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孔子所作《春秋》是中國史學上第一部私人歷史撰述,它的問世不僅直接推動了先秦史學的發展,同時也成為最早的史學評論對象之一,帶動了先秦時期史學批評的發展。無論是史學領域中《左傳》、《公羊傳》、《穀梁傳》以及《戰國策》從不同的角度關注和評論《春秋》,還是思想領域中孟子、荀子等諸子評《春秋》,《春秋》已成為先秦學人史學評論的焦點,呈現出一部史書與一個時代史學批評發展的密切關聯。揭示這一關聯,不僅是探討中國古代史學批評早期階段發展的一種規律性現象,也是對孔子《春秋》史學價值的一種再認識。
關鍵詞:孔子;《春秋》;先秦;史學批評
作者簡介:閻靜,女,歷史學博士,山東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發展學院教師,從事史學理論與中國史學史研究。
中圖分類號:K0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6)04-0150-08
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的發展在先秦秦漢時期呈現出一種突出的現象,即每當一種有影響的歷史撰述問世之后,往往會受到時人的極大關注與評論,從而客觀上構成這一時期史學批評發展的主要內容。要而言之,即一部史學名著推動了一個時代史學批評的發展。這一現象的具體表現,可以這樣認為,先秦時期的史學批評主要圍繞著孔子《春秋》而展開,兩漢時期的史學批評主要圍繞著司馬遷《史記》而展開。本文著眼于史學批評早期發展這一突出現象,通過集中梳理先秦時人關于孔子《春秋》的評論,以闡明孔子《春秋》與先秦史學批評的密切聯系,并從這一密切聯系中揭示孔子《春秋》在中國史學史以及史學批評史上的重要價值與突出地位。
一、《春秋》三傳評孔子《春秋》
孔子所作《春秋》是中國史學上第一部私人歷史撰述,它的問世不僅直接推動了戰國時期私人歷史撰述的發展,促進先秦史學的興起,同時也受到時人的高度評價,直接、間接地推動了這一時期史學批評的萌生。首先在史學領域評論孔子《春秋》最為鮮明的,是與《春秋》有著密切聯系的《左傳》、《公羊傳》和《穀梁傳》1。
先來看《左傳》怎樣評《春秋》。《左傳》是戰國早期的私人歷史撰述,是繼孔子《春秋》之后記述春秋時期歷史的一部重要史書。它不僅在記事、體裁和文字表述等方面豐富和發展了《春秋》,而且兩次以“君子曰”的形式直接評論《春秋》,成為目前所見史書中最早的對《春秋》的評論。
《左傳》兩次評論《春秋》,一次是在《成公十四年》,一次是在《昭公三十一年》,其文依次如下:
故君子曰:“《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懲惡而勸善,非圣人誰能修之?”
故曰,《春秋》之稱,微而顯,婉而辨。上之人能使昭明,善人勸焉,淫人懼焉,是以君子貴之。
合而觀之,這兩段評論涉及的內容主要包括《春秋》的表述特點、記事原則以及社會功用等。
第一,關于《春秋》的表述特點。《左傳》中的兩次評論都談到了這一問題,分別是“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以及“婉而辨”。按照相關的注解,所謂“微而顯”,即“辭微而義顯”[1](《成公十四年》杜預注)或“文微而義著”[1](《昭公三十一年》杜預注)。所謂“志而晦”,“志,記也。晦,亦微也。謂約言以記事,事敘而文微”[1](《成公十四年》杜預注)。所謂“婉而成章”,“謂屈曲其辭,有所辟諱,以示大順,而成篇章”[1](《成公十四年》杜預注),“婉而辨”是指“辭婉而旨別”[1](《昭公三十一年》杜預注)。概而言之,《左傳》所評《春秋》的表述特點著重點在于“微”、“晦”與“婉”三字,而前兩者基本相通,主要肯定了《春秋》于簡約文辭中所寄予的深意,即所謂微言大義。“婉”字主要講到了《春秋》表達婉轉、有所隱諱,卻又旨意鮮明、順理成章,其要義近于“微”與“晦”。從總體來看,《左傳》指出了《春秋》在屬辭、敘事以及表述上的特點和風格,它們既相互關聯又各有側重。聯系孔子作《春秋》時對于文辭的嚴肅與慎重,以及《春秋》在“屬辭”上的嚴謹有序2,可以認為,《左傳》對《春秋》表述特點的評論中肯而又深刻。
第二,關于《春秋》的記事原則,即《左傳·成公十四年》“君子曰”所評《春秋》“盡而不汙”。按杜預的注:“謂直言其事,盡其事實,無所汙曲。”[1](《成公十四年》杜預注)據此可見,《左傳》肯定了《春秋》記載的真實性與可靠性。
第三,關于《春秋》的社會功用。《左傳》中的兩次評論都明確肯定了《春秋》所具有的社會功用,分別是“懲惡而勸善”和“上之人能使昭明,善人勸焉,淫人懼焉”。所謂“懲惡而勸善”,亦即“善人勸焉,淫人懼焉”。按杜預的注:“善名必書,惡名不滅,所以為懲勸。”[1](《成公十四年》杜預注)所謂“上之人能使昭明”,據杜預的注:“上之人,謂在位者。在位者能行其法,非賤人所能。”[1](《昭公三十一年》杜預注)《左傳》“君子曰”認為,《春秋》能夠使在位者明治國之道,辨善惡是非,從而使善人得到鼓勵,惡人有所畏懼。這實則論及《春秋》對于政治統治的借鑒意義。
再來看《公羊傳》、《穀梁傳》怎樣評《春秋》。與《左傳》以“君子曰”的史論形式直接評論《春秋》不同,《公羊傳》和《穀梁傳》作為解釋《春秋》之書,它們把對《春秋》的評論寓于具體史事的解說之中,評論內容也比《左傳》更為廣泛,涉及《春秋》的體裁、記事原則、書法以及社會功用等。
第一,關于《春秋》的體裁。二傳在解說《春秋》記事之例的同時都講到了《春秋》編年史的體裁特點。比如《公羊傳·隱公六年》就《春秋》“秋七月”的記載作了如下解釋:
《春秋》雖無事,首時過則書。首時過,則何以書?《春秋》編年,四時具,然后為年。
這里,《公羊傳》講到《春秋》的記事之例,即當一個季(含三個月)過去,即使無事,也要記載下這個季的第一個月。這種記事之例反映了《春秋》編年記事的體裁特點,因為只有四季完備,才可以成為一年。又如《穀梁傳·桓公元年》解釋《春秋》“冬十月”的記載說:“無事焉,何以書?不遺時也。《春秋》編年,四時具而后為年。”《穀梁傳》指出《春秋》無事而書時的原因在于“不遺時也”,即不遺漏季節,因為《春秋》編年記事,只有春夏秋冬四時具備才可成為一年。另外,《穀梁傳·僖公二十八年》提到《春秋》“日系于月,月系于時”,聯系前述《春秋》編年的體裁,它實則說明了《春秋》按年、時、月、日記事的具體原則。
第二,關于《春秋》的記事原則。《穀梁傳·桓公五年》解釋《春秋》文“春,正月,甲戌,己丑,陳侯鮑卒”說:
鮑卒何為以二日卒之?《春秋》之義,信以傳信,疑以傳疑。陳侯以甲戌之日出,己丑之日得,不知死之日,故舉二日以包也。
據杜預推算,甲戌為前年(即桓公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己丑為此年(即桓公五年)正月初六日[1](《桓公五年》杜預注)。《穀梁傳》認為,陳侯于甲戌日逃亡在外,己丑日才找到他。因為不知道他死亡的具體日期,所以《春秋》記載下甲戌和己丑兩日即逃亡之日和尋獲之日作為他的死期。結合這一具體事例,《穀梁傳》指出《春秋》“信以傳信,疑以傳疑”的特點,即對于可信的事情明確記載,對于可疑的事情則采取保留的態度。也就是說,無論“信”還是“疑”,《春秋》都是如實記載。類似的評論,還見于《穀梁傳·莊公七年》在解釋某一史事時指出“《春秋》著以傳著,疑以傳疑”,同樣評論了《春秋》如實記載的記事原則。值得注意的是,《公羊傳·昭公十二年》在解說中明確講到“《春秋》之信史也”,這或許可以看作是中國史學上關于“信史”的最早記載。以上這些評論皆表明了孔子治史的嚴謹態度。關于孔子治史之慎,在《論語》中也有明顯的反映,如《論語·為政》記孔子主張“多聞闕疑,慎言其余”。《論語·述而》記孔子講:“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論語·子路》記孔子說:“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等等。可以說,二傳的評論與《論語》中所反映的孔子思想具有相通之處。
第三,關于《春秋》的書法。書法是指記事的方法,尤指記事的原則。《公羊傳》和《穀梁傳》說明和闡發《春秋》書法的內容很多,如《公羊傳》中的《桓公四年》、《桓公八年》和《桓公十四年》所講《春秋》“常事不書”;《公羊傳·僖公十六年》所講“《春秋》不書晦也。朔有事則書,晦雖有事不書”;《公羊傳·哀公三年》所講“《春秋》見者不復見也”;《穀梁傳·桓公二年》所講“書尊及卑,《春秋》之義也”,即《春秋》按例先記載地位尊貴的人,再記載地位卑微的人;等等。其中最為典型的是二傳解說《春秋》“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的“三諱”書法。
《公羊傳》和《穀梁傳》在解釋《春秋》所記史事時,都明確提及《春秋》“三諱”的特點,如“《春秋》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2](《閔公元年》),《春秋》“為尊者諱恥,為賢者諱過,為親者諱疾”[3](《成公九年》),即為尊貴的人隱諱恥辱,為賢明的人隱諱過失,為親近的人隱諱缺點,這又具體涉及《春秋》“三諱”的內容與區別。除了這種對《春秋》“三諱”書法的總體說明,二傳更多地則表現為具體解說《春秋》的某一種隱諱書法,這里試舉例加以詮釋。
關于“為尊者諱”。所謂“尊者”,主要是指周天子。如《穀梁傳·成公元年》就《春秋》“秋,王師敗績于貿戎”的記載解釋說:“不言戰,莫之敢敵也。為尊者諱敵不諱敗,為親者諱敗不諱敵。尊尊親親之義也。然則孰敗之?晉也。”《穀梁傳》認為周天子的軍隊被晉軍打敗,對此《春秋》書王師敗而不書與誰戰,是為尊者隱諱。因為沒有人敢和周天子為敵,所以《春秋》需為尊者隱諱與他為敵的人而不隱諱他的失敗。至于“莫之敢敵”的原因,漢時學人指出:“《春秋》‘王者無敵。言其仁厚,其德美,天下賓服,莫敢交也。”[4](卷八,《世務》)
關于“為賢者諱”。所謂“賢者”,既包括賢明的諸侯國君,也包括賢能的臣子。為賢君諱如《公羊傳·僖公十七年》就《春秋》“夏,滅項”的記載解釋說:
孰滅之?齊滅之。曷為不言齊滅之?為桓公諱也。《春秋》為賢者諱,此滅人之國,何賢爾?君子之惡惡也疾始,善善也樂終。桓公嘗有繼絕存亡之功,故君子為之諱也。
對于此事,《穀梁傳》的解釋基本同于《公羊傳》,都指出了因齊桓公有繼絕存亡之功,是為賢者,所以《春秋》為賢者諱,故而不明書齊國滅項。為賢臣諱如《公羊傳·僖公二十八年》解釋《春秋》“晉人執衛侯歸之于京師”說:“衛侯之罪何?殺叔武也。何以不書?為叔武諱也。《春秋》為賢者諱。何賢乎叔武?讓國也。”這里,《公羊傳》以叔武讓國為賢,故而《春秋》為其諱而不書其名。
關于“為親者諱”。所謂“親者”,主要針對魯國而言,類似的講法還有“為內諱也”、“內大惡諱”等。比如魯國戰敗,則諱不言敗。《穀梁傳·桓公十年》就《春秋》“冬十有二月,丙午,齊侯、衛侯、鄭伯來戰于郎”的記載解釋說:“內不言戰,言戰則敗也。不言其人,以吾敗也。不言及者,為內諱也。”《穀梁傳》指出,對于魯國而言,稱作戰則表示戰敗。這里《春秋》不稱魯桓公以及魯國,皆是因為魯國戰敗的緣故,故而為魯國隱諱。對此,《公羊傳》的解釋基本同于《穀梁傳》。前述《穀梁傳·成公元年》講到了為尊者諱敵不諱敗的史事,這里所講正是為親者諱敗不諱敵之例,也正是《穀梁傳·成公元年》所闡發的“為尊者諱”與“為親者諱”的區別。又如對于魯國的不義之舉,則為之隱諱。《公羊傳·哀公七年》解釋《春秋》“八月,己酉,入邾婁,以邾婁子益來”的記載說:“邾婁子益何以名?絕。曷為絕之?獲也。曷為不言其獲?內大惡諱也。”這里,《公羊傳》認為,魯哀公俘獲邾婁國的國君益是大惡的行為,故而《春秋》不言其獲,從而為魯國隱諱。
可以看出,《公羊傳》和《穀梁傳》對《春秋》書法的解釋,包含了一定的評論成分。不論其所評是否完全符合《春秋》之本意,都從一個方面反映了二傳對《春秋》書法的認識,也給后人理解《春秋》、評論《春秋》提供了參考。
第四,關于《春秋》的社會功用。據《公羊傳·哀公十四年》載:“君子曷為為《春秋》?撥亂世,反諸正,莫近諸《春秋》。”這明確指出了孔子作《春秋》的目的,從整個時代、社會的層面肯定了《春秋》具有撥亂反正的意義。
此外,《公羊傳》和《穀梁傳》在解釋《春秋》所記史事時,往往會闡發其中所蘊含的思想觀念,有的可看作二傳對于《春秋》思想旨趣的評論。如《穀梁傳·隱公四年》所提到的“《春秋》之義,諸侯與正而不與賢也”,即諸侯應當傳位給嫡長子,而不是傳位給賢明的人,這實則闡發了《春秋》關于君位繼承制度的宗法思想。又如《穀梁傳·昭公四年》所講:“《春秋》之義,用貴治賤,用賢治不肖,不以亂治亂也。”這實際闡發了《春秋》的治國主張,其內在之意是強調執政者的表率作用。《公羊傳》和《穀梁傳》對《春秋》思想旨趣的評論,主要反映了二傳自身的認識,至于這些評論是否符合《春秋》的原旨,則要作具體的辨析和全面的看待。
史學領域中除了《春秋》三傳評《春秋》外,戰國時期私人歷史撰述的重要代表之一《戰國策》,雖較少涉及對《春秋》的直接評論,然文中仍有涉及《春秋》之語。比如《戰國策·東周策》所載“周相呂倉見客于周君”一事,呂倉任相之后遭眾人非議,故而他推薦一個說客向周文君進言說明“忠臣令誹在己,譽在上”的道理,說客如此講道:
國必有誹譽,忠臣令誹在己,譽在上。宋君奪民時以為臺,而民非之;無忠臣以掩蓋之也。子罕釋相為司空,民非子罕而善其君。齊桓公宮中七市,女閭七百,國人非之;管仲故為三歸之家,以掩桓公,非自傷于民也。《春秋》記臣弒君者以百數,皆大臣見譽者也。故大臣得譽,非國家之美也。[5](卷一,《東周策》)
這里,說客一方面列舉宋國子罕和齊國管仲的事例,說明忠臣讓贊美歸于君主,讓誹謗歸于自己。另一方面,以《春秋》所記史事作為一種歷史依據,用以佐證說明“大臣得譽,非國家之美也”。而最終周文君被此說客說動,繼續讓呂倉任相。可以這樣認為,說客引用《春秋》以佐證其論,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他對《春秋》之歷史鑒戒意義的感受與認識。
以上講到了孔子《春秋》問世后在史學領域中受到的關注,而又以《春秋》三傳評《春秋》最為典型。它們對《春秋》的認識與評論,成為先秦史學批評發展的一項重要內容,也將《春秋》推向了帶動史學批評發展的顯著位置。
二、先秦諸子評孔子《春秋》
孔子所作《春秋》不僅在史學領域產生重大影響,同時,孔子作為儒家學派的開創者,所作《春秋》亦受到先秦諸子的極大關注。史載:
呂不韋者,秦莊襄王相,亦上觀尚古,刪拾《春秋》,集六國時事,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為《呂氏春秋》。及如荀卿、孟子、公孫固、韓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書,不可勝紀。[6](卷十四,《十二諸侯年表》序)
這里講到了孔子《春秋》問世后在思想領域產生的廣泛影響,它成為諸子著書立說、豐富思想的歷史依據。這可以看作是思想家與《春秋》之間的密切聯系之一。相關史例如《呂氏春秋》講任用賢人的重要性,指出:
身定、國安、天下治,必賢人。古之有天下也者,七十一圣。觀于《春秋》,自魯隱公以至哀公十有二世,其所以得之,所以失之,其術一也。得賢人,國無不安,名無不榮;失賢人,國無不危,名無不辱。[7](《慎行論·求人》)
這里,《呂氏春秋》把賢人的得與失看作是“身定,國安,天下治”的關鍵,而這一觀點正是從孔子《春秋》所記魯隱公至哀公十二世的歷史中總結出來的。
不僅如此,先秦諸子如孟子、荀子、莊子等還有關于孔子《春秋》的直接評論,構成了思想家與《春秋》之間的又一密切聯系。其中以孟子所論影響最大。孟子可以視為戰國時期率先評論《春秋》的思想家,他這樣講道:
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8](卷六,《滕文公下》)
孟子的這段話包含了豐富的思想,其主旨是評論孔子作《春秋》的原因,以及《春秋》面世后所產生的重大社會影響。
關于孔子作《春秋》的原因。孟子從孔子所處的社會環境著眼,講到了孔子的憂懼與作史,這實際上提到了客觀與主觀兩個方面的因素。從客觀來說,孟子認識到孔子作《春秋》是一定歷史時代的產物。孟子如此描述孔子所處的時代:“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這里的“世衰道微”,是指周王室的衰落及其王道不振。所謂“邪說暴行有作”,可以看作“世衰道微”的具體表現,即孟子以下所講“臣弒其君,子弒其父”的行為等1。孟子所描述的孔子的時代,正是孔子所講“天下無道”的時代2。這一亂世使孔子憂懼,從而致力于作《春秋》。
從主觀來說,孟子感受到孔子對時代、對社會強烈的憂患意識,這種憂患意識成為孔子作《春秋》的一個思想動力。孟子講“孔子懼,作《春秋》”,一個“懼”字,突出地反映了孔子對時代的深深憂慮。孔子的這種憂慮,源于他對周禮的推崇與維護。孔子一生都尚禮,他講:“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9](《八佾》)面對“世衰道微”而帶來的禮崩樂壞,孔子自然會對時代產生一種憂慮,他為此而感嘆:“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9](《八佾》)“觚不觚,觚哉!觚哉!”[9](《雍也》)他為此而周游列國,希望實現自己的政治主張,卻“干七十余君無所遇”[6](卷一二一,《儒林列傳》)。在這種形勢下,孔子作《春秋》以寄寓自己的政治理想,希望恢復禮制,改變“天下無道”的亂世。結合以上分析,可以認為,孟子所講“孔子懼,作《春秋》”,是體察到孔子的這種憂患意識以及為此所作出的努力。有的學者指出:“‘孔子懼正是孟子史學評論的深刻和高明之處,因為這三個字強調了孔子的社會責任感。”[10](P205)應當說,這種社會責任感與孔子的憂患意識是相通的。
關于《春秋》所產生的社會影響。在孟子看來,孔子作《春秋》可以和“禹抑洪水”、“周公兼夷狄”相提并論,具有同樣重要的意義。其中“禹抑洪水”使天下太平,“周公兼夷狄”使百姓安寧,“孔子成《春秋》”使“亂臣賊子懼”。孔子《春秋》本是因亂世而作,有其明確的現實考慮。這里,孟子從以史經世的角度高度評價了孔子的《春秋》,肯定了它所起到的社會作用。
通觀孟子對孔子《春秋》的評論,可以看出,他不僅講到了孔子《春秋》因亂世而作,而且講到了《春秋》對亂世所起的社會作用。從廣泛的意義上來看,他對史書與時代的關系作了辯證的認識,即史書產生于一定的歷史時代,同時又反作用于這一歷史時代,實則指出了史學的經世致用的社會功能。
《孟子》之外,《荀子》、《莊子》等書中都有談及《春秋》性質或特點的內容。如《荀子》的《勸學》和《儒效》分別講道:
《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禮》、《樂》法而不說,《詩》、《書》故而不切,《春秋》約而不速。
《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
又如《莊子·天下》講道:
《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
很明顯,它們對《春秋》的論說往往與《詩》、《書》、《禮》、《樂》、《易》等“五經”并舉,且它們系統評論“五經”或“六經”的思想大致相通。這里重點解說關于《春秋》的評論。按照相關的注解,所謂《春秋》之“微”,“謂儒之微旨。一字為褒貶,微其文,隱其義之類是也”[11](卷四,《儒效》)。所謂“約而不速”,即“文義隱約,褒貶難明,不能使人速曉其意也”[11](卷一,《勸學》)。所謂“道名分”,即“《春秋》褒貶,定其名分”[12](卷十下,《天下》)。概而言之,《春秋》文辭簡約,常常一字褒貶、微言大義,蘊含著深刻的等級觀念、道德觀念以及倫理觀念等。正因如此,其不足之處在于過于簡約不能使人很快了解其中的褒貶大義。這實則論及《春秋》一書的特點與性質,與前述《左傳·成公十四年》所評《春秋》的“微而顯,志而晦”相近。需要注意的是,先秦諸子對于《詩》、《書》、《禮》、《樂》、《易》、《春秋》等“六經”的認識對后世有著重要的影響,尤為突出者如司馬遷所講“《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6](卷一三○,《太史公自序》),以及揚雄所講“說事者莫辯乎《書》,說體者莫辯乎《禮》,說志者莫辯乎《詩》,說理者莫辯乎《春秋》”[13](《寡見》)等。這從另一方面表明,不論是從思想史的領域來看,還是從史學批評的領域來看,其中都貫穿著對“五經”或“六經”的評論。
以上講到了孔子《春秋》與先秦諸子間的主要關聯。作為最早的私人歷史撰述,孔子《春秋》一方面成為先秦諸子論證己說、發展思想的重要歷史依據。另一方面,先秦諸子對孔子《春秋》的認識與評論,使孔子《春秋》成為較早的史學批評對象之一,在促進先秦史學批評發展的同時,也較早地顯現出思想家與史學批評的密切關聯。
三、關于《春秋》評論的影響與啟示
通觀先秦時人對于《春秋》的評論,提出了一些重要問題,并在許多方面表現出一些共識。比如《左傳》所評《春秋》“懲惡而勸善”“善人勸焉,淫人懼焉”,《公羊傳》所講“撥亂世,反諸正,莫近諸《春秋》”,以及孟子指出的“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等,它們都指出了《春秋》在經世方面的積極作用,成為先秦時期關于史書功用的代表性認識,并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經世”逐漸成為評價史書功用的一個重要準則。同時,它們對《春秋》社會功用的評論也說明,中國古代史學的經世傳統具有長久的淵源。
又如《左傳》所評《春秋》“盡而不汙”的敘事特點,《穀梁傳》所講《春秋》“信以傳信,疑以傳疑”的撰述原則,以及《公羊傳》所明確肯定的“《春秋》之信史也”,都充分肯定了《春秋》所述歷史的真實性,引發了中國史學上對于“信史”的較早討論。“信史”的概念經《公羊傳》提出之后,經歷代學人的論述和闡發,其內涵不斷豐富,亦成為人們評價史書、衡量史家修養的一個重要標準;而“信以傳信,疑以傳疑”則成為“信史”遵循的一個重要原則,在兩千多年的史學進程中得到了繼承和發展,至今仍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再如《左傳》所評《春秋》“微”“晦”“婉”,以及《荀子》、《莊子》所講到的《春秋》之“微”與“道名分”的特點,它們都肯定了《春秋》文辭簡約、微言大義的文字表述風格。史書的文字表述,作為史家修養的一個表現,由此成為史學批評中的一個重要問題。而從史學興起時期的這些評論中,也顯現出了中國史學注重文字表述的優良傳統。
凡此種種共通性的認識,或提出了史學批評的一些重要問題,或提出了人們評價史書、衡量史家修養的重要標準,或促進了中國史學上一些優良傳統的形成,都在中國史學史以及史學批評史上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降至兩漢,經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春秋》作為儒家五經之一,始終受到學人的關注。不論是經學家于解經之中引申、發揮《春秋》大義,還是史學家、思想家直接評論《春秋》,《春秋》依然不斷豐富著學人研討、評論的內容,推動著兩漢時期史學批評的發展。較為突出者,如春秋公羊學家董仲舒論說《春秋》的思想旨趣:“《春秋》論十二世之事,人道浹而王道備”,“《春秋》正是非,故長于治人”[14](《玉杯》)。又如史學家司馬遷在前人基礎上全面評論《春秋》的社會功用,認為《春秋》是“王道之大者也”,“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6](卷一三○,《太史公自序》)。再如思想家王充這樣詮釋孔子作《春秋》所寄寓的深意:“孔子作《春秋》,以示王意”[15](第十三卷,《超奇》),“孔子作《春秋》,周民弊也。故采求毫毛之善,貶纖介之惡,撥亂世,反諸正,人道浹,王道備”[15](第二十九卷,《對作》)。顯然,兩漢學人對《春秋》的評論或多或少繼承了先秦學人關于《春秋》的見解。盡管如此,從更廣泛的角度來看,兩漢學人史學評論的焦點已經轉向司馬遷的《史記》。無論是史學家班彪、班固父子和荀悅,文獻學家劉向、劉歆,還是思想家揚雄、桓譚、王充等,都從不同的角度關注、評論司馬遷的《史記》,促使兩漢史學批評的發展呈現出新的面貌。其中代表性的評論如下:
又其是非頗繆于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然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16](卷六十二,《司馬遷傳》)
太史公記六國,歷楚漢,[訖]麟止,不與圣人同,是非頗謬于經。[16](卷八十七下,《揚雄傳》)
通才著書以百數,唯太史公為廣大,余皆叢殘小論。[17](《閔友》)
太史公書漢世實事之人。[15](第五卷,《感虛》)太史公漢之通人也。[15](第二十九卷,《案書》)
這些評論集中反映了兩漢學人對司馬遷《史記》的認識。他們或稱贊司馬遷的敘事成就和直書精神,充分肯定《史記》的“實錄”價值;或推崇司馬遷博曉古今的學識,將之譽為“通才”或“通人”;或批評司馬遷的異端思想,指責他“是非頗繆于圣人”。他們的評論,不僅提升了人們對于《史記》及司馬遷思想的認識,在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上也具有重要的意義和深遠的影響。他們在評論中提出的一些觀念,諸如“實錄”,既是先秦時期“信史”觀念的延續與發展,也成為史學批評的標準原則以及史家追求的精神境界而為后世所認同和傳承;他們在評論中提出的一些問題,諸如班彪、班固父子對司馬遷異端思想的批評等,引發出后人在此基礎上的許多評論,為后世開拓了新的史學批評空間。凡此種種,可以認為,《史記》問世后在漢代學人中所引起的巨大反響,奠定了兩漢時期史學批評發展的基礎,也繼孔子《春秋》之后再一次呈現出一部史書與一個時代史學批評發展的密切關聯。
綜上所述,由孔子《春秋》、司馬遷《史記》與先秦兩漢史學批評發展的關系表明,一部有影響的歷史撰述,不僅在史學發展上具有重要的價值與意義,而且這一重要性所引發的關注與評論,自然而然地成為史學批評發展的一個新的契點,促使史學批評的發展呈現出新的面貌。這也正是一部史學名著與一個時代史學批評發展的密切關系。
需要指出的是,一部史書與一個時代史學批評發展的這種關系或這種現象僅僅在先秦、秦漢時期表現得最為鮮明。由于先秦、秦漢處于史學興起階段,問世的歷史撰述相對較少,史學發展的內容相對集中,故而一部重要史書所引發的較為集中的評論,構成了這一時期史學批評發展的主要內容。隨著時代的進步,不同體裁的歷史撰述日益增多,史學發展的內涵不斷豐富,史學批評發展的主要內容已不僅限于圍繞著一部重要史書的相關評論,還涉及史書、史家間的相互比較,史學批評標準、方法的提出,乃至于一些史學理論問題的探討,等等。或許可以這樣認為,先秦、秦漢時期關于一部史書與一個時代史學批評發展的這種關系,可以看作是史學批評發展早期階段的一種帶有規律性的現象。
參 考 文 獻
[1] 《左傳》,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
[2] 《公羊傳》,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
[3] 《穀梁傳》,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
[4] 桓寬:《鹽鐵論》,王利器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2.
[5] 《戰國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6] 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
[7] 《呂氏春秋》,陳奇猷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8] 《孟子》,楊伯峻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60.
[9] 《論語》,楊伯峻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0.
[10] 彭忠德:《秦前史學史研究》,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
[11] 王先謙:《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
[12] 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
[13] 揚雄:《法言》,汪榮寶義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
[14] 董仲舒:《春秋繁露》,凌曙注,叢書集成初編本,北京:中華書局,1991.
[15] 王充:《論衡》,黃暉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
[16] 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
[17] 桓譚:《新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
[責任編輯 王雪萍]
Abstract: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written by Confucius is the first historical book finished by an individual himself instead of the government or an organization in Chinese historiography. It promotes the development of historiography in pre-Qin period. Besides, being one of the earliest objects for historical reviews, it stimulates the development of historical criticism. Both some historical books, such as Zuozhuan, Gongyangzhuan, Guliangzhuan and Zhanguoce, and the pre-Qin philosophers, such as Mencius, Xunzi, etc. reviews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from different angles, which shows that historical books have a close relation with their contemporary historical criticism. The revelation of this relation is helpful to explore some regular phenomenon in the early stage of Chinese ancient historical criticism development, and it is also a further understanding of the historical value of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Key words: Confucius,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Pre-Qin period, historical critic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