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博
促使隋唐帝王一而再、再而三地東行“逐糧”,是因為長安缺糧。
唐開元二十一年(733年),關中秋雨連綿,收割的莊稼成片成片地爛在地里。糧食歉收,饑荒驟起。為了不跟饑饉的百姓搶飯吃,唐玄宗只得帶領百官,離開長安,到東都洛陽。美其名曰“臨時辦公”,實際是去找飯吃。
郁悶的是,二十多年來,這是他第五次為了“就食”而告別首都。不過,也有兩點值得慶幸:一是皇帝借“逐糧”之機,到首都以外走走看看,了解民情,對制定和優化政策有幫助。二是作為“逐糧天子”,唐玄宗并非一個人在戰斗。隋文帝、唐高宗、武則天、唐中宗,都曾是“逐糧天子”群體的一員。
每次“逐糧”之行,對這個享受盛世夢華的風流天子來說,都是臉面難堪的事。于是,在第五次洛陽行的途中,唐玄宗就暗下決心:必須改弦更張,徹底甩掉“逐糧天子”的帽子。
作為決策者,在做出改革方略之前,應該先搞清病灶在哪兒。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隋唐帝王一而再,再而三地東行“逐糧”呢?歸根到底,就是長安缺糧。
徒竭所藏,不給京師
哪些人在消耗長安的糧食呢?主要有四部分:
一是各級官員。武則天以來,選官門檻降低,冗員大量增加。戶部尚書盧懷慎就奏陳:“今京諸員外官數十倍,近古未有……奉稟之費,歲巨億萬,徒竭府藏……河渭廣漕,不給京師。”
二是皇親貴族。唐玄宗上臺后,為了不讓兄弟們干預朝政,就在經濟上給予優待,把他們養在長安,足不出閣,盡情揮霍。于是,光各大王府就養著數千人。唐玄宗生性風流,喜好排場,宮里養著4萬嬪妃和宮女,以及4000多名宦官。
三是京城軍隊。唐朝以前實行府兵制,士兵自備軍糧。開元年間,朝廷改行募兵,軍糧由國家負擔,特別是長安附近駐扎12萬禁軍,軍糧需求量驟增。
四是普通百姓。長安是國際化大都市,人口增速較快。到天寶元年(742年),長安及其周邊地區的人口達到36萬戶,196萬人,比貞觀年間增加了16萬戶,103萬人。
有學者認為,當時關中地區每年只能向長安提供230多萬石糧食,年缺口100多萬石。 這么多張嘴嗷嗷待哺,不鬧饑荒才怪。
需求側一方雷打不動,無法破局。面對缺糧困境,隋唐君臣只能從供給側想轍了。
逐糧東都,上演“洛囧”
隋文帝的辦法,是只要關中鬧災,就去洛陽找飯吃。不過,他是關隴集團出身,統治根基在關中。一旦饑荒結束,他還是要回長安的。
隋煬帝的辦法,是放棄長安,遷都洛陽,疏浚運河,南糧運洛。看起來,這或許是用運河將帝國凝結成統一體的好主意,也緩解了皇室和京官們的吃飯難題。可是,濫用民力修運河等大工程,是農業社會不可承受之痛。而遷都則是將隴集團棄之不顧,喪失了隋朝的統治基礎。
于是,隋煬帝贏得了情懷,輸掉了天下。唐高祖李淵汲取前車之鑒,堅持定都長安,緊密團結關隴集團。這樣一來,政治上踏實了,但糧食不夠吃了。
缺口怎么辦?只能從外地調運。可這絕非易事。
江南糧食要想運到長安,需要走兩千多里路,分成三段。江南到洛陽,可以走大運河;陜州到長安可以走廣通渠,問題都不大。關鍵是洛陽到陜州,必須經過三門峽。這里“水流迅急,勢同三峽,破害舟船,自古為患”。 由于船只無法通行,只能就此卸貨,陸路運輸,不僅道路艱險,而且運量有限。
既然三門峽過不去,糧食運到洛陽基本就腸梗阻了。怎么辦呢?唐高宗和武則天的辦法,就是一遇關中災荒,就親自去洛陽找飯吃。畢竟,隋煬帝當年在洛陽修的含嘉倉,存糧夠吃幾十年。后來,武則天干脆定都洛陽,很少回長安了。
唐玄宗不愿過這樣的日子。一方面,吐蕃、突厥的頻繁滋擾,使西北戰事吃緊,他必須坐鎮長安,指揮作戰。另一方面,每次去洛陽就食,都疲憊不堪,活脫脫“洛囧”。沿途州縣提供后勤保障,也是飽受折騰。堂堂大唐天子,混得像叫花子一樣,成何體統?
三門峽是運糧的節點,唐玄宗曾派人改進過。將作大臣楊務廉就主持開鑿了三門峽砥柱旁邊的三門山。船過砥柱時無需改陸運,只需纖夫拉去,繞開砥柱。可是,山路危險,經常發生纖夫墜亡事故。運點糧食,賠上性命,代價太大。那該怎么辦呢?
節級轉運,和糴存糧
跟楊務廉“頭疼醫頭”的做法不同,江淮河南轉運使裴耀卿的思路比較獨到:“逐糧”和救濟,都是應急的臨時舉措,不是長久之計。治本之策,當是改進漕運,擴大供應。既然技術上拿三門峽沒辦法,那就繞過去,改變過去曠年長運的做法,改行節級轉運。克服南糧北運航道漫長、各段水勢不同的現實困難,采用沿河設倉,分段運輸的辦法,“水通則隨近運轉,不通則且納在倉,不滯遠船,不擾欠耗”。
這樣的做法,有點類似于美國的“泰勒制”,將漕運工作拆分為可量化的工序。把每道工序都設計得合理高效,每個節點都建好轉運倉庫,設計好銜接時間,由不同的專業人員實施。運糧船隊什么時候進黃河,什么時候到洛陽,什么時候走陸路,什么時候進渭水,什么時候到長安,都精心設計,壓縮成本。
具體路線是:江南糧船沿運河行至汴水和黃河交匯的河口,卸糧入倉,即可返回。官府出資雇傭船只,從河口入黃河,向西運輸。經過三門峽時,船只將糧食運到三門砥柱東面的集津倉,而后改走陸路,繞過三門險灘,運至西面的三門倉后,再改行水路,運糧船駛入渭水,直抵長安。
裴耀卿的改革,沒有技術革新,只有程序優化,卻獲得了巨大成功。“凡三歲,漕七百萬石,省陸運庸錢三十萬緡”。 每年運往長安的江南糧食多達240萬石,不僅基本解決了關中缺糧問題,而且有余糧供養西北前線打仗的邊防軍。而官府雇船的錢,并非出自財政,而是新征輸丁代役庸錢。由于可以交錢免役,不誤農時,纖夫們也很愿意主動繳納,可謂兩全其便。
糧食運到長安后,如何調撥也是大問題。宰相牛仙客將其在邊疆屯田時的辦法移植到長安,采用“和糴法”。就是官府在豐年以高于市場價的價格購買糧食,儲存起來,到荒年以平價投放出去。這樣既解決荒年的糧食短缺問題,又避免了豐年谷賤傷農。
至此,唐玄宗終于摘掉了“逐糧天子”的帽子,直至安史之亂爆發前,除了幾次臨幸華清池外,他再沒有離開過長安。
裴耀卿、牛仙客在糧食供給側實施的改革,是有前提的。那就是運河暢通無阻。開元天寶年間,這一點還能做得到。而到安史之亂以后,情況就變了。由于藩鎮割據,南糧北運變難了,漕運規模銳減至每年幾十萬石,運河年久失修,瀕臨荒廢。
運河的淤塞,使洛陽也衰落了。盡管位于黃河與汴水交匯處的汴州,作為南糧北運的第一樞紐而發達起來,但由于長安到汴州路途遙遠,再無法喚起晚唐君臣的“逐糧”樂趣。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