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5月間,正是鶯飛草長的時節,我有幸陪同全國知名作家們走進閩南石獅蚶江古寨,數百年來,一直擺放在古渡頭的那座石亭,是為“分巡興泉道曾櫻政績突擊,抗倭奇功,后皇恩浩蕩,‘再借’巡視海道”一事而立。亭中“再借亭”三個大字和記敘的碑文,由明末書法大家張瑞圖書寫,一時引起作家們的極大興趣。

張瑞圖,字長公,又字無畫,號二水,別號果亭山人、白毫庵主。生于明隆慶四年(1570年)二月,死于崇禎十四年(1641年)三月,閩邑晉江霞行村人。張瑞圖少年家境貧寒,幼負奇氣,聰明過人,不為俗學所拘,他讀五經子史都是采用手寫,既練書法,又研習其義。據傳,張瑞圖文采出眾,彈指立就,在泉南一帶頗負盛名,后開館塾師為業。明萬歷三十一年(1603年)舉于鄉,三十五年(1607年)殿試中探花,授編修,歷少詹事。天啟元年(1621年)晉建極殿大學士,加少師。張瑞圖為官之日,正是宦官魏忠賢專擅朝政,勢焰熏天之時,張瑞圖雖然“內持剛決,外示和易,陰劑消長,默施救濟”,但畢竟是“魏家閣老”,難免污了清白。更可悲的是,魏忠賢生祠落成,欲令時稱“南張北董”的大書法家張瑞圖與董其昌為其題匾。有民間傳說,董其昌工于心計,聞訊后,佯裝墮馬摔斷右臂,故無法執筆而逃過一劫。張瑞圖本來就是閹黨“內閣近臣”,舉筆之前又見桌上擺著黃金和“鶴頂紅”毒藥,方知生死懸于筆端,一時無計可施,只好聽命寫下“擎天一柱”,為其日后的“生祠碑頌”獲罪留下口實,也暴露了張瑞圖政治上軟弱的一面。果然,天啟七年(1627年)十一月,朱由檢﹙即崇禎帝﹚奉遺詔即位后,勒令魏忠賢出京到鳳陽看管皇陵,魏逆自知窮途末路,自縊于阜城縣南關,從而開始了持續一年多對“閹黨”徹底的政治清算。張瑞圖雖然已“被遺歸”,但在欽定“閹黨逆案”時,也難逃厄運,終以“交結近侍又次等論徒三年納貲贖罪為民”。據稱,張瑞圖罪名雖然由“閹黨逆案”而起,但另有一說,那是崇禎元年﹙1628年﹚二月舉行全國會試,朝廷命內閣重臣施鳳來、張瑞圖為主考官,誰知所取考生幾乎都是中官、勛貴的姻戚門人,終于把崇禎皇帝激怒了。但不管如何,張瑞圖真的大難臨頭了。當錦衣衛前來捕捉張瑞圖時,瑞圖事先用糯米、花生、烏糖拌成看上去像豬屎模樣的東西,再用粗竹節擠成一節節放在舊居西面的草鋪上,待官兵到來之際,張瑞圖早早蹲在那里,衣衫襤褸,披頭散發,滿面灰塵,哭笑無常,直往草地上拾“豬屎”吃,錦衣衛目睹此狀,個個目瞪口呆,認為張瑞圖已瘋,遂回朝廷復命去了。事后,此處放“豬屎”的地方,被叫作“豬屎鋪”,遂成地名,留下了“假瘋吃得咸豬屎”的閩南民諺,流傳至今。張瑞圖遭此不幸后,與如夫人賀氏在青陽霞行舊宅隱跡,生活恬適,淡然對待危難的苦楚。張瑞圖經常到村里白毫庵走動,這是他少年時期的讀書之處,怎不令他思緒翻滾,滿腹惆悵。此時的張瑞圖,晚年落魄,想起自己為活命裝瘋賣傻,玷污斯文,在這黯淡的廟燈下,不禁老淚縱流,悲切不已!這座離張瑞圖家僅幾十步之遙的小廟,成為他生命中不可分離的地方。據史料載,張瑞圖在朝為官之時,曾于天啟四年(1624年)奏請圣上,重修白毫庵,筑山門,建圍墻,成前后兩殿,塑金身佛像,使白毫庵香火鼎盛,名聞遐邇?!鞍缀菱帧必翌~,也由張瑞圖親自題寫,現在白毫庵中,還留有張瑞圖親筆“崇德”石刻兩字。張瑞圖晚年的詩集,亦取名為《白毫庵內篇》和《白毫庵外篇》,許多詩篇書法,也多寫上“白毫庵道者”或“白毫庵瑞圖”,可見張瑞圖與白毫庵的不解之緣,白毫庵也成為張瑞圖人生中一個重要的標志。張瑞圖在這里消磨時光,不再去回想朝廷的榮華富貴,甚至對大明江山絕望至極。他在鄉間忘情山水,抒發心聲。在登臨晉江靈源山,寫下“仙掌花繁點客袍,禪關遙入紫云高。群峰東湊超清靄,一室中虛現白毫。地主賢能新棟宇,山人老減舊風騷。淹留三日緣何事,貪聽松濤與海濤!”張瑞圖還寫有《村居》《庵居》等六言詩三百余首,為后世所傳誦。
蟄伏村野的張瑞圖,其舊居“頹塌無四壁”,家境凄涼。據說,張瑞圖曾有建造華屋的構想和愿望,曰:“十畝之宅,五畝之園,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謂土狹,勿謂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有堂有庭,有橋有船,有書有畫,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發飄然,安分知足,處無求焉。”張瑞圖畢竟曾在京城為官,見多識廣,他所設想的安居之所,自有高雅之處。不過,張瑞圖面對其困境,也不敢有過多的奢望,哪怕是地處偏僻,只要可以生息,只要臨水種竹,只要吟詠詩詞,亦書亦畫,老人為伴,足安度晚年,別無他求!據中國民俗學會會員粘良圖先生在《張瑞圖故居》一文中所述:張瑞圖用他為官時“皇帝歷來賞賜的銀子在霞行村建造一座具有閩南特色的五間張大厝,前后七進,兩邊護厝,坐西北,朝東南。東面建有一座命名為‘近圃’的花園,園中壘徹假山,萌花種菊,還養有一對白鶴”。“宅院前面有一口‘拙巢池’,連接村邊的清溪,池上架著木橋,出入從橋上經過?!笨墒?,這座堂皇華麗的“大學士”宅院,如今已蕩然無存。日前,我與良圖先生一起參觀張瑞圖故居。這座“明大學士張公第”,眼前卻是墻壁荒廢,破落不堪,垃圾成堆,不由使我對歷史上“張公第”的真實性產生懷疑!不過,張瑞圖確實為他的小樓寫過一首詩:“寵樅雙樹枝相繆,為傍清陰架小樓。百尺敢言疏俗客,胡床聊可坐中秋。割將老圃無多地,攬取南溟不盡流。莫怪閑來頻徒倚,心安容膝即滄州?!边@又使我不得不相信曾有“張公第”的存在,只能感嘆滄桑的巨變了!
張瑞圖寫得一手好字,卻也因“字”惹禍。但是,張瑞圖是晚明時期最有創造性的書法家之一,他擅長楷、行、草書,時人將邢侗、張瑞圖、米萬鐘、董其昌列為“晩明四大家”。細觀張瑞圖之書法,實在別具“奇逸”之態,其“筆法硬峭縱放,結體拙野狂怪,布局犬齒交錯,氣勢縱橫凌厲”,令世人叫絕!因而,當年泉郡四方人等求字者甚多,張瑞圖來者不拒,有書曰:“請乞都不擇人,是以充貧交之米鹽者居半”,這“交之米鹽”,大概就是現在所說的潤筆費了??梢姡瑥埲饒D晚年得靠寫字補貼柴米油鹽之類。為此,閩南一帶留下許多張瑞圖的墨寶,如泉州承天寺的“香積堂”匾;崇德寺的“法界藏身”匾;承天寺的“泉南佛國”匾及“十景詩碑”;關帝廟的“充塞天地”匾;花橋亭的“真人所居”匾;晉北仙公山的碑文;安海龍山寺的“通身手眼”匾;白水巖寺的“禪雞?!北荒习惭┓逅碌摹皯泶葷必?;石獅湖邊金沙庵的“應身慈濟”匾;以及本文提到的“再借亭”碑文,均流傳于世。
我想,這樣一位滿腹詩書,政治上頗有作為的京官,卻也落得如此丟魂失魄、狼狽不堪的地步!我們從張瑞圖的為官之道來看,雖說他“進退于‘閹黨’之間”,但是在一些朝政上,張瑞圖還是表現出與“閹黨”恃寵妄為、專橫無忌、鏟除異己、禍害社稷有所不同的。據明吏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林欲楫撰寫的《明大學士張瑞圖暨夫人王氏墓志銘》記述:“天啟五年(1625年),懿安皇后病重,魏忠賢指使府丞劉志選逼害懿安皇后之父張國紀等戚臣,張瑞圖出面阻止,戚臣得以保全”;“天啟六年(1626年),京師文廟附建魏忠賢生祠,張瑞圖與呂天池謀阻之不可得,魏又想在祠中塑造自己雕像,張瑞圖不敢公開反對,詼譎曉譬之,事遂寢止”;“天啟六年(1626年),方震孺、李承恩、惠世揚諸大臣系詔獄,原擬冬至日斬首,張瑞圖提請緩刑,苦心維挽,終使熹宗降旨停刑”,等等。我們不難看出,張瑞圖在朝為官還是維系綱紀,謹守法度,不失讀書人之道義的。可世態炎涼,人言可畏。由于林欲楫與張瑞圖系姑表兄弟,又是同榜進士,同朝為官,且張瑞圖之子張為龍為林欲楫之女婿,故親家關系,致使林尚書的論據未能得到世人的認同。筆者查閱過有關史料,認為吏部尚書林欲楫上述的論述還是公允和可信的。
張瑞圖病逝三年后,一個滿目瘡痍、飄搖欲墜、氣數已盡的明王朝在李自成起義軍的猛烈攻打下宣告滅亡了。南明隆武元年﹙1645年﹚,唐王朱聿鍵在福州稱帝。隔年,南明朝為張瑞圖卷入“庵黨”一案進行甄別,賜謚“文隱”,頒旨重新祭葬,推倒落在大學士張瑞圖身上的不實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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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