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西方哲學中國化的歷史與邏輯進程,既可從社會發展靜態分層的角度劃分為“傳統知識型”、“文化比較型”、“當代闡釋型”的三部曲,亦可從社會發展動態更迭的角度命名為“哲學史就是哲學”、“哲學史就是認識史”和“哲學史就是思維的創造”的“三級跳”。這三重靜態分層與動態更迭充分體現了西方哲學中國化從文化自信到理論自覺的歷史脈絡,也充分展現了理論民族化所共有的歷史邏輯與中國文化建設強大包容性所展現出的理論邏輯。
關鍵詞:西方哲學中國化;歷史與邏輯;靜態分層;動態更迭
作者簡介:韓秋紅,女,東北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部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西方哲學中國化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西方哲學中國化的歷程與經驗教訓”,項目編號:12&ZD121
中圖分類號:B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6)04-0030-08
陳修齋教授曾指出:“既然今天仍舊甚至更加需要引進西方哲學,那么對于以往三百年或者至少一個半世紀以來引進西方哲學的歷程進行一番回顧,總結其經驗教訓,探索其規律性,以做當前和今后引進工作的借鑒,就是很有必要,也是很有意義的事。這工作本來早就應該做了,可惜的是以往雖也有人在這方面嘗試過,做過一些初步的或局部的工作,但在此以前還始終沒有人來對西方哲學傳入中國的過程,做過全面系統的考察,因而留下了社會主義文化建設中一塊亟待填補的空白。”[1](P2-3)如今回過頭對這段歷史進行總結和反思,發現中國人研究西方哲學的主動意識越發明確,引進、學習和研究西方哲學的目的也越發明晰,實現了從開始時僅將西方哲學作為一種異質文化了解、學習,將其看作是西方哲學與中國文化的外在嫁接,到后來主動在傳播、研究西方哲學的過程中打上中國人特有的思維特征、文化烙印,而將西方哲學轉基因入中國本土文化,不斷生成“中國的西方哲學”。這一轉變從社會發展的靜態分層來看,經過了“傳統知識型”、“文化比較型”和“當代闡釋型”三部曲;從社會發展的動態更迭來看,經過了將西方哲學看作“哲學史就是哲學”、“哲學史就是認識史”和“哲學史就是思維的創造史”的三躍遷。經過時空辯證法的共同作用,實現了從“西方哲學在中國”向“西方哲學中國化”的理論自覺。
一、改革開放前西方哲學中國化的靜態呈現:傳統知識型
西方哲學中國化呈現為一種“傳統知識型”的傳播和研究特征。“傳統知識型”的特點在于將西方哲學看作類似自然科學一般的知識,對其進行知識化、模塊化、結構化的認識。知識的特點是“是其所是”,內涵明晰、簡單明了,講求確定性、規范性,便于學習,所以對知識型科學的認識和傳播只能夠按照其本來所有的面貌力求原封不動地移植和描畫,爭取做到“形神兼具”、“形象逼真”。傳統知識型的西方哲學研究本質上是將其看作一種異質文化,講求“還原性”。以實現西方哲學“在”中國的空間移植。
如早期傳教士傳播和推廣的西方哲學,自然是按照西方哲學的本來面目引入,希望通過對“原汁原味”的西方哲學的引介和傳播,弘揚西方文化精神,實現文化入侵。“他們不只為了尋找財寶和權力,而且一心要傳揚征服者先輩的西方基督教。他們傳揚基督教的熱情是狂熱的。”[2](P173)例如,利瑪竇就曾經說過:“我們耶穌會同人,依照本會成立的宗旨,梯山航海……做耶穌的勇兵,替他上陣作戰,來征討這崇拜偶像的中國。”[3](P1-2)由此可見,“傳教士來華傳教的根本目的,在于使中國皈依基督教,進而使中國成為西方國家的殖民地”[4](P34)。自洋務運動到新中國成立前的西方哲學東漸,雖然某種程度上已開始與中國人救亡圖存的客觀實際相迎合,但是也正因為中國人有轉變落后挨打局面的主觀愿望,在向西方學習方面,也更加努力去描摹西方文化的“真精神”,力求以西方先進文化拯救中國傳統文化,進而“師夷長技以制夷”。如魏源在《海國圖志》中就曾經表達過這樣的觀點:“同一御敵,而知其形與不知其形,厲害相百焉;同一款敵,而知其情與不知其情,厲害相百焉。”[5](P67)從而中國人本著了解西方、學習西方的目的,從西方引進技術、引進制度、到引介與傳播西方哲學及西方文化,至少在擴充知識的層面上,使中國人更加了解世界;新中國成立后到改革開放前的一段時間,我國的西方哲學研究呈現出向蘇聯學習的一邊倒情況,蘇聯哲學幾乎成為我國西方哲學研究的“圣經”,甚至將西方哲學等同為蘇聯式的哲學,幾無刪改的“拿來主義”,將“還原西哲”推向極致。如1950年李立三翻譯的《蘇聯哲學問題》一書中就引述日丹諾夫講話中對西方哲學的批判:“把那些原來是黑暗勢力和僧侶們所穿戴的破盔爛甲:梵蒂岡和人種論,搬了出來,——都搬出來當做武器。”[6](P29-30)也批判了現代西方哲學,認為“現代資產階級已變成了反動階級,因而它的哲學也和哲學理論以往發展的成就斷絕了關系。這就決定了現代資產階級哲學的基本內容和社會使命乃是為資本主義關系充當辯護者”[6](P14)。這種局面直到“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的開展才得以轉變。可以說,西方哲學東漸是一部對西方哲學知識進行引介與推廣的歷史,是按照西方哲學的“本來面目”試圖不斷“還原”和“回歸”的歷史。當然,任何外來的東西最初在他國、他地的發展大抵如此,當屬正常。只不過我們是在比較的意義上對之加以總結與概括。
西方哲學中國化表征為一種知識性的特征和還原性的傾向,大致基于以下兩個原因:首先,任何一種異質學問的引入,開始之初都要體現為一種知識性的引進。“用哲學語言表述,要認識一個事物,就是要把這個事物對象化,然后才有可能正確地認識它。”[4](P5)美國學者賓克萊在 《理想的沖突》一書中也提出:“一個人在對他能夠委身的價值進行探索時,要遇到許多競相爭取他信從的理想,他若要使這種探索得到滿足,就必須對各種理想有所了解。”[7](P1)即在引進知識初期,必然體現為對知識確定性、規范性的尊重。西方哲學的引進、傳播和發展亦是如此,只有先對西方哲學史上的代表人物、代表觀點、學派分類、思想特點都進行知識化、模塊化的介紹和梳理,才能對整部哲學史有一個相對清晰的總體認識,并最終串聯出一部邏輯嚴密、一以貫之的哲學史,因為“一部哲學史,雖然是史,但也必須是哲學”[8](P1)。西方哲學進入中國早期,便首先體現為一些知識點方面的介紹,人物史、學派史、斷代史等成為日后進一步研究的基本素材和較為堅實的基礎;其次,我們以一種知性思維和“如其所是”的態度對待西方哲學,還因為自洋務運動后西方哲學進入中國始,最初引進和接觸的就是西方近代培根的思想。中國學者王韜先后寫作《西學原始考》、《英人培根》等著作介紹培根。培根批判亞里士多德以來西方哲學始終慣用的邏輯推理法,認為科學研究應該從經驗事實出發再抽象概括出原理,即提出了歸納法,對科學研究的方法進行革命。王韜認為,正是培根的新科學方法推動了西方科學的發展和文明的進步,為“后二百五年之洪范”,因此我們進行科學研究也應該“實事求是,必考物以合理,不造理以合物”[9](P31)。這種“務在實事求是”的態度也被中國學者繼承,用以改造中國以往的文風和學風。近代中國思想界的先驅郭嵩燾在去英國考察后,于1877年的《日記》中就寫道:“英國講求實學自畢爾庚(作者注:培根)始。”[10](P268)接著指出培根開啟了西方格物致知的新方法,因而西方社會在認識自然規律、推動科學發展方面進展迅猛。有感于此,他沉痛譴責:“中國章句之儒,相習為虛驕無實之言,醉夢狂呼,頑然自至……中國之所以不能自振,豈不由是哉!”[10](P789)其實,中國語言講求微言大義、意在言外,重體悟和覺解;而西方哲學重概念,講邏輯,分條縷析,層層推進,易將事物的內涵和道理講清楚,但也容易由于缺乏詩意而陷于抽象概念的王國。中西哲學思維方式、話語方式的不同不從優劣討論可按相互借鑒對待。所以希望通過剛剛接觸到的西方哲學來學習西方人概念式、規范化和重視邏輯推演的研究方式成為可能。這種尊重知識、重視科學的治學精神也被用于西方哲學的引進和研究本身,試圖以一種科學主義、實證主義的方法對待西方哲學,旨在對哲學“材料”先充分占有再“歸納”,對其進行“白描”式的刻畫,“務在實事求是”地“還原”西方哲學的本來面目。
二、改革開放后西方哲學中國化的靜態分層:“文化比較型”和“當代闡釋型”
隨著改革開放和“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的開展,國內學術界對學術研究所應秉持的態度和方法不斷進行反思,從以往那種僅僅將西方哲學看作是“固化”狀態的知識,轉變為將西方哲學看作是一部活生生的、靈動變化的西方人思維能力發展的變遷史。這樣,西方哲學史便不再只是一些生硬呆板的“人物”、“學派”、“原理”、“概念”、“命題”的集合體,而是表征著各個時期西方人對世界獨到的理解方式和闡釋方式。列寧在《哲學筆記》中所表達的觀點:“哲學史,因此:簡單的說,就是整個認識的歷史。”[11](P399)一部西方哲學史,就是展現思維和存在關系的歷史。因此,西方哲學史是最能夠體現西方人個性化的思維特點、不同歷史時期階段化的文化品格和未來社會差異化的價值訴求的學問。這樣,西方哲學史就由以往的“知識史”、“科學史”轉變為“認識史”、“文化史”。我們研究西方哲學就是進一步實現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通曉思維的歷史和成就”[12](P533),以一種更加科學和包容的態度吸納一切優秀文化。甚至于正是因為有不同時期、不同地域、不同民族對世界不同的認識和闡釋方式,即不同的哲學樣式,所以才會衍生出各時代、各地區、各民族不同的文化樣式。所以,我們將這樣的哲學研究稱為“文化比較型”,在此意義上,20世紀后20年的西方哲學研究才如雨后春筍般蓬勃發展。幾代學者匯聚成一支重新引進、傳播、發揚和反思西方哲學的生力軍;中華外國哲學史學會和全國現代外國哲學學會等專業研究會紛紛召開;《哲學研究》、《哲學譯叢》等刊物紛紛恢復或創刊;“西方哲學討論會”等各種全國性或地方性的西方哲學討論會紛紛舉行;理論研究中出現了“薩特熱”、“弗洛伊德熱”、“尼采熱”等熱潮;另外,現象學、后現代主義、分析哲學和美國哲學等學派的研究也推向縱深。毫不夸張地說,20世紀后20年的西方哲學研究成果,無論是專著還是譯著,論文還是譯文,都遠遠超過了前面整個時期的總量。而且,此時中國學者研究西方哲學,已不再滿足于單純傳播西方哲學的歷史史料和對西方哲學史進行簡單的線性勾畫,而是在已占有相對較為豐富的史料的基礎上,更加關注研究西方哲學史上思想家之間觀點的比照,西方哲學與中國哲學的比照,在古今對話和中西對話中互為參照系而加深彼此的認識。因此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西方哲學研究呈現為“文化比較型”的研究范式。
“文化比較型”的西方哲學研究得以開展與國際和國內環境的變化密切相關。從國際環境看,新時期世界范圍內普遍出現了跨文化研究的熱潮,亨廷頓、斯賓格勒等人的思想被紛紛引介和翻譯成多國語言,為人類認識世界提供了一種新的認識視角和解釋原則,不同文化甚至不同文明之間的差異也逐漸獲得認可;從國內環境來看,伴隨解放思想、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人們對世界范圍內現代化的發展路徑和現代文明的不同走向及其原因的探究越發產生興趣,在文化比照中進一步思考中國社會未來的發展方向和中國文化的合理建構模式。因此,“文化比較型”的哲學研究范式從以往單方面“直觀”西方哲學轉變為在不同坐標體系中重新認識和解釋西方哲學。如果說“傳統知識型”的西方哲學研究是從“正”面探究西方哲學“是什么”,那么“文化比較型”的西方哲學研究則是從它的“反”面,即中西哲學比較與對話中探究它“不是什么”;如果說西方哲學東漸時期,中國學者還渴求以一種“考古學”式的科學主義精神力求對西方哲學進行“復原”,追逐“原汁原味”的西方哲學,在哲學研究中更加強調研究客體的客觀性,那么此時我國學者已開始有了研究過程中的主體意識,講求的是主體與客體的對話,既包括古今對話——挖掘哲學史上各種哲學思想的當代價值,也包括中西對話——在對話中闡明各自的理論特質,還包括文本與讀者對話——以研究者的思想解讀文本的思想,實現思想間的互動與通達。由汪子嵩主持,范明生、陳村富和姚介厚參加編寫的多卷本《希臘哲學史》就是這一轉變的開啟性代表。作者一方面對原著進行逐句、逐篇的考據,挖掘各篇著作之間的相互聯系,而且對希臘哲學史進行斷代史意義上的精雕細刻和通史意義上的古今互釋,既有肯定性評價,又有否定性批判。同時,作者還主動吸納古今中外研究希臘哲學的成果于一身,從宏觀上推動了古代希臘哲學的認識與研究,“使西方學者感到以不通中文為恨”[4](P1006)。趙敦華在執筆由朱德生主編的《西方哲學通史》第一卷時,也深感哲學研究要從以往那種“我注六經”、“六經注我”的研究中解脫出來,要既踏實地敘述史實,又對其進行客觀評述。因此有學者評論它“資料翔實,視野廣闊,持論公允,融學院式理論探討性與教材的理論規范性于一體,超越了西方哲學史兩種通行的寫作范式,標志著我國西方哲學通史撰寫在學術水準和方法論上的重要突破”[13]。另外,王淼洋與范明生寫作的《東西哲學比較研究》、謝龍寫作的《中西哲學與文化比較新論》等專門研究中西哲學比較的著作也都在這一時期問世。這些著作不再只局限于西方哲學本身,而是開始關注中西哲學的比較,在研究中滲透著研究者的獨立思考和評判,彰顯著西方哲學的中國化味道,并進一步影響著新世紀以來的西方哲學研究。
進入新世紀以來,我國的西方哲學中國化呈現出一輪新的發展態勢。“中西哲學交流的歷史告訴我們,今天誰也離不開誰,唯一的出路只能是以中國人的語言講述世界的故事。”[14](P545)這就要求我們以一種人類性的視野和世界性的眼光重新看待西方哲學,在“大哲學”觀的意義上推動哲學的新發展。所以,中國人逐漸生發出一種以中國人的文化血脈、思維方式和話語方式來闡釋西方哲學的新認識。所謂“闡釋”,就不同于以往的“還原”和“復制”,而是更加強調研究者的主體性,按照研究者的目的要求重新“創造”更具時代感和更符合中國人需要的新哲學。也就是說,以“中國人的眼光”看待和研究西方哲學,“這里說的中國人眼光,有特殊的含義,指的是一種文化意識和理論標準,它決定著我們觀察問題的角度、解釋模式和表達方式,以及選擇素材和審視結論的價值取向”。[15](P13)近十幾年的西方哲學研究,更加強調在中西哲學對話基礎上的融通,在引介、反思基礎上的“重構”,在交流互動基礎上的“再造”,我們將這樣的西方哲學研究方式稱為“當代闡釋型”。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大學、復旦大學等國內哲學研究的重地紛紛推出一系列能夠體現其獨特思考的西方哲學史多卷本著作,諸多國內哲學研究的泰斗也都形成共識,推出一系列能夠代表其觀點的論文或著作,彰顯了西方哲學中國化的新水準和新氣象。
“當代闡釋型”的西方哲學研究方式,在對西方哲學已占有相當容量的知識儲備和對其哲學特質有相對明晰認識的基礎上,中國人開始對已進入中國的西方哲學的地位、功能、性質進行再理解和再闡釋,越來越帶上中國人獨特的理解方式、詮釋方式,使“西方哲學在中國”為“西方哲學中國化”。用中國眼光和現實問題研究西方哲學,使西方哲學成為中國學界進行中國理論和問題研究不可或缺的“生活世界”。正如我們今天學習西方哲學,一方面將其注入當代中國哲學的思想理論之中,構筑富有兼容并包、寬容大氣的哲學品格的當代中國哲學新形態,另一方面是為了通過對西方哲學的再認識、再詮釋和再創造,在世界范圍內彰顯當代中國哲學的理論水平以及當代中國哲學發展的新氣象。所以,新世紀以來的西方哲學研究,即“求異”也“求同”,追求中西哲學在對話基礎上的融通以及西方哲學在中國大地上的新生長和再創造。中國學者對待西方哲學也不再只是“如其所是”的“白描”,而是根據中國人的理解方式和發展需要進行全新的“寫意”,推動西方哲學真正實現“中國化”。
恩格斯說過:“在社會歷史領域內進行活動的,是具有意識的、經過思慮或憑激情行動的、追求某種目的的人;任何事情的發生都不是沒有自覺的意圖,沒有預期的目的的。”[16](247)新世紀以來的西方哲學中國化之所以會體現為“當代闡釋型”的理論形態,一是西方哲學進入中國后在時空轉化過程中,已逐漸融入中國文化和中國社會,實現著自身的“基因改良”。二是伴隨改革開放的不斷行進,中國人越來越以一種開放的胸懷兼收并蓄,中國文化理論界能夠延續和發展出具有獨立意識、獨立品格的自身文化,向世界宣傳中國的文化世界和價值觀。為此,我國的西方哲學研究越發重視對西方哲學在新形勢下的再創造和再發展,從“西方哲學東漸”轉變為“西方哲學中國化”,從“還原西哲”到“中西哲學融通”,創造與新時期發展相匹配的,融涵中西哲學智慧的當代中國哲學新形態。
三、從“哲學史就是哲學”、“哲學史就是認識史”向“哲學史就是思維的創造史”的動態更迭
從西方哲學進入中國大地開始,西方哲學作為一種新知識和新文化便不斷地經受著中國人的辨識、接受、認同、融通,中國人以何種致思方向進行研究,便決定了西方哲學以何種面貌展現。而中國人在思考和解答這個問題時,恰好經歷“哲學史就是哲學”、“哲學史就是人類認識史”、“哲學史就是思維的創造史”的“三躍遷”。
西方哲學在中國最初體現為“傳統知識型”特征時,是具有歷史合理性的。探其根源,大概黑格爾“哲學史就是哲學”的論斷影響了當時中國學者對西方哲學的研究。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導言中曾提出:“哲學是理性的知識,它的發展史本身應當是合理的,哲學史本身就應當是哲學的。”[17](P13)意指哲學史“不可能是偶然事實堆砌的歷史,而是那個唯一真理借助這些事實不斷自我顯現的歷史,也是哲學自我發展的歷史”[18]。這里的“唯一真理”是指黑格爾哲學體系中的絕對精神,所以“哲學”是關于絕對精神的學問,而“哲學史”就是展示絕對精神自我運動、自我發展規律的歷史,因此“哲學史就是哲學”。黃見德在《西方哲學東漸史》中進一步解釋這句話:“哲學史是一種獨特的歷史,它不同于其他的科學史,比如生物學史,它本身并不是生物學。哲學史不同,它不僅展示哲學內容發展的外在的偶然事實,還要昭示哲學發展的內在邏輯和哲學內容本身。因此,哲學史本身就是哲學。”[4](P1237)在“哲學史就是哲學”的意義上理解西方哲學,就是強調“哲學”是“哲學史”內在的根據,它既是哲學史的源頭活水,又是哲學史一以貫之亙古演變的邏各斯。所以在西方哲學中國化歷史過程中,中國學者認為要先對西方哲學史上各個時期主要代表人物、代表觀點等“哲學”材料進行一種前提性占有,掌握足夠“多”時才能為日后的史學工作做好積淀。
“哲學史就是哲學”的認識方式實質上是一種本體論的思維方式。如同西方哲學史自身在其歷史早期出現的本體論階段一樣,從存在論上說,將西方“哲學”的知識和素材看作是“實體”、“本體”一般的“客觀存在”,這種實體式的、固化狀的客觀存在有其自身的存在樣式和變化規律,西方哲學史就是對這個規律的展現;從認識論上說,體現為一種對象性的知性思維和符合論的真理觀,拋開對研究主體思維能力的分析而直接對西方哲學史進行認知,追求認識的客觀性;從方法論上說,講求研究者對西方哲學史只能進行“如其所是”的描畫,“務在實事求是”,希望“復原”出一個“是其所是”的“西方哲學”。所以在“哲學史就是哲學”的本體論思維方式指導下,很多類似“考古”的西方哲學史研究工作相繼展開,“人物”、“典籍”、“文本”等考據、翻譯等工作取得了諸多進展,在知識性引介方面達到了科學和客觀,“確切、簡潔、清通可讀”[19](P304),易于理解、便于掌握。所以,本體論思維方式的最大特點是對象性思維,將哲學視為如科學知識一樣的知識,以科學主義或實證主義的態度來對待哲學,哲學變成了某種“科學知識”的“歷史”。因此,西方哲學被引介之時便是國人知曉之際。
西方哲學在中國的發展歷程之所以會逐漸走上西方哲學中國化的道路,并逐漸呈現為“文化比較型”的特征,與思想領域開展的“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緊密相關。中國學者能夠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解釋原則看待西方哲學史,接受列寧在《哲學筆記》中表達的觀點:“哲學史,因此:簡單地說,就是整個認識的歷史。”[11](P399)以“哲學史就是認識史”為原則研究西方哲學,西方哲學史體現為人類認識有規律的歷史發展。認識的背后是主體的覺解和思想的植入。因此在“認識史”的意義上研究西方哲學,一方面要辨析清楚各個歷史時期“思維和存在”的關系及其歷史變化和規律,另一方面也要重視從思想性、文化性入手,探究哲學思想誕生背后的歷史前提、時代背景、問題導向、理論蘊含和價值關懷,在歷史的開蕩中挖掘西方哲學史所表征的人類理性思維發育的歷史和在社會的延展中捕捉西方哲學所深蘊的西方社會的時代問題和文化內涵。既然“哲學史就是認識史”的研究原則是對主體思想的肯定,那么這一時期的西方哲學史研究也在一定程度上開始肯定研究者對哲學史的解讀。這樣,西方哲學在中國人眼中就從“哲學史就是哲學”的“知識史”轉變為“哲學史就是認識史”的“文化史”。
這種轉變如同西方哲學自身由古代本體論階段向近代認識論階段轉變一樣,如果說“‘認識論轉向是從古代哲學離開對人類認識活動的反省而追求世界統一性的本體論獨斷,轉向對‘人的認識何以可能的認識論反思”[20](P1),那么國內西方哲學研究的這次轉換就是從以往拋開對人類思維能力發展水平的考察而單純追求西方哲學知識的客觀性,轉向對人類思想和文化的發展史的覺醒。這是對西方哲學研究自身的“反躬自省”。“哲學史就是認識史”更加重視哲學家所面臨的具體的歷史問題和解決問題的思想性價值,挖掘哲學史作為思想性的歷史的內在邏輯機理,強調不同歷史時期思想觀點之間的前簇后擁、更新換代、常駐常新,以及中西方哲學差異所表征的文化差異。這種思想的覺解意味著不受前提性認識的束縛,能夠以思想的反思性和批判性為前提,重新看待歷史、建構體系,注重在西方哲學研究中注入研究者自身的思考和主體認識自身的二次建構。如果說以往“哲學史就是哲學”的思維方式單純追求知識的客觀性和確實性,那么“哲學史就是認識史”的思維方式則強調主觀與客觀的統一,強調研究者的思想對哲學史的改造;如果說以往“哲學史就是哲學”的思維方式側重追求西方哲學的“如其所是”,那么“哲學史就是認識史”的思維方式則側重追求西方哲學的“如其所不是”,從西方哲學展陳出來的知識結構中挖掘其背后深層次的思想邏輯及與中國哲學相比照而呈現的不同的文化內涵;如果說“哲學史就是哲學”的思維方式側重科學主義的肯定性思維,那么“哲學史就是認識史”的思維方式則更加靠近哲學的否定性思維,以哲學思想的批判反思為否定的辯證法,將西方哲學看作哲學思想否定發展的歷史過程,也將西方哲學研究看作是“思想”否定“存在”的過程,將西方哲學看作是一部否定之否定的具有內在超越性的文化史。當然,“哲學史就是認識史”的思維方式也存在一定的問題。比如,無論我們如何進行中西哲學的比較和對話,其實質都還是將西方哲學看作是一種異質文化。
21世紀以來的西方哲學中國化歷程表現為“當代闡釋型”的特征,是理論界進一步追問究竟該如何看待和研究西方哲學而做出的新調整。在此觀點下的西方哲學研究,就是為了融西方哲學于自身的哲學發展之中,體現本民族理性思維的創造性活動,表達出自己關于哲學的獨到理解和全新闡釋,體現中國人自己的自由追求。也就是在“照著講”、“接著講”的基礎上,還要“自己講”[21],講出具有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當代中國新哲學。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將21世紀以來的西方哲學中國化歷程稱為“當代闡釋型”,表征著西方哲學中國化的理論自覺。
“自己講”與西方哲學在現當代出現的語言學轉向密切相關。在本體論方面,摒棄以往將西方哲學史看作是知識匯總或認識發展史的窠臼,而將西方哲學與人的生存境遇相聯系,認為哲學以其特有的“概念”、“思想”為載體,闡釋著對人類“精神故鄉”和“安身立命之本”的終極關懷;在認識論方面,從以往的對象性認識轉變為生成性認識,強調主客體的互動,主客體的互動過程就是創造思想的過程;在方法論方面,重視語言分析和意義闡釋。哲學作為“創造性的學問”、“自由的思想”,也體現在它的語言上。正像德勒茲對“概念”的重視一樣,哲學創造一組特有“概念”,并對其進行獨到闡釋,就是開創一種對世界的理解視角,也就為人類的生存提供一種全新的向度。不同的哲學家以不同的“概念”表征不同的思想,同一“概念”在歷史的不同時期,不同思想家的闡釋也可能指代不同內容。這就是對哲學思想的不同理解,才有“接著講”和“自己講”的可能性和價值性。“正如人之存在的歷史性一樣,哲學作為人的本質的存在方式,必然表現為哲學史。因此,哲學史并不是我們通常理解的給定的僵死的歷史,而是充滿活力的不斷生長的歷史。”[22]黑格爾對語言的重視并身體力行地用本國語言努力闡釋本民族的思想,海德格爾的“語言是存在的家園”以及波普的“三個世界”理論等,都表明語言是思維的載體,語言的創造就是思維的創造,思維的創造就是人類能力的發展。因此,在“哲學史就是思維的創造史”的理解中,我國的西方哲學中國化更加強調哲學創作者與哲學解讀者的互動,強調哲學研究過程中思想和意義的創生,對意義性的闡釋和再造變得更加自覺,“在知識、思想和意義的三位一體中重塑西方哲學”、“讓西方哲學講漢語”(鄧曉芒語)成為一種新的召喚。因為,“哲學史就是思維的創造史”不僅是對哲學本身的發展,更是對人類生存空間性的擴增,體現了哲學“向上兼容”的本性和無限開拓的生命力。所以,以西方哲學中國化為致思方向,以中國人的文化背景、思維方式為理解西方哲學的思想前提,以中西哲學融通和構建當代中國新哲學為重新闡釋西方哲學的價值旨趣,賦予西方哲學全新的生長點,是我們對西方哲學再創造的未來之路,是西方哲學中國化的發展之路。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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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王韜:《西學原始考》,載《西學輯存》,光緒庚寅刻本.
[10] 郭嵩燾:《郭嵩燾日記》(三),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
[11] 《列寧全集》(第3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
[12]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13] 汪正龍:《對西方哲學史兩種寫作范式的超越——由〈西方哲學通史〉(第一卷)說起》,載《哲學研究》1998年第2期.
[14] 樓宇烈、張西平:《中外哲學交流史》,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
[15] 趙敦華:《西方哲學的中國式解讀》,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2.
[16]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7] 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1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
[18] 江怡:《如何理解哲學與哲學史的關系》,載《哲學分析》2010年第1期.
[19] 黃見德:《西方哲學的傳入與研究》,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
[20] 韓秋紅、龐立生、王艷華:《西方哲學的現代轉向》,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
[21] 張立文:《中國哲學:從“照著講”、“接著講”到“自己講”》,載《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0年第2期.
[22] 丁立群:《一種生長的哲學史觀》,載《哲學研究》2013年第12期.
[責任編輯 付洪泉]
Abstract: The process of history and logic in sinification of western philosophy could be divided into “The traditional knowledge”, “Cultural comparison” and “Contemporary explan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tatic hierarchical social development, as well as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 is philosophy”,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 is the history of cognition” and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 is to create thinking” from the angle of dynamic change of social development. All those have fully reflected the historical process from the cultural self-confidence to theoretical consciousness, and also shown the logic of history in all the theory of nationality and theoretical logic in strong inclusiveness which Chinese cultural construction has shown.
Key words: sinification of western philosophy, History and logic, static stratification, dynamic chan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