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時節,岳麓山的楓葉紅了。站在岳麓山巔望滿谷的紅楓,心中燃燒著一種久違的激情。自從湘江航電樞紐攔江蓄水,江城的秋天就不見了往日湘江干涸的慘景,裸露的河床和渾濁的江水,便一去不復返了,重現眼前的是久日盼望的“漫江碧透”“百舸爭流”的新美景色。
湘江,是長江中游南岸重要的支流,干流全長856公里,自西南向東北斜貫湖南省東部全境,途徑永州、衡陽、湘潭、長沙等17個縣(市),匯入洞庭湖。2013年5月,國家水利部和水利普查辦認定:“湘江源頭在永州市藍山縣紫良瑤族鄉國家森林公園的野狗嶺。”從此,藍山被正式確定為湘江的源頭。
從遠古流來的湘江,雖然它只是中華神州大地的一條不大不小的河流,但數千年來,它承載的歷史文化豐盈積淀和近現代文明的厚重璀璨,猶如燦爛星空的那條銀河,放射著無比奪目、照耀人世的光芒。

我是湖南瀏陽人,瀏陽河是湘江的支流,我也是喝湘江水長大的。因此,對于湘江這條母親河的愛與神往,勝過對自己生命的珍視。對于湘江的遙遠昨天,乃至今天的尋覓、閱讀、思考,就自然多了一些凝重、蒼涼和激越。而今天,我要在本文里側重敘說的是湘江獨特的物華景觀和浩蕩的人文氣象。或許這樣,最能表達它的靈魂精義、天地肝膽、江海情懷和精神形象。
湘江,是一條鄉愁濃郁纏綿的江。
只要我一翻開《離騷》讀到“臨沅湘之玄淵兮,遂自忍而沉流。卒沒身而絕名兮,惜壅君之不昭”,就仿佛看到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站在江畔,任滿頭披發在日暮的江風中飄拂。他望著滔滔江水沉吟:“哀民生之多艱,吾心向善,雖九死其猶未悔。”然后,懷抱一塊大石頭,一頭栽進汨羅江。這就是戰國時期楚國的屈原。他是我國歷史上第一位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他是抱著憂國憂民的家國大愁而投江明心的。這份沉重和悲愴,是數千年來的龍舟競發都無法承載的,因而著名的《鄉愁》作者余光中發誓“要做屈原和李白的傳人,與永恒拔河”。唐代詩人杜甫也曾經支撐著自己清瘦的身軀,在湘江岸邊尋幽訪古,留下了“夜醉長沙酒,曉行湘水春,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的詩句。而坐在江邊“獨釣寒江雪”的柳宗元,更是全身心地被瀟湘沃土纏綿鄉愁的浸染,不僅寫出了“披草而坐”“傾壺而醉”“意有所極”“夢亦同趣”“余無以窮狀”的《永州八記》,更有反映湘江沿岸底層勞動人民痛苦生活的不朽之作《捕蛇者說》廣傳后世。柳公在文中悲嘆“孔子曰:‘苛政猛于虎!’吾嘗疑乎是,今以蔣氏觀之,猶信。嗚呼!孰知賦役之毒,有甚于是蛇者乎?故為之說,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如此,另一種滋味的鄉愁,不能不令人刻骨銘心。只要沿湘江泛舟而下,現在依然可以看到江岸山碧如翠屏,林壑掩古寺,老樹依瓦屋,泉飛深澗,雁越群峰,花草拂路的秀美畫卷。如果你走進江邊的靖港古鎮和喬口漁都,這里的層樓樹影,古閣回廊,臨水街窗,倚岸欄桿,柳影花光,還有石板鋪就的街道,小樓的燈籠都會掛滿纏綿鄉愁,和遙遠歲月沉淀在欸乃水中與木船上的漁歌麗韻。而隔江相望的銅官窯,早在唐代就有大量的陶器遠銷南亞和北非,開通了“海上絲綢之路”。從沉在海底的“黑石號”上打撈出來的5萬多件長沙窯的陶器,就可以讓我們想象當時湘江之濱陶城的紅熖奇觀與瓷鎮盛景。據史料記載,“釉下彩”最初就是從湘江邊的銅官窯燒出來的。當時盛傳的“入窯一色,出窯萬彩”的流行說法,就形象地描繪了銅官窯技藝的神妙無雙。不僅如此,把詩詞和廣告的創意融入銅官窯的陶器之上也是長沙人的首創。如陶器上的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怨我生遲,我怨君生早”,“去去青山遠,行行胡地深。早知今日苦,多與畫師金”,“春水春池滿,春明春草生。春人飲春酒,春鳥弄春聲”,以及“鄭家小口天下第一”的廣告語,就可以看到1100多年前湖南當時的開放胸襟、文化異彩和流向世界的別樣鄉愁。即使到了20世紀中葉,湖南畫家齊白石筆下的蓮蓬、蝦影,作家周立波書中的《山鄉巨變》,都仍然散發著濃郁纏綿、扣人心弦的鄉愁、鄉音、鄉戀。
湘江,是一條文化悠遠卓絕的江。
講到湖湘文化久遠的歷史淵源,我認為“三皇”中的炎帝創立的農耕文化,如《周易·系辭》中說:“斫木為耜,揉木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就為其奠定了文化之基,而后舜帝南巡“崩于蒼梧之野,葬于九嶷”。他弘揚的孝敬父母、謙恭禮讓、以德治國、舉賢任能的道德文化,同樣深植于瀟湘沃土,滋養著湖湘文化的久遠源流,漸成江濤澎湃于神州大地。自從20世紀70年代在湘江東岸馬王堆出土的西漢長沙國利蒼及其妻、子的墓葬和發現的3000多件珍貴文物,其中,尤以輕若煙霧、薄如蟬翼、織技高超的素紗禪衣的重見天日,驚絕于世。相隔20年后,在走馬樓出土的涉及社會、政治、經濟、軍事、法律等方面內容的三國吳簡,都以月輪開殘照、文字若玉鑒、輝耀古今的卓絕之靈,鮮明而凝重地展示出千古長沙的深厚文化積淀,放射出湘江長流不息的人文智慧波光。若步入和走近依然肅穆地佇立江岸的賈誼故居、岳麓書院、岳陽樓和重修的杜甫江閣,你就能聽到看到長沙太傅賈誼挑燈孤吟,揮淚寫下:“縱軀委命兮,不私與己。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淵之靜,泛乎若不棄之舟。不以生故自寶兮,養空而浮;德人無累兮,知命不憂。細故蒂芥,何足以疑!”獨自感嘆“夫禍之與福兮,何異糾纆;命不可說兮,孰知其極!”“天不與慮兮,道不可與謀;遲速有命兮,焉知其時”的《鵩鳥賦》;更有范仲淹佇立岳陽樓,掩卷沉思,發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焚心傾懷。在這里我想印證的是,湖湘文化的源遠宏闊和兼容并蓄。以張栻為例,他是四川綿竹人。因他在長沙成長并入仕途,而又常在岳麓書院與朱熹坐堂會講,啟迪學生,故他的思想自然融入了湖湘文化的滾滾波濤并放射出奇光異彩。如他在《靜江府學記》中說道:“凡天下之事,皆人之所當為。”“然則講學其可不汲汲乎?學所以明萬事而奉天職也。雖然,事有其理而著于吾心。心也者,萬事之宗也。惟人放其良心,故事失其統紀。學也者,所以收其放而存其良也。”在這里張栻指明,萬事明于“物理”,“性理”又能力行其事,全在發揮“心”的作用,即“心也者,萬事之宗也”。但“心”既可以是“良心”,也可以是“放心”(缺失了的良心),故只有“收其放而存其良”才能真正“明萬事而奉天職”。這就深刻地闡明了學習的目的在于“收其放而存其良”,亦即“正心”。在這里,我要特別提到湖南道縣人周敦頤,世人又稱其為濂溪先生。他24歲步入仕途,雖長期擔任州縣小吏,但為官清正、勤勉,處世超然。大詩人黃庭堅稱贊他“人品甚高,胸中灑落,如光風霽月”。周敦頤是中國思想史上享有盛名的湖南籍人,他的《太極圖說》《通書》被公認為宋代理學的開山之作,他對湖湘文化的弘揚發展起到了砥柱作用。就以他所著《愛蓮說》為例,就成為世世代代的讀書人喜歡閱讀并借以修身養性的座右銘。如文所言:“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不可褻玩焉。”其文采、精義、哲理無不撼動人心。這就充分驗證了他在所著《通書》之《陋》中所言:“圣人之道,入乎耳,在乎心,蘊之為德行,行之為事業。”這種修養的功夫的關鍵是“誠心”,亦即純其心。而我以為《愛蓮說》的精魂就在于他形象而生動地詮釋了心性修養的高標與通達。這就從儒家文化的維度揭示了人格理想實現的途徑。

駐足韶山,時光追溯至19世紀末,湘江邊的湘潭縣孕育了天之驕子毛澤東。當他走進湘江邊的湖南第一師范學校,便得到了楊昌濟、徐特立等進步教師的影響指導,在那里他結識了蔡和森、何叔衡、蕭子升、楊開慧、向警予等懷夢者、尋夢者。那一天,他和同學們游過湘江,佇立橘子洲頭,望著江上的風帆,天空高飛的蒼鷹,一腔熱血涌上心頭,他猛然發出了“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的天問。自此,他胸懷“改造中國與世界”的偉大理想,開始尋找點燃夢想的火把。他讀《新青年》認識了陳獨秀、胡適。他在北大圖書館,如饑似渴地讀書,終于在茫茫黑夜中看到了俄國十月革命的光芒。從此,這個湘江的優秀男兒,背著行囊走進農民、工人的隊伍中,走進大革命的洪流,走進血與火的歲月,開始抒寫關于太陽照亮東方的壯麗史詩。
簡略地回顧這些,會讓你深深感知到湖湘文化的源遠流長、厚重豐盈、博大精深,更為其獨特的思辨觸角、公利天下、居德行仁、求變求新、自強不息、文武張弛有度的湖湘風格和氣派所傾倒。縱橫流長,不斷創新,開放兼容,在發展中不斷激發活力的湖湘文化,猶如湘江是由眾多支流匯合涌起壯闊的波瀾一樣,推擁著湖湘文化在不同歷史時期出現一個又一個高潮。影響深遠的湖湘文化既熔煉出堯舜古風,屈賈情懷,朱張文氣,毛蔡風流的文化稟性、文化氣質和淳樸重義、忠勇尚武、自強不息的文化精神,又哺育了一代又一代英雄的湘江兒女叱咤風云,為民立命,在風雷激蕩的歷史長河中,掀舞時代狂飆。正如史學家孟森所言“嘉道以還,留心時事之士大夫,以湖南為最,政治學亦倡導于湖南”。細數這個歷史時段,在中國大地站立并舉幟行進的湘江驕子確實燦若群星。從被稱為“晚清第一人才”的湖南安化人陶澍開始到之后的曾國藩、左宗棠、魏源、賀長齡、胡林翼、彭玉鱗、羅澤南、郭嵩燾等代表的湖南人開創了“同治中興”的歷史局面。
湘江,是一條思想深邃激揚的江。
湖湘文化實際上是求是新銳、篤行擔當的文化,它極具負重奮進、務實求真的人文品格。我們走進岳麓書院就能看到懸掛在頭上的“實事求是”的匾額。這就是湖南人思想之所以迸放閃電的思想內核,也是湖湘文化思想的精髓。從王船山提出的“天理廣大”“格物致知”到魏源倡導的“公天下”“利天下”“富天下”,在《海國圖志·敘》中提出的“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經世致用”思想和毛澤東把“實事求是”作為中國共產黨的思想路線,都充分說明了千古湘江賦予中華思想文明史的驚世杰絕的非凡貢獻。
在這里,有必要將湖南衡陽人王船山對中國哲學的非凡貢獻作適當的注釋。王船山14歲中秀才,曾就讀岳麓書院,后為抗清救亡奔走,被清廷通緝,隱居家鄉的石船山著書立說,留下了逾八百萬字,包括《周易外傳》《周易內傳》《讀四書大全說》《讀通鑒論》《宋論》等名著在內的百余部著作,成為整個宋明理學的反思者與總結者,也成為此后中國哲學新取向的預示者,與顧炎武、黃宗羲并稱為“明末清初三大家”。王船山在《讀四書大全說》(卷8第944-945頁)中說:“惟天之命,于穆不已”,只是動而不已。而動者必因于物之感,故《易》言“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此即是天地之心。圣賢以體天知化,居德行仁,只在一“動”字上。故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不相一而疑相礙者,合之于動則四德同功矣。在這里,王船山極力主張“居德行仁,只在一個‘動’字上”。他認為“動者,道之樞,德之牖也”。只有通過“動”,世界才能真正和諧,生命才能充分實現,否定“動”最終只會走向否定生命和世界本身。但他在肯定“動”時,也強調“時”,因為圣人之動,必因其時。“然終古之時,皆圣人之時也。時,因其盈而盈用之,因其虛而虛用之。”這就是要因時明道知勢而善動。在這方面,湖南湘鄉人曾國藩亦同樣有自己的領悟。他認為“于穆不已”(深遠不息)的天命體現為人物之性,再分殊為“時出不窮”的人性之理和萬物之理。由之,他強調三個基本觀點:其一,“性不虛懸”;其二“盡性之命”;其三,要隨時“順理”。這三者就形成了務實、開放、健進的精神。
正是由于博聚眾智形成的這種思想體系才能使湖湘文化思想海納百川,融匯百家,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格物致知,因時善動,與時俱進,為湖南人勇立潮頭、敢為人先鑄就了思想武器和信仰旗幟。我們完全可以這樣認為,深受湖湘文化思想精華滋養和潤澤的毛澤東思想是中國思想庫藏中最經典、最具實踐價值的寶貴財富。
湘江,是一條物華錦繡神奇的江。
1938年出土于湘江西岸寧鄉月山鋪的四羊方尊,是商朝晚期青銅禮器。這是我國尚存商代青銅器方尊中最大的一件。其每邊邊長52.4厘米,高58.3厘米,重34.5公斤,長頸,高圈足,至后部高聳,四邊上裝飾有蕉葉紋、三角夔紋和獸面紋,尊四角各塑一羊,肩部四角是四個卷角羊頭。同時,方尊肩飾高浮雕蛇身而有爪的龍紋。目睹四羊方尊,你自然會感到其形其狀其神所蘊含的神圣、仁德、祥瑞、祈愿之意。這個被史學界稱為“臻于極致的青銅典范”,正好說明湘江的物華錦繡、神奇絕倫。由此,我們可以想象當時江南的富饒美麗,鑄造技術的發達和魚米之鄉的百姓對五谷豐登、人丁興旺的期盼。
你若乘舟上溯湘江的上游郴州蘇仙嶺,在石徑中穿行至白鹿洞石壁前,就能看見字跡依然可辨的“三絕碑”。此碑文高52厘米,寬46厘米,十一行,每行八字,行書。所寫內容是宋詞人秦觀的《踏莎行·郴州旅舍》一詞,蘇軾寫跋,書法家米芾把詞和跋題寫在石上: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知何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殘陽樹。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本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1960年3月,毛澤東到郴州,閑談中兩次問到“三絕碑”的保護情況。同時,他還興致濃郁地背誦了《踏莎行·郴州旅舍》。接著談了秦觀填這首詞時被貶的遭遇和難言的凄楚心情。是的,睹物思古鑒今,會讓我們感悟一地一山、一石一木的文化涵義、魂形象征、情感寄托、生命真諦和眷戀向往。說到物華錦繡,我在這里不能不提到瀏陽的煙花鞭炮。那可是一個巧奪天工的美麗精靈。瀏陽花炮始于唐,盛于宋,它穿越千年,遠涉重洋,四海揚名。它美妙無比的焰火幻景,給人們帶去向往、祝福、歡樂和友誼、遐想。無論是夏威夷海灣,還是摩納哥上空、世奧會的不眠之夜,以致友好國家國王的慶典都有瀏陽煙花焰火所凝聚的湘江兒女的夢想、歡樂、智慧、友情,隨著喜慶的雷鳴而縱情綻放。這是任何別的聲光色載體不可比的。宋代詞人辛棄疾對煙花幻景更是情有獨鐘,他在《青玉案·元夕》詞中興奮寫道:“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是一幅多么迷人的畫卷!到了21世紀初,瀏陽的煙花焰火,更注入高科技的含量,不僅色彩艷麗,圖景變幻無窮,而且安全環保更加潔凈玲瓏神奇。到了夜晚,每逢節慶之時,你就能在湘江的兩岸、瀏陽河畔欣賞到美妙的音樂焰火晚會。瀏陽人自豪地贊美自己的煙花焰火:“直上霄云身自碎,化作輝煌伴雷鳴。香風花雨曲不斷,播灑人間萬家春。”
湘江,是一條壯懷激烈雄偉的江。
如果你走進瀏陽河畔譚嗣同的故居,看到他留下的崩琴,望著堂前他依然氣宇軒昂的畫像,你心中便會涌起怎樣的感情波瀾啊!譚嗣同既是湖湘文化滋養的瀟湘偉男,也是為湖湘文化的發展播灑了心血和肝膽智慧的血性書生。他在自己所著《仁學界說》中說:“仁以通為第一義”“通之象為平等”“通則必尊靈魂,平等則體魄可為靈魂”“仁為天地萬物之源,故唯心,故唯識”。從以“通”釋“仁”或認為“仁為天地萬物之源”的獨見來看,正體現了譚嗣同的一貫主張:“道非圣人所獨有者,尤非中國所私有者。”正是因為譚嗣同重“道”貴“仁”,因此他才能夠做到“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這種“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的壯烈之舉自然屬于偉大的思想先行者。
當我們唱起《國歌》,那激昂雄壯的旋律伴著心中的吶喊“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刻,每個人被迫發出最后的吼聲,起來!起來!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的時刻,我們就會立刻想到在湘江岸邊誕生、成長并毅然投入戰火硝煙的人民戲劇家田漢。田漢寫的這首歌詞,淋漓盡致地表達了中國人為中華自尊、自強,為國復興,要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為國為民的壯懷激烈和英勇犧牲精神。

特別是在辛亥革命、新民主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洪波大潮中,湖南人更是力挽狂瀾,不畏艱險,不怕犧牲,勇往直前。孫中山曾動情地說:“難怪湖南的大地是紅的,這是湖南革命黨人的鮮血染紅的,沒有湖南人便沒有革命的成功。”事實正是這樣,出生在湘江邊長沙縣高塘鄉的黃興就是和孫中山一道領導辛亥革命的先驅和領袖。章太炎滿懷景仰之心,在黃興的追悼會上撰挽聯曰:“無公乃無民國,有史必有斯人。”是的,只要當人們憶起黃興居功不傲“為國盡瘁,亦屬義不容辭”“難可自我發,功不必自我成”的這種以天下為公、威勇、德勞的高尚品格時,誰人不感嘆黃興將一生獻給中華民族、獻給民主共和的赤膽忠心!
蔡鍔是打響護國討袁第一槍的儒勇將軍。有人評論說:“古人說名滿天下,謗亦隨之。可蔡卻打破此例,他的成敗生死,不論是友是敵,是新是舊,莫不對他由衷稱道。理由很簡單,蔡以天下為己任,卻不以天下為己。”1917年4月12日,他魂歸故里,民國政府為其在岳麓山舉行國葬時,雖大雨滂沱,送葬者依然蜿蜒數里。史稱“民國之有國葬,實自東坡始”。
只要細細地品讀湖南歷史上出現的這些風云人物,我們就不難發現湖湘文化對人的精神指引和產生的強大精神力量與堅韌意志。同時,湖南人的大義柔情、寧死不屈也是堪為旗幟。被稱為“同盟會死難第一人”的劉道一受盡酷刑,仍歷數清廷之殘暴、中國之危亡,在公堂大聲吶喊:“士可殺不可辱,死則死耳!”后不幸于1906年12月13日,被清政府殺害于長沙瀏陽河外,年僅22歲。其妻曹莊聞丈夫噩耗,便自殺以殉。這種夫妻情深、家國一體、肝膽相照的人生取向,怎不令人揮淚致敬。正如其兄劉揆一之妻黃自珍所作《哭弟婦曹守道》詩云:“萬里風霜一國民,巾箱脫盡贈長征。陌頭楊柳春無怨,塞上煙云日有心。”
當日本軍國主義悍然發動侵華戰爭后,在平型關戰役中,重創日軍精銳部隊的115師政委就是湖南人羅榮桓。就連國民黨軍隊中的“抗日三杰”也都是湖南人。當新中國剛剛成立,美帝國主義就把戰火燒到了鴨綠江邊,抗美援朝保家衛國帶兵掛帥出征的將領又是湖南人彭德懷、楊勇,毛澤東則把自己的大兒子毛岸英也送到了硝煙彌漫的戰場。這是何等的英雄氣概、壯烈情懷、山河意志!這樣我們既可以回答屈原、賈誼、柳宗元、范仲淹這些胸懷天下、心憂百姓的士大夫失意后,在湖南仍然用生命之光、智慧之光、理性之光鑄熔湖湘文化的光輝燈塔和信仰歸依。同時,也使我們更加明悟愛國主義是湖湘文化最首要而篤行光大的優良傳統。早年,岳麓書院張栻父子的愛國情懷就堪為師表。張栻之父張浚曾官至宰相,他力主抗金,重用岳飛、韓世忠等名將。所以,張栻就任岳麓書院山長后,還毅然把幾十個學生送到抗金前線。曾在岳麓書院受業的左宗棠為收復新疆,64歲時還率西征軍,命人抬一口棺材入疆,以示不收復新疆決不生還的決心。
正是因為湘江具有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和“常德山有德”“長沙水無沙”的山水妙化,所以,湖南的人文精神既有山的凝重、竹的氣節,又有泉的圣潔、水的靈動。加上湖南人喜歡食辣椒,便在血脈中多了一股百折不撓、堅韌前行的“辣性”和“剛勁”。又由于湖南人善植桑養蠶和制作繡品,在他們的心性情感想象世界又富于柔美、熱烈、真誠和坦蕩。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中國造紙術的發明者蔡倫;中國古代四大書法家之一的歐陽詢;著有《猛回頭》《警世鐘》,為抗議日本政府頒布的《清國留學生取締規則》而在日本東京大森灣投海殉國,時年31歲的陳天華;力主民主政治的國民黨創始人宋教仁,都是湖南人。據有關資料佐證,為懷念陳天華的以死殉國來喚醒中華民族的自尊、自強的壯烈行為,12年后去日本留學的周恩來滿懷敬仰之心寫下這首詩:“大江歌罷掉頭東,遽密群科濟世窮。面壁十年圖破壁,難酬蹈海亦英雄。”
讀唐詩,我們不會忘記,在那個月光如水,照臨湘江的暮秋夜晚,詩人王昌齡站在江邊吟道:“留君夜飲對瀟湘,從此歸舟客夢長。嶺上梅花侵雪暗,歸來還拂桂花香。”此情此景,我們完全可以想見,古時湘江的清波碧浪,輕舟若云;江岸的草木茂盛,花雨繽紛;江面的澄明遼闊,夢追彩虹。
是的,這條悠悠曲曲、深幽坦蕩、明媚柔朗、奔騰激揚的湘江,那日夜不停息的濤聲,在永遠傾訴一個永恒的夢。這夢無論是對于日月天地,山光水色,草木泥土,斷橋老屋,古巷漁港,總是不絕于耳,于目,于心,于流動的歲月。世人總是試圖在聆聽波濤的聲韻里,去解讀它神秘的密碼。然而,誰也沒有能夠真正抵達它的內心深處的靈魂世界,卻只能如此這般的去盡心領悟湘江留給我們的歷史光影與現實浪鳴。
他或許讀懂了湘江留給他的夢。胡耀邦這個在瀏陽河邊放牛的少年,還不到13歲(生于1915年11月30日),就在家鄉文家市參加了毛澤東領導的中國工農紅軍,從此走向革命漫漫征途。幾十年的南北征戰,風雨兼程,歷盡千辛萬苦,胡耀邦始終不忘心中的信念和夢想。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肩負起了領導全黨全國人民振興中華的歷史重任。1983年2月20日,他在談到改革時,動情地說:“要搞四個現代化建設,必須進行一系列的改革,改革要貫穿四個現代化建設的整個過程,這應該成為我黨領導四化建設的一個重要的指導思想……總之,要以是否有利于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是否有利于國家的發達,是否有利于人民的富裕幸福,作為衡量我們各項改革或對或不對的標志。”現在讀起這段精辟論述,我們依然倍感親切、振奮,如雷貫耳,如濤涌胸。
歷史是從江河開始書寫的。水與天地與自然與人類氣息相通。江河之水賦予人類生活的物性、靈性、理性和心性,是千古永續的生命血脈和文明淵藪。湘江得天地之惠,自然之靈,人氣之化,以其獨特的地域和星宿方位與宇宙全息相通,從古至今,一批又一批的非凡才俊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明“道”求“理”,百折不撓,以其至真、至美、至善、至如的追尋與堅守,萌發演繹熔鑄成如江波浩渺的湖湘文化潮流,以及胸懷天下、愛國圖強、求索篤行、忠勇擔當的“湖南人的精神”(陳獨秀語)。
而這種文化和精神,幾千年來早已沉淀和孕育成湘江生生不息的文化氣韻和道德甘霖,從而哺育著一代又一代優秀的湘江兒女叱咤風云,創造驚天偉業。而這種文化和精神,又早已匯入中華民族偉大文化與燦爛文明的洪波巨瀾和宏偉殿堂。正如錢基博先生所說:“張皇湖南,而不為湖南,為天下;誦說先賢,而不為先賢,為今人。”此言一語中的,道出了湖湘文化和湖南精神并非局限于區域獨有,而極具普遍性意義的道理。只要我們稍微用心梳理一下湖湘文化的源流、潮涌、波峰和它包容的集古代儒學、哲學、文學乃至天文地理、宗教、軍事等方面的豐富內容與不同時代的歷史人物和領袖的壯舉和學說,以及在瀟湘大地呈現的人文風華、近當代風流,就能極其鮮明而生動、深遠而厚重地折射出湖湘文化和湖南精神,所深蘊的文化自覺意識與探索精神;尊重歷史,崇尚自然,敬畏先賢,信任現實,改造和完善現實的非凡實踐智慧與擔當情懷。這就能更清晰地看到湖湘文化,其文源之深、文脈之廣、文氣之盈、文魂之達、文華之燦、絕杰華美的真實面貌,親切地感觸湘江的浩蕩人文氣象與壯美文化旋律。
湘江就是一部歷史大書,一部生動雄偉的歷史史冊。它記錄著湖南人為中華民族復興、人類文明和平發展所作出的卓越創舉和輝煌業績。據統計,中國共產黨創立時出席中共“一大”的13個代表中,湖南就有3位。新中國成立時,湖南人分別擔任了第一任國家主席,第一任全國政協主席,第一任中央軍委主席,第一任國防部長,第一任總參謀長。中央授予的十大元帥,湖南有3位;十名大將,湖南有6位;57名上將,湖南有19位;177名中將,湖南有45位;1359名少將,湖南有129位。自1994年選聘兩院院士以來,湖南共有104位。被譽為“世界雜交水稻之父”的袁隆平院士,就是在湘江之濱,書寫著“一粒種子改變世界”的壯美詩篇。即使從湘江岸邊農舍走出的普通士兵羅盛教、雷鋒、歐陽海,都以他們短暫的青春,折射出湘江的壯麗雄美、文化思想精神光輝和奔流激蕩的赤子情懷。
我們讀湘江的鄉愁、文化、物華、思想、情懷,就能感知它的厚重遙遠,雄渾壯美,宏闊凝重,波撼山岳,氣蒸宇宙,在明悟天理、變革創新、擔當圖強等許多領域開中國風氣之先河,絕非偶然。
正是湘江,湘江的魂、血、神、美,孕育和滋養了它的兒女,賦予了兒女們照耀古今的思想火炬、精神雷電和時代風流。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