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近代報人小說家群體是伴隨著近代報紙雜志等新興媒體而成長的新型文人群體,是中國文學由古典向現代轉型、由本土向西方對接的直接推動者和主要肩負者。他們大致可以劃分為三代:《申報》報人小說家群體,活動于1872年至1894年,他們是小說報刊創編的探索者和嘗試者;清末報人小說家群體,活動于1895年至1911年,他們開創了小說報刊創編的新局面,推動了小說報刊創編的第一波高潮形成,普遍重視小說的政治啟蒙作用,使小說文體從文學邊緣地帶走上了中心位置;民初報人小說家群體,活動于1912年至1919年“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后,他們推動了小說報刊創編的第二波高潮形成,重視小說的消遣娛樂功能,促進了中國都市文學的初步興起。
關鍵詞:近代;報人小說家群體;代際興替;時代特征
作者簡介:曾禮軍,男,文學博士,浙江師范大學江南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從事古代文學與傳統文化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6)04-0108-08
所謂報人小說家是指身兼“報人”與“小說家”雙重身份的文人,他們是伴隨著近代報紙雜志等新興媒體而成長的新型文人群體。報人小說家群體在20世紀學界鮮有專題研究,雖然一些作家諸如吳趼人、曾樸等是個案研究熱點,但他們“報人”身份在文學活動中的作用往往不為人們所關注。21世紀以來,“報人”、“報人小說”或“報刊小說”逐漸成為學術研究的重要關注點,但多聚焦于近代報刊與小說關系,或是專注于小說報刊研究,或是寬范圍地探討報人群體,而報人小說家群體作為整體則仍較少受到關注。由于報人小說家群體是中國文學由古典向現代轉型、由本土向西方對接的直接推動者和主要肩負者,探討近代報人小說家群體的代際興替與時代特征對于研究中國文學的古今轉型和中外交流具有重要學術價值和意義。近代報人小說家群體主要以上海為文學活動中心地,據梁淑安《中國文學家大辭典·近代卷》(中華書局1997年版)等相關資料統計,約有90%左右的報人小說家的文學活動都是在上海完成的,所以本文以上海活動中心為例來探討近代報人小說家群體的代際興替與時代特征。
近代報人小說家群體的活動時間,上限是美查創辦《申報》的1872年,下限則以1919年“五四”新文化運動為標志。以1894年甲午戰爭和1911年辛亥革命為時間節點,大致可以劃分為三代:《申報》報人小說家群體,活動于1872年至1894年,他們是小說報刊創編的探索者和嘗試者;清末報人小說家群體,活動于1895年至1911年,他們開創了小說報刊創編的新局面,推動了小說報刊創編的第一波高潮形成,普遍重視小說的政治啟蒙作用,使小說文體從文學邊緣地帶走上了中心位置;民初報人小說家群體,活動于1912年至1919年“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后,他們推動了小說報刊創編的第二波高潮形成,更加重視小說的消遣娛樂功能,促進了中國都市文學的初步興起。
一、探索嘗試:《申報》報人小說家群體
中國最初的報人小說家群體是伴隨著《申報》創辦發展而形成的,以王韜、蔣芷湘、錢昕伯、何桂笙、蔡爾康、韓邦慶等人為主要代表,主要活躍于1872年至1894年之間。
早在1872年《申報》創辦之前,英商美查就派錢昕伯去香港考察中文報紙《中外新報》的辦報情況,適逢王韜在香港集資買下華英書院,正籌辦《循環日報》。由于王韜與錢昕伯是翁婿關系,錢昕伯不但參與到王韜的《循環日報》籌辦工作當中,獲得了可貴的辦報知識,而且還得到了王韜不少關于《申報》創辦的建議。[1](P20)《申報》創辦以后,蔣芷湘、錢昕伯、何桂笙、蔡爾康等人是《申報》主筆,他們除了編發新聞稿件外,還在美查的授意下主持文藝雜志,組刊小說稿件;王韜則在錢昕伯的牽線搭橋下成了《申報》的重要小說稿源人。韓邦慶不但與《申報》主筆錢昕伯、何桂笙諸人多有交往酬唱,也曾擔任過《申報》主筆。由于《申報》是中國近代第一份刊載小說的中文報紙,因此《申報》的文人群體便是中國近代最早的報人小說家群體。
《申報》報人小說家群體的“報人”與“小說家”兩種身份尚不能完全兼顧,有著不同側重,大致而言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側重報人身份者,如蔣芷湘、錢昕伯、何桂笙、蔡爾康等,他們都是《申報》的主筆,在美查的授意下組織刊發了一些小說作品。蔣芷湘是《申報》的第一任總主筆,在其任期,《申報》于同治十一年(1872)四月十五日至十八日連載了《談瀛小錄》,此小說是節錄英國作家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記》的小人國部分;四月二十二日《申報》又刊載了新譯小說《一睡十七年》;四月二十五日至五月初十陸續刊登了《乃蘇國把沙官奇聞》,從四月二十七日始改名為《乃蘇國把沙官奇聞小說》。蔣芷湘還翻譯了長篇小說《昕夕閑談》,連載于《瀛寰瑣記》上。1884年,蔣芷湘離開《申報》,由錢昕伯接任總主筆,因錢氏身體欠佳,何桂笙作輔助。錢氏在蔣芷湘未離開時就開始打理《申報》事務,應美查的要求向王韜征集小說,獲得《遁窟讕言》和《淞隱漫錄》筆記小說集。此外,宣鼎《夜雨秋燈錄》、《夜雨秋燈續錄》都是經錢昕伯交由申報館出版。何桂笙以“古越高昌寒食生”的署名,寫作過《駱義民傳》、《貞婢秋蘭傳》等筆記小說,刊載于《四溟瑣記》第四卷上。蔡爾康于1876年主編申報館創辦的通俗性報紙《民報》,又參與編輯申報館代為發售的《寰瀛畫報》,并且輯錄《申報館叢書》續集一百四十三種,題縷馨仙史輯。離開申報館后曾任《字林滬報》主筆、《新聞報》主筆和《萬國公報》華文主筆。1886年,蔡爾康在《字林滬報》上編輯副刊性質的專欄“玉琯鐫新”,其中不乏小說筆記;1888年,他又在《字林滬報》上連載白話小說《野叟曝言》。第二類是側重小說家身份者,以王韜為代表。王韜早在1874年就在香港創辦過《循環日報》,并且給《申報》創辦提過建議。回到上海后,王韜主要是以小說家身份給申報館投稿,其《遁窟讕言》被申報館出版,《淞隱漫錄》則連載在《點石齋畫報》上。第三類是兼顧報人與小說家雙重身份者,可以說是真正的報人小說家,以韓邦慶為代表。韓邦慶先在《申報》做過主筆,后又于1892年創辦《海上奇書》連載自己創作的小說《海上花列傳》。后來的報人小說家基本上是沿著韓邦慶的路子走下去,既從事報人工作,又創作和翻譯小說。
《申報》報人小說家群體大多數是科場失意而對西方文化又有些了解的落拓文人,他們從事報業工作多少有些無奈,但對近代報載小說和小說報刊的發展卻有著重要的探索和嘗試作用,具有開風氣之先的先鋒意義。
其一,進行了報刊連載小說的探索和嘗試。近代報刊本身就是新鮮事物,而報刊上連載小說更是前所未有之事。如《申報》連載《談瀛小錄》、《一睡十七年》、《乃蘇國把沙官奇聞》,《瀛寰瑣記》連載《昕夕閑談》等翻譯小說。《點石齋畫報》連載了王韜的《淞隱漫錄》,從光緒十年(1884)閏五月初六至光緒十三年(1887)七月,每期一篇。韓邦慶《海上花列傳》則是第一部連載于報刊上的自撰小說,載于其自辦的《海上奇書》上,每期兩回。報刊連載小說極大地改變了傳統那種一次性刻印一部小說的傳播形式,不過此時的小說連載只是一種形式上的改變,事實上仍然是先寫好整部小說,然后再分期刊載,而不是像后來那樣隨寫隨刊。
其二,進行了文藝報刊特別是小說報刊創辦的探索和嘗試。申報館于同治十一年(1872)十月、光緒元年(1875)正月和光緒二年(1876)正月分別創辦綜合性文藝期刊《瀛寰瑣記》、《四溟瑣記》和《寰宇瑣記》,各載有小說109篇、33篇和20篇。[1](P6)申報館附屬機構點石齋書局于1884年創辦《點石齋畫報》,此畫報“開創了近代畫報連載小說的新局面,以及近代報紙雜志刊登圖文并茂的小說風氣”[1](P88)。在繼承申報館創辦文藝雜志的經驗基礎上,韓邦慶則于1892年創辦了《海上奇書》,成為近代中國第一本小說期刊。韓邦慶的《海上奇書》對后來的小說報刊創辦具有重要影響,經梁啟超創辦《新小說》的帶動,此后的小說報刊如雨后春筍般涌現。
其三,進行了報刊欄目編排的探索和嘗試。如《瀛寰瑣記》有時評雜文、海外軼事、長篇小說、筆記小說、人物傳記、詩歌辭賦等欄目,這些欄目“經過某些改頭換面,或多或少都為后來的小說雜志所繼承”[1](P47)。韓邦慶《海上奇書》雖未明設欄目,但三個板塊也具有欄目設計的作用。一為“最奇之一種,名曰《海上花列傳》”,連載長篇章回小說;二為“《太仙漫稿》,翻陳出新,戛戛獨造,不肯使一筆蹈襲《聊齋》窠臼”,刊載短篇文言小說;三為“《臥游集》,摘錄各小說中可喜可詫之事”,刊載與小說相關的雜俎之事。[2]其欄目設計的特點即是以刊載小說為主,同時兼顧其他。這些都成為后來小說報刊欄目設計的突出特點。
其四,進行了小說作品先刊載后結集出版的探索和嘗試。從被報刊刊載與否來看,申報館出版小說有兩種形式:一種是未經報刊刊載,直接由報館征集出版,既包括“舊作”,也包括“新著”;另一種則是先由報刊刊載,然后結集出版,早期典型者有《昕夕閑談》、《淞隱漫錄》、《海上花列傳》等作品。特別是《淞隱漫錄》,在《點石齋畫報》刊載尚未結束時就有味閑廬以《后聊齋志異圖說》盜版結集。這種先刊載后出版的新模式為后來小說出版廣為采用,而那些未經刊載而直接出版的小說則較為少數。
總之,《申報》報人小說家群體有著“報人”與“小說家”的不同身份側重,并且報刊、報館等新媒介也不是他們的主要謀生手段,但他們對報刊小說和小說報刊進行了大膽的探索和嘗試,有著開風氣之先的作用,具有十分突出的社會和文學意義。
二、政治鼓吹:清末報人小說家群體
清末報人小說家群體主要以梁啟超、李伯元、歐陽鉅源、狄葆賢、龔子英、陳景韓、吳趼人、許伏民、徐念慈、黃人、彭俞、倪鐵池、王鐘麒、周桂笙、曾樸、孫玉聲、張春帆等作家為代表,他們絕大部分是19世紀60至70年代生人,主要活躍于1895年至1911年之間。其中1895年至1902年是清末報人小說家群體的醞釀期,報人小說家群體賴以生存的報刊得到大量創辦,小說的社會作用得到廣泛宣傳,而報紙雜志也越來越重視對小說的刊載;1902年《新小說》創刊至1911年是清末報人小說家群體的形成期,在梁啟超《新小說》創辦的帶動下,小說報刊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形成小說報刊創辦的第一次高潮,報人小說家不但創編小說報刊,還親自著譯小說作品。
清末報人小說家群體的醞釀和形成首先離不開維新運動的推動。由于維新人士重視報刊和小說對維新政治的宣傳作用,大量報紙雜志得到創辦和發行,并且重視小說作品的刊載。據不完全統計,在1896—1898年間,全國維新志士共組織了40多個學會,創辦報紙多達70余家。[3](P33)而據《中國近代報刊名錄》統計,1896—1902年間,全國所有報刊則達到287家。[4](P167)一些維新報刊和消閑小報十分重視小說的刊載。1905年,科舉考試的廢除徹底切斷了傳統文人科考入仕的謀生道路,大量文人被迫涌入報界,以編報和賣文為生,這直接推動了傳統舊文人向新型報人小說家轉型。
清末報人小說家群體真正實現了“報人”與“小說家”兼具的雙重身份,他們既是小說報刊創辦和編輯的中堅力量,又是報刊小說著譯的創作主體,推動了中國近代小說報刊編創的第一波高潮形成。1902年,梁啟超在日本東京創辦《新小說》,第二年移師上海。此后有李伯元《繡像小說》,陳景韓、龔子英《新新小說》,劉韻琴《小說世界日報》,佚名《小說世界》,警僧(孫延庚)《新世界小說社報》,談小蓮《小說七日報》,慶祺、吳趼人、許伏民《月月小說》,徐念慈、黃人《小說林》,亞東破佛(彭俞)《競立社小說月報》,姥下余生《白話小說》,蛟西顛書生(倪軼池)《寧波小說七日報》,佚名《十日小說》,陳景韓、包天笑《小說時報》,佚名《小說畫報》,王蘊章、惲鐵樵《小說月報》等,與《新小說》一起共有16種。[3](P7-8)
清末報人小說家群體是由傳統舊文人轉型而來的新型文人,他們不但開拓了近代小說報刊職業化和專業化編創的新局面,其職業活動還承載著改良群治、新民救國的政治使命,形成了清末報人小說家普遍重視政治宣傳的群體特點。
其一,開創了小說報刊編創職業化和專業化的新局面。所謂職業化,就是報人小說家以辦報和著述作為一種職業來獲取生存所需的薪資。如吳趼人曰:“我佛山人,終日營營,賣文為生。……或笑曰:‘不圖先生吃飯,乃是咬文嚼字。”[5]而報社也往往能夠明碼標價,定下酬勞的“行情”。如《新小說》創刊號加印本(1902)刊出《本社征文啟》,征集章回小說及傳奇曲本等作品,其中自著本分甲、乙、丙、丁四等,各等每千字酬金分別為四元、三元、二元和一元五角;譯本分甲、乙、丙三等,各等每千字酬金分別為二元五角、一元六角和一元二角。報人小說家與報社之間就是按照這種“契約”獲取與支付薪酬,呈現出現代職業化的新特點。所謂專業化,一方面是指報紙雜志創辦是以刊載小說作品為主要導向,另一方面則是指報紙雜志的編輯及作者都是以小說創作型為主的專業人士。如《月月小說》有總撰述吳趼人和總譯述周桂笙,他們既是專業的編輯者,同時又是小說的主要撰稿人。
其二,推動了小說報刊和小說文體承擔政治宣傳的新功能。清末報人小說家是在維新改良的社會思潮下形成的文人群體,他們的職業生涯除了維持生計外,還有著開啟民智、改良群治的政治宣傳的擔當和導向。梁啟超首開此風,其創辦《新小說》“專在借小說家言,以發起國民政治思想,激勵其愛國精神”[6]。此后,其他報人小說家紛紛響應梁氏之說,宣揚小說報刊的政治功用。如《〈新世界小說社報〉發刊辭》(1906)曰:“以今日而言,小說乃絕有價值之可言。……群知小說之效果,捷于演說報章,不視為遣情之具,而視為開通民智之津梁,涵養民德之要素。”清末16種小說報刊中有11種是在1902年至1908年期間創辦的,1909年至1911年期間只有5種。這充分體現了改良啟蒙思潮對清末小說報刊早期創編的影響和引導。由于注重小說的政治宣傳作用,由此也推動了小說題材的新變,由傳統的歷史、神魔、公案、世情等題材轉為國外傳入的政治小說、科學小說、偵探小說等新興題材。定一《小說叢話》指出:“中國小說中,全無此三者性質。”[7]重視和引進新興題材在于改良啟蒙。維新派文人孫寶瑄即指出:“觀我國小說,不過排遣而已;觀西人小說,大有助于學問也。”[8](P710)因此,這三種題材也成為清末小說報刊的常設欄目。
其三,拓展了小說創作和小說傳播的新模式。從小說創作模式來看,傳統意義上的整部小說創作變成了隨寫隨刊的新模式,由整體寫作、多次修改的慢節奏創作變為分章寫作、一次成形的快節奏創作。同時傳統意義的“撰”也區分出“著”和“譯”兩種創作方式,大致在1908年以前,“譯”往往多于“著”,所謂“著作者十不得一二,翻譯者十常居八九”[9]。1908年以后,“著”所占比例才慢慢回升,直至超過“譯”。從小說傳播模式來看,小說傳播更多的是依賴于報刊新媒介而發生效應。從1903年到1911年,新發表小說共有2544種,其中大部分是刊載在報刊上,新增單行本有1007種,只占39.6%,而這1007種中還有不少是先由報刊發表再結集出版的,因此報刊小說至少占到60%。[10](P295)而小說的傳播范圍也隨報刊發行范圍的擴大而得到擴大。以《繡像小說》為例,其總發行所為上海,寄售處除上海外,涉及全國各地,北至北京,西至四川,南至香港,乃至遠涉日本東京、橫濱及新加坡等海外,共有34個寄售處。
由于小說及小說報刊承擔著政治宣傳的新使命,在現代傳播方式的強力推動下,向來為傳統文人所輕視、處于中國文化邊緣地帶的小說文體由此走上中國文學的中心位置,小說的社會地位發生了劃時代的變革。如楚卿《論文學上小說之位置》曰:“小說者,實文學之最上乘也。”[11]因此,清末報人小說家群體對于中國近代小說轉型的文學貢獻是不言而喻的。
但也正是由于清末報人小說家過于聚焦于小說的政治功能而忽視其文學性,使得小說不堪重負,并未達到改良啟蒙者所倡導的預期效果。第一,小說是被賦予政治教化的責任而走向文學中心的,這與古代“文以載道”的詩文觀如出一轍。實質上,小說已經被錯位成了文章之學,并由此背負起“載道”功能,因此小說還未真正凸顯出其自身的文體性。第二,小說雖被賦予改良群治的教化責任,但真正能夠貫穿群治內涵的作品太少。“今夫汗萬牛充萬棟之新著新譯之小說,其能體關系群治之意者,吾不敢謂必無;然而怪誕支離之著作,詰曲[佶屈]聱牙之譯本,吾蓋數見不鮮矣!……于所謂群治之關系,杳乎其不相涉也。”[12]許多小說是借“改良”之名義而隨聲附和。第三,即便是那些貫穿了群治內涵的小說作品也往往脫離了廣大普遍讀者群體,未必能真正達到新民啟蒙的政治效果。徐念慈指出:“余約計今之購小說者,其百分之九十出于舊學界而輸入新學說者,其百分之九出于普遍之人物,其真受學校教育而有思想、有才力、歡迎新小說者,未知滿百分之一否也?”[13]新小說并未被廣大讀者所接受,相反讀者閱讀的仍是舊小說。“以余之經驗,則舍余十余年來所識之新朋友外,其舊時親戚故舊與里巷間之頑夫稚子婦人,依然但知《三國》、《水滸》、《西游記》,而能舉新小說之名者不一二,其能稱頌新小說之美者,蓋罕聞也。”[14]
由此可知,清末報人小說家群體在改良啟蒙的強大政治動力下,極大地推動了小說報刊創編和新小說創作的繁榮,小說由此也由文學的邊緣地帶走上了中心位置,使得中國文學發生了劃時代的變革,但由于過于聚焦政治而忽視文學性,小說的社會作用并未達到預期效果。隨著時代鼎革,清末報人小說家群體及其小說報刊創編理念一同退出歷史舞臺,而民初報人小說家則成為時代的新主角。
三、娛樂倡導:民初報人小說家群體
民初報人小說家群體主要以包天笑、王蘊章、惲鐵樵、沈瓶庵、徐枕亞、吳雙熱、李涵秋、王鈍根、周瘦鵑、高劍華、李定夷、許指嚴、胡寄塵、陳蝶仙、徐卓呆、畢倚虹、程小青、范煙橋、姚鹓雛、姚民哀、葉楚傖、劉鐵冷、陸澹安、平襟亞、嚴獨鶴、趙苕狂、許嘯天、劉半農等為代表。他們絕大部分是19世紀80至90年代生人,主要活躍于1912年至1919年“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后。民初報人小說家有不少是南社成員,如陳蝶仙、包天笑、王鈍根、蔣著超、徐枕亞、劉鐵冷、周瘦鵑、許指嚴、貢少芹、朱鴛雛、姚鹓雛等。
民初報人小說家群體推動了小說報刊編創的第二次高潮形成。小說報刊主要有沈瓶庵《中華小說界》,韓天嘯《亞東小說新刊》,徐枕亞、吳雙熱《小說叢報》,王鈍根、周瘦鵑《禮拜六》,杜文馨《小說雜志》,師伶、破浪等《江東雜志》,羽白、英蜚等《小說旬報》,陳治安、嵇銘鼎《好白相》,馮孤舟、郁拙弇《朔望》,佚名《上海灘》,小鳳、陳倦鶴《七襄》,高劍華《眉語》,十日新社《十日新》,黃山民《小說海》,李定夷、許指嚴《小說新報》,包天笑《小說大觀》,徐知希、徐惕子《秋星》,姚錫均《春聲》,徐枕亞《小說日報》,包天笑、錢病鶴《小說畫報》,胡寄塵《小說革命軍》,駱無涯《小說粹》,劉哲廬《小說俱樂部》,徐枕亞《小說季報》,姚民哀《小說霸王》等,共有25種。[3](P8-10)
與清末注重小說的政治啟蒙不同,民初報人小說家群體更趨于保守,更重視小說的消遣娛樂性,在作家思想觀念、小說報刊創編理念和小說創作等方面都有著明顯的時代轉型。
其一,作家思想觀念由激進轉向保守。清末報人小說家普遍重視維新改良或社會革命,有著較為激進的思想觀念,起到引領時代思潮的作用。民初報人小說家有許多是南社成員,雖然他們在民國成立前也鼓吹推翻清政府,在民國成立后又反對袁世凱篡權,有著強烈的愛國情懷,但他們的思想觀念總體上趨于保守,主張保守舊道德,遵守舊傳統。如包天笑主張:“提倡新政制,保守舊道德。”[15](P501)徐枕亞以言情小說著名,而所言之“情”多未逾越封建倫常。其曰:“性與情非二物也,性所以閑情之具也。……父子之孝慈,至性也,亦至情也;兄弟之友愛,至性也,亦至情也。至男女之交際,則全屬情之作用,而無絲毫涉于性之作用,其甚者或至割天性以殉情癡情,情肆則性亡矣。”[16](P253)這純是一個舊理學家的衛道之言。
其二,小說報刊編創理念由改良群治轉向消遣娛樂。清末報人小說家創編的小說報刊普遍重視改良群治、新民救國的政治教化,而民初報人小說家創編小說報刊的宗旨則由政治宣講轉向娛樂倡導。如沈瓶庵《〈中華小說界〉發刊詞》(1914)曰:“一編假我,半日偷閑;無非瓜架豆棚,供野老閑談之料,茶余酒后,備個人消遣之資。聊寄閑情,無關宏旨。”有的則專門創辦消閑小報以供人消遣娛樂。如李定夷《〈消閑鐘〉發刊詞》(1915):“花國征歌,何如文酒行樂;梨園顧曲,不若琴書養和。仗我片言,集來尺幅,博人一噱,化去千愁。此《消閑鐘》之所由刊也。”
其三,小說創作由新興題材轉向傳統題材。清末報人小說家群體普遍重視政治小說、科學小說、偵探小說等從國外傳入的新興題材,特別是政治小說為時代小說之主流。民初前后,報人小說家開始重視小說的消閑娛樂作用。如陸士諤曰:“小說雖號開智覺民之利器,終為茶余酒后之助談,偶爾談諧,又奚足怪?”[17](自序)由此,小說題材則回歸傳統的言情小說。民初的小說報刊不僅大量刊載“言情”類小說,而且根據小說的情調等將這類小說又細分為哀情小說、寫情小說、奇情小說、艷情小說等20余種。[18](P49)姚公鶴指出,自民國以來,“上海發行之小說……按其內容,則十八九為言情之作”[19](P124)。
民初報人小說家群體注重小說及其報刊編創的娛樂倡導,實質上體現他們整體上對文學的經濟利益的追求,由重“政治”轉向了重“經濟”,充滿了濃厚的商業色彩,缺乏政治擔當和責任。成舍我即批評道:“古人著書無論其為傳世與不傳世,而當其著筆之時,心目中皆自有千古之志。非若近代之小說販子,只要騙得著幾塊洋錢,便不計較其文之工劣。至于傳之一字,則更非渠輩所曾夢及。”[20]由于過于重視文學的娛樂性和經濟利益,民初報人小說家群體不僅不能引領時代思想潮流,有時還與時代發展方向逆向而行。如《小說新報》第六年(1920)第十二期《小說新報停刊啟事》曰:“新文學潮流今方極盛一時,風會所趨,勢使之然。本報殊不愿附和其間。近來來函要求鼓吹新潮者甚多,本報寧使停辦,決不附和取媚,以取削足適履之譏。”
民初報人小說家群體的時代轉型具有多方面的原因。一是民初報人小說家生存的政治生態更為惡劣。據統計,“到1913年底,全國報紙由民國元年的500多家減少到130多家,史稱‘癸丑報災。袁世凱當政期間,從1912年4月到1916年6月,全國報紙至少有71家被封,49家被傳訊,9家被軍警搗毀,記者有60人被捕,24人被殺,全國報紙總數始終維持在130家到150家”[21](P113)。因此,民初報人小說家不得不于舊道德中尋求慰藉,于消遣娛樂小說中泄憤解憂。劉鐵冷說:“近人號余等為鴛鴦蝴蝶派,只因愛作對句故……然在袁氏淫威之下,欲哭不得,欲笑不能,于萬分煩悶中,借此以泄其憤,以遣其愁,當亦為世人所許,不敢侈言倡導也。”[22]二是民初報人小說家對小說的社會功能認識更趨于保守。自“小說界革命”以來,小說被賦予的政治功能已經遠遠超出了文學所能承受的范圍,隨著政治和革命的失敗,這種政治功能就容易為社會現實所否定,從而回歸到傳統,倡導小說的消遣娛樂功能。正如袁進所說:“由于‘新小說的小說觀念實際上并未建立在表現人生的藝術基礎上,一旦鼓吹的小說政治功能被社會實踐所否定,小說家在失望之余,只有向傳統的小說觀念回歸來填補政治小說留下的真空。”[23]
當然,民初報人小說群體倡導小說的消遣娛樂功能,并非一無是處,也有其積極的文學意義。一是對中國小說傳統具有接續作用。清末報人小說家群體倡導小說“救國”,雖然文化本質仍然是“文以載道”的文化傳統延續,但對中國古典小說本身卻做了切割式的批判。梁啟超認為中國小說“綜其大較,不出誨盜誨淫兩端”[24],是“中國群治腐敗之總根源”[25]。由此把“新小說”與“舊小說”完全對立起來,“新小說之意境,與舊小說之體裁,往往不能相容”[26]。因而割裂了“新小說”與中國小說傳統的聯系。民初報人小說家群體重新正視中國小說傳統,倡導“興味”小說觀,認為小說必須重視“興味”和“趣味”,實際上就是對中國小說傳統的重新接續,具有重要意義。[27](P14-15)二是重新認識到小說的文學審美特性。“小說界革命”只重視小說的政治性和工具性,而往往忽視小說的審美性。早在晚清就有個別報人小說家認識到此點。如黃人指出:“小說者,文學傾于美的方面之一種也。”[28]遺憾的是,小說“救國”的政治熱情淹沒批評者的聲音。民初報人小說家則重新認識到小說的“文學”和“美術”屬性。管達如曰:“文學者,美術之一種也。小說者,又文學之一種也。人莫不愛美之性質,故莫不愛文學,即莫不愛小說。”[29](P405)三是推動了都市文學的初步興起。所謂都市文學主要是指那些滿足都市市民閱讀的文學作品。清末新小說得到蓬勃發展,卻不受讀者待見,讀者所閱讀的仍以舊小說為主,民初報人小說家推出大量言情小說,深受廣大新興市民歡迎,滿足了他們的閱讀需求,由此促進了中國都市文學的初步興起和發展。
綜上所述,民初報人小說家整體上趨于保守,倡導小說的消遣娛樂性,由重“政治”走向了重“經濟”的另一端,他們的思想觀念并不能合拍于時代潮流,有的甚至悖逆時代思潮,隨著“五四”新文化運動興起,最終為時代所淘汰。但他們的文學之功卻不可抹殺,推動了小說向文學性和審美性回歸,并促進了都市文學的初步興起,為“五四”新文學提供了豐富的藝術借鑒。
以上研究可知,近代報人小說家群體是伴隨著近代報紙雜志等新興媒體而成長的新型文人群體,他們對近代小說報刊的興起發展以及由此而導致的小說觀念、小說題材、小說敘事和小說地位等劃時代變革起著直接而重要的推動作用,為中國文學由古典向現代轉型、由本土向西方對接而發揮了重要作用。如果說《申報》報人小說家群體還只是探索嘗試性的工作,那么清末和民初報人小說家群體則是中國文學轉型對接中的中堅力量。清末報人小說家群體賦予小說以政治功能,雖然變革思維仍是傳統的“文以載道”思路,但有效地推動了小說由文學邊緣走向文學中心,小說由此成為中國文學的主體樣式,小說題材也得到積極拓展和創新。民初報人小說家群體雖然思想相對保守,但他們重視小說的文學性、審美性和趣味性,有效地校正了清末政治鼓吹小說的藝術缺失。他們對中國文學傳統都有著接續作用,清末報人小說家群體是在文學思想的“破”中接續,而民初報人小說家群體則是在文學藝術的“立”中接續。他們又對“五四”新文學有著先導作用,清末報人小說家群體從思想啟蒙上給予“五四”新文學以深刻影響,而民初報人小說家群體從藝術創新上給予“五四”新文學以重要借鑒。近代報人小說家群體推動中國文學由古而今的現代轉型實際上也是中外文學對接融合的過程,因為轉型的文化動力、思想觀念和藝術創新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外來借鑒。因此,近代報人小說家群體是中國文學由古典轉型現代、由本土對接西方的直接推動者和主要肩負者,但囿于時代局限,他們無法徹底實現中國文學的古今轉型和中外對接,只能起到“過渡轉型”的作用,歷史的使命最終由“五四”新文學倡導者完成。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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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馬麗敏]
Abstract: The groups of journalist-novelist in modern China grow up along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newspapers and magazines and are direct promoters and main responsible persons who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from the classical to modern transition and from the local to the west linking. They could be divided into three generations. The first generation is the group of journalist-novelists who work in Shen-bao and are active from 1872 to 1894, and they are explorers who found the newspaper novel and the novel periodicals. The second generation is the group of journalist-novelists who are active from 1895 to 1911. They attach political enlightenment of novels and make the first climax of the novel periodicals and the newspaper novel form and make the novel from the edge to the center of the literary structure. The third generation is the groups of journalist-novelists who are active from 1912 to 1919. They make the second climax of the novel periodicals and the newspaper novel form and make the role of the novel transformation from political enlightenment to relaxation and entertainment, which revives urban literature.
Key words: modern China, the groups of journalist-novelist, the generations change,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tim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