行。沒想到,這一“暫緩”,就一直“緩”到了現在。
我從多方面體會到:在爸爸的心里,解放臺灣的任務只是暫緩并未解除。直到他去世,心里一直還有解放臺灣的任務。記得1949年他曾對我說過:“全國解放以后,我就帶你們回湖南老家。”但直到他去世,也沒帶我們回過老家。小的時候我還想不明白,不是已經解放了嗎?不是有很好的機會和條件了嗎?直到后來,我才理解了爸爸說的“全國解放”是包括臺灣和全部沿海島嶼的。在爸爸的小屋里,始終掛著臺灣地圖,記得曾有一位在我們家住過的烈士的孩子,軍校畢業后,回到我家,爸爸就考了他一個問題:為什么到現在我軍還叫“解放軍”而不叫“國防軍”?他思考了一會兒回答說:因為臺灣還沒有解放。爸爸高興地說:“你可以從軍校畢業了。”現在我都成了一個老軍人了,祖國還沒有統一,這是全中華民族的一塊“心病”。我作為軍人也像爸爸一樣,時刻準備著,去完成這最后的解放。爸爸在青壯年時期的戰斗和生活條件十分艱苦,積勞成疾,晚年患有多種疾病。1981年,他在已經有高血壓、心肌梗塞、胃癌等多種疾病的情況下,又患了腦溢血和腦血栓。他頑強地同疾病戰斗著,絲毫沒有減少對祖國安危的關心。他對我說:“未來的戰爭我不一定看得到了,一旦打起來,就要靠你們這一代了。”1983年5月,我工作有所變動,我去醫院向他辭行。爸爸的病情更重了,說話已很吃力,不能再和過去一樣對我作更多的叮囑了,但他還是說了:“師這一級很重要,連、團、師的鍛煉,對于一個軍隊干部來講,是極為重要的。”還和以往一樣,他沒有和我聊什么家常,而這竟成了他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
我想,爸爸和我可以算是一對“軍事父子”了吧。我在他身上能強烈地感受到一個老軍人身上那種在曲折經歷中不斷升華的高度的戰爭責任感。他不僅是關心我個人的成長。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千錘百煉,用在一戰。他關注的是如何使新—代軍人,能在和平時期和未來戰爭中繼承發揚我軍的光榮傳統,并贏得現代化人民戰爭的勝利。當我能在人民軍隊中做一點工作,并擔負了一定的責任的時候,我更加感激爸爸對我的培養和教育,更加懷念爸爸。
親愛的爸爸,敬愛的嚴師,在這片希望的國土上安息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