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王國鋒近期創作的一系列作品中,作為圖片基本構成元素的“像素”成為了一個重要的表征。無論是《探針》中以平面圖像為媒介實現場域之間的轉換,抑或是《像素》、《事件的另一種形態》系列中通過挪用互聯網新聞圖片并對其進行的解構與重構,均呈現了藝術家對有關圖像觀看方式及意義轉換問題的探討。作品在延續社會性思考的同時,亦展現出其對圖像本體語言新的探索與實踐。
藝術匯:在德薩畫廊北京空間的展覽中,你從畫廊室內用手機拍攝了窗外的一張風景,并將這張圖像移至畫廊室內空間中。并將其放大,使圖片的基本構成元素“像素”布滿了室內空間。這是否可以理解為是對平面與空間關系的一種轉換?
王國鋒:確切地說,德薩畫廊北京空間的這件作品是以平面圖像作為媒介而實現的場域之間的轉換。我將外部空間的風景通過圖像這一媒介移植轉換到了室內建筑空間之中,在視覺上使圖像的呈現形式發生改變,在語義上解構了原圖像。
當人們從外部現實空間進入畫廊內部由圖像構成的“風景”空間時,如果不告訴觀眾構成這個空間的圖像來自于室外的風景,人們根本就無從感知。這里面所隱喻的是:當“事”或“物”一旦成為了圖像,它就已經不再是“事物”本身,而成為了“圖像”或“視覺”本身,或者說成為了一個具有某種主觀屬性的載體。
藝術匯:無論在作品《探針》中,抑或是在德薩畫廊香港空間展出的《像素》、《事件的另一種形態》系列中,作為圖片基本構成元素的“像素”成為了你作品中的一個重要符號和表征。原本作為構成圖像的基本單位似乎成為了被突出呈現的個體?
王國鋒:由像素構成的圖像已經成為數字時代的重要特征。《像素》系列和《事件的另一種形態》系列,我是將一些存在于互聯網上具有某種功能屬性的新聞圖片進行解構與重構,使圖像轉變生成了具有新的主觀概念的復合體。通過這樣的轉換和重構,一方面實現了像素的呈現,另一方面,在像素的生成過程當中,原圖像的內容也同步被消解,生成了新的視覺形式。
藝術匯:在作品《探針》中,由于對原有圖像的放大,原本具象的圖片在視覺上呈現出抽象的形態。這與《像素》系列、《事件的另一種形態》系列的視覺原理相同。在這兩個系列中,觀看的距離和方式決定了圖像所呈現的形態。這種抽象與具象,或者說模糊與清晰“并置”的方式傳達了怎樣的一種觀念?
王國鋒:其實這兩件作品探討的是同一個概念,是關于圖像的觀看方式和意義轉換的問題。一方面,我通過將來源于互聯網的新聞圖片進行“放大和縮小”,生成新的圖像,使觀眾獲得新的視覺體驗。這樣的體驗在現實世界是無法獲得的。在現實中,事件只存在于同一個情境之中,人也只能站立在同一個位置,所以是無法獲得這樣的視覺感受的。另一方面,我也通過這件作品實現了圖像的意義轉換。也就是說,一件“事”或一個“物”,當我們將其轉換成為圖像之后,它就已經脫離了“事物”本身。那么,以何種方式去轉換,以何種方式去觀看,都將決定我們對“事物”的判斷結果。
這里我是將一個圖像無限放大,目的是使構成圖像的基本元素——像素得以清晰呈現出來。這樣,當我們近觀或者身處其中的時候,我們已無從感知圖像的內容,它變成了一個完全抽象的形態。但當我們退遠距離或借助某種工具,比如通過手機屏幕或相機再去觀看或拍照時,圖像似乎又回歸了原本的形態。也就是說,我通過對數碼圖像的放大和縮小,強迫觀眾徘徊在我所建構的視覺語言和圖像所表達的主題之間,或者說讓觀眾的主觀感受始終處于對主題的把握與丟失之間。這也就是你所提到的將抽象與具象“并置”的目的所在。
藝術匯:你多個系列的作品創作,往往從采集圖片碎片開始。并通過計算機進行拼貼、合成。對圖片的挪用和重構是你創作的一個主要方式。這個過程中的觀念介入成為了一個重要的環節。能否具體談談你的創作手法與創作觀念之間的關系?
王國鋒:是的,對圖片的拼貼合成、挪用或重構是我最近幾年創作圖像作品常用的手法。
在我的《理想》系列、《烏托邦》系列和《朝鮮》系列作品中,我是前期通過照相機對拍攝對象近距離一個局部一個局部地拍攝,采集大量的局部素材,后期再通過計算機編輯、拼貼、合成等手段來制作完成的。我通過這樣的創作手段來實現圖像的高清晰、大尺幅,以及觀看時的臨場感和細節的可閱讀感,這是我創作時的一個基本理念。這幾個系列的作品所呈現的是極權社會里典型的宏大社會景觀。我采用這樣的創作方法,目的是為了盡最大可能地表現所拍攝對象的細節。我迷戀于對細節的表現,所以在整個創作過程中力圖去呈現這些宏大景觀里的每一個細節或每一個鮮活的個體。我希望不僅能夠展現宏大社會景觀的美學化,同時也能夠呈現構成這些奇觀的微觀元素。在我看來,宏大的景觀只是一個形式或表象,細節才能反映事物的本質。
而在我的《新聞》系列、《記憶》系列、《像素》系列和《事件的另一種形態》系列等作品中,我是通過挪用互聯網上的新聞圖片并對其進行轉換和重構來制作完成的。正如上一個問題所談到的,這些作品探討的是同一個概念,也就是關于圖像的觀看方式和意義轉換的問題。這也是我個人對圖像視覺語言的一種探索和實踐。
藝術匯:你的很多作品中往往涉及有關社會、政治等相關內容,在涉及此類問題時你的觀看視角是怎樣的?
王國鋒:實際上這些年來,我的大部分作品都具有社會性的特征。無論是早期的錄像、裝置作品,還是以攝影為媒介的社會主義景觀圖像作品,比如《烏托邦》系列、《朝鮮》系列等,或者是從純粹觀念角度出發的圖像作品,比如《像素》系列、《記憶》系列和《新聞》系列等,這些作品的線索幾乎都和記憶或事件有關,都具有社會性的特征。我對這樣的主題有著濃厚的興趣,這與我的成長背景和所生活的語境有著密切的關系。
比如《烏托邦》系列,我所拍攝的是受到二十世紀共產主義運動和思潮的影響所產生的具有強烈政治屬性的社會主義大型建筑和景觀。這些留存在前社會主義國家里的大型建筑和景觀已經成為了一個時代的記憶,是一個時代記憶的物化體。而《朝鮮》系列雖然拍攝的是正在進行時的極權化景觀,但也類似于人們對那樣一種政治體制記憶的延續,是對特定時期的集體記憶的定格。在我創作的過程中,我會用我個人化的語言方式去呈現這個主題。但同時,我也盡最大的努力將我自己的態度從中抽離出來。隨著對這個主題的思考不斷深入,我越來越認識到關于歷史或記憶,人類往往是健忘的,有時是因為本能的遺忘或偏好等原因,但更多是人為的因素,也就是說歷史被人為地扭曲、抹殺或篡改,從而造成歷史記憶的斷裂或丟失,使我們無法真正地解讀歷史或探究事件的真相。也因此,人類歷史上出現的很多問題都在周而復始不斷地重演。那么,我的《記憶》系列,正是我對這一主題的梳理和思考。《新聞》系列和《像素》系列等所探討的是圖像通過權力和媒體的過濾后與事件本身的關系或者說是對于真實性的質疑,這些都是我從不同角度對于社會性議題的思考。
藝術匯:盡管你近期的作品呈現出形態上的抽象性,但作品在內在觀念上似乎始終存在著某種延續性,譬如對所謂真實性的質疑、對事物觀看視角的討論等。請結合你不同時期的作品系列談談你在創作中的延續與推進。
王國鋒:上一個問題也談到了,這些年來,我的大部分作品始終貫穿著社會性議題,包括比較早期的錄像作品和裝置作品,比如《我愛北京天安門》、《中國烏托邦》、《我的生活與你無關》等,也包括最近十多年以攝影為媒介的圖像創作,《烏托邦》系列和《朝鮮》系列,另外還包括從純粹觀念角度出發的圖像作品,也就是《新聞》系列、《記憶》系列和《像素》系列等等,這些作品我所關注和呈現的都是我對一些社會問題的認識和思考。
我的早期的錄像作品和裝置作品,可能我個人的態度介入更多一些。但從《烏托邦》系列開始,我的興趣點更多地轉移到了對藝術本體的語言實踐和思考,題材和內容很大程度上成為了一個載體。比如在《烏托邦》系列和《朝鮮》系列中,我把“高清晰”、“超大尺幅”和“臨場感”作為我作品觀念的一部分。后來的《新聞》系列、《記憶》系列、《像素》系列,《事件的另一種形態》等等,我思考和探討的是圖像與真相、圖像與歷史記憶的關系。
最近幾年,我開始圍繞圖像本身的概念進行更多的思考和創作。比如2015年在德薩畫廊北京空間以“探針”為主題的這個展覽,我是在畫廊室內用手機拍攝了窗外的風景之后,將這一風景以圖像的方式轉換、移植到了畫廊室內600多平米的空間里。通過圖像與現實空間的場域轉換,使數字時代構成圖像的最基本元素——像素得以呈現并放大,致使整個畫廊空間變得魔幻而抽象。當觀眾從外部的現實空間進入到這個由圖像(像素)構成的空間時,已經無法辨識這一風景,觀眾被吸納其中,無從感知圖像的內容。但當你舉起手機或照相機拍攝這個空間的時候,通過屏幕會立即領悟到圖像的內容。這是因為你借用了一種工具,將圖像縮小,也等于是遠距離觀看圖像的結果。我之前以攝影為媒介完成的《烏托郭》系列和《朝鮮》系列是對物象施以精細極致描寫的手法,而《像素》系列恰好走向了一個相反的方向,前者觀眾距離畫面越近就越能看清楚畫面中的各種細節,而這件作品的觀看體驗正好相反。在這里我所探討的也是一種觀看的再實踐。
藝術匯:我們身處一個圖像泛濫的時代,盡管我們能夠輕而易舉地獲取大量基于現實的圖片信息。但似乎仍然無從對真實性進行有效辨識。你的作品涉及了很多有關真實性問題的探討,在你看來。所謂的真實是否可能被獲取?我們的觀看視角又是如何決定了我們對于真實的認知?
王國鋒:真實或者說真相是人類一直以來的追求。我記得哈佛大學校徽上面有拉丁語的校訓“Veritas”(英文的“Truth”)或者說中文的“真相”或“事實”的意思。我相信真相或事實是客觀存在的,也是可以被獲取的。但是,人類常常會為了各自不同的利益訴求或目的,通過圖像或文字對真相加以人為地篡改、調整或者添油加醋地處理另外,觀看的視角和偏好也會加大這種誤解,或者說讓我們與真相的偏差或距離變得更加遙遠。
羅蘭·巴特在《神話學》(Mythologies)中就對大眾流行文化進行過分析和批判,當然他說的并不是傳統的“神話”故事,而是被廣告宣傳或媒體賦予了神話意義的商品和社會現象。他認為大眾文化的運作與神話的制造過程是相似的。而被媒體廣告所傳遞的信息,盡管很多時候并不是真相或者與真相有偏差,但卻在大眾文化中具有深遠的影響力,羅蘭·巴特也因此提出了質疑并發出了警示——“你正在被洗腦!”
那么,在圖像泛濫的時代,由于剛剛所說的人為因素的干擾,那些客觀中立的“真相”可能距離我們越來越遙遠。我覺得藝術家所做的不是陶醉于被人為賦予的這些神話語境或者是被告知的“真相”,而是可以提出質疑,甚至可以揭示其中的欺騙性。(采訪/撰文:王薇 圖片提供:德薩畫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