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隴中幾乎每個村子都有戲臺,逢年過節,村民們便甩掉鋤頭,放下犁杠,草帽換上了紗帽,粗羅換上了錦衣,百姓變成了卿相,吼一聲秦腔,以解心中之塊壘,演一臺大戲,以慶五谷之豐登。

三五人千軍萬馬,六七步萬水千山。秦腔作為一門古老的藝術,有其特定的表演形式,唱念做舞打,生旦凈末丑,各行其道,各有千秋。但隴中人善于推陳出新,舊瓶子裝新酒。村人唱戲隨心所欲,不拘一格,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他們依自己對劇中人物的理解來扮演,往往演得很夸張,正面人物高大全,擔綱的演員也是村中的能人、巧人、俊人,反面人物則極盡丑化之能事,五音不全的,缺胳膊少腿的,只要喜歡秦腔,都可以撈到一個角色,鍋底黑墨往臉上一抹,想扮演誰就扮演誰,想怎么演就怎么演,不必拉關系走后門。我曾在一出革命樣板戲中扮演過五個角色,先是當主人公的警衛員,穿著銀灰色的制服,還算符合人物的身份性格、時代特征,父親裝過寶塔糖的一對紙盒子便做了道具,成了主人公的文件箱,我這個警衛員挑著文件箱,邁著馬步腳,鞍前馬后地保衛著主人公。隨著劇情的發展,我先后又做過敵匪甲乙,敵特丙丁,打死一個換一個,只需往臉上不斷地抹鍋墨、涂油彩,衣服也不拘一格,母親的大襟單衫,父親的翻毛皮襖都可作戲衣。扮得越丑越好,只要觀眾看著樂,就算演出成功。
“文革”期間,八億人民齊唱八本樣板戲,劇本人人背得滾瓜爛熟,每個人都可以當A角,但當好A角的人并不多。村中導演是十爺,民國時期,他做過地方民團的特務長,見多識廣,是名副其實的行家,因演技好,功夫深,四方宴請,身價頗高。但他是教古裝戲的,現代戲的程式變化,他知之甚少,于是我擔任了導演助理,因為上初中的我四鄰八鄉,哪里有電影,哪里唱大戲就往那里趕,耳濡目染,心口相隨,久而久之也悟出了一點兒門道。有我們爺孫當導演,廟灣社的戲遠近聞名,戲演得好是一個方面,主要是廟灣的戲有逸聞佳話。
《紅燈記》家喻戶曉,人人皆知。廟灣社扮演李玉和與李奶奶的是本家弟嫂倆,當李玉和唱“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的時候,總是把媽喊成哇,于是便有了“廟灣人的唱戲———哇”的歇后語。這無傷大雅,要命的是堂哥扮演的敵軍,向鳩山報告時,把“報告,王連舉他招了”,忙中出錯,誤報成了“報告,李玉和他招了”,這可犯了原則性的錯誤,不僅他挨批斗,受酷刑,也連帶了十爺陪批斗,一個是地主的孝子賢孫,一個是國民黨的殘渣余孽。批斗歸批斗,但戲還得演,不論是麥黃六月,還是數九寒天,戲不僅要在大戲臺演,還要演到田間地頭。戲成了一種宣傳形式,是革命號角。
改革開放后,恢復了古裝戲,在隴中首演的是《十五貫》,其他劇目暫不公開上演,所以,一個春節我就在周圍村看了二十場戲,共計三百貫。當時不理解為什么經典劇目那樣多,單演《十五貫》,后來我才明白這是政治的需要,當時正在平反昭雪,撥亂反正,糾正冤假錯案,青天大老爺況鐘是人們的救神。隨后,各個劇目粉墨登場,戲曲愛好者有了用武之地,放羊的在山上吼,耕種的在田里唱,挑水的在河里吟,一片秦聲秦韻,一派田園風光。有一家秦腔愛好者,每當吃飯畢,就會敲起鍋碗瓢盆桌,唱一出經典秦腔,秦腔使婆媳無輩分,妯娌無矛盾,嫂弟無隔閡,秦腔讓他們快快樂樂地生活,紅紅火火地度日。
縣城影劇院座無虛席,鄉間大戲場人山人海,這是一個需要明星而又極易出明星的時代。大陜、小陜、雪里梅,都是全縣有名的旦角,也是百姓心中的偶像。當然,人們對村戲的要求也提高了,唱得好的一上臺就喝彩,唱得差的還未出場就鼓倒掌,有演員忘了詞兒,觀眾席上馬上一片吆喝,立即補充上唱詞。誰家有一個臺柱子,誰家的地位會日居中天,他自己連同家人都會成為座上客。李姓出了個小生演員,每當兒子在臺上表演,李家老漢便戴上石頭鏡,抽上雪茄煙,滿戲場亂轉,逢熟人便問,演周仁的這是誰家的娃?人們知道他是明知故問,借以炫耀,但還是恭維道,咱們村除了您老,誰還能生出這樣的英俊小生。于是皆大歡喜。當然,戲唱得臭的,年輕的娶不上媳婦,年老的結不成親家,男的沒朋友,女的無知己。堂哥的戲唱沒唱腔,扮沒扮相,但他還不愿演小角色,往往承擔的是主角,他一出場,觀眾會撤走一半,留下滿場子的難聽話,影響了子女的婚嫁,妻咒罵,兒抱怨,親友旁敲側擊地奉勸,他都充耳不聞,一意孤行,丟下家中農活不干,一年四季四處化緣,籌備演出事宜。堂哥是在人們的責備聲中告別戲劇舞臺的,也是帶著悔恨謝幕人生舞臺的。現在想來,沒有堂哥這樣的殉道者,鄉村的精神文化生活會黯然失色。
父親年輕時曾扮演過老黃忠,因個子大,扮相死板,就被倒掌鼓下了臺,從此一生再未登臺演出,這是他的遺憾,但他是秦腔通,經典劇目可以倒背如流。他患病彌留之際,情緒激動,煩躁不安,為了減輕他的痛苦,我給他整天放秦腔磁帶,效果奇佳,他是在《別窯》的旋律中,含笑離開人世的。但當時村人不理解,大罵我是不孝之子,在老人重病期間,還有心思欣賞秦腔,我想只有父親是理解我的,他會在九泉之下瞑目的。年逾古稀的二叔斗大的字識不了一升,但他酷愛秦腔,哪里有秦腔,哪里就有他的身影,還要能說會道的五叔陪他作講解。農忙時間當地如有演出,他便三更半夜起身,趁著月光拔麥,下午晚上背上干糧連續去看戲,一天也不耽擱,我估算了一下,他一天的睡眠時間僅為四小時。但因為有了秦腔,他的精神會更好,氣力會更大,勞動效率會更高。秦腔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近年來,隨著電視、互聯網的普及,民族戲曲每況愈下,演員年齡老化,觀眾日漸趨少,收益日益萎縮,但他們還堅守著這塊陣地。春節期間,我回老家,正逢村戲上演,戲院中間停放著一輛三輪,車上擺放著林林總總的各類兒童食品,車周圍攏著一圈小孩兒,面對食品垂涎三尺,顯然小吃的誘惑力要比秦腔大得多。戲院的后墻下蹲著十幾個老人,一邊看戲,一邊抽著旱煙諞閑傳,場內觀眾不過五十。而臺上演的是全本《金沙灘》,演職人員達數十人,一招一式,一絲不茍,他們是演給自己看的,是為了完成一種使命,了卻一樁心愿。我不禁為他們的精神所感動。嗚呼,秦腔藝術何時才能推陳出新,民族戲曲何時才能走出困境?我的家鄉可否興起昔日的那種秦腔盛況,似乎也成了我不時而慮的一件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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